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晴朗,树林荫翳。
山林中鸟鸣声高低起伏,与风声一唱一和。
踮着脚尖踏过枯枝,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王柳表情一肃,猛地站定,把手竖起,挡住身后的人。
他把手指比在唇边,轻轻嘘了声,后面那些同伴立即会意,蹑手蹑脚地押着两辆马车停下。
马儿训练有素,不遇到要命的刺激,是绝不会发出声音的。
然而,车上装着的人可就没这么听话了。
尤其是那个麦色皮肤的精壮小子,心眼贼多,刘老虎第一时间就想起了他。
他越想越觉着担心,揪着浓眉往马车的方向看去。老大没发话,他们这些打下手的只敢猫着身子候在原地,根本没胆量乱跑。
这里离边境线还有数里路,得爬过眼前的山头才算出了大燕国境。他们一行人原是山上的土匪,抢了这么多年,连个老婆本都没抢够,于是逐渐产生了改行的想法。
当家的姓王名柳,早年做过走南闯北的货郎,见识比其他人广,他一琢磨,梁国奴隶市场发达,那些质量比较好的奴隶甚至能卖出极高的价格,这比他们辛辛苦苦抢东西轻松多了。和弟兄们商量了会儿,大家便操着家伙下山,做起了贩奴的伟业。
还真别说,这王柳确实有点儿头脑。
旁人卖奴隶,往往是捡着什么卖什么,所以价格参差不齐,很难卖出高价。而他聪明就聪明在会事先进行调查,下山后,王柳没急着做买卖,而是选择先去梁国待了大半月,将那儿奴隶交易的情况了解得清清楚楚,再返回大燕。
见着面黄肌瘦的弟兄们,王柳喜上眉梢,拍着手哼着歌,给大家倒了一杯又一杯酒。
酒劲上来,他打个酒嗝,满脸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各位兄弟,我们发达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一听见能发大财,这群穷怕了的旧日山匪登时来了精神,‘噌’地坐起来,缠住王柳,争先恐后问道:“大哥此行可是发现了什么,咱们跟着你混,你可不能吃独食啊!”
身前身后围了好大一圈人,王柳无奈,耐着性子解释:“我要是想吃独食,还回来找你们做什么?况且这赚钱买卖光我一个哪儿能做成,得依靠大家伙的力量。”他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道,“跟别人抢生意,谁都发不了财。我们既然下定决心要做,就做个与众不同的。”
他瞄准的是梁国最紧缺的市场——
优质奴隶。
这种奴隶每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优势,有的样貌出众,有的力气极大、身体硬朗,有的拥有才艺……
貌美者,男女都是娼馆鸨母争相购买的抢手货,有特殊癖好的官人老爷,也是趋之若鹜。
力气大,做苦力、做差役那都是再合适不过的。平常的佃农和长工都是自由人身,不能剥削过度,一旦出了人命,官府就要找上门来同地主扯点儿家常。但若死的是奴隶那就不一样了,横竖都不算人,随便怎么使唤。
在梁国,即便是夜间也能看到大批劳作的苦力,他们大多是哪个士绅家养的奴仆,是以才敢这样不要命的压榨。
总之,贩卖优质奴隶能攫取巨大的利益,这点准没错。为了获得更多奴隶资源,坑蒙拐骗,威逼利诱,能用的招统统用上。
他娘是个七老八十的白发老妇,长得慈眉善目,瘦瘦小小,身子佝偻,驻一根拐杖,这厮某日瞧老娘一眼,计上心头,把手一拍,直接让她当了诱饵。
力气大的,难抓。会才艺的,一眼又看不出来。所以她专挑独身又漂亮的小姑娘、小男孩下手,一挑一个准。
那些富家小妞心肠最软,一看着有老太跌倒,忙不迭就要去扶。老太再假意热情,邀请她们进门喝口水,多半都会跟着进去。
一进门,立刻打晕,拖到后门麻袋装走。
这些小姑娘个个容貌娇美,一运到梁国火速就能出手。买家争先恐后,生怕错过机会。
他们尝到了甜头,又从乞丐窝里聘了几个老乞丐,四处蒙人。别说那些娇滴滴的小姑娘,就是有些心软的小子都被他们骗到,抓去做了小奴隶。
这次,他们又在大燕抓了十几个模样不错的小孩,肯定又能大赚一笔。不过倒也出了些意外…
刘老虎愤愤暗骂:多管闲事的臭小子,让你不自量力非要趟这浑水!
他们看上了个身娇体弱的俏小姐,刚把人打晕,就见一身材高大、皮肤呈麦色的少年破门而入。
往日这种大高个是不会轻易招惹的,毕竟一看就是狠角色。他一袭黑衣,身如修竹,腰间佩环叮当,手持柄短剑,剑鞘镶三色宝石,贵气逼人,被他双目扫过,刘老虎竟然觉得两腿发麻,想直接噗通跪下。
他低头看了看麻袋,咬牙道:“上,把他带走!”
