1932年10月8日(阴历9月9日),北平。
临近霜降,天高风急。
钟鼓楼前,青灰色的厚重城墙,不动声色地在寒风中挺立着。
墙外,往日枝叶繁茂的古树只剩下了几截光秃秃的虬枝,挣扎着伸向天空。
仿佛一个历经苦难的人,展开双臂,祈求上苍。
长衫大褂的行人在寒风中瑟缩着,低着头,紧紧抱住双臂,疾步远去。
只有最后的一抹余晕斜照在城楼的翘檐上,为这座千年古城平添了一丝亮色。
城墙不远处,是一家小小的卤煮店,一位少年坐在窗边,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身材高挑,藏蓝色学生装,肤色很白,眉清目秀,唇色红润。
不过他虽面上微带几分喜色,眼神却格外成熟,苍凉,与乖巧温和的外表似乎不大相称。
他对面的少年闻言,轻蔑地撇了撇嘴,“李祎璠,你丫真能装!”沈筠飞的话音里一股遮掩不住的东北味儿。
他身材魁梧,宽厚的肩背似乎随时要挣脱衣服的束缚。
李祎璠只是微微笑了笑,没有答话,沈筠飞转向坐在另外一桌的少年,“郑涵,你说呢?”
郑涵是个高个子。
看来也不过二十岁上下,虽偏瘦些,却颇有一种勃勃的英武之气,眉远河汉,目点寒星,气宇夺人。
此刻他的精力全在店老板刚刚端上来的一碗卤煮上,他夹起一段热气腾腾的肥肠,几乎囫囵着吞了下去,沈筠飞看得直皱眉,“慢点,把嗓子烫坏了咋办?也抹不了獾子油!”
郑涵的精力全在那碗卤煮上,“咝溜咝溜”,他是吃什么都能吃出面条的响动来,也不管那两个人窃笑。
吃完了,猛抬头见那两人不和自己坐在一处,故作惊奇道:“咦,你们两个怎么脱离集体?”
此言一出,那两人都是又好气又好笑,李祎璠笑道:“你还真挺把自己当回事儿!”他是上海人,上了大学才来北京,却讲着一口嘎崩流脆的京片子。
老板又端来一碗。
郑涵连吃了几大口,突然“啪”地将筷子一撂,直盯着李祎璠,“李祎璠,你有事瞒着我们!”
沈筠飞一愣,“啊?什么?”他抬起头,仔细打量李祎璠,果然,李祎璠故作平静的外表下,有种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喜悦。
李祎璠微微一笑,“刚想和你们说,我已经正式被李枯禅聘为助理了!”
沈筠飞当胸就是一拳,“孙子,这么大的事,你不早说!”
也难怪沈筠飞如此激动,李枯禅是当前响誉世界的学术泰斗,屈指可数的国学大师。
燕京大学国学院“四大台柱”之一。
他出身世家,早年身世不详,据说有过一段放浪形骸的日子。
中年以后,幡然悔悟,立志为学,居然成绩斐然。
据说他精通梵文、拉丁文、吐火文、阿拉伯文等数十种文字。
且历史、国学、哲学、艺术、美学、音乐……无一不精,皆有建树。
只是为人有些孤僻怪异,几乎不和别人来往,也少有朋友。
他闭门谢客,十数年来在“枯心斋”里潜修,苦心钻研学问。
不但无官职在身,也很少授课,外界的应酬往来,一概置之不理,连燕京大学本校的师生也难得一窥真容。
然而愈是神秘,却声誉愈隆。
两月前,他要在大四学生中选拔助理的消息一经传开,立即轰动全校。
要知道,以李枯禅的声誉,若是能作他的助理,今后简介,可以自称是“国学大师李枯禅闭门弟子”,闻者谁不侧目?无论从政从文,均大有裨益。
燕京大学的莘莘学子,个个胸怀大志,闻风而动,明争暗斗,各显神通。
没想到李祎璠罕言寡语,不动声色,竟能屏开雀选,得中头魁。
要知道,沈筠飞、郑涵二人与他已是同窗三载,又同在一个宿舍,平日里亲如兄弟。
竟对此事一无所知。
沈筠飞想到这里,忍不住暗暗吸了一口气,“李祎璠呀李祎璠,你藏得也太深了!”
