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两课

琛夫人身段窈窕,样貌不俗,又家财万金,已然成为了云海郡响当当一号人物。按她的话说,做她府上奴才,必须得有眼界,绝不能像个土包子一样丢她脸面。

她刚食完一桌饭菜,肚子微突,以手掩嘴,优雅地打了个嗝。

收腹,招手,让丫鬟把桌子收拾干净。琛夫人起身,腰身纤细不足盈盈一握,缓步走出屋子,穿过栽着花藤的回廊,停足,瞥眼院中正在刨土的两个男孩,懒懒道:“干完活儿了没?陪夫人我去街上溜达溜达。”

他们闻声抬头,将沾着泥巴的手在衣服两侧擦了擦,应了声,准备走到夫人身边。

女子脸色突然微变,急忙伸手阻挡:“等等,你们想就这样出门?”

两人不解,互相看了眼。

“你脸上…”季珑斟酌了会儿,道,“有个狗鼻子。”

狗儿鼻子又黑又圆,现在阿幸鼻尖沾着泥,还真与它有三分相似。

阿幸笑了笑,略带腼腆:“大哥脸上黑云密布,也该擦擦了。”

比起他,季珑自己又好得到哪里去?一张俊脸上东一块西一块,黑不溜秋,万分滑稽。

相视一笑,到井边打了水,把脸洗净。

琛夫人经常出去,对这附近的街市熟得不能再熟,带他俩出去,边走边讲解,仿佛她就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任谁也看不出,其实人家刚到这里十几天。

季珑对女人逛街的能力已经有了初步了解,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出来一个时辰了,这位姑奶奶还在买,他、阿幸,外加身后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每人手上都没空着,起码拎了好几袋东西。

饶是他这种多年习武的身体,顶着烈日不停歇地走一个时辰,也已经有些疲倦。她,如此娇弱造作,平时能躺绝不坐,能坐绝不站的主儿,怎么就不见一点倦色?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绕过了城里最繁华的商业路段,进入了东边的住宅区。

梁国如大燕,已经打破了坊市限制,但东边这片仍然值得单独提起,因为这儿,被人们称为——

奴隶王朝。

一个家家户户都养奴隶的地方。

这里生长的每一株植物,产出的每一粒粮食,赚的每一分钱,都从奴隶的血肉之中榨取养分,扎根在他们的身躯里。

自打踏入东城开始,季珑的表情愈发严肃,已然看不到丝毫笑容。

他目如寒冰,冷得没有一点儿温度。

路边,朱门石阶前,一个浑身赤条的长发女人怀里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奶娃娃,正伏地大哭,神情悲恸,却是死藏着眼泪不肯滴落。

她对面,站着位珠光宝气的雍容妇人,三十岁上下,盛气凌人,满脸恶劣。妇人张开嘴,不知说了什么,身旁的大汉手执长鞭,‘啪’地甩落,重重打在女人身上。

那女子浑身一颤,仰头,眼睛猩红,额角青筋毕露,眼看就要惨叫出来,声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奴隶不是人,命不算命,就算被打死也是理所应当,她们没有资格惨叫,没有资格痛哭。

徐碧琛笑笑,转头对季珑说:“应该是这家养的女奴怀了主人的孩子,这会儿正在被女主子教训呢。”

“若是教训,大可在府里进行。为何非要把她拉到门外,这般羞辱?”他冷冷问道。

“奴隶连人都不算,还跟她们谈什么尊严?”她忍俊不禁,说,“她惹女主子不快,触了人家楣头,自然是怎么顺手怎么收拾,你还指望会给她留点情面吗。”

“也许她并非自愿…”

琛夫人出声打断:“过程如何重要吗?结果就是她在夫人眼皮子底下生出孩子,给主子心里添了堵。无论是她想攀高枝,主动爬了老爷的床,亦或是老爷人面兽心强占了她,最后的结果都不会改变。”

交谈之间,门口的汉子手未停,鞭未断,狠狠打了十几下,鞭鞭狠辣,把她打得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阿幸于心不忍,静静垂眸。

他是梁国人,很清楚这里豢奴的风气有多盛。

连三岁小童都知道,此生宁为娼门妓,不做他人奴。一旦沦为奴隶,尊严、快乐再也无从谈起,过往一切灰飞烟灭,人不再是人,而是主子玩弄压榨的工具。

一言要之生,一言要之死,不得违抗,也无法违抗。

他见得太多,听得太多,心理承受能力远比季珑强,可此时也不禁生出怜悯悲戚,放下眼帘,不想直面。

她快死了。

这么微弱的呼吸声,无限趋近于停止。

抱着孩子的手也逐渐地,变得没有什么力气。

一位刚刚生产的母亲怎么舍得放开自己的孩子?

