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殿后,琛贵妃仪态万千地坐下,宽袖轻甩,笑面对人:
“最近官场很流行进宫来见后妃吗?难道我这披花宫有如此大的魅力,本宫万万想不到,连备受宠爱的右仆射都要亲自前来找我。”
面对她的讥讽,谢云臣面不改色,只淡淡道:“皇上让微臣多关注娘娘,没什么魅不魅力之说。”
死鸭子嘴硬,嘁。
徐碧琛不屑撇嘴,调笑他:“行吧,那您此次前来,是想关注本宫的哪方面呢?”
她话说得轻浮,怎么回答都是陷阱。谢云臣索性跳过这个问题,直接问道:“家母来信,说舍弟被京中一位贵人接走,据其描述,很像您府上的徐行,不知可有此事。”
“哦?谢夫人还识字,难怪乎能培养出您这样的杰出人才。”美人笑嘻嘻地说。
他眉梢动了动,缓缓道:“母亲目不识丁,是托三弟写的。”
“哦,大人兄弟姐妹真多。”
“没有您多,微臣家只有五个孩子。”
徐碧琛差点暴怒,她家除了钱多,还有一样堪称京城之最——
孩子数量!
不过都是姨娘所出的庶子庶女。
她心里始终有道迈不过去的坎,那就是自己家庭不幸福,父母情意寡淡。每个庶兄庶妹都在彰显一个不争的事实:她爹娘关系非常疏离。
平时没人敢戳她的痛脚,在寄安侯府,她是高高在上的嫡小姐,庶兄庶妹躲她都来不及,才不会傻乎乎撞刀口上。到了宫中,被皇帝千娇百宠,就更没人敢当面得罪她了。即便是那些脑子进了猪油的妃子,也只敢用些酸唧唧的话对她进行侧面攻击。
像谢云臣这样,毫不掩饰的揭她伤疤,前所未有。
怒极反笑,琛贵妃挑眉,乖张地说:“是徐行又如何,本宫对二公子青眼有加,想接他来京中好好栽培…”她拍了拍额头,懊恼道,“原来您是想上门道谢呀,哎,用不着,本宫也是起了惜才之心,谢大人不用特地前来。您说外面天寒地冻的,何必跑这一遭?”
谢云臣瞥她一眼,眸子黑白分明,沉静如水。
他薄唇微启,声音低哑:
“臣进宫时,看到敬知已乘上了回宛县的马车。娘娘所说的好好栽培,竟然是这样的。”
徐碧琛无辜地眨眨眼,摊手道:“二公子放心不下谢夫人和几个弟弟妹妹,非要回宛县,本宫能有什么办法?难道强行将他留在盛京吗?”
她微笑着说:“请右仆射放心,本宫不是言而无信的人,说要捧他,便会尽力相助。”
同样,说要你死,也会不择手段做到。
“言之凿凿,确可信据。”他哂笑一声。
明明是褒奖的语言,徐碧琛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她笑容微滞,眯起眼儿,死死盯住男人。
“谢大人这是在质疑本宫?”语气如暴雨之前的雷霆,还没显出十分威力,已足够吓人。
谢云臣拱手:“微臣不敢。”
“没事就请回去吧,大人丰神俊朗,貌比潘安,一直待在披花宫,恐怕又有流言蜚语要往本宫身上砸来。”她声音凉凉,道,“你也看到了,本宫身娇体弱,再经不起流言摧折。”
“舍弟年幼,许会失言,若有得罪之处,敬请娘娘谅解。”他却打定主意不肯走,定定地站在原处。
徐碧琛弯唇:“右仆射过度谦虚了,二公子口齿伶俐,明辨是非,分明是个十分聪慧的少年,怎么到你嘴里反而成了无知小儿?”
她意味深长地说:“大人智计无双不假,旁人也并非全是傻的。”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妄想众人皆醉我独醒,除非老天爷赏饭吃,当真给了一颗无人能敌的玲珑心肝,外加气运加身,福泽深厚,否则简直是痴人说梦。
谢云臣眼神一黯,话未出口,又听那甜软的女声狂妄上扬:
“本宫猜,谢大人肯定很好奇二公子和我说了什么,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她好像一个等待夸奖的小孩子,尾音拖长,模样娇俏。
他哑然,半晌,张口:“对如何,不对又如何?”
“本宫若猜对,便大方地告诉你与二公子的对话。猜错还能如何?请你打道回府呗。”
“所以…”
“我猜对了吗?”
少女眼睛亮晶晶,如璀璨星辰,在深邃夜空中闪烁。
“…微臣好奇,娘娘请说。”他终是退了一步,向她服软。
徐碧琛露出大获全胜的雀跃表情。
她欢欣鼓掌,梨涡可爱,唇瓣嫣红,道:“那本宫就告诉你吧。”
“二公子爱兄心切,把大人你夸到天上去了。本宫听完呐,忍不住想你这种国家栋梁怎么只做了个右仆射,要我说,皇上直接把你升成尚书令才好。”她边笑边嘲讽,恶意满满。
谢云臣无视她的冷言冷语,静静聆听。
这孙子,装功一流。
徐碧琛心底恶语不断,面上也没给什么好脸色。她恶劣笑着,继续说:“大人在外学习,不仅变得学富五车,连口味都变了。原先一口不吃的土豆,现在可以大快朵颐。真真应了那句话,人生来就会适应环境。您看您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日子艰辛,容不得微臣挑剔。”他表情晦涩,口中充满苦味,自己都不太明白,说的到底是土豆,还是其他。
“希望变的只是口味,心还是原来那颗为好。”琛贵妃柳眉舒展,换了个话题,“二公子还说,你在白马书院的时候经常与友人结伴登山。本宫倒是看不出来,大人是如此清瘦的翩翩公子,竟有这样的爱好。唔…我没去过北梁,不如趁这个功夫,你给本宫介绍下梁国的风土人情?”