虽如此想,他还是对李枯禅这位神秘的“大师”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祎璠,你是怎么被选上的?”
他本以为李祎璠会神采飞扬地长篇大论一番,没想到李祎璠只是微微一笑,“他先是看了我的文章,后来又看了我一眼,就选上了,可能是投缘吧!”
沈筠飞对这个答案显然不太满意,认为他有所隐瞒,李祎璠自知理亏,忙笑着说:“这顿饭我请了,筠飞不要和我争哦!”
“操!”沈筠飞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你打发叫花子呢?怎么也得上泰丰楼!来它个四凉四热八碟八盏儿,什么葱烧海参、糟溜三白、清蒸活鳜鱼、烩乌鱼蛋、水晶肘子、油爆双脆、芫爆肚丝儿……都给我点上!”
他心中有气,不过是随口说的,没想到李祎璠只是笑了笑,“没问题!下周一吧!”
一向节俭的李祎璠竟如此慷慨,沈筠飞不由得愣了一下,李祎璠笑着转向郑涵,“郑涵,你想吃什么?”
闷头吃饭的郑涵突然问了一句,“祎璠,李枯禅精通佛学吧?”
李祎璠微微一愣,即随笑道:“没错!据说你在佛经中任意找出一句,他立刻就能对出下句。”他一脸骄傲的神色。
“我想见见他!”郑涵一改往日的不羁,面色凝重,“麻烦你引见一下吧!”
“什么?”
“我想见李枯禅 !”
“不见!”李祎璠果断地回绝,声音之大,郑涵和沈筠飞都是一愣。
李祎璠也意识到自己有些不近情理了,忙缓和了口气,“郑涵,我是说,李先生很忙,如果你没有很有价值的学术问题要讨论的话,他是不会见你的……”
看到郑涵一脸不快,沈筠飞忙截住了他,“咱哥儿们都要分开了,还为这事吵来吵去的,有意思吗?”
三人一时无语。
时值乱世,四海干戈,生灵涂炭,四方强豪纷争不休,他们这样的小人物,不过卑微若草芥蚂蚁。
三人即将从燕大毕业,自有壮志在胸,立志做出一番大事业,此时分别在即,想想自已的渺小,映衬着这纷乱广阔的大时代,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不免有悲凉之感。
半晌,郑涵笑了笑,“无论怎样,你们二位算是有着落了,只剩下我……唉!日后二位发达了,可千万不要忘了这碗卤煮啊!”
沈筠飞忙反驳道:“这话说反了吧!有多少的好饭碗,奈何老兄你不肯屈就啊!再说我那燕大档案室的工作算个毬!鸟不拉屎的地方!”
李祎璠点了点头,极为肯定地说:“没错!郑涵,日后我们三个人中,成就最大的,肯定是你!”
李祎璠并非随意奉承,在三人之中,沈筠飞家境最好,也最为率性洒脱,对名利不以为意;李祎璠悟性最好,城府最深,却总有些心不在焉;郑涵是三人中最能吃苦的,最有主意,性格又最霸道,所以另外两人时常让着他。
郑涵自信满满,又带点凄凉地一笑,“不过,我得先做一件事!”
李祎璠笑着端起了手中的杯子,“苟富贵,毋相忘!”
