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追兵如期而至。
徐碧琛腿伤未好,没办法灵活地活动,觅食这项工作完全落在景珏身上。他每天天不亮就会出去寻找野果,遇着兔子、山鸡也会打两只加个菜,通常都能赶在她醒之前赶回来。
但这天,日上三竿,人仍未见踪影。
她耐着性子等,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指尖抵在嘴唇那儿,咬住,松口,听到风吹草动便抬头张望,没看见想看的人,又低落垂头,再次衔住指头,愁眉紧锁。
别慌,别慌……
听景珏说,这个洞位于山崖中间偏下的位置,从山洞的后面绕出去,沿路往下可达谷底,但那条小路非常难找,而且一般寻人都会直接从山底开始搜寻。目前,她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那些刺客应该还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考虑到这一层。
可,景珏呢?
他人在外面,不在洞中啊。假如被窥见身影,凭借他的武艺和体力,又能与那几个刺客纠缠多久?
恐怕不消半柱香的功夫,便会败下阵来。
“嘶…”
她盯着指尖冒出的血珠,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再等等吧。”现在的她除了原地等待,根本没有其他法子。唯一能做的,只有相信他。
相信他舍不得丢下她。
你会回来的,对吗?
山中不知岁月,唯有星月能记录时光变迁。
徐碧琛仰头,透过洞口枝叶的缝隙,去望空中的夜星。
她已经等了一天了,从白天等到黑夜,还是没有等到想等的人。
忽然,有脚步声逼近,夹杂着些许沉重的喘息。女子肌肉紧绷,迅速将上身埋到旁边的枯草堆里,静静躺着,不敢乱动。
幸好她腿脚不便没有生火,洞里面一片漆黑,能给她提供绝佳的保护色。
叶面发出相互摩擦的细微动静,有人进来。
屏住呼吸,闭上双眼,努力让自己无视这些干扰。
“琛儿。”
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愣了愣,缓缓地睁开眼。
那人将枯草扒开,将她轻轻拉起,拥入怀中,嘶哑道:“他们走了。”
动动鼻子,嗅到了一股子难闻的铁锈味儿。徐碧琛醒了醒神,立即把他推开,抵住他的肩膀,上下打量。
“你受伤了吗?在哪儿,给我看看。”
她自以为平静,实际上声音里满是藏都藏不住的惊慌。在他身上胡乱扒拉一阵,手腕被一双温暖的掌心盖住。
“拉我作甚,我在找伤口,珏哥哥你这人最是讨厌,肯定不会对我说实话,我只有自己找…”
“琛儿。”男人无奈地笑了笑,道,“我没受伤,血不是我的。”
听了这话,徐碧琛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忍不住皱了眉头:“你与他们正面对上了?那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还是赶紧换位置吧。”
她揉揉太阳穴,脑子里飞快闪过无数念头,正欲开口,听他说:“暂时安全,这里还没有暴露。”
“那你身上的味道是哪里来的?”
景珏从地上拎起几条已经死透的鱼,冲着她晃了晃。
“你昨日不是抱怨兔子吃腻了吗,我在湖边叉了鱼,不过个头有点小,先将就吃吧。”
难怪,她不止闻到了铁锈,还有一些腥味。
女子不管不顾,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撒娇道:“现在不饿,待会儿再吃。你先和我说说,今天发生了什么?”
她只穿了一件薄衣,手冷得可怕,像初融的冰雪。
“乖女孩,我生了火再和你说吧,你冻得像个雪人一样。”他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走到一旁搭起木柴堆,生起火焰。
徐碧琛歪头,疑惑道:“夜晚生火,目标太大,不怕被他们看到吗?”
