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三个嬷嬷进府,从头开始教他们规矩。
这几位年轻时都在王府、皇宫中做过事,对各种礼仪相当熟悉。琛夫人把她们聚齐请来,那是花了大价钱的,自然对两个小奴隶有更高的要求。
景珏自傲学过多年礼仪,对嬷嬷的教导不怎么上心,态度又极为桀骜,偏他一直做得不错,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她们每次都只能面面相觑,无奈摇头。
是挺可恶的,可有什么办法?他什么都做得顶好,让她们想找茬却无处下手。
不过也没关系,他身边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小家伙吗?
可怜本来就没什么基础,完全是全新开始的阿幸,被几个心怀怨气的女人折磨得死去活来,没一口气可歇。
一个嬷嬷头戴珠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死死盯着阿幸,手执根扁板,冷声道:
“手伸出来吧。”
季珑皱眉,不着痕迹地用身子挡住他。
“又打?他手已经肿了,将他打坏,谁来侍候夫人?”
嬷嬷不欲与他纠缠,转向男孩:“吃食不可发出咀嚼声音,你这是第几次犯了?”
阿幸没说话。
她嘲讽一笑,不屑地说:“也不知是谁当时放下狠话,说自己天资不足,定会好好努力,不惧辛劳。现在才几天,就已经开始受不了了吗?”
男孩眼神闪了闪,逐渐坚定。他轻轻拉住季珑,从他身后走出来,主动伸出已经红肿的掌心,诚挚道:“请嬷嬷责罚。”
季珑见他如此,知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便不再多言。
嬷嬷没给什么好脸色,怀着泄愤的心思,在他手心落下重重五板子。
伤上加伤,痛上加痛,一个八岁大的孩子怎么受得住?他额头的汗珠大滴低落,反复咬住下嘴唇,留下条明显的齿痕。
至夜,月上中天。
季珑人高马大,力气也大,夫人的洗澡水向来是他提。
这日,他如往常那样提着两桶烧热的滚汤送到夫人门外。
刚到门口,便听见夫人那柔软如少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嬷嬷教导他们费心费力,这话你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另一道声音很熟悉,是她近日买进府的丫鬟,叫什么…小红?小蝶?还是小翠?
“可她们将阿幸欺负得太惨了,您是没瞧见,那手心喔…简直都能看到新生出来的肉了!”
“那又能如何?”
不知是叫什么的小婢女睁大眼儿,嘟囔说:“要不…您就放宽些要求,阿幸原先跟那乞丐儿没多大差别,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天的学习中就突飞猛进呢。”
她轻轻地笑了声,慵懒道:“可不是本夫人想折腾他们。你瞧着那季珑像不像个奴隶?”
婢女纠结了会儿,还是说了实话:“不太像。”
“你说话真委婉,恐怕他不止不像个奴隶,反而贵气天成,比少爷还像少爷。”琛夫人打了个哈欠,小声抱怨:“这么晚了,那小子怎么还没把水送过来。”
话题转回来,继续道:“他举止、性子都是大少爷作派,趾高气扬,目中无人,那些嬷嬷出宫后,到哪儿都是被捧着的人物,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被他气狠了,又找不到突破口,就只能把怒气撒在软柿子身上。所以不是我要求严格,是他们自己惹了人却不自知。”
她边说边看向门边,眼神娇媚,带着一缕绵长的笑意。
丫鬟循着她目光看去,不解问道:“夫人,您在看什么呢?”
徐碧琛撩起一抹耳发,樱唇翘起:“没什么,一只爱听墙角的小老鼠罢了。”
*
将水桶放在门边,季珑有些失神,连自己回到了住处都不晓得。
他进屋,发现屋里一片漆黑,连盏灯都没点。床铺那儿也是空无一人,压根看不到阿幸的影子。
人呢?这个时候了还不回来?
后门有处小院,季珑径直走到那儿,伸手掀开布帘一角,悄悄窥出去,见一道瘦弱身影,正弓着腰,拱起手,对着遥远的月儿长长一拜。
他像是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一样,很快恢复站立的姿势,接着,又是方才那样,弯腰,抬手。
如此反复,十余次不止。
季珑叹气,阔步出去,一把拽住他衣领,像提小老鼠一样将他提起。
“错了,我教你。”
“拱手高举…再高点,举过头顶,对,鞠躬…你给我把腰压下去!”
阿幸被他恶狠狠地视线注视着,觉得比嬷嬷还要可怕三分,不由投入了更多精力在上面,不敢有丝毫松懈。
“记住了,这叫长揖礼,常用在平辈之间。接下来,练稽首礼,给我好好练,小心…”他做了个捏拳的动作,恶声恶气恐吓男孩。
他假装害怕地缩了缩脑袋,脸上却挂着抹灿烂的笑。
“左手搭在右手上…你是鸡爪吗,伸不直?掌心向内,拱手,拱手!到膝前,头叩下去…叫你叩地面上!稳一会儿…好了,起来,舒缓,一定要舒缓。”
阿幸练得腰酸背痛,季珑也好不到哪里去,觉得这小子看上去机灵,实际就是个木鱼脑袋。
多简单的事儿啊,学了就忘,学了就忘!
