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大道

这女子琼鼻玉面,一身素衫,是小镇上少有的漂亮,寻常人见着,定要惊呼一番。

她梳着妇人发髻,神情温柔,眼如秋水,浩渺生波,嘴唇微张,惊讶之语脱口而出:

“娘…夫人为何在此?”

徐碧琛容貌隐于面纱下,只留一双明眸在外,她笑了笑,道:“我偶感风寒,正想到医馆去瞧瞧,既然在这里遇着娘子,就请你带我们进去吧。”

街上人虽不多,但毕竟是公众场合,以这两位的身份确实不适合久留。

琴芝余光瞥到旁边高大的男人,身子不由微微颤抖了下。

她急忙垂头,领着两人进了屋子。

“安娘,这两位是?”

一个抱着药筐的青衣男子从院中走进,刚掀开帘子,便看到了他们三人。

她见他只穿了件单薄的布衣,柔声嗔怪道:“相公,你又忘了加衣裳。”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

经她提醒,他才察觉到了些许寒冷。拍拍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在院子里整理药材,一时忘了这茬,多亏有娘子提醒。”

说完,他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把药筐递到药童手上,对着他们拱手问好:

“你们二位是安娘的朋友吧,小生这厢有礼了。”

医术讲究望、闻、问、切,他当大夫的时间不算短,一眼就发现了徐碧琛的不对劲。

“请恕小生唐突,可否请这位姑娘张开嘴让我瞧瞧?”

景珏不满开口,硬邦邦道:“她已经成婚了。”

言下之意,你该叫她夫人。

琴芝一听到他的声音,下意识就想噗通跪下。还好她迅速掐了掐掌心,用这种刺痛来阻止自己的行为。

虽然已经作别过去的生活,也拥有了新的身份,但那种威压已经深深刻在了骨子里,无论她脱离宫廷多久,都无法抵抗。

她扶着桌面,强撑住发软的腿,勉强笑道:“元哥,这是琛夫人,以前有恩于我,她受了点儿风寒,你给她开点药可以吗?”

“啊,原来您就是琛夫人!安娘提起您好多次,一直没见到真人…我这就去给您抓两幅药,你们先聊着。”程元说完,又冲她深深一拱,转身朝药柜跑去。

药馆挺大,除了这间会客的大堂,后面还有个院子,院儿旁隔出了一间小屋,供人中午休息。

琴芝一边引着他们往里屋去,一边羞赧道:“元哥做事有点轴,让娘娘和皇…皇上见笑了。”

景珏还是摆着臭脸,一言不发,浑身散发着黑气。

徐碧琛知道,他还在记仇,气人家之前陷害过她。

这家伙,总说她小心眼,其实他自己才是最小气那个,几百年前的账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悄悄顶了下他的胳膊,对琴芝说:“轴点儿也好,一心扑在医道上,也就没其他心思出去沾花惹草。”顿了顿,又道,“你出宫后,便是嫁给他了吗?”

再是狠辣的女人,提起自己心爱的男人,脸上也不由要浮现出几分娇羞。

她小声回答:“正是,奴婢已经嫁作程家妇。”

“你现在,是叫安娘吧。”

“嗯…”

徐碧琛咳了两声,虚弱地弯唇,道:“平安是福,这个名字比琴芝要好得多。”

安娘是烂大街的名儿,大燕女子,十个有三个名中带个娘字,其实并不怎么独特,也没有什么诗情画意。相比之下,琴芝更加悦耳,也更上得台面。

但那是别人强加给她的名字,如同那些强加的富贵,强加的浮华。再是美丽动人,也不是自己的选择。

现在,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路,沿着这条路,去开拓崭新的人生。

她抬头,四处打量一番,好奇问道:“这座药馆,是用你的嫁妆开的吗?”

寄安侯府绝不小气,而她,更非吝啬之人。琴芝虽构陷于她,多有不义,但好歹也曾尽心侍奉。

她夹在后宫妃嫔的斗争中间,左右为难,被弄得满身狼狈,已是接受了背叛旧主的惩罚。更多的欺.辱,变得没有意义。

报完仇,徐碧琛也没有兴趣去欺压弱者。

深宫之中,又有谁没有自己难以启齿的欲.望,没有那些隐秘而晦涩的过往?

