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别离

十月,风雪前夕,严冬,多雨。

古之帝王,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分四时对猎物进行捕杀。皇家围场在距京两百多里的褚明山上,山中修有行宫,皇帝每隔三年便会带上器重的臣子武将前去捕猎,这是大燕历来的传统,目的在于激励后世不忘从前打下江山的艰苦,作为祖训之一,便是景珏也无法轻易违背。

临行前,皇帝陛下还在碎碎念。

他一脸怒气,嘴巴张个不停,把沈玫慧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骂了个遍。那阵仗极大,像要把她给活吞了一样。

徐碧琛强行忍住笑意,为他顺毛安抚,道:“妾身长这么大,还没听过这么丰富多彩的骂人词儿,珏哥哥可太有底蕴了。”

虽然都是不太文雅的底蕴……

景珏委屈地瞥她,两道墨眉拧成麻花:“要不是她嚼舌根,朕就可以和你一起去抓兔子玩儿了。”

“为什么是兔子?”围场不是还有些凶禽野兽吗,怎么只说兔子。

他吹胡子瞪眼,作出副‘还跟我装傻’的表情。

“你们女子不都喜欢这种胖乎乎、毛茸茸的东西?”长乐这么小,看到几只刚孵出壳的小鸭子都爱不释手,更何况琛儿这样的大姑娘,肯定更喜欢。

“哦。”比起玩儿兔子,她更喜欢吃兔肉。

泡椒兔丁,她能吃一大盘!

周福海在门外等得焦虑,左转两圈,右转两圈,很想张嘴叫皇上出来,可他又想留一条狗命,所以迟迟不敢说话。

眼看天色逐渐亮起来,出发时间在即,万岁爷还在里面和娘娘腻歪,哎哟他的娘呀,这可该怎么整。

隔着门,看了眼那胖乎乎的身影,徐碧琛弯眼一笑,推搡泰迪男人胳膊,小声说:“时间快到了,您赶紧出去,瞧人家周公公等得多着急。”

来回踱步,一看就是着急坏了。

景珏冷哼:“让他等等怎么了。”他是大燕最尊贵的帝王,是有无上权力的君主,全天下等他都理所应当!

“是吗?”小姑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声音却还是那样清甜,她一说话,能让人软掉半边身子。景珏从这柔软的南方口音中听出了一丝威胁,咽了口口水,把准备放出来的厥词又尽数吞了回去。

“不…不是。”

琛贵妃用温热的掌心轻轻盖住他的手背,柔声道:“君应当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皇上忘了吗?”

这口气,实在太像他之前的太傅。

皇帝陛下抹了把冷汗,回复说:“朕记得,这怎么能忘。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幼时翻来覆去背了数遍,想忘都忘不掉。”

“那您怎么可以任性地让全部人都干等着?”如花的容颜,似水的柔情,暗含责备,竟让已经厚脸皮到无可救药的帝王生出些许愧疚。

他偷偷嘀咕:“好像是不太对。”

抬头看向女子,在她脸上印下一吻,腻歪道:“朕先走了,你在宫里乖乖的,有什么就和暗卫说,他们会立刻传达给朕。”

“妾身恭送皇上。”拉着他手,把男人引到门口,准备把他推出去。

景珏好不容易把门拉开,作出要离开的架势。周公公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他伟大的皇上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朕还是不放心,你这么乖,万一被珍妃她们欺负怎么办?”

徐碧琛愣了愣,好笑地说:“我现在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她还能压到我头上不成?”

周福海内心疯狂附和,您这么护犊子,谁敢惹贵妃娘娘,太后都要让她三分,更何况是早就失势的珍妃呢。

“…她虽不敢明着惹你,但很有可能找些疯婆子来骚扰你。”譬如那个沈玫慧,如同一根巨大的搅屎棍,惹人生厌!

“所以呢,您不去冬狩了?”琛贵妃打趣道。

很好,要是皇帝为了她放弃本次冬狩,她就真的要名垂青史了。不过是臭名昭著那种。新一代妖妃横空出世,不知史官又要花费多少笔墨来渲染她的罪过。

“冬狩还是要去的。”景珏讪讪地说,“不过朕决定把右仆射留下,我怕远水解不了近火,若你遇到麻烦事儿,他能解决的都会为你解决。”

她感到一阵无语,心说:你让他过来,不知道是给我解决麻烦还是制造麻烦。

谢云臣看她不顺眼已是昭然若揭之事,亏得珏哥哥还蒙在鼓里。

“怎么了,琛儿脸色不好,是不舒服吗?”

