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他是谢咎,并非凭空猜测。
徐碧琛眼力过人,她虽然跟谢毒蛇没见过几面,但对他那双勾人的眼睛记忆尤深。
这小子脸上伤疤可怖,与十几年后的花容月貌截然不同,最开始她也没往更深一层想。可这几日闲下来,思绪愈发清晰,之前许多连不上的事,统统拼凑到了一起。
观宇真人多次点明,从她选择身赴梦境开始,三星开始真正归位。她同时为两帝辅星,怎么可能只和景珏产生命运纠葛,而全然不与另一颗帝星接触?
再则,阿幸左脸生得极好,倘若他容颜未损,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他因自卑容貌,喜低头少言,她也是昨天才注意到这个孩子有双这么动人的眼睛。
仔细瞧来,已有日后谢咎三分影子。
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就不再称之为巧合。徐碧琛断定,他就是幼时的谢咎,或者说…季咎。
真人让她看过另一种未来,那些飞逝而过的场景,深深镌刻脑海,让她片刻不能忘怀。
一旦接受这个认知,很多以前无法理解的事马上变得情有可原起来。
譬如,为何在她被掳之后会受到贵宾待遇,要什么有什么。为何她三番五次造作,谢咎这个杀神还肯饶她一命。
原来,他二人早在此时就有了如此纠缠。
徐碧琛微微蹙眉,很难想象事情未来的发展趋势。按她之性格,哪怕十分厌恶谢咎,在把他买回来后也不可能会做出无情无义的事。
她多的是钱,不存在养不起的情况。同时,她又颇有责任感,不会放任自己的小奴隶流落街头。既然买回来了,就要负责到底。
最大的可能就是她在结束此事后,让景珏把人带回北梁,妥善安排。在安逸的环境里,这个小萝卜丁怎么会成长为日后的杀星?
但站在当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眼看透未来,即便徐碧琛觉得无比诡异、难以置信,事实就是,十几年后的谢咎,长歪了!
“唉…”长叹声,痛心疾首地看着院子里浇花的小矮子。
阿幸看着很野,但其实非常懂事乖巧,此时的他,并不是个心狠手辣、毫无底线的人。
然而,很快他就会被命运推着走上一条充满血与火的荆棘道路,无亲无友,孤独奋战。
徐碧琛很清楚,眼下最保险的做法就是把未成气候的敌人扼杀在摇篮里。
说她和谢咎是死敌,应该没谁会反对。寄安侯府极力促成灭亡北梁一事,他反过来又以牙还牙削弱了徐家。同时,她身为凶星,坏他好事,破他佳运。
二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注定互相敌视。
她就应该趁他病,要他命,立刻结束小奴隶的狗命,这样一来,谢咎也就彻底失去了掌控天下的机会。
两颗帝星之所以遇到死劫,无非是因为他们两个存在竞争关系,如果世间只剩下一个帝王命,什么劳什子劫难,自然全部迎刃而解,无须苦渡。
这就是为什么在她看到的那个未来里,谢咎没有经历什么劫难,直接就夺取天下的原因。
毕竟那时,景珏坟上青草都半人高了,谁还能和他争?
可徐碧琛没有这样做。
她不能,也不愿。
首先,命运弄人,她根本不知道未来是怎样发展而来的。万一谢咎变成之后那副鬼样子恰是因为她妄动杀心造成的呢?这些都说不清楚,自作聪明往往会带来更差的结局。
这个时候最笨的做法,也是最好的做法——
顺应本心。
她的本心不想杀。
徐碧琛自认不是个善良女子,那日在将离园遇险,她的手头一次沾上血腥,但她丝毫不怕,果断至极。被掳后,对待敌人也没有任何手软,该动手就动手。
她不怕杀人,不惧流言。
可她也有自己的原则与底线。
就像在皇宫里,那些脑子不太够用的妃嫔使的手段都是过家家般的存在,根本不够看,她多的是办法对她们下狠手。
长乐的事,只要她想做文章,贤妃难逃一死。
皇后那边,只要她有一点儿野心,立刻就能取而代之,凤仪天下。
与她有一跪之仇的珍妃,打压方式就更多了。她有胸无脑,说错的话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做错的事比地上的野草还密,随便拉扯一两件出来就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结果呢?徐碧琛凡事都留一线,始终没有泯灭心底闪烁微弱光芒的火焰。
她知道,女子痴狂固然是自身偏执造成,但说到底,景珏也难辞其咎。他既不爱人家,又何必惹那么多是非?
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命,活着太不容易。
只有弱者才会对自己手握权柄沾沾自喜,恨不得掌握所有人的生死。而强者,更懂得体谅和珍惜。
她可以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但非死仇,决不肯轻易杀生。
如果是谢咎站在她面前,徐碧琛必定杀之而后快,倾其所有也不会放他离开。但如今谢咎只是个受尽苦难的小孩子,什么错事都还没做过。
他,不值得她动手。
欺凌弱小,过不了自己心底那一关。
人活着,若是问心有愧,就算与天同寿,又有什么意义?
普天之下她最爱自己,一生无所求,唯愿活得洒脱自在,问心无惧而已。
徐碧琛笑了笑,对着门外喊了句:
“小奴隶们,只顾着忙,饭都不吃了?”
她眼底闪过一抹难以捕捉的光亮,笑容意味深长。
暴力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
也许暴力可以强迫别人做出违背心意的事,但绝不能从根本上洗涤一个人的内心,唯有潜移默化的教育,才能让他由内而外的改变。
缺爱是吗?
