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没有人敢阻拦贺玄灵,他直接走入城主府中。
在镜城城主府的正厅内,那名有着与虞卿有相似嗓音的黑袍正垂首喝着茶,她手中的茶杯也由黑白二色组成,单调且无趣。
她掀起了黑色兜帽的一角,一口茶被她抿进口中,当贺玄灵走进正厅的时候,她手中黑白二色的杯子掉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
黑袍虞卿抬起头来,她看向贺玄灵,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她竟然还能保持淡定。
“阁下前来,所为何事?”黑袍虞卿望着贺玄灵,眨了眨眼,她将自己的兜帽摘下,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
她的模样确实与无境城的城主虞卿一模一样,只是她的眼角处多了几点细纹,她比外面世界里的虞卿要老一些,当然,她的修为也更高,已经到了出窍中期。
贺玄灵抬眸望向黑袍虞卿,他根本没有与她说明原因的打算,一句问候或者解释都没有,他直接向前走了一步,强大的灵魂之力席卷开来,将这整个前厅填满。
他所释放的灵魂之力,与容真所释放的有诸多不同,容真的力量是柔和温缓的,而他的每一分力量都暴烈锋利,仿佛一枚枚刮骨的刀,直直朝人的灵魂切割而去。
黑袍虞卿掌管镜城如此久,还是第一次遇见如贺玄灵一般的对手,在打了照面的一瞬间,她的防御瞬间溃败,她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她的灵魂已经被贺玄灵的力量死死钳住。
每一分,每一寸,她完整的灵魂片片剥落,这力量比那花瓣的审判还要无情坚定,而此时,掌管着灵魂之力的贺玄灵的内心深处也涌起些许惊讶,他使用的是完整版的劫缚,而劫缚法术的强度除了与他自己的实力有关,与对方本身的灵魂纯度也有关系。
正与花瓣的属性一样,他本来就专司灵魂的审判,而作恶多端之人,自然更容易被他的劫缚影响,灵魂越恶,它所承受的伤害便越大,贺玄灵知道,如果现在的他对容真使用劫缚,可能起不了什么作用——当然,如果他真的有意想要将容真杀了,还有许多其他的办法。
对黑袍虞卿使用劫缚,本来就只是一种试探,贺玄灵也好奇此人到底做了什么事,但此时劫缚激烈的反应告诉他,这一招下去,黑袍虞卿活不了。
很快,黑袍虞卿的灵魂被贺玄灵吞噬殆尽,他看到在城主府的前厅之内,一袭闪着如缎光泽的黑袍颓然落地,黑袍虞卿连她自己这个存在,也被剥夺了。
贺玄灵甚至不愿意多看她留下的黑袍一眼,干脆利落将她解决之后,他转过身,直接离开了城主府,现在黑袍虞卿已经死了,藏在镜城塔楼里的花瓣,应该也解开阵法了,他只需要将剩下那两枚花瓣拿回来,便可以完全收回属于自己的力量了。
他离开了这里,但在他的身后,黑袍虞卿留下的黑袍仿佛自己有生命一般,它飞了起来,鼓荡着冲出了正厅……
而此时,还在镜中世界外的容真,已经拿过了无境城给她准备的吃食与衣物,她是修士可以不用进食,但大花是毫无修为的凡人,所以容真将食盒递给了大花,并且将虞卿命人送来的衣服给她穿上。
大花低着头,道了声谢:“谢谢你。”
“没事。”容真对她摇摇头。
“我不知道往何处去。”大花啃着手里温热的馒头,小声说道。
“现在,外面不安全,你暂时要留在塔楼里。”容真对大花说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在这个世界里的存在一直不被允许,我是不是要这样躲躲藏藏度过一生?”大花低下头来,又咬了一口馒头,她的声音含糊不清。
“会允许的,你都能活着,谁也不会让你去死了,你的存在怎么会不被允许呢?”容真朝她安慰似的笑了笑,“你等着,我要暂时离开一会儿,去调查一些事情。”
“好。”大花乖乖点了点头,“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这里对于外面的人来说很危险,所以你留在这里,不会有人进来,如果真的有人闯入,你就直接躲起来。”容真一面说着,一面把自己用来传信的白色羽毛递到了她的手上,“如果遇到危险,用力按着这羽毛,它会通知我,我会过来救你——如果,我有能力救下你。”
大花受宠若惊地看着自己掌心的白色羽毛,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在意她的生命。
她自从降临这个世界开始,在灵魂深处就不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你将外面世界里的另一个自己取代,不然等待你的只有死亡,似乎她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那某一瞬的成功或者失败。
大花看着容真走出了塔楼,因为容真使用灵魂之力隐匿自己身形的缘故,所以她的身影很快消失。
容真一个人漫步在无境城的街道上,周围来往的修士都对她视而不见,热闹的交谈声与吆喝声回响在她的耳边,无境城很鲜活,但维持这样繁华景象的,可能是另一个世界的被奴役与沉寂。
她下意识想要去将蹲在自己肩膀上的阿玄抱下来,但她的手扑了个空,阿玄已经失踪了,容真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现实。
她只能等到晚上才能去镜中世界寻找阿玄,在白天这段时间里,她也不能闲着,现在她修为有了瓶颈,修炼只是无用功,所以她决定自己去调查有关无境城与镜中世界的真相。
而最佳的切入点,就是无境城外的凡人村庄,那里似乎是受这些诡异事件影响最小的,村子里的人,也从没对她说过假话。
出了无境城之后,容真直接过了那座由山猿修补好的桥,任何修士在经过这座桥的时候,都会被吸走法力,容真在小心翼翼过桥的时候,低头看了看云雾缭绕的悬崖底部。
在那悬崖之下,藏着什么东西呢,会不会也与无境城这些事件有关?