人无完人,都只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存在,无须苛求。

是以在斗倒贤妃后,徐碧琛放了琴芝一条生路,还为她备了一份厚礼,将她送出宫去。

早听说她嫁了人,竟是嫁了个傻乎乎的呆子,倒让徐碧琛有点儿诧异。

不怪她吃惊,主要是在她的印象中,琴芝各方面的素质都算拔尖,即使是放到美人云集的皇宫,也能在诸多宫女中有一席之地。

宫女每日侍奉贵胄天颜,随便哪个放到民间都是姿色不俗的人物,她又有那么多嫁妆,完全可以嫁个乡绅作正牌夫人。

没想到,却是做了个小药馆的老板娘。

琴芝愣了愣,摇摇头,说:“没有,我本来想把嫁妆给元哥,让他将生意做大些。不过他死活不肯用我的钱,还说这是我的陪嫁,应该好好保管,将来再传给女儿。”

说着说着,笑意就忍不住爬上脸庞。

不幸可以伪装成快乐,但真正的快活,是掩盖不住的。

那些幸福和欢喜,从她的每一根发丝,每一抹眼波中流淌出来,像清风,像薄雾,把她包裹。

徐碧琛和她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人朝夕相对,抬头不见低头见,按理说多少都对对方有不浅的了解。

她见过踢毽子时的琴芝,灵动、温柔,安静得像冬日的星空。

她也见过背主时的琴芝,虚荣、疯狂,没有底线,没有丝毫美好,全是丑陋。

可她从来没见过琴芝这副模样。

满心满眼都是快乐。

那样的喜悦与悸动,不是看见钱财时的惊喜,而是一种更为温柔的情绪。

徐碧琛以前是不理解的,但现在,她懂了。

因为她也有了心爱的人。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泛起了欣慰的笑容。

“他很疼你,如此便是世间最难能可贵的幸福了。”

女子不是依附男人而生的藤蔓,她们应该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生活。可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能遇到一个知冷知热,愿意把你捧在手心的人,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万幸,她们都遇到了。

琴芝动容,禁不住眼泪盈睫:

“这都是托了娘娘的福,若非当日您大发慈悲放奴婢一条生路,我怎么会有现在的生活?”

民间的日子非常平淡,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像在宫里那样波澜壮阔。

她从前是高高在上的大宫女,有很多人羡慕她的美貌,羡慕她的好运。能在最受宠的琛妃手下工作,谁能不妒嫉呢?

嫁给元哥后,过去种种皆如云烟,一去不复返。

她褪去锦衣,换上了朴实无华的布衫。首饰也只有零星两件,谈不上什么打扮不打扮。和以往比较,只能用寒酸来形容。

然而,心是安稳的。

每天,她都在踏踏实实的生活。用亲手赚来的钱,过问心无愧的日子。

这样便是最好的,最幸福的,最快乐的光景。

徐碧琛踮起脚,用指尖在她额头轻轻点了两下,道:

“我和琴芝的恩恩怨怨,已经在很久之前彻底结束。如今在我面前的,只有安娘了。你又何必记挂过往,一叶障目?”

泪水将视线模糊。

恍惚间,琴芝忽然想起了那个夏日的午后。

娘娘尚是个未及笄的小丫头,穿着一身粉色裙子,刚食完冰镇梅子汤,张牙舞爪,眉飞色舞地说:

“谁能陪我踢毽子?”

她站了出来,温柔浅笑。

五颜六色的鸡毛毽子在小姑娘脚尖翻飞,一下,又一下。

阳光正好,照在披花宫众人脸上,暖洋洋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仿佛还能感知到那时的温度。

思绪乱飞,末了,琴芝惊醒。

她紧张地握住徐碧琛的手,嘴唇发白,颤抖着说:“娘娘,你们可是要往盛京去?”