给你就是。
*
奴隶身份低贱,没有资格在屋子里吃饭,他们自觉到一旁拿出个小桌子,准备摆在院儿里当饭桌。
琛夫人攥着绣帕,掩过头顶挡住晃眼的阳光,她眯着眼看向万里无云的蓝天。
对两人勾勾指头,道:“进里面来吃。”
季珑正拿着张湿帕子擦掉桌上灰尘,闻言,疏离婉拒:“夫人有心,敬谢不敏。”
琛夫人今日身着烟青,头戴金镶碧玺点翠钗,眉若远山,眼似秋水。她好笑地说:“你们把自己晒成了鱼干,谁来伺候本夫人?”
指尖对着庭院虚空一指,道:“这里的花草需人打理。”
随即调转方向,指向自己鼻子,又说:“而我,也等着你们侍奉。”
说罢,并未给出他们太多反应的时间,她径自掉头进屋,不多时,门外传来了收桌子的声音。
两个男孩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饿得快,吃得也多。
季珑胃口其实比阿幸大,但他吃得慢条斯理,动作优雅,尽显矜贵。相比之下,阿幸就要粗鲁许多。他吃东西时常弄得碗筷乱响,用餐也毫无仪态可言。
阿幸注意到旁边的少年进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他悄悄瞥过去一眼,随即,低落垂头。
这一切徐碧琛都看在眼里。
她保持端庄的的姿势,小啜口茶饮,神态雍容。
少年心里‘咯噔’一下,感到非常不妙。这女子行为举止颇有大家风范,比之他见过的皇室成员也毫不逊色。
难道她之前撒了谎,当真是自己哪个不成器的叔叔养在外面的妾侍吗?
可真不是他瞧不起自家亲戚,一圈转下来,没哪个扶得起,谁有这能耐降住她?
他一边动筷,一边出神,将能叫出名字的亲戚都给数了一遍。
莫非是勤叔叔?他任江东王已久,家底丰厚,样子俊朗不凡。不过之前看他和婶婶感情和睦,连个姨娘都没有,怎么会养外室…
那是文叔叔?他的花心是远近闻名的,红颜知己遍布天下,完全干得出这种事。可他模样丑陋,满脸横肉,又不善经营,压根没几个钱,如何养得起这朵艳丽生姿的人间富贵花?
光是她手上那个镯子,恐怕就能抵文叔叔大半家财了。
而徐碧琛对少年现在想的完全不知情,等他们吃完,把东西收下去后,她一脸和善,道:
“吃饱了吗?”
季珑向来心高气傲,过惯了被人吹捧的日子,他可不像阿幸那样受了点恩惠就感激涕零。在他看来,被一个女人买回家当奴隶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知道自己现在奴役的是谁吗?也不怕折寿!
嗯…不过这里的饭菜还可以,勉强能入口。天生爱抬杠的少年绝不承认他还想吃第三碗饭。
少年磨了磨牙,小声哼了下,刚准备说‘还行’,就被女子接下来的话惊掉了下巴。
她轻笑一声,放下茶杯,青花瓷与桌面相碰,发出短促的响声。
“本夫人仪态万千、知书达理、蕙质兰心,又有仙子容颜,刚来到此地便引无数人瞩目…”
季珑无语,从没见过有谁这样明目张胆夸自己的,而且他们关注你是因为这些吗!还不是因为你太有钱!一掷千金,挥金如土!
但他细想之后,竟然又无从反驳…好像…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话锋一转,嫌弃道:“你们是我的奴隶,代表着夫人的脸面,旁人见不着我,就会以你们的举止来揣度本夫人。若是循规蹈矩便也算了,可你们自个儿瞧瞧,自己可有半分礼仪可言?实在是让我脸上无光!”
季珑快要气笑了。
他出身尊贵,受的是最好的教育,说他没仪态?
放什么屁呢!
看到少年不服的表情,琛夫人忍不住嗤笑,不知从儿抽出根鸡毛掸子,对着他头敲了下,挑衅道:
“怎的,吃饱了就犯浑?”
“《礼记·曲礼》有言:共食不饱,共饭不择手,毋搏饭,毋放饭,毋流歌,毋咤食,毋啮骨。毋反鱼肉,毋投与狗骨。毋固获,毋扬饭,饭黍毋以箸,毋捉羹,毋刺齿。敢问这位长相粗犷的小奴隶,你都做到了吗?”
她随口说来一段书中语,惹得季珑又生出些许疑惑。《礼记》他当然也是读过的,但他读过背过的书多得不得了,想搜罗出一两句话,不太可能瞬间记起,多半要费个几息去思索。
而她,似乎张口就来?现在的女子都能出口成章了吗?
他来不及思考太多,脸蛋微红,有点不好意思。其他方面他都做得很好,唯有一点,共食不饱,没有履行。
每日消耗这么大,肚子如同无底洞,饿得半死不活,怎么还能节制食量呢!
可无论他有多少理由,仍不能掩盖他失礼的事实。
他虽爱抬杠,也不是胡搅蛮缠的性子,知道理亏后就不再多言。
琛夫人满意地挑起眉毛,对他二人说:“明日会有礼仪师傅上门,你俩就跟着几个师傅学规矩,不得心烦气躁,不得惹是生非,尤其是…”媚眼扫过麦色少年,似笑非笑,收了话茬子。
“琛姨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晓得大家有性格,有想法,这很好。”她两个梨涡一显出来,立刻让人防备顿减,可爱得很。
“天热,火大可以理解,想耍性子无妨,夫人这里备着好几筐青菜,连着吃个五六天白水煮青菜,你们就算发的是三昧真火也能给消下去。”
脾气很大的两人:“……”
只吃青菜?
他们又不是兔子!
“好的,夫人。”不情不愿,无可奈何,满心愤懑,但最终认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