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娴居佛门圣地,受皇命桎梏,缚后妃枷锁,无法逃离,只能修身养性,吃斋念佛度日。
好在她之前为了讨好太后,时常礼佛,如今也能习惯清净,不至于陷入疯狂的状态。
饶是如此,平静之下,仍是有怨的。
说得再冠冕堂皇,也改变不了她被放逐出宫的事实。萧娴也曾有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让她猛地掉到泥坑里,那种落差太过强烈,实非常人所能接受。
她也如此,想不通为何命运要残忍捉弄。无数个夜晚里愤恨交加,难以入眠。
她不断去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太后要放弃她,相处多年的皇上也要放弃她!
人总是这般,只会想自己的难处,却不能记起所犯的错误。
她把自个儿做的那些肮脏事忘得一干二净,绝口不提,只把受的委屈挂在嘴边。
贤妃心中除了对未来的迷惘,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偏她恨的人是此生都得罪不起的狠角色,那些不快的情绪便慢慢堆砌,无处能够发泄。
她早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重返皇宫了,结果,却在这个另类牢笼中,见到了…皇帝?
惊讶之色化成飞鸿从她眼底闪过,萧娴跪在蒲团上,垂眸,转动佛珠,淡淡道:“罪妾正在参佛,不便起身,望皇上见谅…”
是她离开得太久了吗?
为何景珏要如此打扮,而且,也没有人通传圣驾来临。莫非,真的是伤心过度,性情大变?竟连这种令人诧异的事都做出来了。
男人带着一身寒霜从外面进来,他扯下领子,露出那张麦色英挺的脸庞。
鼻若刀削,眼如鹰目,被他的视线缠住,萧娴竟然觉得喉咙发涩,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她眉目惨淡,哂笑一声,喃喃道:“皇上,妾身已经沦为丧家之犬,心知不是琛…贵妃的对手,也不敢再生出非分之想。您又何必揪着萧娴不放?难道,真的要把我逼死,才能如愿吗?”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贪恋权势、爱慕虚荣的女人。否则不会在看到景琅无缘皇位后,狠心舍下情郎,费尽心机嫁给他弟弟。
景珏真的很有魅力。
因为他对女人,是没有心的。
虽然该有的赏赐一样不落,为人又颇为大方温和,但他从不贪恋女色,也不会真真正正地为谁瞩目。
这种男人太过致命,会引起女子的征服欲望,尤其是,像她这样自命不凡的人。
哪怕她们使尽浑身解数,仍是落败收场。于是,那些曾经生出的绮念全部消散,她失去了对感情的奢望,转而专心致志地攫取权力。
可他,封了徐碧琛为贵妃,破历代传统,把所有宠,所有爱,给了同一个人。
叫她怎么不怨,怎么不恨!
若他此生都做一个无情帝王,她就认了这命,不再怨天尤人。
可惜,他不是不会爱,只是不会爱她们。无论是她,还是虞贞,亦或是,顾雁沉。
他深深地看了眼贤妃。
比起之前,老了许多。
女子本来就比男人老得快,她年纪也就二十来岁,如今看上去,却有三十岁的模样。
那些清丽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由内而外的疲倦。
“宫里的皇帝是假的。”他收回注视,突兀道。
萧娴愣了一息,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瞬间结成冰块。
她指尖微麻,嘴唇乌青,勉强笑起来:“妾身知道您看我不悦,但这种玩笑还是不要再开为好。”
景珏站在原地,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他眼珠乌黑,像一个无底漩涡,有股奇异的魔力,叫人看了忍不住产生信赖。
“朕和琛儿遇刺客劫杀,不敌,跌落山崖,近日才得以返回。宫里那个是赝品,你应该看得出,无须自欺欺人。”
仅此一句,让她身体里最后一丝温暖抽离。
萧娴用手撑住地面,维持身子的稳定。她抬起头,目光幽幽,道:“我知道,又如何?”
毕竟相识多年,哪怕彼此之间没有爱情的存在,依然清楚对方的底线。
景珏也许不是个好郎君,但他一定是个好皇帝。
屠戮苍生,滥杀无辜,这样无道的事情,他肯定不会做。所以从他传出性情大变的流言开始,她心里就已经有了些许揣测。
不过,如她所言,干她何事?
贤妃勾唇,凉凉地说:“妾身身居寺庙,还算是宫里人吗?君主是谁,对我又有什么影响?”
景珏像早料到她会说这番话一样,丝毫不怒,闲适自得,微笑着说:“那萧家和长乐,你也不管了吗?”