容真越过桥梁之后,没再多想,为了节省时间,她召唤出定波,湛蓝的海浪卷着她往那座普通的凡人村庄飞去。
第二次来到这里,挂在村口的牌匾已经变了,原先的山猿画像下方的叉被更改为一个小爱心的图标,这代表着村民们接受了山猿。
走进村里,山猿正踮着脚在给一家村民修筑瓜棚,他的力气大,翻新的瓜棚也结实了许多。
容真没打扰他们,只默默往王村长家中走去,此时的王村长正坐在家门口嗑着瓜子。
在看到容真之后,王村长赶忙拄着拐杖站起来,对容真招了招手:“容女侠,你怎么回来了,在无境城里你没有找到差使吗?”
容真摇了摇头,她越过王村长的肩膀,看到院子里的小花正骑在小木马上玩,她的脸上挂着天真可爱的笑容,四五岁的女孩儿,能有什么烦恼呢,长大了,她连幼时这部分的记忆都会丢失。
似乎是注意到了容真的目光,王村长叹了口气:“容女侠,你也发现了我家小花的问题吗?”
容真闻言一惊,她问道:“小花能有什么问题?”
王村长拉着容真的袖子,把她带到了堂屋里,在进门之后,他还顺手把门给关上了,似乎是怕他们的对话被小花听见。
容真感到疑惑,小花身上到底有什么事,能够让王村长如此谨慎你呢?
“其实。”王村长低头喝了一口茶,面上露出忧愁之色,“你看我都这么老了,孙女年纪还这么小,其实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小花现在应该十五岁了。”
“十五岁!”容真听到了这个数字,赶紧抬起头来,因为这个数字太敏感了,此时被她留在塔楼里的大花,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她已经十年没有长大过了。”王村长摇了摇头说道,“我们与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七岁那年,身量与智商都没有提升,我带她来到无境城里找城主大人问过了,城主大人只说以后等小花生辰这日,不要再拘着她外出。”
“咱们这里的人,每逢生辰有个传统,那就是生辰那晚,他们都会离开一段时间,等到回来之后,他们就长大了。”王村长笑呵呵地说,“我都七十岁了,七十大寿那日,我的家门还特意开着呐,不过我离开之后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所以昨日,其实是小花的生辰?”容真坐直了身子,认真问道。
“自然是的,她手上提着那灯,是我给她做的生辰礼物。”王村长很快回答道。
容真听完之后,藏在袖中的手攥紧了,她结合镜中世界的情况,很快理解了王村长这话是什么意思。小花这么多年以来,出于某些巧合和意外,没能长大的原因……与镜中世界有关。
在过去的十年间,每一年或许都有一个小花、中花或者是大花在镜中世界出现,她们的使命就是在小花生辰这一日,通过镜子或是其他所有能够产生倒影这个媒介,去取代小花的位置。
她们拥有小花在过去的所有记忆,当这个人被替换之后,他们在镜中世界的记忆也会随之消失,并且以真实世界里人类的身份继续生活下去,直到第二年生辰来临,有新的镜中黑袍过来代替他们。比如代表小花未来的大花,在她之前,应该已经有九位小花取代失败了,之前的她们,都被投入塔楼之中,灵魂被花瓣吞噬。
容真知道,不论是修士还是人类,他们的身体、意识都会有代谢与更新,严格来说,从构成的物质上,十年前的自己与十年后的自己,已经完全换过一遍构成材料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是不是过去的自己,也不是自己了?