“……”她觉得如果她说是,下一刻皇上就会找到由头拒绝前去冬狩。徐碧琛缓缓勾起嘴角,按捺住嫌弃的心情,努力作出欢喜的样子,道:“没有呀,妾一切都好,您赶紧和周公公出去吧。”

随他二人乘步撵到了承天门前,皇上出行的仪仗已经整装待发,他让周福海先过去打点,自己偏过头,在女子耳边低语:“在家等我,朕给你带兔子回来烤着吃。”

徐碧琛眼睛一亮,万分惊喜:“您知道妾喜欢吃兔肉?”

兔兔那么可爱,一定要红烧、泡椒、烤着吃才好。

景珏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敲,宠溺地说:“你就这点爱好,多想想也就明白了。”说完,他勾了勾她的小指,两人对视一眼,万事皆在不言中。

转身朝前走去,休养多年,亦不改当年英姿态,翻身而上,拉住缰绳,那浑身雪白的马儿仰头一声长嘶,扬蹄踏飞尘土无数。

居高临下,意气风发,俊美郎君目光缱绻,身似流光,悄无声息化成一抹绕指柔。

他冲着徐碧琛所在的位置张口,无声说道:等我回来。

女子回以一个灿烂笑容。

她站在原地,目送帝驾和卤簿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视线之中。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幸好,她并未全心以付,不至于害上相思病,食不下咽。徐碧琛自嘲笑了下,把心底刚生出来的丁点儿惆怅抹去,掉头回宫。

少了个男人而已,日子还是要照样过。

然而嘴硬的姑娘虽不愿面对,但在之后几天的生活中,还是越来越清晰的认识到一个事实——

她有些想他。

有些不习惯,没他的日子。

都说烈女怕郎缠,景珏无微不至的关怀就像雨水,日日夜夜地侵蚀她的心墙。滴水可穿石,更何况她的心是肉做的,无法做到和石头一样坚不可摧。

若是从未拥有,自然不会留恋。可当真真切切拥有过,享受过,就很难再回到一个人的生活。

徐碧琛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今夜冷得厉害。她露在空气中的脖子,好似被一张冰水做成的皮包裹着,无边无际的凉意刺得她直哆嗦。

她把膝盖弯曲,将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企图用这种方式来抵御严寒。然而效果并不怎么明显,手脚还是像刚从水塘子里捞出来的一样冰凉。使劲搓搓手,把掌心压在背下面,想温暖已经冻木的手,可是顾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两只脚丫都快失去知觉了。

忍无可忍,拽着被子盖住身体,大声喊道:“彤云!”

皇上每晚都来披花宫,和主子有说不完的话,因此两人就寝时从不让旁人在床边侍候。到睡觉的时候,就让宫女太监们到门口去守着,几乎不会留第三个人在屋内。

彤云此时就站在门口,和桃月一人提着一盏灯,安静地守着夜。

琛贵妃突然炸响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惊醒了已经有些睡意的宫女。

“主子在叫你。”桃月戳了戳她的腰,提醒她进去。

宫女揉揉眼儿,清醒过来,急忙推门入屋。

听到动静,徐碧琛从被子里探出脑袋,眼睛往左上方看去,“本宫…呲…太冷了,给本宫再拿床棉被过来。”

彤云挠挠脑袋,纳闷地说:“奴婢觉着和平日差不多呀,您怎么冻成这样了?”

“哪有差不多!简直冷了两倍不止,你瞧瞧本宫的腿,都冻成什么样子了。”徐碧琛委屈得很,她好想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成粽子啊,免得寒风跟长了脚似的往空隙里钻。

瞥见主子如花似玉的漂亮脸蛋冻得通红,知道她确实冷得受不了,彤云赶紧跑到柜子那边取出汤婆子,找厨房灌了热水,‘噔噔噔’跑回来,一把塞进琛贵妃手里。

“娘娘快塞进被子里,这个暖和。”

双手隔着层布碰到汤婆子的那一瞬间,徐碧琛发出了舒服的叹息声。

她迫不及待地把它揣到被子里,汤婆子一放进去,空气就开始升温,最初有些烫,但总归比方才冷得动弹不得要好。而且因为她身上到处冰凉,这汤婆子也很快显得‘威力不足’起来。

