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以后,琛夫人早早起来,付给袁大他们这个月的工钱,又遣散了侍女。收拾几件细软,带着两个小奴隶来到郡守府上。
她把房屋地契交到何大人手里,谢绝了他的再三挽留,从府中出来。
他们准备往南边去,那儿有个民风淳朴的小镇,很适合过充满烟火气息的平静生活。出城门,沿着官路走了没多久,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轰鸣,疾风骤雨毫无预兆地袭来,哗啦几下将三人淋成了落汤鸡。
季珑面容沉静,一把扯下外衫罩在琛夫人身上,拉着阿幸,护住夫人,四处张望一番,瞧见不远处有座庙宇,此时没有更好的选择,脚步匆匆,径直走进庙中。
庙似乎已经荒了许久,门口柱子上结着蛛网,台阶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完全是鲜有人迹的模样。
她自小娇生惯养,这会儿淋了雨,头一阵晕眩,刚进门便支撑不住,摔在地上。
手腕从碎石子上划过,留下一道狭长的伤口。琛夫人吃痛地叫唤了声,两人急忙上前,从包袱中拿出清水为她清洗。
伤口不深,简单处理一下就止住了血,只能看到浅浅的疤痕。
这场雨直到傍晚时分才渐渐停歇,徐碧琛伫立门边,探了下夜色,转头对他们说:“现在天色已晚,行走野外不太安全,不如先借宿于此,等明日再做打算。”
他们三人,一个柔弱女子,两个身体未长成的孩子,折腾了大半天,早就生出了疲惫感,身体极其困乏,自然是不可能继续前进。
刚刚下过雨,到处都找不到干木材,是故没办法生火。还好正值夏日,夜晚暖和,就算不点火也不会感到寒冷。
但火焰往往不只是起着驱寒的作用,还能在晚上凭借光亮和高温恫吓野兽。季珑担心没生火会惹来野兽误入,便让他们俩先睡,自己守在门口。
他三两下跃上残墙,一腿搭在墙沿上,一腿垂下,悠悠晃动。
仰面看天,望着那片宁静的星空,自言自语道:
“骤雨初歇,却还是有星星…”
好像每晚都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星海,很少看到它们缺席夜幕。
清风徐来,夹杂着泥土和草木的味道,他舒服地眯上眼,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离宫一个月之久,放在以往,这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是皇子,而且乃皇后嫡出,身份尊贵非凡,从小就是众星拱月的存在。大哥死后,众人虽未明说,但他心里清楚,皇位只会在他和二哥之间传承。
父皇最近开始沉迷求仙问药,心思越来越不在朝政上,几个叔叔又野心勃勃,对王位虎视眈眈。老皇帝是靠不住了,大臣们只能把振兴大燕的希望寄托在皇子身上,他与二哥便成为了众人密切关注的对象。除了接受日益繁重的课业学习,他还必须掌握帝王权术,为日后的储君之路打下基础。
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牺牲了自由,终其一生都要困在皇权制度的笼子里,无法逃脱。
不能随意出宫,不能拥有自主的婚姻,不能放肆吃食,不能这样,不能那样。所有辉煌都带着枷锁,所有快乐都蒙着薄纱,他是一头能行走的困兽,背上背着笼子,无时无刻不在对他施压。
而他骨子里就是桀骜不安分的,越不让他做什么,他越想做。于是趁着和虞大人出宫北巡的机会,偷溜出去。
没想到,栽在了他自以为是的正义上。
思及此处,季珑忍不住轻笑一声。
有了这个月的奇妙经历,他已经深深感受到了自己在各方面的稚嫩与不足,这样的他,根本没有资格继承王位。
冲动、幼稚、天真,且软弱。
如若不是遇到琛夫人,恐怕他早已命丧黄泉…也幸而与她相遇,方知生命原是如此流光溢彩。
他就这样痴痴望着天,思绪百转千回,丝毫没有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彻底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直到听见墙下传来了微弱的女声,才把他从其中拉拽出来。
“你当真要做活神仙,一整夜不睡?”