天朦朦亮起来,他俩扭扭脖子,揉揉肩,顶着俩黑眼圈去给夫人端早饭。
一碗桃胶银耳,和着红枣枸杞炖烂,香气扑鼻。
半笼酥仙酒楼刚出炉的包子,皮薄馅儿多,酱肉馅,还冒着热气。
几颗刚剥好的荔枝,盛在青花碗里,白生生,可爱得紧。
季珑腹诽:会享受,胃口也不小,那么大几个包子,她也能吃完!
琛夫人哪儿管他怎么想?他算老几?
她在宫里必须保持身材,好多时候对喜欢的东西都要浅尝辄止,及时停嘴。现在可是在梦里,吃多少都不会胖,为什么不多吃点?
她让那位正直的杨大夫开了些消食的方子,时刻备在身边,一有吃撑的迹象,几杯山楂熬成的水下肚,很快又是腹中空空,胃口大开了。
还真别说,梁国食物很有它自己的风味,好吃的东西数不胜数。
一开始,让她吃包着牛肉的馍馍,徐碧琛真的不喜欢。可吃了几个之后,又觉得恋恋不忘,竟然又差人买了一个回来。
还有什么串起来的炙肉,撒点盐,虽然有些油腻,但味道好吃得很。
砸吧砸吧嘴,琛夫人饿得趴在桌上,像条快断气的鱼摆摆。
她有气无力地喊着:“两个小奴隶,本夫人的早饭呢?”
“我的早饭呢!”
“我!的!早!饭!在!哪!里!”
她声音越抬越高,几乎是在尖叫。
季珑一手捂着耳朵,大步迈进去,急忙放下盘子求饶:“夫人别叫了,早饭在这里,厨房备得有些晚,刚刚才做好。”
徐碧琛哼了声,舀起一口银耳送入口中,当即美滋滋地眯起眼。
她吃起东西,总是一副幸福到不行的表情。
少年站在一旁,颇为好奇,又碍着面子不肯问出口。
琛夫人仪态顿失,左手托腮,右手舀银耳,懒懒瞥他一眼,道:“有什么就说,忸忸怩怩,你当自己是小姑娘吗?”
季珑语塞,好半天才讷讷出声:“真有这么好吃吗?”
他在宫里什么珍品美味没吃过,但也没像她那样夸张呀。
不就一碗银耳?甜腻腻的,没劲。
琛夫人翻个白眼,觉得同他说话简直是对牛弹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甜食乃我心头所好,虽不名贵,但千金不换。”
心头好,便可以千金不换吗?
他感到些许迷惑。过往十一年,受英才教育,享天下资源,却从没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他们只会教他,作为皇子,须以身作则,为国为民。
没有人告诉他,要关注自己的爱好和需求。
可原来人,是可以只为了自己而活的吗?就像,她这样。
他看着她,目光不能移开,满目都是她美玉生辉的脸庞。
琛夫人吃完后,瞬间恢复优雅,仿佛方才那个人不是她一样。她看向两人,笑说:“待会儿忙完早上这阵,又要去学礼仪了,这几日情况如何?”
话对着两人在说,眼睛却盯着阿幸。
男孩记着她之前说的话,一直昂扬着头,正面对人。他那双美若星子的眼儿,此刻被羞愧之情盈满。
他知道,季珑大哥出身高贵,肯定是不需要学那些规矩的。夫人花钱请嬷嬷来,只是为了教他。
这些天他做得那么不好,夫人也都知道了吧…
一双柔荑伸过来,掌心朝上,中央躺着瓶小巧的白瓶。
阿幸疑惑抬眸,见夫人笑靥如花:
“手疼吧?叫你蠢笨。”
“喏,拿去,涂在伤口那儿,很快就不痛了…唔,它祛疤似乎还挺有效的,你涂脸上试试,也许能帮你去除那道长疤。”
寻常伤药根本没有如此功效,夫人给的,定是极珍贵的药物。
阿幸退后一步,拱手道:“此物名贵,小的受之有愧。”
琛夫人以指作叩,敲他脑门。
“让你学礼,没让你学迂腐。本夫人赏赐的东西你敢退回来?嗯?”
威胁的意思非常明显。
季珑见多识广,光是闻闻药味儿,就知道它是药中圣品,非千金不可购。
他深深看了眼桌边美若天仙的女子,转头,对阿幸说:
“夫人大恩大德,你岂能推辞?不若受了此恩,来日再报便是。”
阿幸摸了摸脸上凹凸不平的伤疤,很清楚,以他现在的样貌和能力,什么都不能为夫人做。
只有他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强大,才有资格报此大恩。
思绪及此,男孩缓缓跪地,郑重地行了个稽首礼。
“阿幸铭记夫人恩德,永生,不忘。”
“此礼拜君拜父,如今,你用它来拜我?”
阿幸声音清脆,掷地有声:“夫人于我,比君父更甚。”
琛夫人微微笑起来。
他生而卑贱,性子敏感多疑,受尽苦难,未来无望。
父母不亲,朋友疏离,此生孤独,居黑暗,喜光明。
没有人关心你?我来就好。
无挚交好友?送你一个。
我必以此柔情软刀,破你心防,嵌入你骨,终日蛊惑。
最后,拔你爪牙,磨你脾性。
叫你,再也翻不出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