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珑他们不识路,也不清楚米粮的行情,袁大便带着两人出去,给他们指路。
云海郡城内,东边已是一片废墟残骸,最要命的是,应急粮仓就在城东,里面的粮食,如今也随着云水一起流去了。
城西倒是有几家粮店,可供货大多仰给东城,洪灾一来,价格涨了十几倍不止。
这边有钱人也不少,天不亮就差人出来抢米,等季珑一行人到的时候,几乎什么都不剩了。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租辆马车,向城西那边的梦县赶去。
梦县和城西地势相差无几,也逃过了洪水的侵害,但这丝毫不妨碍店家涨价。毕竟云海郡城毁了大半,肯定有很多灾民会往高地逃难,这么多人等着吃饭,供不应求不说,他们自己也要趁机赚点钱,来应对之后漫长的重建期。
山路颠簸,行至邻县时,天已渐黑。
街上最热闹的永远是酒楼,夜幕降临也张灯结彩,亮堂得如同白日。其他商家挣不着晚上的钱,早早就想收摊,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
有个店家正准备关店,见他们行色匆匆而来,停了动作,疑惑问道:“是要买米吗?”
季珑抬头看了眼,一块破烂招牌挂在头顶,摇摇欲坠。
米面店?
名字可真直白…
“大哥您好,俺们之前从你这儿搬过米,不晓得现在米价如何,还是一两银子三石白米吗?”
袁大搓着手,笑呵呵地问道。
虽然是这么问,但他心里有数,一两三石那是丰年才有的价格,现在遇灾,多半不可能按原价了事。
如他所想,店家粗眉拧成结,叹了口气,道:“来晚了,你若是昨天过来,一两三石卖给你又有什么干系,可昨夜云海郡遭了水患,听说严重得很,这米价相应地也要贵些。起码得折一半的米。”
“一两一石五十升?”
米店老板点头,道:“这还算便宜的,你想买赶紧买,之后可能还要涨价。”
他怕别人误会他贪财,老脸微红,解释说:“不是我想发水难钱,周遭的商铺都涨了价,我家还有几口人靠这家小店养活,总不能…唉。”说到最后,又是辛酸长叹。
季珑心算一番,手里大概捏了五万两银票,按这个价,贵是贵了些,还是顶用。
他看天色不早,不宜再耽搁,当即定下,向店家定了七万石白米。
老板大吃一惊,忍不住再问一遍:“七万石?您家有几口人。”
这得吃到什么时候去!
不过做生意,别问太多为妙,反正都是收钱,管人家几口人。他刚说完,就把还未拔.出来的钥匙倒转了几圈,将门打开,一边进去,一边回头对他们说:“我店里没这么多米,要不你们留个地址,明个儿我找其他店家一起给你们运过去。”
他很想吃独食,但有些事还是要量力而行。七万石,那是七万石啊!他自己上哪儿去搞这么多米。
季珑含笑,对他说:“不急,您先联系其他店家,明日我们和运粮车一起回去。”
一升米便宜,所以米就是米。而七万石,米不再是米,它已经变成了一堆白花花的银子。五万两都压在这儿,怎么敢先行离开?别说他不放心老板的办事能力,在路上万一遇到拦路抢米的灾民怎么办。
店家清点了下店铺里的存米,果然远远不够,他连夜同街上另外几家米铺的老板商议,大家共同接了这单买卖。
翌日,天亮没多久,粮车出发。
十几辆运着米粮的车在山路上蜿蜒前行,运了数次,除去折损,终于将近七万石米粮尽数运达。
而这已经是受灾的第三日,东边灾民无家可归,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地四处奔走,与西边繁华形成鲜明对比。
西城人人自危,大门紧闭,无视门外震天的呼喊。
琛夫人站在门前高台上远眺一眼,拢了衣衫,没说任何话,径自朝宅内走去。
两个男孩微愣,追上去问她:“夫人,粮食已经送到,接下来要怎么做?”
夫人打个呵欠,揉着红通通的眼睛,不甚在意,随意敷衍道:“你们都是大孩子了,这些事儿自己可以处理。粮食如何安置,怎么分配,由你们全权处理,我乏得很,先进去睡个回笼觉。”
说罢,她竟然真的扭着细腰进去,头都没回一下。
他们不敢置信地看了眼彼此。
“夫人这是…把七…七万石大米交到我们手上了?”阿幸发现自己连舌头都捋不直,表情骇然。
季珑沉思片刻,‘嗯’了声,大步走下台阶。
“大哥,你去哪里?”阿幸忙不迭迈开步子追他。
“夫人吩咐我们做事,你想偷懒吗?”
