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珑在后院儿喂鸡,忽听主子嚷嚷,便托阿幸去给她投喂。
大下午的,骄阳当空,估计是想吃冰果子了。
他已将主子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喜甜,喜冰,无节制,胃口大如饕餮。但凡是水果,她就没有不爱的,送到眼前,三两下吃个干干净净,叫男子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幸敲门进去,小小地惊了下。
夫人竟然没有在坐榻上瘫着?他下意识抬头望天,想看看今个儿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升起来了。
她房里摆着一张书案,往日从来不用。书架上摆着的也都是各色各样的话本子、小人书,反正不是很务正业的样子。他就是做梦都不会想到,主子有一天居然会主动坐在案前…写字?
这还真不是徐碧琛想玩儿什么诗情画意,主要是,太无聊了。
再喜欢看话本子,天天看也是受不了的。她连着看了十几本,脑子昏昏,两眼一闭就差点睡过去。屋子里又热又闷,闷得她睡不好觉。
心烦气躁,翻身下床,练字静心。
书法须静坐,半点儿不可急躁,是以非常磨人性子。焦躁烦闷之际,最适合沉住气练练字,借此压住心底翻涌的情绪。
刚开始她还能认认真真写字,但写了一会儿后又开始犯病,左右不是,坐立不安,心里重新惦记起了之前被她嫌弃的小人书。那颗心啊,活像有猫爪在抓在挠。
她在默写长诗,这才写了一半,不能半途而废。
俏脸垮掉,苦兮兮地继续煎熬,只是左手不安分地拿起一支毛笔,悄悄咪咪地在另一张纸上写写画画。
左右手同写,一手簪花小揩,一手龙飞凤舞。
阿幸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表情呆愣,半天反应不过来。
琛夫人抬头便瞧见他那副痴傻模样,不由万般嫌弃,手下毛笔不停,嘴巴张开,骂道:“疤是淡了不少,脑子却越来越不灵光了?”
与季珑不同,他从不会与夫人顶嘴,听她贬损,不仅不怒,反而打心底生出羞愧之情。
“阿幸愚笨,惹您不快了。”他一脸羞意,态度诚恳真挚,竟然让一向厚脸皮的徐碧琛有些不好意思。
她清清嗓,托着脸蛋,笑眯眯地说:“厨房做冰果子了吗?想吃。”
梁国很少有人这样做甜点,她把做的法子告诉了厨子,人家果然是吃这碗饭的,稍加指点,很快就做得有模有样了。冰果子做法简单,只需将果皮剥掉,果肉裹奶,冻成冰状。
说来容易,做起来也要费一些功夫,光是这冻水果的冰窖就要花大价钱来造。
阿幸庆幸地舒了口气,道:“厨房已经在准备了,小的待会儿就给夫人送来。”
还好他们提前猜到夫人的心意,早早就让厨房开始冻果子,要不然主子肯定要多等好些时间。
琛夫人高不高兴都写在脸上,她一快活,圆圆的眼睛就笑成月牙,像裹了糖的糍粑,甜到心坎里。
她搁了毛笔,起身,从背后的书架上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流光溢彩,定睛细看,里面有两根簪子,一对手镯。
阿幸蹙眉,迟疑问道:“这是…”
她眨眨眼睛,细声细气说:“夫人我花钱如流水,奢侈浪费,不知节制,眼看金山银山就要吃空了,只得变卖家财,维持下生活水平。”
听到男孩耳朵里,自动理解成了另外一番意思。
他红着眼眶,急切地说:“您要把嫁妆卖了?”
女子的嫁妆是自己压箱底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怎么会拿出来变卖抵押?
夫人这么爱美的人,该有多难过啊…
“…额。”徐碧琛想了想自己的嫁妆,觉得实在不是这几样小东西能够媲美的。但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解释,索性按着他的话往下说去。
“对,你看我风光一时,现在是个什么下场?沦落到变卖家产的地步,可悲可叹,所以阿幸要乖,以后万不可像我这样乱花钱。”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咧嘴笑起来:“阿幸一直伺候夫人,日后赚了银子都交给夫人打理,您就不用卖金银首饰了。”
她笑容逐渐淡去,心头弥漫起一股难言的忧郁。
没精打采地抬起眼皮,把盒子推过去给他,淡淡道:“拿走,和季珑带几个汉子去城东、城北、城南各寻三家当铺典当。无论店家开出什么价格,低于这个数就回来,不要听他们瞎吹。”她小声说了个数字,吓得阿幸魂飞魄散。
值这…这么多钱?
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大的数字。
夫人整个冬天烧银票取暖都够了吧!
女子表情严肃,叮嘱道:“记住,在掌柜面前要高傲,你一踏进铺子就不是阿幸了。”
“那我是谁?”他傻傻地问。
她捏起拳头,作势要赏他个大栗子,拳到额边,却化作轻轻一弹:
“小傻子,你是谁?你手里有这么了不起的宝贝,你是大爷!”
“这些东西全是珍品,搁哪儿都能卖出高价。只有他们求你的份,你断不能在掌柜面前露怯。人家知道你缺钱,就会压你的价,欺你的穷,懂了没?”
她捏住他肩膀,用力往后压去,又轻捶了下阿幸胸脯,让他挺起胸。
“昂首,挺胸,阔步!你是肥美…高贵的天鹅,是有钱的俏公子,给我好好记住,要让这些像箭一样狠狠扎进你的脑子。”
阿幸抖了抖,打起十二分精神,大声说:“记住了,阿幸记住了!”