只是,在悬芳秘境里,这种连续的、线性的变化,变为了独立的、断点的改变,如果这样说的话,她阻止大花将小花取代,是不是破坏了这种约定俗成的规则?
规则?又是规则。
容真的瞳孔顿时缩紧,她敏锐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又陷入了思维定式之中,谁说规则是一定要遵守、不能够破坏的?
现在的大花,敏感、怯懦,五岁的小花,天真、胆大,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即便她们有着同样的灵魂,但一定要将其中一人的性命剥夺吗?
“王村长,我知道了。”容真回过神来之后,她对王村长温柔地笑了笑,用这种平和的表情来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
“容女侠,你能解决小花无法成长的问题吗?”王村长搓搓手问道,“不过……为了拜托您解决山猿之事,我已经把家中压箱底的好东西都给你了。”
“或许……”容真的眉头微蹙,面对这样的情况,她也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但是,她非常坚定地认为,这里的人们只能通过被镜中世界的人取代之后才能成长这种事并不是不可违背的规则,在其中,一定掩藏着更大的阴谋与利益。
她要,打破它。
容真微蹙着的眉头舒展开,在心里做下决定的她,对王村长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可以。”
此时,落日西垂,天际出现几抹红霞,已至黄昏,即将入夜,容真想着她还要回到镜中世界寻找阿玄,所以她很快赶回了塔楼,并且从自己的空间锦囊里摸出了一枚小镜子放在桌面上备着。
在等待黑夜降临的时候,容真揉着自己的眉心,脑海深处闪过一条条她已经获得的信息。
未来的人在不断产生着,拥有同一个灵魂的人类,不止一个,对于虞卿来说,也是这样。
所以,那镜城塔楼里的花瓣,不是那么好取走的,因为她至少要将现在与未来的所有虞卿都杀了,才能破开那防御在外的阵法。
就在她如此思考的时候,容真的眉头忽然紧锁,她感觉到自己脖颈尽处的内府印记传来了针扎般的痛感,似乎有另一股力量在撕扯着她的内府,试图从她这里汲取力量。
修士与契约灵兽之间有着符咒的联系,容真还是第一次感到阿玄在试图从她这里拿走力量,这说明阿玄自己遇到了危险,上一次面对山猿的时候,阿玄都没有任何异样。
容真单手按在了自己的内府印记上,储存在她内府里的浓雾散开了些许,它被传递给了此时正在镜城塔楼里的贺玄灵。
“快天黑啊。”容真紧攥着手里的镜子,她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直到自己镜中的虚影逐渐消失,虚与实之间的界限被打破,夜幕已至。
与此同时,同样在塔楼里,贺玄灵站立于存放最后两枚彼岸花花瓣的祭台之下,在他的面前,已经堆叠了无数黑袍,这都是他杀死黑袍虞卿之后留下的唯一痕迹。
那缎面的黑袍堆叠着,几乎要堆积为一座小山,贺玄灵已经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位黑袍虞卿了,他的金色双瞳依旧冷漠冰冷,只是他的呼吸已经变得急促了许多。
他累了,每一位新出现的黑袍虞卿都比上一个更加强大,从出窍中期的修为提升至出窍后期,而且,与他战斗的经验会被下一位黑袍虞卿继承,现在贺玄灵的劫缚已经很难命中黑袍虞卿了,他使用灵魂之力与她缠斗着。
逐渐,他自己的力量枯竭,他不得不向容真汲取一些力量,对面的黑袍虞卿在一不小心露出黑袍
现在出现的黑袍虞卿已经很老了,甚至于,她的腰都是佝偻着,但她知道,自己必须阻止贺玄灵接近那花瓣,但她要与花瓣连接她生命的阵法重新产生联系,就一定要出现在塔楼不可。
但是贺玄灵就守在塔楼这里,他对于敌方弱点的观察十分敏锐,在连续不断的战斗中,他甚至已经发现了,只要熬到黑袍虞卿无法再变老为止,熬到她的生命来到终点,她就不会再产生新的黑袍人了。
现在的贺玄灵就堵着黑袍虞卿的复活点在杀,但是,他的力量终究是没有完全回归,他现在的实力严格来说,只有出窍期出头,即便他对战斗的理解与黑袍虞卿不在一个层级,但他也抵不住越来越强的车轮战。
最后,在无奈之下,贺玄灵只能试图找容真汲取力量,当然,他家小姑娘也很大方,直接松开了内府的防御,她堆积在内府里无法被转化的纯净能量直接顺着灵兽契约传递过来。