是她。
他急忙探出头,见女子穿着单薄的衣衫,蹙眉立于墙下。
“我没事!时间还早,你再去睡会儿吧。”
她未施粉黛,看上去比平时年轻很多,一张素面显得这么青嫩可爱,让他有些恍惚,不敢多看。
琛夫人向来跋扈,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听了他说的话也当没听见,她骄纵地挑了挑眉,伸出一只手,对他说:
“拉我上去。”
默了默,听话地伸手,把她提到墙上。
她还是这么轻,像根羽毛,带香气的那种。
皮肤很嫩,比刚打出来的豆腐还要滑。
季珑将手收回,不着痕迹地藏到身后,用另一只手轻轻摩挲。
徐碧琛对他的小动作浑然不觉,她坐在墙头,双腿落在半空中晃悠,笑嘻嘻的,从侧面看,正好能看到颊边一个小窝。
风还是方才的风,云还是之前的云,可他莫名觉得喘不上气,心如擂鼓。
季珑抿住唇,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低声问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这段时间的生活很平静,他并不讨厌。但他身为燕国皇子,不可能永远沉沦于眼前的快乐。
一月已过,是时候回去了。
他走后,她该怎么办呢?
琛夫人好笑地瞥他一眼,调笑道:“关心我啊?不用担心,夫人我会过得很好。”
少年想到什么似的,半阖眼睛,直勾勾盯着腰带。
“是去找你相公吗?”
她愣了愣,眯着眼儿笑得甜蜜:“对,差不多吧。”
“他是什么样的人?”
“唔,是个很坚持,又很傻的人。可以执着地等十几年,但是等着等着,竟然把自己要等谁都给忘了。”
“对了,他很花心,说着要等我,中间却有了很多其他人。”
“我就不会。”
“你会。”
季珑不服气:“你凭什么觉得我会?”
琛夫人将他仔细打量,耸耸肩,道:“长相就花心,不是个痴情的种子。”
“……”
“那他…很有钱吗?”
“挺有钱的,不过他不能乱用太多,不像我,可以随便花天酒地。所以嘛,应该没我过得潇洒。”
他把目光偷偷移开,小声嘟囔:“戒指也是他送的吧,我看你一直没取下来过。”
闻言,徐碧琛垂眸看了下手上的指环,失笑,喃喃说:“我自己都忘了这事儿,你倒看的仔细…”
说罢,‘嗯’了声。
“是他送的,好看吗?”
“不好看,非常没有眼光。”他抬起头,恶劣地笑,“他是不是个满肚子肥油的胖哥?”
徐碧琛:“…你说得很对,他四十岁的时候应该是这副样子。”
“不过呀,那男人年轻的时候还是蛮好看的。”她托着下巴,砸吧砸吧嘴,“比你高些,比你壮点,皮肤嘛…跟你一样像麦子。眼睛很漂亮,又黑又亮。眉毛也长得挺高,很有型,一点都不乱。还有他的鼻子,特别挺…”
“你下去吧。”他冷冷地说。
琛夫人不敢置信地睁大眼,无辜地看着他。
季珑指了指底下,面无表情道:“您身子娇贵,吹不得夜风,还是进去睡吧。”
好吧,说得有道理。
她张开了双臂。
他呆滞了一息,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显出傻样。
“太高了,我怕。”琛夫人眨眨眼,悻悻地说。
尴尬的氛围立即被她娇滴滴的声音打破,季珑一言不发,搂着她的腰,跳到地上。
松手,退后两步,耳朵绯红。
“夫人请进。”
说罢,不给她任何说话的空间,转身飞蹿而上,只留一道萧瑟背影。
徐碧琛摸了摸戒指,眼底三分怅然,七分好笑。
她揉揉眼睛,从夜色中脱身,几步进了庙,席地而坐,靠着柱子,很快便有了困意。
一夜无梦,天光乍破。
晒人的阳光洒在脸上,惊动了她的美眠,睫毛微颤,女子缓缓睁开了眼。
阿幸已经醒了,此时正坐在门外与季珑交谈。
咕噜——
不知是谁的肚子这么不给面儿,惨兮兮叫起来,声音极大,整个屋子都能听见。
季珑:“…你是不是饿了?”
阿幸小脸红扑扑,捂着肚子说:“有点。”
这么大动静,恐怕不是有点儿饿,是非常非常饿吧!