徐碧琛与景珏对视一眼,肯定地‘嗯’了声。

“别…别去。”她咽了口口水,眼底布满恐惧,艰难万分地张嘴,道,“盛京已经变天,你们现在回去,无异于是羊入虎口,实在是太危险了。”

“变天?”女子眉心紧锁,问她,“你能否说得再详细些?”

其实不用她多说,两人心里多少有点预兆。

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这个国家正在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琴芝握住她的手稍稍加重力气,她哽咽道:

“宫里那个假皇帝疯了一般大肆屠杀,已经将好些臣子处斩。奴婢知道名字的,恐怕都有二十来位。”

“皇上推行了多年的轻徭薄赋,被他全部推翻,现在百姓赋税极重,根本连生活都成困难…除了对农民收重税,假皇帝还严苛对待商贾,只要是做生意的,都课以重税,层层剥削。”

“他一手遮天,不允许言官进言,听说,已有六位言官下狱。”

徐碧琛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她淡淡道:“寄安侯府,如何?”

最后两个字说得又重又缓,藏着不易发觉的胆怯。

她天生聪颖,有颗玲珑心肝,也自诩凉薄。可说到底,仍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内心深处,对家,对父母,对兄长,有着割舍不掉的眷恋。否则,她怎会一心扶持家族,战战兢兢,生怕景珏对徐家下手?

“娘娘放心,徐大人暂时安全。”

那颗吊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沉了下去。

“说来也怪,徐大人当众反驳假皇帝的旨意,却能全身而退…”她喃喃一句,又说,“许是忌惮徐家势力,不敢轻举妄动。”

“那之后徐大人好像已经不太上朝,如今正告病休养在家。”

景珏眸光沉沉,给了她今天第一个正眼:

“皇帝现在身在宫中,你看到我,为何不惊?”

琴芝又差点跪下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白兔,没二两肉,弱不禁风,偏偏正面对上了猛虎。

他不用刻意威慑,只要杵在那儿,就够让她害怕的了。

饶是如此害怕,她仍然鼓足勇气,朗声道:“奴婢一开始就觉得他是假的,既然知道有人冒充皇上,看见您的真人,又怎么会惊讶?”

“你怎么知道,他是假的?”

“因为奴婢有眼睛。”她静下心来,竟然慢慢地克服了那种恐惧。

屈膝,匍匐,虔诚而郑重。

琴芝叩首,道:

“奴婢曾为了一己私欲,做出对不起主子的事,万死难辞其咎。坠入湖中,本是命该如此,是您命人将我救起,细心照料。”

景珏冷冷地说:“朕救你,只是因为你尚有几分利用价值。”

她执拗道:“但您有其他选择。救我从来都不是唯一的办法,您还是选择了把我从湖中捞起来。”

“您对娘娘有多好,奴婢全都看在眼里。奴婢辱了娘娘名声,卑如尘土,一条贱命,您尚有怜悯之心,又怎会暴虐屠杀,剥削百姓?”

“别人都说,您是因为失去挚爱而冲昏头脑,坏了心肝。奴婢不信,一千个一万个不信。娘娘在时,常劝您善待百姓,做个英明贤君。您视她若珍宝,肯定会遵从她的意志,断不能自毁长城。”

她自信扬眉,道:“与其说我信您,不如说,我是相信您对主子的感情。”

景珏揉揉眉心,一抹淡笑转瞬即逝。

虽只有一瞬,也算泯了恩仇。

他头一次这么清晰,这么明了地尝到了贤君之道的甜头。

原来教化当真能够渡人,那些在他眼里已经烂到无药可救的人,其实也可以从淤泥中挣扎出来,重见天日。

杀伐果断的霸王之道,一遇阻碍,以杀解困。

而贤君之道,除了杀,还要救。

丢给溺在黑暗中的人们一根枝条,也许,他们就会努力爬出来。阻碍也就不成为阻碍。

杀是绝,救是疏。

把祸根斩断,或是把困境变成福泽,皆是驾驭苍生的大道。

任择其一,故事都将拥有不同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