三只杯子碰到了一起。
翌日,燕大枯心斋。
枯心斋外的竹格外青翠油润,不像是出自北方的水土。
竹身颀长秀丽,翠竹之间疏密有度,恍若青衣君子,举止从容,笑语温润。
微风过处,叶影飒飒,竹声萧萧。
而竹林深处那座神秘的石屋,便是“枯心斋”了。
“枯心斋”,是一座二层的石彻小楼,三角形斜顶,两侧开有欧式的“老虎窗”,门廊前两根灰色的罗马石柱。
通体用青灰色的方形石块彻成,外墙上满是疯狂蔓延的爬藤类的叶络。
墙角下,是茂盛的青苔。
这里是燕大最神秘的地方之一。
“枯心斋”的主人李枯禅很少外出,而学生也被禁止在这里嬉戏玩耍。
据说,在月圆之夜,风声幽咽,竹影惨淡,会有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子在竹林里飘然而过。
种种传说,为这座小楼更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踏上长条石块彻成的台阶,眼前是一扇黑色的铁门,门上雕有精美的欧式花纹,锈迹斑斑,上面布满了划痕。
门环上却是一个呼之欲出的龙,恶狠狠地瞪着郑涵。
郑涵整理了一下脑中凌乱的思路,方才扣响了那满是锈迹的铁环。
半晌,滞重的铁门“豁啷豁啷”地开了,门后露出了李祎璠苍白清秀的面容。
“郑涵?”他吃了一惊,“我现在有事,五点钟我去找你吧。”
眼看门将被关上,郑涵一把抓住了铁门,郑重地说:“祎璠,我是来找李枯禅先生的!”
“别胡闹了!”李祎璠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挂掉的那些科目,李先生可帮不上什么忙!”
“我不是在开玩笑,”郑涵严肃地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请教李先生!”
看到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隐隐有一丝不安掠过李祎璠的心头,“哪方面的事?郑涵,能告诉我吗?”
郑涵想了想,压低了声音,“是关于一个人的死……”
轻轻的一句话,却让李祎璠心中一凛:难道,难道是那件事?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埋藏心底的秘密,不会,不会的!郑涵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
“等一下,”李祎璠清了清嗓子,“我去问问李先生!”
一踏进“枯心斋”,郑涵便觉得一股阴冷的湿气扑面而来,身上的衣服仿佛也融进入了“枯心斋”的空气,那股阴冷潮湿的感觉紧紧地包裹在肌肤上,向身体内的每一个部分侵入,他不由得蜷了蜷身子。
“冷吧?”李祎璠悠然道,“习惯了就好。
李先生在这个斋子一呆就是十年,从来没有出去过。”他只要提起李枯禅,总是一脸骄傲的神色。
“啊?”郑涵吃了一惊。
一个中年男人十年足不出户,不免让人觉得奇怪。
更让他吃惊的是,李祎璠似乎变了一个人。
那个总是心不在焉,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的李祎璠不见了!
要是在平日,郑涵一定会开口反击:瞧你那德行!说起你的“李先生”,和吸了大烟一样!可他现在满腹心事,自然提不起兴致和李祎璠斗嘴。
小斋的过道阴冷潮湿,一侧的窗子又高又小,在对面的墙上投下老式窗棂绘就的光影。
郑涵对这种老式的阴暗房子简直深恶痛绝。
然而在李祎璠看来,那墙上映下的森森竹影,微风过处传来的细细竹香,还有那萧萧的竹音,把“枯心斋”托映得雅致无比,真是花前月下酌酒吟诗的佳处。
进了正厅,皆是半新不旧的酸枝木家俱摆件,风格中西合璧。
南向一个敞阔的月洞门,打起湘妃竹制成的帘子,便是是李枯禅的书房,这可能是整个“枯心斋”最开阔敞亮的房间了,南向整面墙两扇大窗,采光良好。
每至夕阳时分,满屋都是萧萧的竹影,如诗如画。
李枯禅正站在书案前,一身月白色长衫,身材颀直,长面方颐,一双狭长微翘的单凤眼。
看起来也是四十岁开外的人了,面颊清瘦,更显得风神俊雅,意态萧然。
郑涵见了,心中不由暗暗赞叹:怪不得一向自许的李祎璠如此恭恭敬敬,自甘俯首。
这位李枯禅李先生,真称得上是神仙中人!想到这里,郑涵也一收往日的不羁态度,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
谁知这位李先生的架子比名气还大,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低着头专心作画,运笔泼墨,劲力十足。
两人等了半晌,李祎璠趁他歇笔,轻轻地提醒,“先生,这是我的同学郑涵,他有事请教!”