“附近没有地方卖吃的,要不,你啃啃木头?”
“不是白蚁吃木头吗?”
“那你现在饿了,有什么办法。”
正说着话,又传来一声,咕噜,咕噜!
“大哥,你也饿了。”
“没有。”
“可我听到你肚子在叫。”
“你听错了。”
徐碧琛越听越想笑,忍不住出声打断他们的对话。
“昨日进来之前,我看到外面有片田种了菜,有点像地瓜苗,要不,挖两个来吃?”
季珑张口欲言,被她迅速抢先:“你是不是想说君子慎独,不能做鸡鸣狗盗之事?都快饿死了,就别这么酸臭了好吗!”
他揉揉眉心,神情无奈:“我是想说和阿幸一起去捡点柴火,等会儿直接就能把地瓜烤熟。”
“…想得很周到,去吧。”
季珑便带着阿幸出去,不一会儿,拾了大把木柴回来。
她从地上爬起来,将手一挥,扬声道:“走,带你们偷地瓜去。”
“小声点!”季珑紧张地说。
女子把手指竖在唇前,会意地‘嘘’了声。
地瓜是好物,适应性强,产量也极高,一亩数十石,胜种谷二十倍。七月初,尚未完全成熟,味道有些涩,但于目前而言,填填肚子还是足够的。
阿幸个子最小,把他支去放风,他俩猫着身子进去,鬼鬼祟祟,小心翼翼,以最快的速度拔了几个地瓜,拔腿就溜。
等出了菜田,掸去身上尘土,对着阿幸低声说:“趁没人看到,快走。”
三人故作自在地回到大本营,一进门,季珑就从衣襟里抖出六个小得可怜的地瓜。
他镇定地说:“你们在这儿守着,我去生火。”
他把柴火堆过来,不知用什么法子生了火,火焰熊熊,地瓜很快就烤得又香又甜。
两个地瓜下肚,琛夫人优雅地打了个嗝,把地瓜皮丢到季珑手中,起身,用手绢擦嘴。
“既然吃完了,就继续赶路吧。”季珑估摸了下,他先把夫人、阿幸送到镇子里,再向夫人辞行,返回燕国。
听她的口气,她丈夫是个还不错的男人,忙完手头的事应该就会把她接回去,用不着他操心,也轮不到他操心。
几人收拾收拾,重新出发。
季珑一路黑脸,浑身散发邪恶气息,让阿幸都不敢凑近搭话。
徐碧琛看在眼里,撇撇嘴,不甚在意。
天气这么热,喝点儿醋也不错。
管他呢,醋泡柠檬,酸死最好。
行至中午,阳光猖狂,他们找了个亭子歇息。
琛夫人饮了口水,吞咽之间,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她脸迅速褪去血色,冥冥之中,有了点儿什么预感。
也许离别的时间,已经逼近。
阿幸出去看了下,返回来,兴高采烈地说:“前面有个小集市,应该有卖食物的,我去给夫人、大哥端碗面吧。”
女子勉强笑了笑,道:“不用了,你待在这儿,等会儿我们一起过去。”
男孩摇摇头:“天这么热,夫人就在亭子里休息会儿,您都出汗了。”
她再三劝阻无用,只能沉吟片刻,看着他柔弱的小脸,温柔地说:“那你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阿幸应了声,准备出去。
“阿幸!”在他转身之际,她又急促地唤了一声。
“怎么了,夫人?”男孩回过头,乖巧问道。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眼底的阴桀已经瞧不见踪影,任谁也不能把他和之前那个咬掉别人一块肉的小孩联系在一起。
其实他真的不坏,只要给他一点点温暖,他都会努力朝着太阳存在的方向生长。
她眼波轻荡,缓缓地说:“没什么,愿你平安喜乐。”
他听了这话,快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双漂亮的眼睛笑得弯起,雀跃道:“谢谢夫人,您也要平安喜乐!”