贺玄灵注意到外面的天色了,此时天光降临,镜中世界即将进入白天,容真也该顺着镜面来到这里寻找他的踪迹了。
但是,眼前的黑袍虞卿即便已经白发苍苍、满面皱纹,她还是坚持不懈地试图与守护花瓣的阵法产生练习,她还没有到达生命的终点,她在向那连接生命的阵法展示自己的活力,告诉阵法她还没有死。
贺玄灵知道容真即将过来了,而他也聪明地直接朝塔楼外飞去,黑袍虞卿也不敢再追着他跑——她之所以会不断与贺玄灵撞上,只是因为她的出生之地在这里而已。
黑袍虞卿的生命即将耗尽,她不敢再赌,只能飞回了城主府,寻找一处安全地方躲藏起来。
贺玄灵也知道他今日无法将她彻底杀死,因为他也赌不了虞卿的性命何时耗尽。
所以,双方的僵持局面正好被即将到来的容真打破,贺玄灵也跳回城外,暂缓这一次的进攻——因为他已经将黑袍虞卿消耗得够多了。
他的人身周围出现黑色雾气,将他笼罩着,瞬息之间,他已经变回一只黑猫模样,只是现在的他十分虚弱,只能卧在城外的草丛里,蜷缩着身子,等待容真过来将他带走。
阿玄装可怜一向可以的。
容真通过镜面来到镜中世界之后,她降落的地点也是与外面世界对应的镜城塔楼,在这里,守护红色细长花瓣的阵法依旧幽幽散发着光芒,只是在存放花瓣的祭台之下,一片狼藉。
她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黑袍堆叠在一处,仿佛是某种生命的献祭,这些失去了身体支撑的空落落黑袍,一件叠着一件,跪拜朝圣般地散落在阶梯之下。
每一个没有躯体的黑袍,代表一个镜中人的生命,所以这里……到底堆叠了多少位黑袍人的生命,又是谁做出了这一切?
即便她急着找阿玄,但眼前的诡异情景,还是让容真蹲了下来,她飞速查探了一下黑袍上的气息,上面犹自残留的些许灵魂,似乎来自无境城的城主虞卿。
而这些灵魂死去的方式就更加残忍了,它是被暴烈无情的能量直接切割殆尽——做出这一切的人,甚至不屑把这些灵魂完全吞噬,或许他是嫌弃这灵魂肮脏。
所以,到底是谁做出了这一切?
容真闭上眼,她脑海中已经浮现了一个人物的轮廓,是贺玄灵。
贺玄灵对于人类灵魂的破坏,与眼前的景象如出一辙。
是贺玄灵也来到了这个悬芳秘境,还是悬芳秘境创造了一个贺玄灵的幻影作为她需要击败的对象?
容真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两种推测都有可能,但现在,更加重要的事还是她要把阿玄找出来。
她很快施展法术,用自己与灵兽的契约去探寻阿玄的位置,果然,来到镜中世界之后,他们只见的联系又变得清晰起来。
容真根据自己搜索阿玄的法术,确定了一个大概位置,她朝镜城外飞去。
在镜城之外,是一望无际的密林,容真在这里细细搜寻过去,终于在一处草丛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阿玄。
这可怜的小黑猫卧在草丛里,瑟缩成一团,金色的眼眸耷拉着,看起来极为可怜。
“阿玄!”容真的心弦原本绷成了一根,现在终于看到这可怜的小黑猫,她的声音也放软了许多。
她蹲了下去,直接把阿玄抱了起来,阿玄在她的怀里拱了拱,用湿润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发生了什么?”容真的语气心疼,她摸着阿玄的脑袋,柔声问道,“我给你报仇去。”
阿玄的尾巴抬起来,卷着她的尾指,他藏在容真怀里的金色眼眸一闪,其实也没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过是将镜城的城主杀了几百个来回而已。
当然,他自然是不敢对容真说这些,他只是沉默地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假装自己是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猫咪。
结果此时,容真轻柔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阿玄。”
作为回应,他舔了一下容真的手背。
然后,又一道呼唤响起:“贺玄灵?”
阿玄原本准备再次伸出的舌头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