李枯禅头也不抬,“说吧!”他的声音醇厚,很有磁性。
李枯禅态度冷淡,全在郑涵的意料之中,不过他看起来不愿多说,自己又能问出什么呢?郑涵灵机一动,抛出一个“诱饵”,“李先生,普通人死后能化出舍利吗?”
李枯禅精研佛经多年,听了他的话,十分不屑,一边画,一边淡淡地道:“舍利者,乃是有道高僧和居士历经戒、定、慧修持,发大愿力,圆寂后所化之物,初时佛祖释迦牟尼圆寂后,所化有四万八千份,分至各处寺院供养。
我年少时,在锡兰婆罗寺有幸见到释迦的指骨,通体晶莹如玉,隐约有七色祥光。
余者历代高僧居士的舍利,色相形态各异,至于普通人死后化有舍利,我倒未曾见过……”
“先生,”郑涵不觉提高了音量,“我父亲未曾修持,也不通佛法,亦不曾茹素,死后遗体中却化有一异物,有山僧说状如舍利,请大师鉴别!”
他的悲凉沉痛,到底引起了李枯禅的重视,停住了笔,“哦?是吗?拿给我看看?”
郑涵转向李祎璠,郑重地说道:“对不起了,兄弟!这件事关系到我父亲……我不想更多的人知道。”
李祎璠知趣地道,“先生,我去倒杯水!”
他边说边向外走,转身掀开湘帘,内心却有些纠结:与郑涵同窗三年,自以为情同手足,无话不谈。
却从未听他谈起自己的父亲,并且死因似乎还很蹊跷。
想不到一向性格强势的郑涵,也有这么一段难向人言的伤心往事。
只是为什么会提到“舍利子”?他父亲死后怎么会有“舍利子”?这和李枯禅又有什么关系?还有,他所说的“人命”是怎么回事?……李祎璠的心里充满了疑问。
除了挂念郑涵,他更担心的是李枯禅。
李祎璠是个尽责尽职的人,对李枯禅除主雇之份外,更有一份超乎寻常的关心与牵挂。
他自觉肩上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尽全力保护李枯禅!不仅是他的学术环境,还有他的安全,乃至名誉。
想到这里,他轻轻转回身,拨开竹帘的一角,向里面窥去。
缝隙很小,只能看见李枯禅的半张脸和郑涵的背影。
郑涵见李祎璠已走,从口袋取出了那尊佛像,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层层包裹,慢慢用手托起,呈在李枯禅面前。
他诚恳又急切地问道:“先生,您知道这是什么?”
令人难捱的寂静。
窗外风过竹梢,满耳都是“沙沙”的声音。
半晌,郑涵抬起头来,看到的是李枯禅收缩的瞳孔。
“四面菩萨!”他脱口而出。
李枯禅直直地盯着那尊佛像,似乎看到了异教的恶魔,惊恐厌恶,又有些难以置信。
他的面色苍白,嘴唇也不停地哆嗦。
仙风道骨的李枯禅,见了佛像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真是大大超出郑涵的意料,“李先生,李先生,你没事吧?”
李枯禅回过神来,厉声问道:“燕大学者无数,你为什么来找我?”
郑涵定了定神,“李先生,这尊佛像关乎家中私密,我怎么好轻易示人呢?李先生精通佛理,又深居简出,所以前来请教。”
“你是谁?这件东西是哪里来的?”
郑涵定了定神,“我是燕大法律系的学生,我叫郑涵。
这尊佛像,是从我父亲的骨灰中找到的。”
李枯禅的面色稍稍平和一些,“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说来话长,”郑涵轻轻叹了口气,“我父亲大学毕业之后,在上海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
由于家境贫寒,我和母亲暂留在农村老家。
民国五年,也就是十六年前的春节前夕,我们像往年一样到火车站接父亲。
不想他一下火车就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抬到家以后,请来的医生也查不出病因。
第二天,他就去世了……有懂医的人说怕是疫病,为防传染,家里便将父亲火化了。
结果,我们在父亲的骨灰里找到了这个。”
“十六年前……”李枯禅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等等,你姓什么?”