被他幽幽带笑的眼神一瞥,男孩捏了捏掌心,告诉自己:这是夫人下的命令,你必须好好完成!
勇气突生,心底那些怯懦彷徨驱散大半。
他们商量了下,先把粮食全部搬进府。像这种大宅子,都有专门储米的地窖。可买的米实在太多,地窖根本装不完。几个院子塞满不说,还要腾出所有屋子囤米。
怀璧其罪,之前这么多车来运粮食已经引起了多方注视,不可能再隐瞒他们囤积了大量粮食的事实。阿幸留在府中帮忙安置米粮,季珑出去,向镖局雇了几名护卫回来看家护院。
他们前脚刚进去,后脚门外就围了一圈看客,窃窃私语,面露讥讽。
“这是有多怕死,一下子囤了这么多粮,也不怕把自个儿给撑坏了。”
“是啊,外来的就是不一样,咱们云海郡才受了灾,她就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把粮都买完了,灾民吃什么?”
“你们可真愚钝,这都想不明白吗?”另一人冷笑道,“朝廷的救济总是姗姗来迟,再等两日,东边的灾民经不住饿了,总是要吃饭的,咱们也要吃饭。她将粮食都买光,坐地起价,囤货居奇,谁不得吃亏买她的账?”
那些人便恍然大悟般拍拍脑袋,恨声说:“难怪,难怪啊!最毒妇人心,此话不假,这夫人实在太过歹毒,令人汗颜。”
“唉,谁让人家有钱呢?”一个瘦瘦小小的男人吹胡子瞪眼,酸溜溜地说,“那么多粮食得花多少钱,你买得起吗?我可买不起。”
话到这里,又引来一波对于‘为富不仁’话题的激烈讨论。
唇枪舌战,唾沫横飞,将这位夫人骂了个底朝天。
谁料,就在他们放肆大骂不久后,琛夫人府上,开仓放粮了。
一锅锅热粥,一笼笼馒头,流水似的送到东西交界处。不消半日,东边儿的灾民听到消息,尽数涌来,吃得心满意足,感恩戴德,将这位夫人夸到天上去。
望着底下这些灾民灿烂的表情,季珑、阿幸难掩雀跃,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哪怕他们热得浑身是汗,累得喘气不止,只要能看到流离失所的百姓吃上热粥,也就感到不负辛劳,一切值得。
傍晚,晚上的粮放完,两人一身疲惫,折返府中。
夫人已经在厅中用完饭,擦擦嘴准备回屋,见他俩狼狈归来,不由展颜。
他们也是,一瞧见夫人便兴高采烈地跑过去,眸子晶莹,脸上写着‘夸我’两个大字。
“今日如何?”她一人喂了口葡萄,笑着问到。
“回夫人话,情况尚可,灾民都得到了食物,也没有发生什么骚乱。”两个小崽子努力压抑喜色,把话说得谦逊,但那美滋滋的模样可是无法掩盖的。
徐碧琛看破不说破,哼了半曲《蝶恋花》,媚眼轻扫,悠悠道:“很好,希望你们一直能保持这样的快乐。”
两人不明所以,参不透她话里的意思。
直到几天后,他们终于明白了琛夫人的深意。
人群开始失控了。
最初,没有得到任何援助的灾民,在看到有人出来赈灾的时候,是真真切切感动,也是真真切切感恩。
但人性总是贪婪,吃免费的馅饼,第一次,感激,第二次,感激,第三次…第四次,就变得不容易满足。逐渐学会挑剔,学会攀比,昨日还对一碗清粥感恩戴德,今日便能翻脸,埋怨粥里没有肉沫。
好的情绪不易感染人,而坏的情绪,立刻就能传染一大片。
为什么他们的馒头比我的大一点?
为什么今天来得这么晚?
为什么表情这么冷淡,是瞧不起我们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原本和善亲切的脸庞变得愤怒扭曲,原本灿烂的表情变得阴暗无比。
季珑、阿幸被这迎面扑来的恶意逼得走投无路,几乎窒息。
他们如夫人预言的那样,灰头土脸地回去了,夹着尾巴,像两只淋了雨的小狗。
琛夫人还是跟往常一样,门口挂两个红灯笼,桌上点盏油灯,坐在厅里等他们回来。
她抬起头来,手里捧着本书,神情温柔。
烛光照在侧脸上,轮廓柔和,唇角勾起,娇声道:“我瞧着外面繁星点点,不像下雨的样子,你们两个怎么如此狼狈?”说完,懊恼地捂住嘴,眼底却泄露了笑意,“我知道了,肯定是受到挫折,伤了心,难怪变成这副惨兮兮的模样。”
两人之前信誓旦旦,觉着自己一定能把事情做好,这会儿被现实一顿毒打,再也傲不起来,哪儿还有心思接她的话。
蔫蔫垂头,被夫人赏了两个大栗子。
她翘着腿儿摇晃,嗑了口瓜子,淡淡地说:“明个儿在家好好休息,不用去施粥了。”
“那灾民怎么办?”他俩一听,震惊得无以复加。
徐碧琛冷笑,‘呸’地一声吐出瓜子壳,准确无误地用手接住,五指一扣,将瓜子壳紧紧锁死在掌心:
“他们怎么样,关你们屁事。让你们去赈几天灾,真当自己是他们爹娘了?”
