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出去后,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
景珏终于稍稍松了口气,他躺在床上,伸手揉了揉脖子,觉得刚才太紧张了,导致现在浑身酸痛,像被马车轮子碾过一样。
正想坐起来活动下筋骨,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琛儿说过的话:
“闭眼,躺好,不许乱动!”
如一道闪电劈下,将他电得头发丝打颤,景珏动作迅猛,‘咚’地一声躺回原处,手脚妥帖放好,不敢再动弹。
他眉毛拧起,松开,再拧,再松,反复数次,眉间留下了浅浅的印记。
方才他是这个动作吧?
不对…手好像是搭在肚子上的。
头发呢!头发是整齐地压在枕头底下,还是乱七八糟没有固定位置?
景珏努力还原记忆中的姿态,动作幅度很小,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一边微微调整姿势,一边偷眯着眼,观察门边动静。
谁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回来,万一搞突然袭击,看见他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坏了琛儿的好事…
完了,他肯定完了。
女人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指甲?
她挠他那下简直比被人狂打几拳还痛,一指甲抠下来,仿佛不是在抠他的手臂,而是直接在挖心。
呲——
想起那美妙的感觉,景珏牙根一酸,不敢继续回忆。
他算盘打得很好,心想:不就是装晕,这有什么大不了,总不能让我一直睡,琛儿这么疼我,一定很快就让我起来了。
然而…
“琛儿,我祈福三日,皇上当真就能好起来吗?”
是季宝儿的声音。
他怒火‘噌’地一下冒了出来,差点像僵尸那样立起来,掐着她脖子摇晃。
这个死骗子,丑婆娘!他没怎么打过女人,但只要一想到她矫揉造作行骗的样子,就忍不住要做一个恶毒且无风度的男人,用这淬炼多年的铁拳,把她往猪圈里砸飞。
察觉到床上那人奔涌的情绪,徐碧琛伏下身子,面朝下,软哒哒地趴在他胸膛上,掌心一下、又一下温柔抚过。
杏眼直勾勾盯着男人的锁骨,不着痕迹将被子往上拉扯,把他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脑袋。
“我们都是女人,有些事只有彼此理解,也只有咱们自己能够解决。皇上是我们的丈夫,也是我们的依仗,本宫相信宝儿姐姐定会全力以赴,诚诚恳恳为他祈福三日。这般诚意,上苍看到,想必也会感动的。”
天气很冷,景珏却仿佛浸身滚水之中,烫得他脸蛋通红。
不行了…好紧张…
她在警告他,她绝对是在警告他!
‘这是女人之间的战争,不许多管闲事’,虽然看不到琛儿的表情,但肯定超级恐怖…
把他当依仗?恐怕是不听话就打得他拄拐杖吧!
景珏彻底生无可恋了。
没想到,更绝望的事情还在后面。
观宇真人告诉大家,山脚有处观星台,那里灵气最盛,前去祈福,有事半功倍之效。
当然了,这是假话,徐碧琛逼他说的。
原因很简单,山下虫子多,叮不了她恶心一下也好。
更重要的是,季宝儿这头在清水里打了个滚就以为脱离猪身化为天鹅的野猪,当真觉得自己这么好运,能在房里守着景珏度过三天?
休想!
蛇打七寸,人打痛处。你越是看重什么,我越要将它们夺走。
权势、男人、尊严,当你以为一切唾手可得的时候,我便抽了你脚下的梯子,让你尝尝跌落云端的滋味儿。
宝妃回去沐浴更衣,为祈福作最后的准备。
徐碧琛把她送出去,独自留在屋里,让人打了盆热水,说她要亲自给皇上擦身子。
对于这种谎言,景珏是坚决不肯信的。
加上前几天的昏睡,他实在躺得太久,这会儿已经快神志不清了。
听到他下地的声音,徐碧琛伸手往后一挡,正好挡住他凑过来的嘴,她娇笑道:“趁着现在空闲,您要动就多动动,免得之后受不住。”
“…什么意思?”他感到非常不妙,难道…
少女甜甜地说:“您忘了吗,宝妃姐姐要给您祈福,三天后才结束呢。”
景珏嘴巴耷拉下去,苦笑着说:“难道三天后我就可以醒过来了吗?”