这麻烦,不想惹也得惹,他都目睹一切了,把他放走,后患无穷。
得了命令,几个大汉便朝着少年冲过去。
少年眉宇肃杀,拔剑应战。
他身似游龙,动作干净利落,剑招精妙,把刘老虎这群人逼得节节败退。
然而,终究是不能以寡搏众,一到剑影挥过,败下阵来。
刘老虎以手作刀,重重砍下去,少年身子瘫软下来,摔倒在地。
他啐了一口,抹掉唇边血渍,冷笑道:“厉害是厉害,可惜还是嫩了点。”
他们都是亡命之徒,使的招数只为获胜,没有章法。而这个黑衣少年,虽然武艺高超,却拘泥于形式,而且心怀慈悲,总是在关键时刻手下留情。
未带杀意的剑,怎么能赢?
扛着两大个麻袋扔到门后马车上,王柳他们驱马驶向城外…
大燕严令禁止贩卖奴隶,这群人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旦被在边境巡逻的士兵抓到,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儿。
王柳让弟兄们待在原地,他自己踮着脚,慢慢往发出声音的地方靠近。
右手提刀,左手迅速拨开半人高的野草,待看清里面的情况后,不由松了口气。
他转头,冲弟兄们招手,小声说:“没事,一条蛇而已。继续前进!”
又过了两个时辰,翻过山头,到了梁国。
怕车里那小子醒来,刘老虎隔几个时辰就要打水兑些软筋散给他灌下去。在陆路上行了一个多月,终于至一座巍峨城池。
城门口绿树环绕,畅通无阻进城后,在一个市场口停下。
这是梁国云海郡最大的一个奴隶市场,专门给商贩提供场所,笼子这些装备也一应俱全。
等那群孩子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身陷囹圄,周围是冰冷的栅栏,而他们,衣不蔽体地挤在一个狭小的铁笼中。
都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谁受过这种苦?
嚎哭声不断,漂亮的娃娃们泪如雨下,哭得伤心至极。然而这里没有怜香惜玉的人,任他们怎么哭喊,压根无人搭理。
其中一个梳着包包头的小姑娘满脸悲愤,壮着胆子斥道:“你们还不赶紧放我离开!我爹爹是朝廷命官,若让他晓得你们这样对我,一定不会轻饶!”
坐在小板凳上的男人端着一碗混沌,几口下肚,被她逗笑了:
“小妹妹,这儿呢可不是你爹爹能管的地方,还是省着点力气吧。”他说得意味深长。
小丫头没听出男人话里的深意,直到不久后,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胖女人被几个家丁拥着走过来。刚才和她说话的男人,此时一脸谄媚地讨好着胖女人。
鸨母嫌弃地扇了扇风,从腰间取下钱袋,砸到桌上,道:“你这儿质量好是出了名的,我也就不花时间检查了。把你这儿的姑娘全拎出来吧,我早一日带回去调养,她们就能早一日出来营业。”
越是上档次的花楼,越有讲究。像这种漂亮的雏妓,价格可是水涨船高,能将人活活吓死。
“诶,好嘞!”在这儿守着的男人瘦骨嶙峋,脸上长颗大痣,一听她这么大手笔,全部买下,当即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这次一共抓了九个女孩,他打开笼子的一侧,把人从里面强拖出来。
每个小孩事先都被灌了药,现在浑身无力,除了嘴巴还能动,其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被她们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瘦猴竟没有一丝动容,冷着脸就把人拽出笼子。
黑衣少年是里面年纪最大的,他的衣衫昂贵,这伙人怕他太过张扬,索性把他扒个精光,只留了条黑绸子里裤。
他咬紧牙根,用尽全身力气抬手,挡在笼子口。
眼中掀起惊涛骇浪,死死盯住男人,字如冰锥,直直向他刺去:
“你可知私贩人口,该当何罪?”
那人明知少年此刻没有任何反击能力,还是被他吓了一跳。
他咽了口口水,壮着胆子吼起来:“这是梁国,别拿你在那边的威风在这儿显摆。”
话是这么说,但他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后怕。这个少年看上去才十几岁,比自己少吃了几十年干饭,可人家那气派,那威严,怎么瞧怎么不同寻常。莫非,这次踢到铁板了?