“我姓郑!”
“姓郑?你父亲尊讳?”
“郑芸。”
“郑芸?郑芸?”李枯禅认真地端详着郑涵的面容,同时努力地在记忆中搜索,“芸芸众生的芸?”
“没错!”郑涵惊喜地问道:“李先生认识我父亲?”
“不认识,不认识……”李枯禅缓缓地摇了摇头,猛然间厉声大笑起来。
湘帘外的李祎璠惊骇得几乎要冲进去,郑涵也是一头冷汗,“先生,先生,您没事吧?”
岂料李枯禅越笑越凄厉,“人做事,天在看!人做事,天在看!”由于用力过猛,他剧烈地咳了起来。
李枯禅的反应如此奇怪,傻瓜也能看出来,他对这尊佛像有着相当的了解,似乎还牵涉到许多纠葛不清的往事,甚至,他似乎还认识自己的父亲郑芸呢?郑涵有些激动起来,“先生!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家父的死与它有关吗?”
李枯禅慢慢平静了下来,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父亲!”
郑涵紧追不舍,“那先生认识这尊佛像吧?”
李枯禅颓然坐在椅子上,闭上双眼,缓缓地道,“我很累,很累……”
郑涵心急如焚,然而他只能耐着性子,恳切地道:“先生,我父亲客死它乡,死因又这么蹊跷,已经足有十六年了……我这个做儿子的,却对此一无所知,实在是不孝之至!我欲查清真相,却不该从何处下手。
先生学识广博,万望指点一二,学生感激不尽!”
半晌,李枯禅睁开双目,凄然一笑,“你一片孝心,我岂有不成全之理?”他的笑容里有一种轻松的味道,仿佛刚刚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
郑涵闻言,喜之不尽,“谢谢先生!”
李枯禅轻轻摆了摆手,“你们家的事,我并不知情。
你手中的这尊佛像,我倒是略知一二——”
郑涵不由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我的拙作《宝相选鉴》里,有所记载,只是这套书不被世人所看重,存世甚少,好在燕大图书馆现存一本,你去看看便知。”
郑涵还要再问,却被李枯禅打断,“祎璠,送客!”
李祎璠听了,忙卷帘入内,“郑涵,先生累了,你先回去吧!”
面对如此直接的逐客令,郑涵纵有满腹疑问,也不便再开口。
好在李枯禅已经说出了一条线索,他便礼貌地道谢,悻悻地转身离去。
李祎璠忙赶上前送他,“郑涵,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瞒着我?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囿于视线,他并未见到郑涵手中的佛像。
郑涵步履匆匆,假意哼了一声:“原来你在偷听?”
李祎璠一把拍在他肩上,“太不够意思了,连我们也瞒着,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郑涵急于离去,又不便推托,少不了开几句玩笑敷衍过去,于是便凑到他耳边,轻声道:“那位李先生,还真是玉树临风!”
李祎璠心中得意,微笑道:“那当然!”
郑涵猛地停住,李祎璠不知他是何意,也跟着停住脚步,谁知郑涵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兄弟,可不要犯错误!”
李祎璠一愣,蓦然领悟他所说何意,气得满脸通红,挥起拳头向郑涵打去,郑涵身子微微一侧,灵巧地闪过这一击,笑道:“兄弟,保重!”说完飞快地跑了出去。
李祎璠犹自气咻咻地站在那里,“龌龊!”
他转身向李枯禅的书房走去,此时已值黄昏,瑰丽如血的残阳洒入室内,窗外的风声啸然,竹梢影动,艳丽凄美得几近未世。
李枯禅在案后孓然而立,身上的月白色长衫被残阳染成粉紫色,清俊的脸上也仿佛涂了胭脂,衬上妙目修眉,萧然意态,恍若天外人物。
李祎璠有些目瞪口呆,李枯禅微微一笑,“刚才郑涵和我的谈话,你都听到了?”