“不可以呀。”她眨巴眨巴眼,道,“你不仅不会醒,还会越来越严重。诶珏哥哥,你不是习武吗,有没有什么法子让身体烫一点,就是可以烙鸡蛋那种烫。”
他面无表情,冷酷地说:“我现在就很烫,你要摸一下吗?”
这个长了胡子的老流氓。
徐碧琛万分嫌弃,作了个干呕的动作。
“不说算了,我用开水给你洗身子,一样能达到效果。”
开水…
“你是不是想改嫁了?”
那热汤淋下来,不死也得掉层皮吧,她真以为自己是头不怕痛的死猪吗?
“所以,有没有?”她微笑问道。
“有…有!”景珏以前就怕她,记起过去那段时光后,怕上加怕,半句重话不敢说,只想什么都依着她。
其实哪有什么怕不怕,无非就是你愿意管,而我愿意被你管。
“我修习内功多年,只要运功,身体就会发热,虽达不到烙…烙鸡蛋的效果,但唬唬人也够了。”
女子高兴地拍拍手,眉飞色舞道:“那能把自己弄成冰块那样吗?”
“有,你把我衣服脱了,丢雪地里,一会儿就结冰了。”还是超级大的那种冰块。
“好,好主意啊!”她眼睛一亮,显然是当了真。
景珏喉头一滚,艰难地憋出个笑:“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
呜呜,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呀!
“对了,病人一般都很消瘦,这个你知道吧?”
他好像已经猜到接下来她要说什么了,顿时惊慌失措道:
“饭都不给吃?”
姑奶奶,这可是三天,不是三个时辰啊!他这么大的块头,大概会被活活饿死吧。
徐碧琛诧异得很,大眼水汪汪,颇为受伤地说:“皇上怎么能这么想我?我看上去有这么歹毒吗,饭都不给你吃。”
啊……
他心里歉疚,立刻求饶:“对不起,我也不是有意的,谁让你一直凶我。”
女子不为所动,依然哭哭唧唧。
“我错了,我错了!你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别哭了好不好?”
她哼唧半天,听到这句话,马上抬头,露出狡黠的笑容。
在他说话之前,抢先勾住他的小指,指尖轻触,甜兮兮地说:“一言为定,这几日就辛苦你吃点清粥小菜,勿沾荤腥。”
“有多清?是一盆米里加瓢水那种清吗?”这样还可以接受,虽然吃不太饱,但也不会要人命。
她摇摇脑袋,满脸无辜:“不呢,是一盆水里加两粒米那种清。”
得,活不了了。
两岁小童都要被饿死,何况他这个二十七岁高龄的大男人。
他叹了口气,摆出视死如归的表情,沉声道:“只要你开心,我就是饿死又何妨?”
徐碧琛把玩儿了下指甲,微微一笑:“装,你就装。季宝儿是头恶狼,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
“我觊觎夫人已久,确非好人。”他羞赧道。
“说着那么情深似海,结果把人都认错了,我看你脑子也是个西瓜变的,一敲开,全是水。”
景珏低落地说:“我之过失。”
不欲做任何辩解。
误信季宝儿的谎言,她固然有错,他也并非全然无辜。
只是记忆中她烟消云散的场景太过深刻,几乎成为十几年来的梦魇,这阴霾驱不散,忘不了,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她已消失,再也不会回来。
凡人怎么会突然消失?
若是神女,必有神通。
而季宝儿展现出来的古怪之处,又无法用常理解释。再听她详细道来梦中事,便由不得他不信。
但将她错认这段时间,心头并无丝毫绮丽遐思,与记忆中的缠绵悱恻、夜不能寐大不一样,仿佛梦里一切深情都是过眼云烟。
他想过,是不是认错了人,是不是错信了谎言。
可后来他已经明白,自己爱琛儿是出于本心,绝不是受过往回忆的影响,所以,她到底是谁,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这些都是借口,他不会说出来,也不会让它们成为自我原谅地理由。无论如何,错就是错,他活该受罚。
徐碧琛看着他那副极其乖巧、诚恳的样子,气笑了。
“你长得跟头大黑熊一样,还作小白兔的表情,真讨厌。”
大黑熊:“……”我不是狗皇帝吗,怎么又变成大黑熊了?