他们是匪徒,不是傻子。像那种家里掌握实权的达官贵人是万万不敢碰的,最多也就绑点富商、小官的孩子。
然而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后悔也没用了。
他狠了狠心,把少年手扇开,‘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景珏手软哒哒地摔在铁栏上,剧痛传来,他脸上有短暂的痛色,随后,靠在笼上,闭目不言。
女孩哭喊的声音渐行渐远,慢慢没了声。
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笼子变空了许多,大家也不用再挤着。
瘦猴子送走了鸨母的马车,返回来,思索了会儿,径直拉开铁门,把几个男孩从左边的笼子里扒出来,一股脑全部塞进右边笼子。
他居高临下瞪着少年,狞笑:“滚出来。”
说完,毫不留情地扯住他衣领,像拖死狗一样拖到另一个笼子。
景珏成了孤家寡人,孤零零地待在一处。
样貌好的男孩价格会比小姑娘高,但出手没这么快,得等识货的人上门才能卖出去。
做惯了这缺德生意,也做出点经验和门道。瘦猴自有一套驯奴的方法。
谁闹就不给谁饭吃,动辄一顿乱打。在小孩子们心中惶惶的时候,又鼓动他们互相揭发,只要揭发,无论属实与否都奖励肉吃。
不消两天,这些同病相怜的小孩就彻底失去了对对方的信任。哪怕看守的人走开一会儿,也不愿同对方说话。
景珏已经饿了整整三日,要不是他身体底子好,只怕这会儿已经晕了过去。
他勉强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劝这些弟弟们不要被人蒙蔽。一旦被卖出去,这辈子都不要想脱身。
少年并非擅长言辞的人,为了让面前这群平均年龄不到八岁的小孩明白做奴隶有多残酷,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把能想到的词全部加进去。
这下果然把孩子们吓到,第二天,他们停止了互相诬告的行为,开始鼓励彼此。甚至有人尝试分出一点饭给隔壁笼子的大哥哥。
也有人试图向过路的人求救。
可来这儿的人本身就是为了买奴隶,怎么会管他们的死活?
异常的情况马上就引起了瘦猴的注意,他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在捣鬼。
当晚便把那臭小子逮到众人面前,狠狠鞭打了十几下,打得他皮开肉绽,满身是血。
男孩们抱在一起,直流冷汗,害怕得瑟瑟发抖。
他们抬头看了眼那片漆黑深邃的苍穹,如坠深渊,没有半点希望和温暖。
这天以后,大家放弃了自救和反抗。
陆陆续续又有几个男孩被卖掉,留在笼子里的人不多了。
来梁国的第四天,瘦猴带回来了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子。衣服破烂,浑身脏污,就像刚从泥坑里爬出来似的。
瘦小子脸也脏兮兮,看不清五官,他仇恨地瞪着瘦猴,眼中冒着火光。
被他盯得后背发凉,瘦猴扯住他头发,恶狠狠地说:“瞪!再瞪!老子把你眼珠抠了。”
男孩咧嘴一笑,忽的,埋头咬住男人的胳膊,任他怎么推搡都不肯松口。
他发狠地磨着牙,仍是死瞅着男人不放。
瘦猴疼得要命,慌乱朝他挥了一拳。
腹上挨了重重的拳头,他吃痛皱眉,但还是没松嘴,把头甩到一边,带下瘦猴一块肉。
雪白的牙齿上满是血沫,男孩冲惨叫不休的男人呸了一口。
瘦猴捂着伤口,汗流浃背,眼睛发红,他蹿起来,对着男孩就是一脚。
把他踹到墙角,拳打脚踢。
男孩抽搐着,额头上的血顺着脸的轮廓往下流,眼睛被血封住,费力地睁开。
瘦猴单手把只剩半条命的男孩扔进笼子。
他看了眼笼中两个少年,凉凉笑道:
“你们这两条毒蛇就给我待在这儿等着吧,没人会看上你们。而卖不出去的下场,只有——”
“死!”
为了防止行踪泄露,或者他们家人找上门,一个奴隶最多只能在奴隶市场停留五天。
而景珏,还剩下最后一天时间。
等他走后,少年轻轻碰了碰男孩的手:
“还活着吗?”
男孩睫毛动了动,哑着嗓子,回他一句:“没死。”
景珏便爽朗笑了笑,从屁股后掏出半个馒头,用劲撕成许多小块,塞到男孩嘴边。
“没死就吃点东西,不吃饱怎么干他们?”
男孩噗嗤了声,还是把那块馒头吃到了嘴里。
他用力地嚼,用力地咽,用力地抓住一切求生的机会。
翌日,骄阳似火,烤得大地龟裂。
瘦猴眯着眼躺在凉椅上,翘起脚乱晃。
他斜眼看了看两个兔崽子,愉快地哼起了调子。
再过两个时辰就要收市了,待到天黑,他定要把那个烈性小子扒皮抽筋!
烈日灼灼,热得行人一身大汗,空气似乎都发生了扭曲。
一双绯色软底绣花鞋,迎着蝉鸣,轻飘飘落在地面。激起尘土些许,带来香风阵阵。
伞面旋了个转儿,往上轻抬,露出一双清澈如水的眼儿。
风停。
她收了伞,半倚在桌边,对瘦猴嫣然弯唇:
“店家,把他们洗洗干净,我全要了。”
吴侬软语,声娇体柔。
瘦猴愣愣地往下一看,两锭明晃晃的金子已然躺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