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追杀

《褚明记》所言:“褚明围场,周环千里,万灵汇集,上接穹顶,群山青翠,众壑朝宗,物产富饶,牲畜藩育。”

这里地势颇高,是三山之脉聚集处,生灵无数,植被茂盛,于此狩猎,只要不大规模屠杀,很快就能恢复元气,不容易伤及根本。

大燕立国以来,几乎每年都会来此冬狩。

今年正逢五年庆典,虽因圣上风寒,往后推迟了几天,但仍是顺利开展。

围猎规格极高,派兵一万五千名,分成三班,每班五千人。

冬狩以千名武营将士的枪舞开场,随着一声巨鼓敲响,万马奔腾,三千骑兵带着其他士兵开始布围。

聚拢成铁桶状,鼓声震天。

咚——

景珏拉着琛贵妃的手,登数丈高台,居高临下观之。

一望无垠,无数野兽被巨大的圈围困,仰天狂叫,开始四处逃散。

鹰可翱翔,视野极广,又擅捕猎,是以皇家有专设鹰鹞处,负责驯养,在狩猎的时候供猎手使用。

放鹰的官员手上站着只猎隼,神色有些疑惑。

鹰攻击性强,性子很傲,想将其驯服必须经历四个阶段:识鹰、捕鹰、熬鹰、放鹰。这并非常人所能及,而他天赋异禀,极擅此道,是个中高手,自皇上即位以来,便由他负责御鹰的驯养。

往日都要海东青,今个儿怎么一反常态,非要猎隼?

猎隼又名兔鹘,性凶狠,喜食野兔,爪子尖利,怕他们一爪下去直接将兔子给抓死,放鹰人便要用香灰将爪尖磨平,齿突也要削一些,尽量减少它的威力。

难道皇上突然对兔子产生了兴趣?

真是活得够久,什么也能瞧见。他没记错的话,皇上完全是个追求刺激、充满野性的主儿。莫不是年纪大了,慢慢开始向往平淡?

景珏身着黑色罩甲,龙纹爬满甲身,右手执弓,振臂一呼,朗声道:

“以日落为息,狩之众者,重重有赏!朕宣布,行猎,开始——”

一声令下,众人身如流星,朝着四面八方飞奔而去。

这里是英才云集处,无论是世家公子,还是军营中前途大好的年轻人,都想以此为跳板,一展英姿,若得圣上青眼,便可平步青云,一步登天。

徐碧琛虽然性子跳脱,偷着摸着玩儿过很多东西,但碍于性别身份,从没机会见过这种场面。

太过盛大,简直令她,血液沸腾。

燕国整体偏南,即便是入冬,也不会特别寒冷。植物常绿,动物繁衍,有着超出想象的生命力。

她没有看到过那么多人齐聚一堂,没有看到过那么威严整齐的队形,也没有看到过,真正的野兽。

远远一望,藏身于植被之间的野兽,眼底闪烁着危险的光,警惕而不失勇猛。

太美了…

为了生存,不惜牺牲一切的果决;见到人类,立即生出的防备之心。

所有所有,全部那样耀眼,让她移不开眼。

人间仙境!

连空气,也是自由的味道。

她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痴迷表情。

景珏看着她柔和的侧脸,心中感叹:正是因为你像风一样捉摸不住,所以我才这般犹豫不决啊。

他对她倾心以待,怎么会不想与她并肩而行。凤位非她莫属,可强加荣誉,亦是强加责任。

这是他的诚意,又何尝不是他的自私?

知她如风,留恋世间每一寸土地,享受生活每一分乐趣。情意于她,只是调剂品,而非必需品。

他离了贵妃会死,贵妃离了他,却不会过多伤怀。

在许许多多个夜里,他就像现在这样,静静凝视她的侧颜。无数不甘涌上心头,白日不敢深思的恶念也趁机侵占他的心房。

她不爱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她嫁给你,只是因为你强权相逼,一旦你失去权势,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开。

将她困住吧,把凤座化成牢笼,她通往后位之路的过程,也是走向监牢的过程。

困住她,拥有她。

哪怕她此生都不对你倾心,至少,人在身侧,寸步不离。

恶念丛生,但心间永远留着一抹微光。

他一开始就明白她是怎样的人,明白她的冷漠,明白她的薄情,虽是如此,依然一往情深。

如果抹杀掉这些,折断她的翅膀,那跟亲手诛杀心中所爱有什么区别?

要忍耐。

宝贵的事情都需要费心。

唯有忍耐,才有看见曙光的一天。

此时台下已经寥落无人,景珏在她发间落下一吻,笑着说:“走不走?”

她眼睛一亮:“去哪里?”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揉揉她脑袋,拉着她沿阶梯跑下。一把拎住徐碧琛衣领,翻身上马。

徐碧琛被抖得头晕,颤颤巍巍骂他一句:“你…你是不是有病!”

别人都是揽细腰上马,风度翩翩,他倒好,像拎鸡仔那样拎她!