李祎璠脸上微微一红,低下了头。
李枯禅颔首笑道:“知道了好,知道了好!今后你若有余力,也可以帮帮他!”
“是!”李祎璠连忙答应,“先生……”
“我想安静一会,”李枯禅用手轻轻抚着额头,“晚饭八点钟再送过来吧!”
李祎璠不敢再问,转身走了出来,“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虽然一直在偷窥,却被郑涵的身影所挡,未能看到郑涵手中之物。
他一边走,一边思索李枯禅与郑涵的对话。
《宝相选鉴》!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转过身,疾步向楼上书房走去。
书房里皆是李枯禅的藏书,大多是古代典籍珍本,又多又杂,几乎都是厚厚的大部头。
好在李祎璠做事严谨,又研修过图书管理学,平日里将那些图书分门归类,整理得井井有条。
所以他几乎不费气力,就找到了那套《宝相选鉴》。
自己的书斋中已有,为什么还要郑涵去图书馆查找呢?难道……先生就是不想让郑涵知道实情?那为什么又要对他提供线索呢?李枯禅向来嗜书,又能随口说出书名,不可能是忘记了自己书房里就有这本书吧?以他的过人才智,怎么会做这样令人费解的事情?
李祎璠翻开那套书,里面是精选的历朝历代的佛祖、菩萨、金刚、罗汉、飞天等各色佛教人物的造像,图像乃是彩印,每尊造像下面皆有简短的说明,并从宗教、美学、造型、服饰、发髻等处分析其艺术特点和美学价值。
看来,郑涵手中所拿的是一尊佛教造像了。
这本书这么厚,共选鉴了大概几千尊佛像,会是哪一尊呢?
李祎璠低下头,努力追忆今天的情景:李枯禅见到那件东西后,厉声长笑:人做事,天在看!这短短的六个字究竟包含了怎样的意义?为何他会有如此种种反常的举动?难道,真的和那件事有关?他心中忽地一沉,又想起了压在心底的那个秘密……
他突然想起了今日的残阳,他进入“枯心斋”以来,一向只见天高月小,风淡云轻,莫若今日之残阳,红得如此凄艳凛冽,如此动人心魄,仿佛有所寓意,而李枯禅的笑容,又是那样凄然而倦怠……李祎璠突然心头一紧,向楼下跑去。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在淡淡的月色下,李枯禅的书房里到处都是斑斑的竹影,一叠朵云轩纸一半镇在桌上,一半随着风“扑剌剌”地作响。
风声呜咽,如幽幽的箫声……
李祎璠开了灯,李枯禅结跏趺坐于杏黄蒲团上,双手结法界定印。
眉目端妙,法相庄严,殊无异状。
李祎璠不敢惊动,在一旁默默地侍立半晌,李枯禅却是半点不动,连呼吸之声亦不曾闻,李祎璠顿觉不妙,上前一探:竟无半点鼻息!李祎璠一惊,几乎瘫坐在地上,再仔细打量李枯禅:他面色苍白,浓黑的眉毛斜斜入鬓,眼窝已经有些微微下陷,却更添了单凤眼的妩媚,像凤凰展开斜飞的翅膀。
嘴角微微上挑,还是一贯的冷笑,却平添了几分轻松与满足。
他是怎么死的?李祎璠突然想起郑涵曾说过,他父亲火化后,骨灰中竟出现了一尊佛像……李祎璠蹲下身,试探着向尸体的腹部摸去,果然,果然……他一时如陷冰窟,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到了地上。
对于李枯禅的死,李祎璠没有想像中的惊讶。
心中更多的是一种无助的愤怒、哀痛与悲凉。
李枯禅生前的种种,如同一格格电影胶片一般在他头脑中掠过:他略偏着头,带着点讥诮的微笑;他挺拔合体,甚至有些过于考究的衣着;他温柔的、有些抚慰似的微笑。
这个风度身量如修竹般挺拨俊朗,这个冷峻孤傲而又宽容温厚,这个自己深深仰慕崇敬的人,难道就这样去了吗?