她用力把书拍在桌上,封面朝上,指着封皮上的字,质问二人:“这本《韩非子》一直摆在你们屋里,看了没?成天就知道吃饭,两个小饭桶,大草包。”
季珑立即举手,满脸无辜:“我看过,我看过!别骂我。”
“哦?”琛夫人虚起眼,声音凉凉,“阿幸识字不多,我特地让你用此书教他识字,你有好好地做吗?”
“大哥每日都在教我,请夫人不要责怪他。”阿幸赶紧说道。
“也就是说你们两个都有看书,那告诉我,何谓‘二柄’。”
少年昂首,从容背来:“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
徐碧琛似笑非笑,骂他:“既然背得这么熟,为何一点儿都不能理解?百姓受灾,我愿意慷慨解囊,是因为现在我所拥有的一切,都从民间来。能者多劳,我既有能力,又心怀天下,在有余力的情况下对他们救济,这对灾民来说是赏赐。但他们以恶相向,我便收回恩德,这是惩罚。二者并施,是我的权力,亦是制服这群灾荒野兽的方法。”
“夫人说得不错,但他们吃惯了白食,若是见不到后续的救济,恐怕不愿善罢甘休…”阿幸颇为担忧,愁容满面。
“那为什么你们不在一开始就把这些粮食交给官府发放?”她拔高声音,不怒而威。
季珑神情一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其实早想过是否应该把粮食管理的权限移交官府,但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并未多加思考。哪怕学习了多年的帝王权术,他终究还是嫩了点,没有太多阅历来支撑他的学问,遇到这种事情,只会将人性美化,压根想不出是这样的结局。
倘若一早就移交官府,现在所有烦恼都不会产生。
说完这番话,琛夫人回了屋子,一整夜没再开门。第二天,他们果然听从了夫人的安排,没有前去施粥。
也正如他们预料的那样,灾民怒了。
给了四天吃食,只要有一天断掉,那就是滔天大罪,罪不容诛。
灾民们此刻有了共同讨伐的对象,有了共同的利益诉求,便出奇的团结,凝聚在一起,浩浩荡荡朝琛夫人府邸涌来。
等他们到达门前,傻眼了。
人家门口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别说找麻烦,就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这还闹什么事?
百姓只好围坐在地上,使出他们惯用的手段,呼喊嚎叫,试图以此将人给逼出来。
徐碧琛会被吓到?
她趴在榻上,两只耳朵里塞着塞子,几个丫鬟捏背捶腿伺候,好不惬意,才懒得管这些人怎么鬼哭狼嚎。
越是哭,越是闹,她越是不给。
“哎呦,亏我还当她是菩萨心肠呢,这会儿才晓得什么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听人说这琛夫人可有钱了,这么有钱还不给饭吃,真是没良心。”
“你看她之前送的粥,肉都瞧不到一点儿,本来就小肚鸡肠,现在才晓得吗?”
初始,叽叽喳喳,喋喋不休,极尽恶毒之语。
半日后,津液难生,唇干舌燥,声音减弱。
又小半日,满头虚汗,眼冒金星,饥肠辘辘。
灾民在太阳底下烤了整整一天,什么怒气都给烤没了,所有人面如焦土,腹中饥饿,说话的力气都快消失。望着眼前金灿灿的牌匾,咽口唾沫,再也不敢耍横。
粥虽然没肉,好歹能够果腹。
馒头虽然小些,但勉强能活。
把金主给得罪死了,要水没水,要饭没饭,要馒头没馒头,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听到外面动静渐消,琛夫人掀了搭在脸上的冰手绢,懒懒抬手,道:“与何大人说,开仓,放粮。”
你们会闹事,我难道就不知道找官府?
会哭的孩子有奶喝,这套可别在姑奶奶这儿耍,小心让你们哭着哭着就饿晕过去。
瞧瞧,再恶的人也能学乖,断水断粮,一鞭子下去,猛虎变小猫。
“呵…”她翻身起来,拢拢衣领,理理珠钗,拉开门,婀娜多姿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