琛夫人便露出满意的笑容,摸了摸他的头,语重心长道:“很好,出去通知季珑,你们下午就去办这事儿。”
说罢,又从柜子里拿了两套做工精细的衣裳递给他,把男孩推出门去。
食过午饭,阿幸、季珑换了衣服,好好打扮一番,形象立变。走出去,同那些富家公子没什么两样。在夫人的安排下,各带几名家丁随行,为了达到威慑的效果,免于被当铺骚扰,他们还特地请人给家丁画了妆。左臂涂青龙,右臂画白虎,凶神恶煞,谁见谁怕。
起初,人家掌柜瞧着来客小小年纪又身怀重宝,难免生出些贪念,刚想压价骗客,就见公子身后的几个大汉眼如铜铃,目光炯炯,再一看,青龙白虎,不禁倒吸口凉气,立马绝了念想,老老实实报了价格。
没多久,二人揣着满满当当的银票归来。
琛夫人姿态懒散,瞥都没瞥一眼,嘴里含着颗蜜饯,含糊不清地说:“袁大,若我没记错,你们弟兄几人以前是米行搬米的吧?”
袁大的青龙白虎还没洗干净,看上去有点儿恐怖,偏模样憨厚,笑容可掬,带着几分滑稽。
他弓腰回道:“俺们兄弟几个什么都搬,不止是搬米,”
“那你们认识邻县米行的人吗?最大的米店是哪家。”
“认识啊,干了这么多年活哪儿能一个都不认识。邻县最大的米店要数粟米坊、稻家香,不过咱们这儿的人不常吃米饭,爱吃馒头,所以面粉店更多些。”
徐碧琛愣了愣,哑然失笑,她都快忘了北方人喜面食这回事儿了。
“您问这个做什么?”袁大疑惑问道。
她仰头,指尖一弹,丢颗去了核的荔枝入口,唇角微扬,没吭声。
六月二十八日,夜深,格外闷热,大家翻来覆去睡不着。池中蛙鸣不断,蜘蛛收网,蚊虫低飞。
众人费了好些周折才成功入睡,睡梦中,一道紫色闪电划破夜空,世界骤然一亮。
随后,雷声轰鸣。
轰——
大雨倾盆,雨幕飞速直下,如银河坠落九天。
哗啦,哗啦,哗、啦!
堤坝决堤,云水长泄千里,直奔城口而去。
云海郡,城楼上,几个士兵轮流守城,到了交接的时辰,其中一个守卫打着呵欠,正欲下城楼换人。雨声巨响,隔绝于外,忽听耳边,‘哗’地一声。
他揉揉惺忪的眼睛,趴在城墙上,往下看去。
狂风骇浪,席卷而来!
瞳孔猛地放大,唇瓣颤抖,竭力大呼:“云水决堤,快!跑!”
声尚未止,轰隆,水破城门,向里畅通无阻而去。
此夜,房屋倒塌,洪水吃人,云海郡上空惨叫嚎哭不绝,整夜徘徊。
至天明,云水带着数千条人命,扬长而去,留一座亡城,半城废墟。
清晨,露水滴落。
滴答,滴答……
徐碧琛半倚在窗前,身上搭件薄衣,听着门外议论声鼎沸。
阿幸端着早膳在门口等候,她未回头,轻声说:“城中情况如何?”
男孩垂头,淡淡道:“暂时还不清楚具体的伤亡情况,低些的地方全被淹了,东边那块儿,近日最好别去。”
洪水之后,水里泡着各种尸体,最容易爆发疫病,此时离得越远越好,最好别在城里待着。
他们住的这个地方位于城西,山地地形,位置较高,因着这种地势才能在昨夜的洪灾中幸存。可躲得过洪灾,还躲得过瘟疫吗?那玩意儿传染力极强,一个传一个,很快就能祸害到西边来。
阿幸脑子飞快转起来,动用他对梁国全部的知识储备,仔细琢磨各地环境,想寻个好去处让夫人早些离开……
“外面这么吵,是在讨论迁徙去哪儿吗?”
云海郡的富人集中在东西两处,东边大多是经营田产的家族,世代养奴。西边则更加丰富多彩,干什么营生的都有。但无论做什么生意,兜里都不太缺钱。
遇到这种倒霉事儿,既然有钱,当然是能逃就逃,等疫病开始蔓延,这座城必定被封,到时候想逃都没办法了。
男孩点点头,满脸担忧:“夫人东西多,得赶紧收拾了。阿幸想过,东边的云梦郡素来少灾祸,民风开放,饮食也极多彩,夫人一定会喜欢的。我马上去雇马车,您最好下午就走,越快越好。”
他放下餐盘,转身想走,却感觉身体被什么固定在原处,死活动弹不了。
低头一看,一双莹白的玉手轻轻拽着他的腰带。
“夫人?”他眼神不解,心如火烧,万分焦急。
只见那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女子敛了媚色,显出几分平时难见的正经。
她像给小狗顺毛一样抚了抚他的头发,柔声说:“床头箱子里放着银票,你叫上季珑,去买些粮食回来吧。”
“那是您的嫁妆。”
“我夫家有钱着呢,不图我这点儿嫁妆。”
“把银票都用来买粮食,您就没钱吃冰果子了,也养不起斗鸡…大哥说养鸡很贵的…”
“我苗条,少吃些也不会饿。至于鸡,它们是摇钱树,总会有人愿意要的,不愁吃喝。”
“漂亮衣服也买不起了。”
她笑了笑,说:“小傻子,霓裳坊在东边,想必已经被水淹完了,还买什么漂亮衣服。”
阿幸吸吸鼻子,声音又低又哑,他捂住眼睛,小声说:“好,阿幸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