他颓然坐到地下,将头深深地埋在自己胸前,却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早晚会有这样一天,只是,是不是来得太突然了?他失神地望着李枯禅,喃喃地自语:我费尽心力,吃了多少苦头,受尽多少磨难,才来到你的身边,转瞬之间,却永远地失去了你……
也不知过了多久,理智将他从悲痛中唤醒,他挣扎着站起身来。
果不其然,在他的身后,书案上,李枯禅留下这样一幅字条:
祎璠:我一心求去,此事勿怪他人。
遗体火化,后事从简。
书信全部烧掉。
你我师徒一场,时日虽短,亦是缘分所在。
身后俗事,多累你照料,所余书籍文物,全部捐献燕大。
勿念,切切。
另:若遇郑涵,告诉他一句话:四时君子哭,兰陵妃子笑。
李祎璠轻轻念了一遍:“四时君子哭,兰陵妃子笑。”
这是什么意思?既不成章,亦不成对,又没头没尾。
四时君子是什么?最怪异的是“兰陵妃子”,这是一个代号吗?还是,一个女人?
李祎璠的瞳孔猛然收缩了起来,一时间几乎无法呼吸,那“兰陵妃子”四个字的下面,竟然有一个淡淡的血手印!
血手印?
那手印修长,纤细,像是一个女人的……
燕大图书馆。
图书借阅处的女老师听到书名后,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
她不过四十岁上下,身穿蓝色过膝旗袍,外套白色针织罩衫,脑后低低一个圆髻,她扶了扶玳瑁边眼镜,瞪圆了眼睛,“同学,你不用找了,那本书早不见了!”
郑涵心头一沉,含笑问道:“老师,这本书被借走了吗?”
女老师面容沉重地摇了摇头,“其实,这本书在五年前就失踪了。”
“失踪了?”
“说来,这件事也怪我,”女老师内疚地叹了一口气,“那本书规定是不准学生看的。
可是,那个学生缠了我好几天,说他痴迷于宗教哲学,我被他的诚意所打动,又看他挺有礼貌的,就破例允许他在珍籍借阅室里看一天。
诺,就是那个小房间,他就在里面靠墙的第二张桌子读,谁知道晚上下班的时候再过去看,竟然连人带书都不见了!要知道,我一直守在这里,那个房间要是有人出来,我是能够看到的呀!”她充分发挥了中年妇女的特质,喋喋不休。
郑涵迅速扫了一眼那个小房间,几张书架靠墙排列,南向两扇大窗,没有其它的出口。
平整的大理石地面,中间摆着几排桌椅,连藏人的地方都没有,实在不是偷窃的好地方,“会不会是从窗子出去的?”
“这里可是四楼呀!”女老师连连摇头,“再说,对面就是教学楼,人来人往的,很容易被发现的。”
“是很奇怪,”郑涵皱了皱眉,“他是不是混在人群里走的?”
“四楼的图书比较生僻,很少有学生来借,那天又是周一,课排得比较多。
当时四楼只有他一个学生,”女老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当天还有一个打扫卫生的小姑娘,可是,她也藏不下一个大小伙子呀!”
“那个借书的学生,他再也没上过课吗?”
“无影无踪,”女教师苦笑了一下,“他叫柳寒江,据说在数学系排名第一呢,非常聪明的一个小伙子。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唉!”
真是匪夷所思!郑涵怀疑地问道:“竟然有这种怪事?”
“你可以去档案馆查呀!”那个女教师看出了他眼中的怀疑,大声道:“要不是学校发出了失踪证明,我真怀疑自己作了一场梦,大白天的,竟然从我的眼皮底下蒸发了……”
郑涵皱了皱眉,截住她的话,“老师,北京还有其它图书馆有这套书吗?”
