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前往

听到她的话,谢云臣忍不住蹙眉。

“娘娘何意,微臣不解。”

他用指节分明的手按在伤口上,不让它继续渗血。

“几日前,微臣奉命清查北梁遗民,被歹人持刀刺伤。此事随行的大人侍卫都可作证…所以,娘娘觉得,微臣怎么了?”

被他那双幽如寒潭的眼睛锁定,徐碧琛从尾椎骨开始发麻。

她收回手,用白绢仔细擦拭指间沾上的血渍。

脸部肌肉紧绷,面如霜雪,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末了,转头,倏而莞尔,笑靥如花:“本宫同你开玩笑呢,大人还当真了不成。”

琛贵妃抬高声音,略显焦急:“桃月、彤云,还不快给谢大人请御医诊治。”

谢云臣将头颅低垂,往后退了些,道:“微臣自己寻大夫便是,不劳娘娘费心。”

徐碧琛张罗的动作顿了顿,手僵在空中,不久,她把手放回裙边,侧头微笑:

“大人是怕麻烦我,还是怕什么?”

“生而为人,对万事万物都当心怀敬畏,我怕您,也怕其余一切事情。”谢云臣唇色浅淡,却丝毫不影响他画一样的容貌。

呵…耍嘴皮子厉害。

要不娘怎么说嘴上功夫越厉害的,越不是良人呢!吹得比什么都好听,把那颗心肝挖出来一看,又黑又硬,看着瘆人。

她声线极好,就算努力压低声音,也像小溪激荡,雨打芭蕉,清脆悦耳。

“要逃吗?”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男人身体恢复能力强悍,此时伤口已经差不多止住了血,他呼吸稍稍放缓,按在伤口上的手未动,淡淡道:“胜负未分,为何要逃?”

她小声噗嗤,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两日前,暗卫已得本宫命令赶往猎场,算算时日,也该折返了吧?”

谢云臣瞳孔兀的紧缩,恍惚间,如一根墨蓝竖线,似一条毒蛇吐雾。

他闭上眼,周遭气息沉凝。

这个时候派人去褚明山,还能有什么原因?

可两日前,她甚至还没有见过谢钦,也根本没有掌握任何切实证据……

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徐碧琛矜持地抿嘴笑笑,拉住袖子,遮掩颊边小梨涡,羞涩道:“本宫没别的优点,就是有点喜欢未雨绸缪,许多事,晚了可就来不及了,大人觉得呢?”

回应她的,是难言的寂静。

他摇头,轻轻一笑:

“没到最后那刻,娘娘怎知结局如何。”

女子直视他的眼睛,铿锵道:“邪不胜正,亘古不变之真理也。”

“何谓正,何谓邪,娘娘真的能分清吗?”

徐碧琛自己就是个黑白通吃、办事无章的主,她会听谢云臣那套糊弄人的说辞?

只见美貌女子桀骜扬眉,朗声道:“皇权蔽日,此荫之下,我为正,你为邪。”

“若有朝一日,你一手可遮天,权可倾天下,你便是正,我沦为邪。”

“强者生存!这,就是天理。”

如今天下在景珏的手里,他站在哪边,正义就在哪边。

他双眼猩红,满目血光。

其声喑哑,其情愤懑:“凭什么?”

凭什么有人从出生起就高高在上,而有人却卑贱如泥。

有人对权势财富唾手可得,有人却终其一生无法逃离苦难。

如果命运这样安排,他便豁出这条贱命,逆天改命前行。

徐碧琛上了台阶,眼神无波,她说:“你可认输?”

只待暗卫携圣旨归来,她就要将谢云臣下狱彻查,届时,他一败涂地,再不能翻盘。

谢云臣冷笑,不发一言。

她还想说点什么,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切的敲门声。

琛贵妃眉心微蹙,知道她们没事不会打扰自己会客,当即扬声让宫女进来。

得了应许,彤云跌跌撞撞破门而入,她神色仓皇,牵着裙角跑上台阶,附在主子耳边低语。

不知她说了什么,刚才那肆恣张扬的美人瞬间失了颜色。

她好像风雨中禁不住折腾的小花,被狂风暴雨打掉了花瓣,打折了根茎。

徐碧琛睫毛微颤,对下方的男人说:

“今日谈了这么多,本宫也乏了,大人自行离宫吧。”

谢云臣没有多作纠缠,深深瞥她一眼,转身离开了披花宫。

他刚出去,女子唰地变脸,疾声道:“随本宫去找太后!”

