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审问

大理寺卿持节召李长秋入诏狱。

因他是正四品的宣威将军,寻常牢狱关不得,所以皇帝亲自下诏,让大理寺主审此案。

这件案子可能牵涉国戚,不容有失,知情的人将消息封锁,以免外泄。在事情查明之前,宁远侯府仍是勋贵,必须保存宁远侯的颜面。

皇上对李长秋很重视,大理寺万万不敢怠慢,将他关入牢房后,竭力礼待,就怕人家到时候无罪释放,反过来报复。

李长秋却是一脸沉寂,面无表情地盘腿坐在房里。

他不嚷不闹,态度很温和,这让主审的官员省了不少心。他最怕审武将,这些武官个个长得凶神恶煞,把脸一板,眼睛一瞪,就能把人吓破了胆子。

不过…温和是温和,他嘴巴未免也太硬了吧?

除了用刑,什么威逼利诱的手段都用尽了,就是不肯张嘴,一个字都不说。

这可怎么办呐!

这诏狱启动得不多,原本归前朝锦衣卫打理,但大燕嫌锦衣卫太过残暴,直接取缔了它们的存在,诏狱也就成了无主之牢。

杜文秀心里苦,他明明是负责查案的,怎么赶鸭子上架把他给弄过来审人。看着满室刑具,大理寺卿一头雾水,不知道该怎么办。

往常他审案子,都是在公堂之上,正大光明,证据齐全,只用核实、推敲即可,结果现在倒好,他还要自己亲自来审讯!

“大人,问不出来呀。”寺丞悄悄在他耳边低语,声音焦虑。

他们在这儿耗了一上午了,半点作用都没有。李长秋的嘴巴就像被针线缝起来了一样,一声不吭。

杜文秀狠了狠心,冲前面招了招手。

“韩尹,你来。”

韩尹是大理寺少卿,掌详刑。让他主审,意味着杜文秀决定对李长秋用刑。

大家同在朝中做官,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是不想动用刑罚的。

可任务压在头顶上,眼看着皇上给的期限没剩多久,再不问出点儿什么东西,他这乌纱帽也许就保不住了。

刑讯毕竟是韩尹的强项,他手下审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早就练成了一副铁石心肠,才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要落在他手里,保证不能全身而退。

夹棍伺候完,李长秋手指、脚趾鲜血淋漓,无一处完好。他嘴唇毫无血色,干得裂开口子,额头青筋直冒,显然已经痛到极致。

十指连心,被夹成这样,若不及时救治,只怕手脚都要废了,能不痛吗?

但他仍然不肯说话,紧紧抿着嘴,咬得牙根绷紧。

韩尹看向杜文秀,请示道:“您看是否要继续审讯?”

杜文秀吓得脸蛋发青,听他说话,下意识抖了抖肩。

他一介书生,哪里见过这架势?

娘啊,好多血…

“算了吧!再审下去,他今天就要把命交代在这儿,那皇上不把本官的皮剥了!”

伸手挡住眼睛,杜文秀留下一句‘赶紧找大夫给他止血,待会儿右仆射会来’,说完便急忙起身撤离。

太晦气了,他要回家沐个浴。

手底下的小官不敢违背大人的意思,找来大夫给李长秋包扎伤口。他们没得到指令,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只能把犯人架起来带回牢里,等待右仆射的到来。

谢云臣进来的时候,李长秋保持着最开始的动作,盘腿而坐,唯一的不同在于,这次他靠着墙壁。

他扫了眼地面未清理干净的血迹,什么也不说,让侍卫搬来一张板凳,老僧入定般坐下。

两人面对面静坐,中间隔了数道栅栏。

室内无比寂静,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牢狱里的差役都猜不透大人的意图,纷纷低头不作声,害怕自己做错动作,被大人记住。

夜晚,点了灯,烛火飘忽,映在男人的侧脸上,显出几分难言的妖异。

谢云臣张口,说了来这里后的第一句话。

“你们出去,本官有话要单独和他谈谈。”

他手臂轻抬,稍稍挥舞,差役们便全部退出门,独留他二人在内。

李长秋无动于衷,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处。他丝毫不恼,起身,走到栏杆处。

“将军若再闭口不言两日,你的妻儿、同僚、上级,全部都要遭殃。”

他眼皮动了动,冷声道:“休要诈我。”

谢云臣弯唇一笑,目色幽深。

“本官还不屑跟一个阶下囚说谎。帝王权术,最不怕的就是杀人。你以为咬紧牙关就能瞒天过海?皇上不仅不会放过,反而会大肆屠杀,他宁肯错杀三千,也不肯错漏一个。如此,你还要沉默到底吗?”

李长秋表情头一次起了变化。

他喃喃道:“怎么会…”

可心底却是明白,谢云臣没有瞎说。

“奉劝将军,还是快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吧。皇上的耐心不多了,等他耗尽最后一丝仁慈,整个宁远侯府恐怕都难以脱身。”

“难道我说了,皇上就肯放过吗?”