景珏斜眼,微微勾唇:“不好意思,你有点矮,这样顺手。”

“你…”贵妃娘娘处在爆发边缘,眼看就要让他见识见识女人的残酷。

他仿佛事先预知了她的情绪,在悬崖边勒马,及时讨饶:“好了好了!是我之过,接下来就是你喜欢的情节了…抱紧我哦!”

“什么啊…啊!!”

他双腿往马腹上狠狠一撞,马儿仰首,马蹄翘起,随后,尘土飞扬,一骑绝尘。

在它冲出去的一瞬,徐碧琛清楚地感受到了魂魄离体的感觉。

她是不是飞起来了?

景珏在她身后,得意一笑。

怕了吧?知道怕了吧?让你平时对我凶!

岂料…

徐碧琛数声尖叫,高音嘹亮:

“快,冲呀!”

实在是太刺激了。

“……”果然,这丫头是匹天不怕地不怕的野马,想唬住她,光靠这点伎俩是绝对不够的。

他眼中尽是宠溺,桀骜笑道:“那你真的要抓紧了。”

腰间的手马上加重力道。

呵,还是怕死的嘛。

扬鞭,骏马飞驰,纵身一跃,便是数尺之外。

身后的放鹰人马不停蹄地去追,额头满是汗珠,他苦涩地想:难怪非要猎隼,原来皇上内心深处喜欢的是小白兔吗?

贵妃娘娘可太像只水灵灵的兔子了。

然而徐碧琛这只兔子,是吃肉的。

景珏余光瞥见一只肥美可爱的白皮兔子,他迅速弯弓,箭呈破云之势,直接将兔子钉到了地上。

“怎么样。”转头,含蓄微笑。

快夸我!这是何等出神入化的射艺啊!

却见女子眉头一皱,眼中泛起泪光:“你为什么如此残忍?”

什么,残忍?

之前嚷着要吃泡椒小白兔的是谁啊!

他笑容僵了下,正准备放下弓,来一场不见血无死亡的狩猎,又见她手指往旁边一指,兴奋地说:

“射这个,射这个!”

景珏把视线往她指的方向移了移,看到远处有只猫着身子,蓄势待发的大虫。

“射虎?”

她点点头,道:“不用杀生,你射掉它屁股上那搓毛就行。”

“…好吧。”

距离很远,又是这么小个目标,说实话,把握并不大。要不是为了讨她欢心,他绝不会接下这活儿的,不划算,容易丢人。

谁让她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折腾人,作为她的裙下臣,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驱马往里挪了几步,微风拂过,景珏身子微颤,顿时停住动作。

徐碧琛呆了一瞬,立即意识到他这样做的原因。

周遭太静了,连风声都听不到。

山林之中,别的没有,鸟叫总不会消失吧?

她不着痕迹地拉紧他的衣衫。

景珏低头,对她作了个口型:

“有人。”

而且不止一个。

先前顾着和她说话,再加上这些呼吸声极其微弱,不集中注意力根本听不清楚,他一直没能发现蹊跷。

如今消停下来,仔细观察,很快就察觉异处。

看来,阿幸还是迈出了这步。

兵刃相接之时,他二人就再也无法回头,只能相斗至死了。

十二道呼吸,分别出现在了四个方位。

景珏垂眸,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缓缓道:

“听我玉令,神武现身,遇敌者,杀,无,赦。”

话音刚落,十几道身影电光石火般出现于眼前。

紧接着,四周打斗声起。

景珏死死扣住她的腰,策马掉头,飞速折返。

这里太危险,她不能留在这儿,无论如何都要把琛儿送回营地。

把血腥喧嚣全部甩在身后,景珏脑海中只有一句话——

保护她!

他竭力驱马,分不出半点精力回头观察。

神武玉令所唤出的皆为顶级高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胜。

至今无一败例。

除非谢咎能找到当今世上最拔尖的武者,否则不可能伤他分毫。

但他仍不敢赌,因为珍宝在怀,就算知道绝对安全,也不敢有丝毫放松。

离方才那处渐渐远了,景珏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徐碧琛沉重地说:“珏哥哥,你看…”

他抬头去看,表情逐渐沉凝。

以马奔腾的速度,这么久了,应该早已接近营地。可是,树还是那树,景还是那景。

他们并未走远,而是围绕着方才的战场绕圈。

他淡淡道:“是阵法。”

不知何时,他们已然入阵。

这阵法很是精妙,常人很难发觉。而他不通此道…

徐碧琛思忖一会儿,道:“看上去像十二金仙阵。”

“对方的确有十二个人。”如果他没数错,刚刚在那儿的正好有十二道呼吸声。

“要破阵的话得费些功夫,不过无碍,你已动用玉令,想必不会出什么差错。”

她听说过很多神武玉令的传闻,对它的威力深信不疑。

两人下马,景珏盯着四周,她专心破阵。

然,手势方起,耳边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徐碧琛缓缓抬头,见八道黑影,分别立于八根树枝上,目光冰寒,正直勾勾看着他们。

她心中骇然。

难道连神武玉令也不能压制敌人?