谢云臣对她之前说的话无动于衷,唯独在听到这段话时,情绪起了些许波动。
他猛地抬眸,脸色煞白:“没去过北梁…”低笑了声,又重复一遍,“你没去过北梁…”
琛贵妃完全不晓得他搞什么名堂,给了个莫名其妙的眼神,把话接着说下去。
“能坚持给家里递信,说明大人是个忠孝两全的人,正是我大燕想要的官员。不过本宫不太明白,为何从四年前,你的家书就中断了?”徐碧琛含笑,“狩元八年真是个不得了的年份,这年梁国灭了,宝儿姐姐进宫了,谢大人写了一两年的家书也断了。”
谢云臣冷然道:“微臣给家里寄了信解释不继续写家书的原因,这些敬知没告诉娘娘吗?”
他用那张水墨画里脱胎出来的脸,作出充满烟火气息的可恶表情。
“大人说的是‘想专注学业,全力准备科考’这种老掉牙、压根站不住脚的理由吗?”琛贵妃寸步不让,神采飞扬,挑衅说,“而且,字还是左手写的。”
一个惯用右手的人,在写最后一封家书时用了左手?
“与友人登高时,微臣不慎跌下台阶摔伤了右手,这些都在之前的通信中告知过家里。右手不能持笔,用左手又有哪里奇怪?”谢云臣笑道,“左右手皆可写字的,也不是只有娘娘一人耳。”
她愣了片刻,随即把杏眼虚起,一字一句地说:
“你、怎、知、本、宫、双、手、皆、可、写、字!”
最后一个字,咬牙切齿,说得又狠又重。
谢云臣表情怔然,他默了会儿,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说:“猜的。”
盯着男子看了许久,徐碧琛移开视线,吃吃一笑:“那你的直觉还挺准,赶得上活神仙了。”
“本宫还有几个疑问,想得大人解惑,不知方不方便?”她娇里娇气的声音没有任何威慑力,犹如海里歌唱的海妖,以柔弱示人,无形中软化别人的心防。
“愿闻其详。”
事已至此,他哪儿还有地方可逃?
谢云臣知道前方必有天罗地网在等着他,而他回头的路,已然全部堵死,只能前行。
“既然大人爽快,本宫也不忸忸怩怩,那你可听好了…”
琛贵妃巧笑倩兮,眸光划过,徐徐道:
“第一,您的重农改革推行至今,收获无几,麻烦倒是惹了一堆。皇上身处庙堂之高,不了解民间疾苦尚可理解,您却是从苦难中成长出来的,会不了解百姓实情吗?他们是如何被地主、官吏欺压,他们识不识字,有没有辨识契约的能力,您应该比谁都清楚吧。可按您的智慧谋略,竟然把自己这套毫不成熟、漏洞百出的政策推向全国,甚至惹来了国人暴动这样的大事。本宫想问一句,这到底是要扶大燕于既倒,还是想毁我燕国百年基业于一旦!”
谢云臣云淡风轻,不为所动:“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更何况微臣并非智者。”
她颔首,不置可否。
“第二,本宫在将离园遇袭后不久,宁远侯府就遭了难。在灭北梁一事中出了大力的寄安、宁远两府几乎同时出事,您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北梁逆贼作祟?”
他从容回复:“北梁是虞侯爷带兵剿灭的,逆贼是否除尽微臣也不敢肯定。”
游刃有余,进退有度,好,好你个谢云臣!
徐碧琛一点儿不急,她知道和他交锋不可能一蹴而就,从来没想过会快速取胜。
但获胜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她不会输。
“大人一张利嘴,本宫总算是见识到了。”琛贵妃神情妩媚,笑着说,“第三,李长秋从不肯松口,任大理寺如何盘问都不发一言,还是您厉害,刚去不久,人家竹筒倒豆子般全部交代了。把与自己亲如兄弟的侯爷出卖得渣都不剩。您这样厉害的询问技术从哪儿学的?同本宫说说,我也去学学。”
谢云臣对答如流:“审讯无他法,攻心为上,只要切中他的命脉,何愁问不出东西?’
“有理有据,说得不错。不过…”她顿了顿,作出疑惑的样子,“为什么李长秋最后又投柱自尽了?死前还要对你破口大骂?”
“生死有数,岂是我等凡人能究其原因的。”他低声道,“再则,骂我者千千万万,何差他一个。”
说得挺对。
虽然支持他的人很多,骂他的也不少。
很有自知之明嘛。
她悠悠起身,身段窈窕似神女,青丝如瀑,脚步轻而缓慢,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盘旋于冰面之上,迟迟不肯落地。
走到距离男子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徐碧琛仰头看他,笑得娇艳绝伦。
“最后一个问题…”她优雅地伸手,纤细皓腕从宽袖中露出,轻轻搭在他的胸膛上。
谢云臣心如擂鼓,全身的血液加速奔腾,他屏住呼吸,不敢乱动。
女子馨香的气息萦绕在鼻间,他眼底拢着一层薄雾,看不清眸中情绪。
徐碧琛笑盈盈望着他,没有任何预兆,手用力往下一按。
血花绽放,和那夜的场景一模一样。
看着男人霎那失去血色的脸颊,她目光似水,柔声道:
“你的伤又是怎么回事呢?谢大人。”
“或者说…谢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