男孩步伐轻快,几乎是蹦跳着出了门。
他短暂的人生中,几乎从来只有恶意存在。哪怕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从来没有对他和颜悦色过。
刚刚夫人祝福他了。
她说,阿幸,愿你平安喜乐。
他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名字,谢咎。
咎,过失也。
是他娘取的,因为她一直认为,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身份低贱,父亲不肯与之相认,无法为她带来利益,甚至因着他的存在,她这个昔日头牌,再也卖不出当年的价格。
她长得那么美,那么艳,比天上的神仙还漂亮。
这样美丽的脸庞,每晚都浸着悔恨的泪水,变得恶毒、扭曲。
她在无数个醉酒的夜晚,死死掐着他纤细的脖子,一边流泪,一边怨恨咒骂。
他还很小,没有力气反抗。身子软软的,连手都抬不起来。仰头看着母亲的脸庞,很想问她为什么要哭,但什么也说不出,只剩泪眼朦胧。
那种窒息感,构成他童年的全部。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不被祝福,没有人关注他,也没有人爱他。可现在,世上终于有人认可他的存在,而且希望他过得好。
他不是谢咎了,他叫,阿幸。
男孩遮着眼,仰头看晴空万里,浮云悠悠,咧嘴一笑。
他走到集市边上,瞅见一个面摊,刚想过去,肩膀忽然从后面被人拍了一下。
疑惑转身,看到一着青色道袍,挽梨木簪的年轻道士,正冲着他放肆地笑。
“找到你了,小倒霉蛋。”
*
阿幸出去后,那股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
徐碧琛开始后悔放他出去。
她以为自己至少可以等到他回来,未曾想,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已经远远超过她的预估。
女子急促地喘了两声,思绪逐渐恍惚。
她一把扣住季珑的手腕,道:“去把阿幸找回来。”
季珑见她脸色如此,心中大惊,莫名生出种无力掌控的恐慌。他使劲捏了捏她冰凉的手,努力安抚:“夫人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回来。”
可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琛夫人又叫住了他。
“别去了,留在这儿…留在这儿…”
她恐怕,等不了那么久了。
徐碧琛撑起身子,费力地摸了摸他的头,笑说:“你回去的时候,一定要把阿幸带上,对他好些,不要让他无家可归。”
他略显慌乱,低声道:“我是你的奴隶,能回哪儿去?”
“回大燕啊。”她眯着眼,梨涡浅浅,“记住,要做个好皇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过刚易折,先与他们弯腰也未尝不可。”
“妃子不要娶太多,你的眼光真的很差,娶回来,容易闹得家宅不宁。”
“还有,要清清楚楚记着我,本夫人从头到脚都漂亮,你怎么就记个眼睛?”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敲一下他的额头。
“十六年后见。”
说完,身子便如烟尘,被风一吹,渐渐消散于空气中。
季珑呆呆地看着她,疯狂去抓,疯狂去挡,扑倒在地,死死抠住黄土,哭得声声泣血,但最终,仍是失去。
她是仙子,已经回天上去了吗?
他迷迷蒙蒙想着,忽的,失去神志,重重栽倒在地。
顷刻之后,亭中涌进一批人。
为首那个惊呼:“虞大人,找到了!”
四处张望,没看见别的人,于是一把将人捞起,扛着走出去,上了马车,渐行渐远。
昏睡了几个时辰,景珏醒来时,马车已经驶离了云海郡附近。
负责侍奉他的人脸上一喜,掀了帘子,勾腰出去。没一会儿,虞牧卫过来,冲他行了个礼,难得露出喜悦的表情。
“五皇子,微臣终于寻到您了!这些日子您流落在外,不知又有如何奇遇。”
他头痛欲裂,一些模糊的画面飞速从眼前闪过。
“夫人…夫人…”
虞牧卫面露疑惑之色:“什么夫人?”
景珏猛地坐起来,拉住他衣角:“你们来寻我的时候,可有看到一个女子?”
“没有,您躺在凉亭里,周遭没有任何人…她就是最近收留您的人吗?此人长何模样,微臣定要将她寻到,重重赏赐。”
他想了想,低落垂头:“我不知道。”
过去一个月的时间就像蒙了层雾气,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只记得一双明媚的眼儿,童稚与风情杂糅,笑起来弯弯的,像月亮一样好看。
还有,他喜欢她。
记忆犹如一面被打碎的镜子,支离破碎,数块缺失。他隐约记得在消散之前,她对他说了些什么…
是什么呢?
景珏捶了捶头,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