不可能!

一流武者可被钱财驱使,要说谢咎能请到他们,她信。而顶尖武者大多自傲,绝不会轻易受人拿捏。

想与神武玉令对抗,除非他请来十几个顶级武者,方有一战之力。

对,她想的没错。

最开始有十二个人,现在只剩下八个,说明已有四人丧命在玉令之下。

他们不敌玉令。

但…

人呢?!

负责护卫的神武军为何无故失踪?

她还在想着,对面八人忽然动了,只一瞬的时间,飞身而下。

与此同时,景珏弯弓,利箭离弦,紧接着,唰、唰、唰,三箭齐发,分别去往不同的方向。

他拔出腰间短刀,把她往身后一扯,自己迎面扑去。

刀刃直入肉身,带出血肉。

与他们交手一个回合,景珏对几人的实力已经有了大概的估量。

以一敌八,终是吃力,只有他一人的话尚可死战到底,带着琛儿,非逃不可。

那八人个个都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见短时间内无法奈何他,马上把目标转向他身后的女人。

景珏唇瓣抿成一线,拉着徐碧琛跳上马,左右挥刀,逼退几人。

马儿受了惊,速度比最初还要快上几分。

十二金仙阵须有十二人布阵,如今四人已死,其阵自然而然破掉。两人终于出了困境,但因身后八人追杀,堵住了去路,只能往与营地相反的方向跑去。

疾奔之下,马匹疲惫,速度逐渐减缓。

几人的距离越拉越近,越拉越近,转眼间,已不足三丈。

徐碧琛咽了口唾沫,感觉身后有寒芒闪烁。

她不是没遇到过危险的娇弱小花,手上也沾过人命,但这是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她可能会死。

这个念头无比强烈,充斥着她的脑海。

越是身陷险境,徐碧琛头脑越是冷静。

谢咎对她有情,不管是什么情意,反正舍不得杀她。如果他狠得下心,将她掳走的时候就可以取她性命。

刚才也是,有两次被贼人近身,他们却手下留情,没有直接挥刀。

谢咎很有可能要求他们留她一命…所以,他们的目标是景珏。

如果她和景珏待在一起,难保他们不会斩草除根,把两人全部除掉。

要是她跳下马,或者助他们除掉皇帝,这条命就一定保得住。届时,将一切推给贼人,冲着她显赫的家世,还有之前救过景珏的恩情,太后也不会多加为难。

徐碧琛悄悄看了眼他别在腰间的短刀。

他对她没有任何防备,她出手夺刀,极有可能成功。

狠心吗?

她并不狠心。

为了他,她努力粉碎谢云臣的阴谋。为了他,她舍弃了一个更美好的未来。为了他,她只身赴梦,去往陌生的世界。

仁至义尽,有情有义。

可那都是没有生命威胁时候的情意。

就好比他喜欢她,愿意为她做很多事,这些她都看在眼里,也相信皇上是真心实意。

但,面对生死危机,他仍能有这样的深情吗?

等他被逼到绝路,无路可退的时候,谁又知道他会不会把她抛下,以图减少负累?

与其等他抛弃,不如她先自救,这样尚有一线生机…

徐碧琛认真的思考着。

景珏动了一下,她表情顷刻阴沉,手腕紧绷,准备迅速取走他腰间的武器。

却感受到肩膀微沉。

他将头靠了上来,万般依恋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琛儿。”

徐碧琛怔了下,应了声。

“他们是冲我来的,待会儿我把你送下马,你待在原处别动,再晚些应该就有人来寻你。”

“我三哥家的靖儿性情温和,孝顺懂事,你回去后便把他过继到名下吧,日后,他一定会敬你如母,好生侍候的。”

他短促地笑了下,喃喃道:“本来想为你寻个婴孩,咱们从小养大,这样感情能更深些,眼下却是来不及了…”

她猛地挣扎起来。

温暖的掌心盖住她的眼睛。

“别看,会做噩梦。”

他缓了下马的速度,将她轻轻往下一推,顺势把玉令塞到她手上。

琛儿,若有来生,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般年纪?

我们住在对门,天天见面。

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你不用嫌弃我老,我也不用担心早逝。

其实死哪里可怕?

我怕的是,我死以后,谁能由着你胡闹。

真希望,能让你一生自由啊…

景珏缓缓闭目。

突然,腰带一紧。

他倏地睁开眼,满目震惊。

徐碧琛用力拽着他的腰带,脚尖轻旋,连滚带爬地上了马。

她恶狠狠地拉住男人领口,与他四目相对,咬牙切齿,道:

“没我允许,谁准你死?”

生死面前自以为伟大,准备独自赴死的男人,真是蠢爆了。

因为活下来那个,才是最痛苦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