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窥梦

春夜,薄雾,月朦胧。

季宝儿躺在床板上,盖着一床冷硬的被子,迷迷糊糊睡着。她冷得不行,将身子缩成团,时不时地颤抖。

“主人。”

“主人…”

雪域喃了两声,声音又低又弱。但季宝儿时刻惦记着它,在他出声的一瞬间,倏地睁开眼。

她抱着被子坐起来,道:“怎么了?”

它说话声很近,好像贴在耳边一样。

“时机已到,您愿意将所有积分给我吗?”雪域犹豫不决,艰难地说,“成功几率不大,毕竟谁也不知道他做的什么梦…”

“失败会如何?”也许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季宝儿保持着冷静的情绪,说话时非常镇定,不像之前那样惊惶。

“我会消失。”说到自己的归宿,雪域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压住内心翻涌的悲愤,淡淡道:“我还有退路吗?把分拿走吧。”

但凡还有其他选择,她都舍不得把这得之不易的积分全部用出。可现在的情况由不得她选择,雪域已经处于消散边缘,再不主动出击,就更没有获胜的可能性了。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她要赢!成王败寇,若不想沦为败家之犬,她必须要赢!

*

不知雪域如何施展的术法,一道虹光划过,雪原的景象彻底消失在眼前。

季宝儿心猛地跳了几下。

她试探性地喊了声:“雪域。”

无人应答。

恐慌越放越大,逐渐蔓延,笼罩了整个心房。

“雪域?”

“雪域!”她声音凄厉,不敢置信地瘫坐于床。

为什么会不见?难道它施法失败,中途直接消亡了?

那她…

“主人,可以了。”

就在她几欲发狂的时候,雪域再次作声,将她的理智全部拉回体内。

虽然那声呼唤极其微弱,但至少它还在。只要系统还在,她心里就安定很多。

季宝儿见周遭空气迅速扭曲,晃眼间,场景已从栖凤宫变成了一处陌生集市。

她置身于半空中,身体透明,无法与任何人沟通,只能看着梦按照既有轨迹发展。

集市中人声鼎沸,南来北往,形形色色,各路人马齐聚于此。

街边摆着几个大笼子,惹来无数群众围观。其中正中央的笼里,关着个头戴枷锁的小孩儿,他一张脸沾满泥土,看不清长相。

人端坐在角落里,哪怕被打得遍体鳞伤,仍然不卑不亢,不肯像旁边那些人一样畏畏缩缩。

季宝儿心骤然一紧。

虽然看不清模样,可她认得,那是景珏的眼。

桀骜、乖张,有不可一世的傲气,也有光亮和希望。

这是他小时候?

那孩子看上去并不瘦弱,但与他如今的身材有很大区别。而且面庞青嫩,全然没有成年男子的模样。

景珏十五岁被定为储君,享太子之尊后,他受人严加保护,似乎直到继任前都没有离开过盛京。

所以这是定储之前的事。

可堂堂大燕皇子,再不济,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吧。

被人关在笼子里,这是只有奴隶才会有的遭遇。

等等,奴隶?!

她集中精神仔细看去,发现街上百姓的穿着,不似南人,反倒跟他们北梁相似。

大燕立国之初就严禁私贩奴隶,奴隶只有两个来源:犯罪之人和敌国战俘。市面上根本不允许买卖奴隶,违者要受重刑。所以不会有人胆大妄为到在街头公然售卖。

她眼神闪了闪,表情晦涩不明。

这里是北梁,不是大燕。

画面定格在男孩儿的脸上,停滞许久,半晌,忽然跳了场景,他已经从牢笼中脱身出来,正穿着布衣扫地。

一个红衫女子,梳着妇人发髻,从屋中走来。

她的脸笼罩在迷雾之中,只能看清那双风情万种又天真娇憨的眼。

嘴唇微张,似说了些话,可季宝儿竖起耳朵听了很久都没听清到底讲了什么。

说完后,景珏瞧瞧看她一下,藏着道不清说不明的少年情愫。

季宝儿绞烂手帕,知道他是被这女人给救了。看模样是个美人,青春少艾,动心也是正常事!可恨,明明她也在北梁,为何救他的不是自己?

此时她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当时才四岁,也忘记了北梁最爱蓄奴的是谁。

云凰帝姬,有三千奴隶,为北梁之最。

场景又是一转,大街小巷,尸横遍野,饿得只剩皮包骨的百姓躺在地上,连个裹尸的草席都没有。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街上那些显贵门户,大门紧闭,屋里笙歌不断,一片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仍是那看不清脸的女子,不知为何,拎住男孩一顿臭骂,骂完,转身出去。

中间出现了记忆断层,混沌、灰白,等画面再出现时,男孩已经带着一行人,在城门口施粥放粮。

夜晚,繁星点点,两人坐在墙头谈天说地,她拉了下他的手,他偷偷回味许久。

后来,女子的装束变得非常朴素,他们也从之前住的大宅里搬了出来。季宝儿料想,她应该是变卖了产业来放粮。没钱的日子总是难熬,一个美貌女人带着个少年,到哪儿都不好生存。