主子不再叫嚷冷,彤云才松了口气。她上前为娘娘掖好被子,道:“您之前没抱怨过冷,所以火炕都还没开始用。真是苦了您了,明个儿奴婢就去同内务监说,让他们启用火炕,您就不用受着严寒之苦了。”

徐碧琛像个乌龟,把头死死埋在枕头里,抱怨说:“本宫差点以为撑不过来了,你们也多穿些。”说完,她又小声嘀咕,“这汤婆子真好用,我怎么不早点让你拿出来。”

两人离得很近,她说的话彤云听得一清二楚,不由露出个笑,说:“往日皇上在时,天天都给您暖被窝,哪儿还需要汤婆子呢?”

徐碧琛愣了愣,竟然无从反驳。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不是天气越来越冷,而是为她驱寒的人不在这儿而已。平时和景珏同眠,他都会提前上榻,把两人的被子铺好,自己先睡到徐碧琛那个位置,把它睡暖和了才让位。而且当她手冷脚冷时,都会直接往他身上塞。

习武之人身体硬朗,体温也比寻常人更高,徐碧琛最爱的就是把脚搭在景珏腿上。景珏也从不拒绝她,每次都费心费力帮她捂热,一定会等到她身体变暖和才入睡。

她用被子盖着半边脸,呆呆地望着房梁。

“彤云,我记得出阁前你经常在我耳边念叨一个公子,是谁来着?”

别看彤云勾心斗角不行,对这些有趣的往事记得比谁都清楚,她立刻就回想了起来,兴奋地说:“您怎么忽然提起这个?奴婢当时向您提起,您不是从来都不感兴趣吗。”

少女腹诽:我要是感兴趣,怎么会连名字都记不得。

但凡她想要记的东西,只用一眼,过个十年八年也不会忘记。可若她不感兴趣,便是在她耳边重复千遍万遍,她也懒得分出半点精力去储存记忆。

她把眉儿往上一提,催促道:“别吊本宫胃口,快说是谁。”

彤云叹声气,语气中满是倾慕之情:“当然是少詹事羲和公子了,他出身名门,自己又很努力。跟京中那些混吃等死的少年郎没一点儿相似。温和有礼,英俊潇洒,试问京中贵女谁不想嫁给他呀。”

徐碧琛嘿嘿讪笑,不想说她对这个人没有任何印象。

“依你所见,若我嫁给羲…羲和做娘子,他待我会有皇上这么好吗?”

她以为再怎么着彤云也得迟疑一会儿,谁知这丫头完全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不会!皇上这种好男人可真是天上地下难寻,打着灯笼都难找。”

“有这么离谱吗?”她甚至怀疑自己和彤云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彤云向来对主子唯命是从,除了某些时候会对徐碧琛一些行为提出抗议,要求她往夫人喜欢的大家闺秀方向靠拢,其他方面都很维护娘娘。但这次,她竟然毫不犹豫地站到了皇帝那边。

“夫人常说,想知道一个人爱不爱你,就要看他对你家人、朋友的态度。您说说,皇上待咱们披花宫如何,待咱们寄安侯府如何。”彤云展现出了久违的认真表情,严肃地说,“您这么任性,陛下从未对您发过脾气,说是捧在手心里也毫不为过,这放在普通男人身上都显得如此不易,他还是九五之尊,多么难能可贵啊。”

任性的琛贵妃不满地鼓起腮帮子,气呼呼道:“我有这么差吗?彤云你胳膊肘往外拐也拐得太明显了!”

彤云气定神闲,完全不为此感到愧疚:“奴婢只是实话实说,您对皇上确实没什么规矩。”她们这些当丫鬟的哪儿能不清楚自家主子是什么德性,她在皇上面前将‘恃宠而骄’四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每天都在上房揭瓦,要是传出去,绝对够那些史官写个几大页的。

“胡说!”徐碧琛痛心疾首,连冷都顾不上了,撑起身子,把声音抬高,“本宫明明是百年难遇的贤妃…别看我,跟出宫那个不一样。皇上每次想骄奢淫逸的时候,我都力劝他做个明君,光是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嗯。”彤云点头,“陛下哪次做出格事儿,不是为了您。”

她噎住说不出话,其实很想反驳,但绞尽脑汁去思索,好像还真全是因为她。

灰溜溜地缩回被子,弱弱道:“你们都这样觉得?”