他笑了笑,说:“刺客已经走了,今晚不会折返。”
相传,伏羲授火,人类方可不断繁衍生息,绵延至今。火光融融,在严冬中犹如一剂救命良药,暖意袭来,让他们浑身舒畅,很快振作精神。
抱着她坐下,景珏一边处理鱼,一边将今日之事娓娓道来:
“我在崖底的几处要道都作了记号,只要有人涉足,就能看出痕迹。今早,照常出去寻找食物,我心中惦记着你想早些回来,刚到湖畔,就发现地上的行迹,料想是追兵赶到了。”
“那足迹最多只有五人,也合常理,只是搜寻的话大可不必八人全来。如今崖上都是寻你的士兵,他们只敢趁夜色出发。我依着痕迹跟去,果然发现了他们的身影。其中一人手里捏着我们丢下去的布料,他应是不信的,一脸狐疑。几人在崖底找了很久,我不敢四处走动,于是伏在地上观察,直到他们离开,我才赶快叉了鱼跑回山洞。”
徐碧琛揽着他的腰,依恋攀附,眸光清冽。
“你的踪迹清理了吗?”
他会追踪,那些人也并非吃素的,肯定会反追踪。
男人得意扬眉,道:“我有这么傻吗,全部都清理干净了。”
亏得他之前有过失踪的经历,回宫后被迫学习了很多求生技能,要是换做以前养尊处优的皇子,这些是统统不会的。他俩只有摔死、饿死的份儿。
“好。这里还没被发现,我们暂时不挪地方。珏哥哥你平时出去,不宜在外久留,明日多找些果子回来,够几日吃食就行。”徐碧琛思忖半天,觉得原地不动反而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景珏点头,道:“我不在时,你不要生火,遇着动静,就像今天这样先藏身再说。”
凝视着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他忍不住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喃喃说:“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保住自己。”
凭借她的聪明才智,在没有必死理由时,一定可以保住性命,他无比相信这点。
他隐去心头忧思,勉强露出个笑。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依偎在火光旁,神情平静,却有无限愁思隐藏在心湖之下,只要投入一颗石子,就能激起无数水花。
然而,又过几日,那些刺客却始终没有再次出现。
养了段时间的伤,徐碧琛腿好了些,稍微能走动了。景珏本来想让她再休息一阵子,但她坚持道:“事不宜迟,出发吧。”
假皇帝这步棋杀伤力太大,一日不回去,就多一分不确定性。
对于她提的要求,他绝对忠诚地满足。
把洞穴里生活留下的痕迹处理完,景珏扶着她出了洞。久不见日光,见之则喜。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大燕下雪了。
她伸手,接住飘落的雪,眼睛被雪光晃得眯起。
“怎么了?”他看她一眼,柔声问道。
徐碧琛莞尔:“就是想起了去年这个时候院子里的雪。”她垂下手,被体温暖化的雪水顺着指尖流下,勾住他的小指,甜笑道,“你那个时候是不是把我当梦中人了,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什么叫把你当成梦中人,你不就是吗?”他反问道。
女子嘻嘻一笑,狡辩说:“但你没确定是我,所以不算数。”
“可能是我吃饱了撑的吧,你知道的,很多君主都会在无聊的时候做些无聊事。”
“瞎扯!快,赶紧交代了!”
“唔,那也许是我自己想看雪了,顺手就运过来了罢。”
她瘸着腿蹦蹦跳跳,死缠着他不放:“你胡说,胡说!告诉人家嘛,琛儿想听。”
“听什么?”他故作不解之色。
“你好烦…”少女被惹得差点炸毛,处在骂人的边缘。
景珏急忙用两指夹住她的唇瓣,让她呜呜咽咽说不出话。
他漆黑如墨的眼瞳静静凝视,含着笑意,说:
“你笑起来好看,而我耽于美色,想看你笑。就是这个原因,别无其他。”
她便露出了得意雀跃的神情。
两人迎着风雪赶路,要照顾她的体力和伤腿,时常歇息,断断续续行了大半个月,终于走出了崖底。
顺着山路出去,是褚明山下的一处偏僻村落,人烟稀少,仅有几十户人家还留在村中。
徐碧琛稍加思索,对他说:“这里离得太近,恐有祸患,不宜打扰。”
他们两人现在就是亡命之徒,一有不慎就可能葬身虎口。贸贸然进村,虽然可以得到住处和粮食,但也有被发现的危险。