她要出宫,立刻,马上!

*

在宫里找相熟的御医换了套衣服,谢云臣终于出了承天门。

他坐上辆马车,放了帘子,盘腿于正中。

马夫用鞭子驱马,低声问他:

“主子,燕帝病重,随行御医纷纷无策,您看?”

谢云臣倏地睁开眼,眸底风云涌动。

“病重?”

马夫自己也觉得纳闷,燕帝身体这么好,怎么会莫名其妙就得了不治之症。

他一肚子疑惑,道:“卑职也是刚刚收到消息,说昨日抵达褚明山山脚时人便不行了,现在还昏迷不醒,他们找了很多大夫来诊治,全都找不出症结所在。听说药也喂不进去,眼看是要…”

顿了会儿,把最后那句话吞到肚子里。

到了药石无用的地步,与死无异。

可还存在一个变数!

马夫皱眉,盯着马蹄下溅起的尘土,说:“医圣乔辞眼下正在宫中为太后调养身体,方才宫中探子来报,琛贵妃已赶往长乐宫。恐怕她是想带乔辞一起出宫,要是他们顺利抵达褚明山,恐怕还有一线生机。”

他声音变得极具危险气息,阴森道:“只要您一声令下,卑职就带领死士将他们绞杀在途中,绝不让燕帝有机会死里逃生。”

如今已是鱼死网破的局面,傻子都知道应该怎么做,他不动手,等景珏苏醒,死的就是他。

马夫以为压根不需要思考,立刻就能得到答案,然而他的主子却迟迟没有说话。

谢云臣不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可‘围杀’的命令在嘴里荡了好多遍,他就是说不出口。

精锐部队都调去陪伴圣驾,宫里剩不了什么厉害角色。而且皇帝病重乃是极隐秘的事,徐碧琛和乔辞一行人绝对不敢张扬,他们带不了多少侍卫。相较之下,自己这边的死士修行秘术,可以一敌十,想一举剿灭对方并非不可能的事。

这是绝佳的机会。

他岂会不明白?

每次话到嘴边,他眼前就会浮现出一道朦胧的身影。她那双天真又妩媚的眼儿,像笼着千山薄雾,声音柔软如刚摘下的棉花,轻轻唤着他阿幸。

思绪乱舞,滋味百般,良久,谢云臣缓缓道:“暗杀队伍已在猎场埋伏,十二金仙阵,任他插翅也难逃。徐碧琛身为徐氏嫡女,出行必会重金寻人保护,我们不必节外生枝,按原计划进行即可。”

说完,他自嘲一笑,觉得自己之前在她面前逞的威风,可笑至极。

命运这东西,连他自个儿都快信了,何求他人不信?

*

这边太后也收到了消息,急得一天没吃下东西。

徐碧琛原想陪她吃顿晚饭再走,可太后心里焦虑得不行,催着她赶紧带乔神医离开。

“哀家知道,季珑最喜欢的就是你…”她哽咽一下,泣不成声,“是哀家年轻时造了太多孽,才会落得个无子送终的凄凉景象!老天爷啊,你要是长眼睛,何不报复到我身上,非要去纠缠我几个孩儿?”

眼睛通红,看着旁边的华服女子,道:“季珑若是醒着,肯定最想看到你,你快去吧,不用担心哀家。”

徐碧琛抚着她背,温柔地说:“妾身已经让乔神医先行过去了,您不用担心。皇上吉人自有天象,妾身相信他绝对不会有事。反倒是您,整天不吃不喝把身子拖垮,等皇上回来,妾可该怎么向他交代?”