反正都不是人,随便吧。
“那我换个表情。”说罢,他把可怜巴巴的模样收起,重新恢复最初的冷峻。
说是冷峻,其实完全是发呆好吧!
他态度太好了!有病吧!
她心头窝火,飞扑上去,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嘴巴一张,狠狠咬住男人脸颊上的肉。
景珏肌肉抽动了会儿,努力忍住了惨叫的冲动。
松口,娇声娇气骂他:“有毛病,我那么认真和你吵架,你凭什么不理我?”
他捂住脸上牙印,一头雾水:“我理你了呀。”
“你不和我吵架!”
懂那种感觉吗?她一个人生气,他却毫无脾气,任她怎么打怎么骂,都温和应对,所有拳头都打在了棉花上,别提有多无趣了。
“我骂不过你。”
她太能酸人了,那张小嘴亲起来这么甜,为什么说话就如此酸?
“我让你三句,可以吧?”徐碧琛觉得这样下去自己迟早憋出病,为了让景珏和她对骂,她不情不愿地作出让步。
“你让我三十句我也不吵。”他态度异常坚决。
“为什么啊?别人骂你,难道你就没有骂回去的冲动吗?”
“除了你,没人敢骂我。”除非他们不想要脑袋了。
她一时语塞,半晌,缓缓道:“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
这句话真的太万能了,逼得他不得不出声作答。
“你真的这么想我顶嘴?”
“对啊,我一个人唠唠叨叨多没意思。”
“那我要开始了,你做好准备。”
徐碧琛深呼吸了一下,端正坐姿,神情欢喜,她期待地看向景珏。
“徐碧琛!”
啊,这声很有威慑力,她血液已经有点沸腾了。这个老男人终于要还嘴了,好,看她不把他皮给酸掉。
景珏乌黑的眼珠将她锁定,目光森严。
她屏住呼吸,翘首以盼。
“我、心、悦、你!”
他忽的笑了,把她拉入怀抱,用力地偷了个香,位置恰好和他被咬的地方一样。
“…啪!”
琛贵妃恶狠狠地拍了下他的手,瞬间跳到几步之外。
“你在这儿好好待着,好好反省!”
说完,迅速溜出门外,把门重重合上。
景珏看着她的背影,轻轻笑了声,一口饮尽杯中茶水,走到床边,按之前的姿势躺下。
夫人让他演戏,台子都搭好了,他当然要把酒奉陪。
饿吧,几天而已,大不了掉点肉。
夜晚时分,太后来了房里,趴在床边伤伤心心大哭一场。
琛贵妃一边安慰她,一边悄悄把手探进被窝,用羽毛挠他脚心。
景珏痒得不行,很想往回缩脚,但又听到女子娇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乔神医说皇上还处在昏迷中,母后哭得如此伤心,他也听不见,您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言下之意:你现在在昏迷,敢动的话,就杀了你哦。
他简直要哭了好吗,脚心好痒,怎么办,怎么办!
幸好太后只在房里待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在她走后,他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把脚死死藏在被子底下,不肯再让徐碧琛碰。
这样惨无人道的生活足足持续了三日。
到了祈福的第三天,太后满心期待儿子苏醒,带着一群女人兴高采烈地来到皇帝床前。
却见皇上的脸比三天前还惨白!
“仙长!仙长!你不是承诺三日之后皇儿便会醒来,为何如今,他变得更加严重了?”
面无血色,眼下淤黑,身子还瘦了一圈,怎么看都不是好转之相。
观宇真人看着太后因害怕而骤然雪白的面孔,叹息道:“话,贫道早已说明。祈福一事,心诚则灵。皇上未因此脱难,无非是,心不诚而已。”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一旁的宝妃。
季宝儿禁不住往后倒退两步,她用手扶着桌子,勉强开口:“妾整整三日滴水未进,颗米未沾,虔诚祈求上苍庇佑皇上,其心日月可鉴,大家看着我,莫非是觉得妾身没有尽力为之?”
