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从梦里悠悠醒来,睁开惺忪的眼,捕捉到从花窗里透进来的第一缕阳光。
眨眼,一下,两下,视线逐渐变得清晰。
“琛儿你醒了?”
一道惊喜的男声在耳畔响起,她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那人已经冲过来,将她紧紧抱住。
她微愣了会儿,眼神迷惑,轻轻推搡了下男人的胸膛,怯生生地说:“你是谁…”
男人身体僵了一刻,缓缓道:“我是谁?”
他捧起女孩的脸,与她对视,眼里有溪水潺潺,有清风朗月,也有最柔最软的情思。
“夫人,我是季珑,您都忘了吗?”
美貌的少女把柳眉一拧,蹙着眉心,颇为抗拒:“我不认识你,能放开我吗?有点臭。”
他这几日未经沐浴,胡子拉碴,身上还有股淡淡男人味,着实算不上讨人喜欢。可她拒绝得也太直白了吧?
景珏有点受伤,但还是按着她的意思去做,松开女子,往后退几步,离她稍微远了些。他可怜巴巴地说:“那我去洗澡,洗完澡能抱抱吗?”
徐碧琛气结,怒气冲冲道:“你是哪里来的登徒子,竟然如此放浪形骸。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凭什么任你摸,任你抱?”
等等…
未出阁?
他讷讷地说:“夫人别跟我开玩笑了,我不是你那满肚子肥油的相公吗?”
她一脸防备,冷淡地说:“我怎么可能会瞧上你?母亲明明中意羲和公子,他家世清白,在男女之事上也很有君子风范,而你看上去就是副花心样子,除非我眼瞎、脑子进水、猪油蒙了心,否则怎会舍他嫁你?”
景珏:“…羲和是谁?”
“羲和公子都不认识,你压根不是盛京人吧。”
他很出名吗?全天下都要认识他!
妒火中烧,偏自己确实没做什么好事,根本不敢与她顶嘴。只能认怂,讨好地笑:“我没撒谎,你真的是我夫人,不信问他!”
他指了指旁边坐着的道士。
观宇真人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不参与这件事。
也许是他看起来太过诚恳,女子不由相信了几分,她沉痛地叹了口气,作出生无可恋的表情:“你肯定非常有权有势,若非强权相逼,我绝不会委身于你。”
他好像也听不出什么嘲讽,不自在地挠挠头,憨憨一笑:“我是挺有权的,嘿嘿,嫁我做娘子,你就不用受欺负了。”
徐碧琛‘嗤’了声,翻个白眼:“我在家受尽宠爱,无人敢欺,盛京的公子不说全部,起码十之有八都想娶我为妻,随便挑一个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且没哪个恶婆婆敢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反倒是嫁了你,感觉恶老压榨、傻女人排挤,样样俱全,全部都少不了。”
她越说越扎心,景珏愧疚得无以复加,要不是还有外人在场,只怕他已经噗通跪下求饶了。
“琛儿,你使劲骂吧,我是个傻子…我是个傻子!我母后也不是好婆婆…还有宫里的傻子女人,都是我的错。”光是责骂好像远远不够,他摇晃着脑袋搜罗一番,从桌上捡过来把水果刀,双手递给她。
“要不把我切了吧,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不如以身殉道,全了对你的心意。”
她把玩儿了下那把刀,眯着眼,语气危险:“这儿有止血的吗,待会儿我一刀下来你可能会死。”
观宇真人笑眯眯地说:“别怕,只管下手,贫道这里有的是膏药,保管他一时半会儿落不了气。”
“哦?”徐碧琛眼睛开始放光,满满都是兴奋的色彩。
她反手握住刀柄,一把拽住男人的衣领,将刀尖慢慢逼近。
他一动不动,傻笑着盯住她的脸。
刀尖到了眼前,男人还是不动,视若无睹。
她手定在原处,挑眉讥讽:“看什么看,不怕死是吧?我先挖你眼珠,再剁你命根,叫你再犯不了男人的错。”
“我在看你。”
他眼睛亮晶晶,隐约泛着泪光。
“夫人真的好好看呀,为了这一天的重逢,我等了快十七年,无论如何都看不够。”
徐碧琛撇嘴,纠正他说:“你才没有等十七年,中间迎了多少女人进门,还好意思说?”
他羞愧难当,神情瞬间黯淡。
“我…忘了。”痛苦启齿,不敢承认他犯了这样天大的过失。
“忘了?”她冷冷逼问。
观宇真人终于起了一丝怜悯之心,出声解释道:“这也并非他所愿。你去到梦境之前,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可能是镜花水月,所以十七年来,他没有一天记清过那段往事。直到你只身赴梦,全了这段因果,一切才尘埃落定。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碎片归位,补全了那段残缺的记忆。”
听完他的话,徐碧琛保持着极端的冷静。
她转头看向景珏,轻声说:“你记不清过去的事,所以,也把阿幸忘了,对吗?”