她手段过人,这些日子也让太后见识到了能耐,是以当她说出安抚的话,太后果真听进去几分。

情绪平静了些,她勉强笑道:“哀家吃不下,你自己吃吧。”

往日待人和蔼可亲的琛贵妃,把年轻的脸蛋一板,娇柔的声音一收,对太后说:“您若不吃,小心妾向皇上告您的状。”

太后脸上泪痕还没擦干,紧张兮兮地说:“别!季珑就算醒来,身子也一定很虚,就不要用哀家的事去惹他伤神了…哎,哀家吃,你别告诉他。”

听她说完,琛贵妃含笑对身旁的晚青说:“有劳姑姑吩咐厨房给母后做碗米粥。”

晚青姑姑‘诶’了声,欣喜地跑了出去。

等看着太后吃完那碗小米粥,徐碧琛跟她道别,出了长乐宫。门外小道上,桃月已收拾好行囊,守在马车外。看到她的身影,徐碧琛笑容尽失,疾步走过她身边,把斗篷一扯,露出里面的粗布衣衫。她利落上车,扔下帘子,冷声道:

“走!”

皇帝是一国支柱,他身体有疾的事绝不能泄露,这次她们走的时候位于皇宫北面的神武门。

神武门外,十数个精兵作普通打扮,等候已久。

马车行驶了一天一夜,徐碧琛独自坐在车厢里,面无表情,没有一丝笑意。

她怕路上遇袭,离开前让徐行花重金雇了百杀门的二十个侠士护卫,他们个个都是绝顶高手,价格不菲。谁知道这一路风平浪静,连个过路打劫的山贼都没遇着,那几锭金子终归还是浪费了。

到达褚明山山脚时,已是第三天的深夜,皇帝临时居住的宅子里灯火通明,她一下马车便立刻赶往景珏房中。

刚到门口,正遇到乔辞会诊完毕,关门出来。

徐碧琛心底燃起一丝希望,充满希冀地看向乔辞:“神医…”

他轻轻拉过两道门,脸上浮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暗淡。

“陛下…”

话只说了一小截,徐碧琛仿佛预料到什么似的,破天荒地失了礼仪,出声打断:

“还有救吗?”

她刚生出的希望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全部收回,如今看不出半点痕迹。少女神情沉静,不急不恼,与她温柔坚定的目光相接,人心里那些彷徨,顷刻间就消失殆尽。

乔辞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揉了揉眉心,道:“此事蹊跷,吾等不可插手。”

他看着徐碧琛那张不施粉黛却艳色逼人的脸,觉得非常惋惜。

两人当初是多么要好,同样,现在便有多么令人唏嘘。

“不但是我,乔某敢言,普天之下任何一个医师都没有办法。”

徐碧琛惨淡地说:“离宫前还好好的,这才几日光景,竟就病成了这样?”

“不是病,也不是毒。”乔辞纠正道。知道她疑窦丛生,他耐心地解释说,“乔某为陛下诊脉,脉象再正常不过。毒也验过,并没有中毒的症状。”

“非我自傲,放眼天下,绝没有任何病症能让我瞧不出丝毫迹象。也没有任何一种毒,能逃过我的眼睛。”

“不是病,不是毒,却昏迷不醒,药石无用?”她更为不解,低声喃喃。

乔辞无奈,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摆,淡声说:“正是因为非病,非毒,所以才没办法用药。陛下现在一切如常,只是醒不过来……我看,与其找我,娘娘不如去找找修道的真人,也许尚有一丝机会。”

修道?

徐碧琛惊醒,对乔辞说:“珏哥哥和我讲过,幼时曾遇到个道士给他批命,说他命有三劫。莫非…如今就是其中一劫?”

“乔某不通道家术法,您若想救陛下一命,恐怕还是得快些找到那位道士。”他于心不忍,还是选择说了实话,“像陛下这样不吃不喝,生机断绝是迟早的事情,早一日寻到他,皇上就多一分得救的可能性。”

这件事已经远远超过徐碧琛的预期。

她收到消息时,只以为景珏是突生疾病,并没有往更离奇古怪的方向想。可当世最强的医者已经断言,皇帝并非因病昏迷,她就不得不去相信那些诡异的神鬼之说。

未等到天亮,琛贵妃拉着周福海聊了许久,反复询问,周公公死活想不起那个道人的名字,只晓得他被下令滚出盛京,永远不准靠近。

天下这么大,连个名号都不晓得,该如何去寻?

就在徐碧琛焦头烂额,不知该从哪儿开始下手的时候,侍卫匆匆进来向她禀告,有个自称观宇真人的神棍上门拜访。

他说,他是来看紫微帝星应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