“没有!”女教师极其肯定地摇了摇头,“这套书是李枯禅先生的心血之作,我们燕大的井校长多方奔走,才得以出版的。
全部采用了德国最新的印刷技术,造价十分昂贵,内容对于普通人来说又过于生僻晦涩,不会有人来买,所以印数极少,主要送给一些行内的学者名家。
整个北京,公共借阅处也只有燕大的图书馆有这本书,至于私藏,李枯禅先生一定还有……”这位女老师倒也敬业,提起图书来如数家珍。
郑涵的心情越来越沉重,看来,事情远不想他所想的那样简单。
他向那位老师道了谢,快步走进“珍籍阅览室”,推开窗子四下望了望:露在外面的窗沿十分狭小,还不足一掌宽,墙上的石砖也较为平整,上面又满是湿滑的青苔,两窗之间是一根细细的排水管,根本承受不了成人的重量。
普通人要想沿着这里上下攀爬,几乎是不可能的。
对面不出十米便是教学楼,能看到教室里坐得满满的学生。
在周一的上午,众目睽睽之下,为了一本书而跳窗逃走,除非他是疯了!燕大数学系排名第一的柳寒江,又怎么会是个疯子?
燕大档案馆。
沈筠飞边听郑涵讲叙,一边飞快地翻查档案,突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李祎璠这小子咋地了?不会是真看上李枯禅了吧,断袖之癖!断袖之癖!”他越想越可乐,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地笑了出来。
郑涵不满地拍了一下桌子,“严肃点!这里说正事呢!”
沈筠飞好容易忍住笑,“你说!你说!”
“如果档案馆的那个老师所说是真的,柳寒江的失踪一定与那本书有关,他会不会在那本书里发现了什么?李枯禅见到那个佛像以后,反应那么怪异,他一定知道什么重大的隐秘……你说,他们会不会和我父亲体内的佛像有关?”郑涵一脸严肃。
“你是不是想多了?”沈筠飞忙拍了拍他的肩,“你父亲死得有些蹊跷,这不假,可他一直在上海工作,而李枯禅一直住在北京啊!他又怎么会和你父亲扯上关系?还有那个柳寒江,他是个学生,最多二十郎当岁。
你不会以为他怕你今天找到那本书,五年前就把书偷走了吧,那就更扯了!”
“那你怎么解释柳寒江的突然失踪?”
沈筠飞不屑地笑了起来,“图书馆那更年期妇女的话你也信?大白天玩人间蒸发?没准是她瞌睡来了,被人把书卷走了,不好交待,又死要面子,非说人失踪了……”
郑涵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件事太离奇了!我们不能听她的一面之辞!”
沈筠飞突然一声大喊,“找到了!在这里!”
“兄弟,谢谢了!”郑涵一把抢了过来。
“不客气,东来顺!”
郑涵顾不上搭腔,翻开档案,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柳寒江,清光绪三十四年(公历1908年)生人。
籍贯江苏,出生地上海。
民国十六年毕业于上海南洋中学。
家庭住址:
家庭成员:陈素斐(母亲)
柳迪(妹妹,上海南洋女子中学一年级)
……
民国十六年考入我校,另注:该生已失踪,下落不明。
可惜的是,像片处是一片空白,还有些微纸张破损的痕迹,似乎是贴过照片,又被人小心地揭了下去。
不管怎样,这位神秘人物长什么样,是无由得见了。
档案里另附了一份资料,和那个图书管理员所说一致,还有另一位图书管理员的证词。
郑涵看到“上海”两个字,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她说的是真的,这个人真的失踪了!”
沈筠飞被他的情绪所感染,“邪门!”
“清光绪三十四年生人,”郑涵又看了一遍档案,自言自语地说,“现在也二十三、四岁了,怎么就失踪了呢?”
“哎——”一旁的沈筠飞盯着档案,突然叫了起来,“我们国文系有一个叫柳迪的,不会是他妹妹吧?”
“你没记错?”
“怎么会呢?你忘了,我大三时就来档案馆帮忙了。
她是大一的,好像也是上海人,至于是不是柳寒江的妹妹,那我就不清楚了。”
“不对啊,”郑涵困惑地摇着头,“这档案是民国十六年建的,当时柳寒江的妹妹高中一年级,现在怎么也不可能读大一,中间空了两年。”
“管他是不是呢,”沈筠飞推了他一下,“去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