“觉得什么?”她疑惑不解。

“珏哥哥对我很好。”

“这还用说,只要眼睛没瞎,耳朵没聋,都能看到皇上对您的付出。”

徐碧琛乌黑的眼睛微微黯淡,没精打采地说:“不是说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吗,你怎么这么相信他。”她抬起眼皮儿,强调道,“世上没有什么能天长地久的感情,你还小,被话折子给骗了也不足为奇,本宫不会笑话你的。”

她字里行间透着满满的防备,彤云眼底浮现出一丝心疼,她知道自家小姐看起来很洒脱,实际上被夫人和老爷不和谐的夫妻关系影响颇深。上一辈的情感纠葛给成长中的孩子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他们打小就明白,即便是日夜相对的人,也可以只是为利结合,因为爱而长相厮守,反倒成了好笑的骗局。

轻轻抚摸着姑娘的发丝,彤云温柔莞尔,她的声音裹挟在风里,那么轻,那么柔:“人生苦短,不走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结局如何。我们看不到未来是怎样的光景,与其去忧虑那些可能会失去、终将远离的东西,不如珍惜当下,及时行乐,因为至少眼前人是能够抓住的呀。”

平常聪明得不可一世的琛贵妃,僵硬地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一张漂亮的小脸上布满了不解的神色。她倔强地抿着唇,一声不吭,难得显出不太聪明的样子。

“想不明白也不要太勉强自己,时辰不早了,您快些入睡吧。”彤云怕她钻牛角尖,吹了灯,为主子熏了香油,等一室馨香后,悄悄退出房间。

徐碧琛已经不觉得冷了,得了汤婆子,她手脚都开始慢慢变暖和,可旁边少了个人,总感觉空荡荡的不太自在。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眠。

窗外风声飒飒,她幻想着自己化身一片落叶,在月色之下,随风而舞,浸在空中慢悠悠翻滚,顺着凌乱无序的轨迹飘然坠落。

沙,沙,沙。

今晚月色很美,云也轻柔,她得做个好梦才是。

把脑袋放空,什么都不去想,终于在天亮前勉强入眠。她睡眠一向较浅,也是跟了景珏之后才稍稍好了些,这会儿人不在身边,那浅眠的毛病又犯了。睡着没多久,便拧着眉毛苏醒过来。

窗外天色仍是混沌,一片朦胧,云雾隐月。

徐碧琛翻身坐起,哑着声音唤道:“桃月,什么时辰了?”

桃月俯着身子凑近,在门边小声回应:“回主子话,刚过寅时没多久。”

太阳穴莫名感到胀痛,她反复揉了揉,察觉到没什么作用,便轻飘飘下地,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饮下。

自从乔神医说她有宫寒之症后,景珏就大为紧张,不再允许她喝凉水,连夏日的冰果子都给限制了。在他的强权压迫下,宫女每隔半个时辰就要进来换道茶水,为的就是她能时时刻刻喝到温热的水。

热乎乎的水流淌过喉咙,身上似乎比刚才多了些力气,头仍是胀鼓鼓地疼。

她用手扶着额头,让桃月进来。

吱——

桃月轻轻将门带上,转过身,见主子面色苍白,好像被什么恶疾缠身,她呼吸微窒,捏紧拳头,加快脚步朝琛贵妃走过去。

“您可是觉着身体不适?奴婢这就去找御医过来给您看看。”她是沉稳的性子,风吹雨打都难震撼半分,此刻却忍不住露了怯。哪怕掩饰得很好,没有多余的表情,徐碧琛还是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慌乱。

她们都是凡人,每日相伴,难免会生出真情。

徐碧琛目光温柔,扣住桃月手腕,及时制止了她想出去寻御医的举动:“本宫无碍,许是晚上没盖好被子,现在头有点疼。待会儿我用被子捂出汗,再泡泡热汤,很快就会好的。”

“您没有跟奴婢逞强吧?”桃月的眼神充满了不信任。

如果要评选宫中最怕见御医的娘娘,自家主子不排第一也是前三,让她给御医诊脉,没有哪次是爽快答应的,起码得好说歹说五六次才行。所以贵妃为了躲避大夫,隐瞒病情,也绝非不可能的事儿。