即便这些人不愿出卖,一旦被查到他们曾在此处逗留,也会连累无辜村民。
是以,还是勿加侵扰为好。
露宿野外是比较辛苦,但好在安全,他俩凭借星星的方位判断南北,一路避人耳目,往盛京去。
又行数天,见山蜿蜒,溪流渐小,至太平府前一座县城。
徐碧琛头发又长了一些,用木簪挽起,两人身无分文,她还剩对耳珠,本想典当,被景珏制止。他找了处小地方的当铺,贱价典当了腰间玉佩,只换了点儿散碎银子,完全不足以用来挥霍,但支付日常开销勉强能行。
那玉其实价值连城,到稍微大点的当铺,遇到识货的掌柜,大可以卖出更好的价格,不过这也面临着极大的风险。小地方虽然不识货,可暴露身份的危险也比较低。
还是那句话,带着琛儿,他万事都以她的安全为先。
两人一路走来,怕与旁人扯上干系增加风险,向来是独行,尽量不进城,不入店,不与人交流。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都没遇到前来截杀的刺客,安安全全地抵达盛京城前。
徐碧琛呵了口气,浅浅笑着:“总算快到了。”
笑容之下,隐有忧患。
她直觉危机从现在才算开始,盛景城被谢云臣操控了两个月之久,早已是变天之景。他二人逍遥在外,可远离庙堂,不问世事。一旦踏入城内,便是真正身处风暴之中,无论如何,都要去面对那些未知的难题。
无奈身负其责,唯有迎难而上。
“咳咳…”她话音刚落,便急促地咳嗽两声,巴掌大的脸咳得通红。
到底是没吃过苦头的娇小姐,在外颠簸几十日,瘦得犹如一张薄纸,脸上一点儿多余的肉都没剩下。也因此更显得她弱柳扶风,楚楚可怜。
美貌太甚,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出行都是戴着轻纱掩面,饶是如此,被那双勾人心魄的媚眼一瞧,也要丢掉半条命才算数。
景珏脸色微变,伸手去探她额头。
极烫。
“你身子不适为何不早点告诉我?”现在想来,昨夜她就有点咳嗽。这风寒之症肯定也不是今天一天染上的。
好不容易止住咳,她可怜巴巴地说:“别凶我,人家生着病呢。”
好吧。
他的怒火当真就这样息了下去,连点儿火星子都没留下,实在只能叹一声美色祸人。
“我们说好的,一切以你的身体为重,你不听话,是不是该认错?”尽管已经没了脾气,他还是认真地把脸板着,严肃问道。
徐碧琛这个小姑娘是个什么顽劣性子,他摸得一清二楚。对她和颜悦色,定是不会往心里去的。硬是要耍耍威风,她才会好好对待。
果然,顽劣的少女老实巴交地点点头,乖巧道:“我错了。”
“嗯,既然错了,就应该听我的话,对不对?”
“不对,大部分还是应该听我的。”她虽认错,还是不忘守住底线,为自己争取权力。
“…那小部分总该听我的吧?”
思考一下,觉得他也提不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便难得大方地说:“可以。”
“好,跟我去镇上找个郎中瞧瞧,风寒之症可大可小,必须得吃点药。”
“不去,我休息休息就好了。”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她是真的非常抗拒喝药!
这会儿条件有限,没办法给她提供蜜饯甜品,吃完那么苦的药却没有甜食补偿,她一定会受不了。
“脑子烧坏怎么办?”
“……”
“你在路上病倒的话,遇到追兵我们怎么逃跑?”
“……”
“你…”
“走吧,我们去看大夫。”
她发现男人年纪越大越爱唠叨,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他在耳边叽叽喳喳不停,让她头晕脑胀,彻底没辙。
屈服在絮叨之下的小姑娘和他一起走进小镇。
这是个专门从事纺织业的手工业市镇,路上行人不多,在这儿生活的百姓大部分以纺织为生,形成了规模化的生产,再将纺织品卖出换取收入。大中午的时间,人们大概都在家中,不会经常出来走动。
走了许久才看到一家药馆。
景珏敲了敲门,刚准备进去,就被徐碧琛猛地一下拉住衣带
她低头垂眸,凑近,压低声音道:“走。”
他虽没搞清楚状况,但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这样,于是立即转身,想要和她离开。
此时,身后传来一道女声,饱含惊讶之情。
她唤了声‘主子’。
徐碧琛叹气,回头,露出个柔和的笑:
“好久不见,琴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