到时候不一样是大杀四方,血流成河,与现在又有什么差别。

谢云臣轻笑摇头,道:“你不了解皇上。”

他身子清瘦颀长,立在烛光之中,投下一道长影。

“宁远侯一生征战,为大燕立下汗马功劳。宁远侯府满门忠烈,嫡女母仪天下,数子在朝中为官。皇上最念旧情,怎么会轻易动其根本?”

“你不妨把事情交代明白,皇上也好为侯府寻个替罪羊。若作为关键人物的你一言不发,就算皇上有心帮宁远侯府脱罪,只怕也找不到由头。”

李长秋抬起头望他,迟疑地说:“此言当真?”

他别的不怕,就怕连累侯爷,如果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宁远侯府破败,他这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谢云臣点头。

伤口只是简单的处理了一下,现在一直灼热疼痛。李长秋艰难地挪了挪位置,把手垂下,终于开口。

“前年元宵的时候,我们短暂地回京过年,夫人突然找到我,说她有门路可以为将士筹措抚慰金。当我知道是要我偷换将士的棉甲时,立刻拒绝了她。可夫人又再三劝我,让我为弟兄们着想…看到这些同甘共苦的将士死后只有那么一丁点钱,连家人都养不活,我心里难受啊!”

他眼底似有泪光闪烁。

能让铁血男儿落泪的,只有他心中无尽的愧疚与悔恨。

“最后我还是答应了夫人。但是仅我一人,不可能瞒着侯爷做这偷天换日的事情。夫人让我不用担心,她已经找好了帮手。”

谢云臣追问:“是谁?”

“陈春祥和纪海。他们一个管军备,一个管运输。”

“倒是想得周全。”他低声笑道,继续问,“侯爷知情吗?”

李长秋摇摇头,否认道:“侯爷完全不知道,若他晓得,定不会允许我们如此的。”

侯爷同样把将士看作家人,但他更分得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断然不会放任这种颠倒是非的事情存在。

所以夫人才会让他们死守牙关,不能暴露。

谢云臣蹙眉,缓缓说:“不够。”

“分量不够。”

李长秋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那玉面郎君踱了两步,长叹声气,道:“若是夫人在幕后推动,只怕皇上不愿意保她。横竖只是个妇人,大不了废了她,让侯爷另娶便是。况且…”他侧过头,看了眼牢里的人。

“皇上现在宠爱琛贵妃,本来就苦于没有原因废后。你说,这事儿落在他耳朵里,皇后的位置还保得住吗?”

一听到事涉皇后,李长秋再也坐不住了。

虞贞是他看着长大的,把她当亲女儿一样疼。她性子骄傲,若是被撤掉尊位,一定受不了这打击。

“你什么意思?”他愣愣望去,心里七上八下的,很是忐忑。

谢云臣指尖划过栏杆,落在唇畔,压低声音,轻轻说道:“你得加重筹码,逼迫皇上不敢轻举妄动。唯有如此,他才会把这件事从宁远侯府身上摘下去。皇后也才能全身而退。”

“你让我陷害侯爷?”李长秋直起身子,满脸惊愕。

“不是陷害,而是为这个事情找一个最好的落脚点。侯爷与夫人,何者在皇上心中分量更重,相信应该不用我多说吧?将军自己就是最明白的人。”

他沉默了会儿,似在思考谢云臣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末了,语气沉痛地说:“此事,是侯爷交代我做的…”

说完,他忍不住再次确定,问他,“你可能保证皇上不动宁远侯府?”

谢云臣含笑。

“宁远侯为皇上开疆拓土,攻下北梁,皇上怎么会因为这件已经过去的事情与侯爷大动干戈?将军大可不必忧心,在此静候佳音便是。”

闻言,李长秋安心闭目。

他死不要紧,只要侯爷不受其牵连,虽死无憾。

关在牢里的日子总是无聊,他习惯静坐,也无人搭理。一日,久未打开的牢门被差役推开,李长秋被两个差役架起来往外拖去。

他皱眉吼道:“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瘦小的男人冲他冷笑:“哎哟,这气势真不得了,你还当自己是四品大官呀?我们要把你带到死牢,怎么,还要继续问吗?”

死牢?

谢云臣明明说不会出事!

不过,若是让他来背这黑锅,成全宁远侯,也不失为一个圆满的结局。

只要侯爷、夫人安好,他死有什么关系?

“宁远侯府都倒了,你也别跟我们摆架子,没人会为你撑腰的。”

他猛地抬起头,目眦欲裂,惊惧万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差役被他吓得够呛,忍不住哆嗦两下,壮着胆子说:“虎什么虎!我说宁远侯府倒了,没人为你撑腰了!”

他勾着头自言自语:“昨天夺爵的圣旨就下到侯府了,一只丧家犬还这么凶,真是的…”

夺爵…

夺爵!

李长秋仰天大笑,眼泪四溅,他表情狰狞,带着刻骨的恨意。

“姓谢小儿,你不得好死!”竭力高呼,凄厉之音绕梁不绝。

他猖狂笑了三声,用力挣脱差役的束缚,纵身一跃,朝门口的圆柱猛扑过去,血溅当场。

侯爷,长秋愚钝,最终还是害了您。

此身已无用,自绝报您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