太后看她的眼神仍然不善,只是听完这话,稍稍回温,不复方才的冷冽。
琛贵妃开始拭泪,低声啜泣。
众人又好奇地朝她那儿看去。
她神情哀戚,万分自责:“都是妾身不好,当日明明心存疑惑,还是选择了信任宝妃…一个将故国舆图出卖给敌军的蛇蝎女子,我怎能盼着她洗心革面,怎能相信她会全心全意为皇上祈福?这实在是妾之大过,望母后责罚。”
语惊四座!
当日燕军势如破竹,攻下梁国是迟早的事,但北梁败得太快,超乎人们的预料。
这件事一直被看做未解之谜,大家只能归结到天命所归上。
原来竟是季宝儿偷了舆图,让燕军那么快取胜。
她是梁国帝姬,竟然叛国通敌…其心可诛啊!
宝妃犹如一朵被风雨打折的花儿,狼狈不堪,她死咬着嘴唇,想说些什么为自己辩解。
然而,一道道厌恶的视线汇聚在她身上,让她疼痛,让她几乎绝望!
又来了,这种恶心的感觉,又来了。
她们的眼神那么冷漠,那么厌弃,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太后揉了揉眉心,终于发话了。
“宝妃祈福不力,其心有异,即刻禁足,等皇帝醒来再行处置。”
琛贵妃是朵解语花,柔情解意,温柔大方,她看到其他人都对宝妃避如蛇蝎,主动请缨带她去禁足的房间。
路上,季宝儿一直垂头不言。
徐碧琛嘻嘻笑了声,拉起她的手,亲切地说:“这几日被虫子咬怕了吧?瞧瞧这肌肤,吹弹可破,可惜遍布红肿,真是令人心疼。”
她十分抗拒,想把手抽回来。
“嗯?不是与我姐妹情深吗,这么急着把手缩回去干什么。”琛贵妃用力扣住她的手腕,让她挣脱不得。
笑弯了眼,凑过去,附在她耳边,小声说:“很委屈吧?想去看珏哥哥吗,他已经醒了哦,就在房间里呢。”
季宝儿猛地睁大眼睛,眼里尽是震惊之色。
“唔…不对,怎么能说醒了呢,他根本就没有昏迷过呀。”徐碧琛歪头,俏生生地看着她,“他知道撒谎的话你会遭殃,但他还是陪我玩儿了这个游戏,为什么呢?”
她舔了舔嘴皮,柔声道:“因为啊,你在他眼里,连条狗都不如。”
“你这个贱人!”季宝儿双眼通红,拼命挣扎,厉声叫道。
琛贵妃吓得花容失色,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微颤,道:“把她拉住,宝妃疯了,宝妃疯了!”
侍卫一涌而上,将季宝儿擒住,押送至屋内。
屏退众人,独留她二人。
啪嗒——
徐碧琛用脚将门勾上,仪态万千走到宝妃面前,抬腿,重重一脚。
她一把揪住季宝儿的头发,将她的脑袋拉到唇畔,对着她低语:
“出卖父兄,通敌叛国,不忠。”
啪,响亮的一耳光。
“我把你从珍妃手底下救出来,礼遇有加,你却三番五次恩将仇报,不义。”
啪,又是一耳光。
“为了个男人,失去尊严,失去自我,不聪明。”
啪、啪、啪,连扇三个巴掌,打得她脑袋偏往一边,嘴角渗出鲜血。
“你现在应该还想着如何借精怪翻盘吧?”
季宝儿之前一直无动于衷,直到听到这句话,骇然抬眸。
她怎么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徐碧琛笑吟吟地摸了摸她的脸蛋,道:“真漂亮一张脸,可惜,长在了榆木脑袋上。”
“你养的那精怪真是命硬,把玉都碎了,还是不死…不过无碍,我任你供养它。”
“把它留在身边,你时时刻刻都会心存希望,我呀,就想看着宝儿姐姐希望一次次落空的样子。它越是强大,姐姐就越能意识到,自己有多无能。”
转身,眼帘垂下,悠悠地说:
“对了,讨好太后有什么用?你要知道,能做决定的,永远只有皇上。”
他心偏向谁,谁就是获胜那方。
而你,从一开始,便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