他闭目,艰难地应了一声。
“那日,你消散之后,我也昏倒在地。等我苏醒,已经被虞大人带上了马车。他说有位神秘人送了封信到宁远侯府,通知他来梁国寻人,他不敢耽搁,迅速赶来,在城外遇到已经昏迷的我,而我周围,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踪迹。”
“你让我把阿幸带回来好好照顾,我没能做到…对不起,因为我忘了你说的话,甚至,忘了阿幸的存在。”
她喃喃道:“整个人都从记忆中消失了?”
天下还有这样的事情吗,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段切切实实发生过的往事,抹得一干二净。
观宇真人瘫倒在椅子上,翘着脚,无聊地甩了甩手中拂尘:
“这就是天道规则,凡人怎可轻易抗拒?”
“天道,规则…”她把话衔在嘴边,反复琢磨。
“是啊,都跟你说了,世上只允许存在一个天命所归的帝王,现在出现了异数,天道就要想办法修正。你入梦后一定做了很多事情试图扭转乾坤,天道也怕你能更改命运,所以嘛,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小皇帝把不该记得的事情给忘掉。这样,命运就会朝着既定的方向发展。”
“那阿幸还记得吗?”景珏沉声问道。
徐碧琛哂笑完,平静地说:“他当然记得。”
不记得的话,怎么会化身谢云臣前来报复。
不记得的话,怎么会满腹怨气,难以解脱。
“我一入梦,便是辅星归位,你们二人只能存一,其后,必是腥风血雨,你死我活的斗争。天道既然要让两颗帝星相斗,一定会在你们之间挑起仇恨。”
“如果你记得阿幸,记得我嘱咐你的话,把阿幸带回大燕好生对待,你们两个就成了生死兄弟,哪里还斗得起来?所以,天道让你忘记。”
“阿幸回来后,亭子里空无一人,我不在,你也不在。他痴痴的等,等过了白天,等过了黑夜,等了一天又一天,还是没有等到我们。他再一次被抛弃了。这于他而言,是滔天恨意,是永世不能忘怀的辜负。天道便让他铭记,让他记得你和我都不记得的东西,让他带着被人抛弃的遗憾、孤独与仇恨徘徊整整十六年,每时每刻都生活在怨恨中。最后,他成了——”
“谢云臣。”
他低声接了一句。
徐碧琛颔首:“你猜到了。”
景珏苦笑,淡淡道:“我也不是傻子,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异样,只是从他身上查不出什么线索,提防之余,使不出其他手段。如今才晓得,他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前来。”
十几年光阴,于徐碧琛而言,什么都不是。
她健康成长,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在她的人生中,没有北梁,没有季珑,也没有阿幸。
她是寄安侯府的大小姐,有着最优渥的生活,最幸福的未来。
十几年光阴,对景珏来说,同样没有那么残忍,因为他忘却大半,只剩些许记忆。
命运已经宽厚待他,他尚且沉溺在一双眼睛里无法自拔,日思夜想。
更何况是什么都记得的阿幸?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苦难,却没料到,命有定数,自己此生终究只能成为谢咎,做不成那个天真善良的小奴隶。
无论什么原因,他们仍是做了背信弃义的人,将他抛在了时间长廊中,自生自灭。
她揉了揉太阳穴,下榻,穿上鞋袜,眼神冷凝:“我已竭尽所能避开命运,但事已至此,你与他之间只能活一个,妇人之仁只会自毁长城。还请皇上果决以对,即刻下旨,免了谢云臣的职位,再做处理。”
在梦境里,她真心实意地希望帮助阿幸找到幸福,也很努力地给予他温暖。
一旦回归现实,那些过往的情感便要在残酷斗争面前低头。皇位之争,动辄伏尸百万、血流成河,容不得他们心慈手软。
景珏默了默,点头。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些来自女人的喧嚣声音。
几乎是听到声音的同一时间,徐碧琛用力将景珏推到床上,一把扯过被子搭住他的身体,掌心抹过双眼,压低声音:“闭眼,躺好,不许乱动。”
景珏乖乖听话,把眼睛闭得严严实实。
他用气声问道:“她们怎么来了?”
哭天喊地,一听就是宫里那群女人,实在是晦气啊!
她兴奋地咬了咬下唇,尾音激动得上扬:“当然是我叫过来的。”
在入梦之前她就传了令回宫,说皇上病重,让各宫嫔妃赶来。
开玩笑?
季宝儿这个贱人让她吃了这么久的哑巴亏,她不好好演一场,都对不起自己这段时间的憋屈。
你要装救人解难的神女?
来,你给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