“……”徐碧琛无语,不知道自己在她们心中到底是个怎样的形象。

她聪明地选择了转移话题,而非刨根问底继续纠缠。再问下去,大概也只会徒添烦恼,不会让她感到丝毫快乐。反正她们这群有眼无珠的蠢丫头根本看不出自己的魅力,只当她是个不懂事的笨蛋。

“你昨日与徐行相见,可有什么收获?”懒散地趴在桌上,像只没有骨头的软虫。

对主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日常已经熟视无睹,桃月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一点儿都不感到奇怪。

她略带歉疚地说:“徐行派出去的人还未回来,奴婢暂时没有得到新的消息。”顿了顿,疑惑问道,“奴婢知道不该问,可还是存着疑惑,您为什么对谢大人穷追不舍,非要徐行去查他呢?”

能成为新科状元,谢云臣的家世必定清白,否则根本受不住轮番审查。既然如此,娘娘又为何偏偏对他忌惮?

徐碧琛圆溜溜的眼儿带着稚气,盛满笑意。

“本宫先前还在想,你肯定会问我这个问题,结果你还真就问了,你说是不是很巧?”

桃月赧然,道:“奴婢愚钝,愿得主子指点迷津。”

她很乐意做别人的解惑者,毫不吝啬言辞。朱唇轻抿,未着黛粉的眉色稍淡,两道秀眉如丝绒般柔软,往上微扬,好似天上弯月。琛贵妃也不客气,张嘴便是一句辱骂之语:

“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无视桃月诧异的眼神,徐碧琛将眼睛半阖,无言之中泄出一抹肃杀气息。

“世人都说谢云臣是百年不遇的将相奇才,有斧正君王之能,可你瞧瞧,他哪里做过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科举场上,凭一纸《重农策》艳惊四座,平步青云,由一介布衣变为殿前宠儿。位极人臣,又以花言巧语哄骗君王推行那套漏洞百出的改革之法,一年光阴匆匆过去,大燕的僵局有什么气色吗?不仅没有,形势反而愈发险峻。”

“他有才气不假,但有才的人多了去了,顾鄞州就差了吗?”虽然她很讨厌珍妃一家,却也不得不承认,顾鄞州才高八斗,是个有真材实料的人。天下能与之比肩者,少之又少。他唯独缺了些阅历,因为见得太少,被顾家保护得太好,所以笔下只有才学而无见识,道不破人间万千疾苦,树不起匡扶天下的大志。

她讥讽一笑,继续说:“《重农策》,好一个《重农策》,简直就像是为了迎合皇上心意特地作出来的一样。”

攀附权势没有过错,然而,像谢云臣这样自命清高又‘心怀天下’的文人,怎么会委屈自己作那奴才文章?足可见他根本不是什么无欲无求的圣人,充其量只是个为前程忙碌的野心家。光是如此,还不值得徐碧琛投以过多关注。但一次是巧合,两次也是吗?

为何一直不肯松口认罪的李长松在经谢云臣审问后立刻交代了宁远侯偷换军备的罪行,又在即将执刑前愤而投柱自绝?

又为何她会突然遭到袭击,甚至遭人掳去?

徐碧琛喃喃道:“他城府极深,做事滴水不漏,本宫暂时抓不到他的错处…”她的眼神像因巨石沉没而骤然掀起波涛的海面,藏有日月星河,微光烁动,声音铿锵,“但假以时日,此人狼子野心必将暴露。”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他做过,总有一天会被她抓住痛脚。

她淡淡笑着,对桃月说:“天亮之后你再去见徐行一面,兴许会有什么新发现。”

谢云臣不是个简单人物,徐碧琛本来没想过能通过徐行的消息网探查到什么,可这天下午,桃月拎着裙角,脚步匆匆,竟真带回来了个不得了的消息。

听完她说的话,徐碧琛沉思半晌,抬手,道:“人带回来了吗?”

桃月合拢双手,垂目低声:“奴婢已将他安置到寄安侯府的别院,娘娘可要与他一见?”

“速速把他带来,不用隐藏行踪,只求速度!”

徐行把人从宛县带回盛京,肯定逃不过谢云臣的耳目,所以躲藏无用,不如快刀斩乱麻,攻他个出其不意。

她从外面赶回来还没有休息,此时气喘吁吁,一头热汗。桃月调整了下呼吸,郑重说了句:“奴婢遵命。”

外面风和日丽,她却已经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