她身子小幅度一震,故作镇定道:“他再暴戾,名义上的女儿总不会亲手杀掉。而且妾身父亲管礼乐祭祀,手无实权,杀他有什么用?”
声音逐渐变大,不知是想劝服他,还是劝服自己。
他颔首以对,说:“有道理。那你想过操纵假皇帝作恶的人是谁吗?”
没有给她猜测的时间,下一句话立刻紧接着来临。
“是谢云臣。”
贤妃还没来得及顶嘴,又听他轻笑了声,像谈论明日天气那般,悠哉悠哉道:“谢云臣操纵傀儡皇帝,让他以暴.政惹民怒,自己周旋其中,攫取声望。最后,势必要推翻暴君,重建新政。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喜欢贵妃。”
云淡风轻,从容自若。
萧娴慌得咬破了舌尖,铁锈味在口腔里蔓延。
她嚅嚅半晌,字不成句。
景珏无奈摊手,痞气十足,与那书生打扮格格不入:“贵妃性情顽劣,睚眦必报,如今又对朕情根深重,你觉得她当了皇后,会容得下袖手旁观的萧家?恐怕上位第一件事,就是要把你这个大仇报掉。”
“再则,暴君无道,总要有个突出事件来证明他的残暴。杀女,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语气平淡,贤妃却越来越心惊。
她攥紧衣角,闭目,狠狠道:“需要我做什么,萧娴只有这条命了,你要就拿去!”
他眨眼,安慰说:“朕又不是杀人魔王,要你的命做什么?”
话锋一转,直截了当道:“你和宁妃还有书信往来吧?传信给她,让她想办法通知家里。”
威远大将军手握重兵,和徐家一样也逃不过监视的命运。外人的书信必要经过数道检查才可能传入,只有苏静宁,身为苏家小姐,她与娘家的书信不会惹来太多猜忌。
贤妃眼神闪烁,不欲与他多说,起身,准备提笔写信。
她思忖了会儿,落笔,流畅行书。
书毕,正想把信纸叠好,听门嘎吱一声,侧头望去,一道婀娜身影和风雪同来。
徐碧琛拉下面纱,冲她柔柔笑道:“琛儿见过贤妃姐姐。”
见!个!屁!
臭女人!
被她压制的屈辱还历历在目,片刻不能忘怀。萧娴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了两下,双目燃火,怒气陡然钻出,笼罩了她全部的情绪。
岂料那女子压根不按常理出牌,径直绕过她身边,往案边去,右手执笔,甜笑着说:“我也有些话想对宁妃姐姐说,不如一并送过去吧。”
说罢,也不理她的反应,即刻落笔。
写完,放下笔,回到景珏身边。
萧娴气得要死,无奈他俩没再出言挑衅。只得忍着火,差人把信寄了出去。
她跟静宁一月一信已成定例,这边,苏静宁得了信封,却有点儿狐疑。
往日都是月中收信,这次来得是不是太早了些?
她一边觉着奇怪,一边把信封拆开,取出里面的信纸。
共有两张。
第一张上面写着: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苏静宁不爱读这些酸掉牙的诗词歌赋,萧娴也是清楚的,为何忽然写这个?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某些不对劲之处,思绪流转之际,马上抓来一个喜读书的丫鬟,问她:“雨燕,这首诗出自哪里?是何意思?”
雨燕只看了一眼,便笑着说:“回主子话,它是《乐府诗集·鸡鸣》中的一首,李代桃僵的典故就出自此诗。”
李代桃僵。
她知道意思。
苏静宁敛目,轻声说:“公主快醒了,叫厨房热点儿牛乳。”
雨燕告退后,她神色一冷,拿起桌上的纸页走进内屋,迅速展开第二页。
“惜君娇女,天可怜见,愿长乐未央。”
苏静宁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神来。
这个君,指的是景琅,她知道…不会错的。
长乐的身世已经这么多人知道了吗?
她苦苦隐瞒,到头来,还是什么也瞒不住,保不了。
女子捂着胸口,心悸难平。她只是不爱读书,但并不痴傻,完全能读懂话里的深意。
如果她不采取行动,长乐就会受到波及……
一张清俊的面孔浮现在眼前,宁妃指甲嵌进掌心,低声说道:“我会为你保护她的,琅哥哥。”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要勇敢去闯。
眼神陡然凌厉,肃然起身,身姿飒飒。
事不宜迟,速速告知父亲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