除非…她,快死了。

随着最后一记强鞭甩下,孩子应声落地,他发出了短促一声啼哭,再也没了动静。女子瞳孔涣散,缓缓地,缓缓地向后倒去。

咚——

季珑捏拳,脚步踉跄。

琛夫人拽住他的腰带,不让他退后,她抬眼看他,意味深长地说:“记住,这是今日小奴隶课堂的第一堂课,弱者,无权。”

王朝更迭,时光变迁,万事万物皆在变,唯有一点永恒——

实力为尊。

如果你是弱者,无能力改写局面,又无强权庇护,于此等级森严的世界里,便是别人的刀下鱼肉,手中玩物。

一路走过,览尽人间惨象。

七老八十,瘦骨嶙峋,仍要在极高的温度下背米搬货,大汗淋漓,嘴唇干裂。气喘吁吁,每走一步都有丧命的危险。

五尺小儿,本该是在父母膝下尽情玩闹的年纪,如今,脸上刺着晃眼的‘奴’字,神情麻木,趴在地上,做夫人小姐上马车的人肉板凳。

比他重得多的人踩在背上,小童只能咬牙,努力撑起身子,不让自己乱晃。若是这个人肉板凳不够稳妥,主子便会不高兴。

他们这样的人,是犯不起错的,也承受不起怒火。

稍微犯点小错,也许这条贱命就保不住了。

最初,季珑像把才出鞘的剑,锋芒毕露,看了许多,便又褪去厉色,藏了情绪,再看不出方才的激动。

他眸子沉静,坚如玉石。

又行几步,走过东坊尽头,场景变得熟悉起来。

“这里是…”阿幸小声惊呼。

琛夫人勾唇:“这才几日,全忘光了?亏你们还在此处待了阵子,看来回去该买点核桃,给你们补补猪脑。”

放眼望去,市前一道两人高的石碑,赫然写着:

奴隶市场。

又回到最开始的起点。

她就是从这儿,将他们买回了家。

季珑下意识握住了藏在衣服里的短刀,薄唇紧抿,肌肉紧绷。

人要长记性,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

他险些把命折在这里,怎么会忘记?

徐碧琛走过去,轻轻按住他的手,嗔道:

“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与她柔滑如丝绸的肌肤相触,他像被闪电劈中一般,身子酥麻,耳根迅速染上红色。

“夫…夫…”夫了半天,人字还是说不出来。

他还在那儿矫情,琛夫人已经收回手,径直登上一个小坡。

季珑微愣,赶忙追上去。

这个山坡正对集市,可以看到市中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们循着她视线方向看去,待看清了情形,恨意顿生,目眦欲裂。

刘老虎!瘦猴!王柳!

这些人的面孔,就算化成灰,他们也能认出来。

半个月的功夫,足够他们进行新一轮的掠夺。又有很多孩子,被这行歹徒从马车里拖出来,硬生生往笼子里塞。

季珑几欲发狂。

就在他情绪暴走之际,市内忽然涌出十来个蒙面人,眼神凶恶,不躲不避,直接走向王柳他们。

未多交涉,二话不说就是一顿狂扁。

这伙人武艺高超,又是实打实的江湖人物,手段利落,远胜季珑,非末流山贼可比。

三两下制住王柳等人,拳打脚踢,绝不留情,打得他们鼻血横流,满脸青紫。

打完就走,不恋战,不贪胜。

季珑、阿幸虽觉着有些莫名其妙,但心中爽快不少。

他叹了口气,惋惜道:“解恨是解恨,可等他们走了,这群孩子还是…”

琛夫人扬眉,侧身,微笑:“哦?事情还没完,你再瞧瞧。”

王柳这边被突然蹿出来的侠客打蒙了。

一行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捂着脸,满嘴血腥。

他回过神来,挣扎着爬起,吐出口血沫:

“操,是哪个对家想搞我们,不怕死吗?”

能在奴隶市场混这么久,他们也不是没有靠山的,敢得罪他们,等于得罪背后那位大人,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些人!

“还躺着干什么?都给老子起来,把货塞进去。”转头,凶神恶煞,对着弟兄们一顿咆哮。

他们知道老大现在心情不佳,哪儿敢惹他,当即利索起身,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可没忙多久,感觉到有些怪异。

这儿是梁国最繁华的奴隶市场,人来人往,人声鼎沸,这会儿怎么静悄悄的。没一点儿声音?

不太对啊…

皱着眉头转过来,却见一个梳桃花髻,顶金凤双钗,着墨蓝华服的美妇急步而来。

脚下生风,凤眼威严,转眼便到了跟前,未说任何话,抬手便是重重一巴掌,恶声骂道:

“该死!”

王柳又被打蒙了。

他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妇人已绕到后面,仓惶蹲下,将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女孩搂入怀中。

“我苦命的雯儿,是娘没照顾好你啊。”边说边哭,泣不成声。

王柳气炸了。

今天他妈的什么日子,个个都来整他,真当他是好欺负的?

这次本来还觉得挺幸运,没出梁国边界就遇到了这么多好货,省了很多力气就把人给带了回来,谁晓得着刚积累起来的好心情,立刻就被人给毁了?

他怒气冲冲,准备亮出武器,可惜武器还没亮出来,脑袋已经架在了两柄明晃晃的刀上。

僵硬回头,见身后浩浩荡荡几百个侍卫。

为首那个人踢他一脚,冷笑道:“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歪脑筋竟然动到了福宁公主府上,你可知自己掳走的是谁?”

“她是圣上亲封的婉婷郡主!”

王柳脑子发昏,半天理不清楚他说的话。

福宁公主府?

婉婷郡主?

掳走?

这小乞丐明明是他在路上的乞丐窝里捞出来的呀,怎么就变成郡主了?

其中一定存在什么误会!

他咽口口水,露出谄媚的笑,正想说话。

福宁公主抬起头,正好瞥到他的动作,顿时花容失色,怒吼道:“还敢乱动,他要反击了,杀!杀!杀无赦!”

声刚出,刀立斩,头颅落地,血溅四方。

徐碧琛弯着眼儿,转身,道:“这便是今天要学的第二课,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斩草除根,静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