于是那女人将脸涂黑,只剩一双美目遮挡不住。

他们一起在破庙露宿,一起颠簸野外,也一起去地里偷过红薯。

季宝儿从未见过景珏这个样子。

从她认识他开始,他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威慑四方,权震天下。可在梦里,他会因孩子气而嘟嘴,也会因吃到红薯而窃喜。那样鲜活,完全超乎她的想象。

又是很长一段空白。

她漫无目的地在梦里乱走,走了许久,直到一声惨叫撕裂帷幕,把空白背后的景象露了出来。

中间发生了什么,季宝儿全然不知,她只看到那个女人凑在景珏耳边,轻轻说了句话,然后她的身体就像镜面一样,轰然破碎,逐渐消散在空气中。

景珏惨叫着扑倒在地,无比伤心。

他埋头于黄土中,凄厉叫着什么,一声又一声,声声泣血。

画面戛然而止。

季宝儿感受到一阵巨大的吸力,直直将她抓出梦境。

身子好像坠入了无边黑暗,四处翻转,摇啊摇,晃啊晃,最后,她变成一根羽毛,轻轻飘落。

“呼…呼……”

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挣扎着恢复神志,季宝儿扶额,嘴里不停喘气。

她仰面,深深吸了几口夜晚清新的空气,感觉身体的力量正在慢慢恢复,才放松身子,倒在床上躺平。

刚刚看到的,应是景珏儿时的记忆。

梦境由心生,既然在他的梦里那个女人已经支离破碎、飞灰湮灭,那现实中肯定也是如此。以前季宝儿不信鬼神,就算见着这种梦也会当他在臆想,可她自己也是见过鬼怪神通的人,早就与之前的想法不同了。

所以…正主不在,而且不会再回来。

消失的人如同死了,难道时隔十几年,她还能从地底下爬起来找自己算账?

季宝儿给自己搭上被子,绞尽脑汁地回忆。

梦中女子都有什么特征?

回忆,好好的回忆。

她很在意那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因此对她的穿着打扮记忆犹新,不一会儿便把看到过的形象给想了个遍。

女子指间有个戒指,样子独特,用度奢侈,让人看一眼就难以忘记。

季宝儿将她的衣物打扮全部牢牢记在心中,除了指环,那女子手腕处似乎有道疤。

季宝儿眼神冷凝,操起桌上一个瓷杯,往地上猛扔。俯身拾一碎片,毫不犹豫往腕上扎去。

呲…

鲜血淋漓。

剧痛让她清醒,鲜血让她兴奋。

季宝儿悠然下地,从柜子里找出布,把它缠到伤口处。

舍不下孩子套不着狼,痛,她不怕,苦,也无所谓。重要的是有没有用,值不值得。

不过现在,一个计划已经悄然在心中形成。

她微微笑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

景珏满头大汗地直起身子。

他又忆起那个梦了。

这些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梦到那些重复的场景。记忆走马观花地飞逝,很多细节他都弄不清楚。最清楚的片段,莫过于女子在自己面前化为飞灰,那个画面如此缓慢,久得他甚至能看清她眼底的情绪。

也许早料到自己时辰将尽,离开之前,女子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可他记不清具体内容。

她消失的场面,成了禁锢他的永世枷锁。

无数次午夜梦回,怅然若失,想竭尽所能去捕捉她的身影,去找寻丢失的记忆。但心底不断有道声音告诉他:她已经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不是简简单单的失踪,而是就那样当着他的面,破碎、湮灭,最后融入空气。

当时父皇已经开始沉迷求仙问道,他很厌恶神鬼之谈,从不承认有鬼怪存在。直到他亲眼目睹女子的消亡,景珏才如此清晰的意识到——

鬼神是存在的!

找寻许久都得不到她的信息,景珏逐渐绝望,把那段故事深埋心底,当成一个奇梦对待。原以为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遇到她,可谁知,那日巡查堤坝,竟远远瞥见了陪表兄收租的小姑娘?

他不记得脸,但对那双眼儿记忆深刻。它明亮动人,和她眼里的光,一模一样。

只用了一眼的功夫,他就笃定自己已和梦中人重逢。

打听之下才晓得,她是寄安侯府的嫡小姐,虚岁十五,还不到嫁人的年纪。

本该等到明年大选再让她进宫,可他很害怕,这么美这么好的女孩,会不会让别人趁虚而入?

从没滥用过权力的皇帝,头一次为了一己私欲,强迫臣子送女入宫。

这段缘早在十六年前就该断绝,是他一直铭记心间,日夜思念,才求来了一线转机。

景珏垂眸,看着熟睡中的女孩,不由轻柔笑起。

抚了抚她的青丝,万般依恋不舍。

“我不急,十六年都等过来了,不愁这一时半会儿。”

她不爱他,自己全知道。

警惕心那么重的姑娘,最初在他身边难以安眠,可如今不是一样能够酣然入睡?

人心都是肉长的,总能捂热。她的心或许比别人硬些冷些,那他就多花点时日,慢慢捂。

只要他肯等,总有一天会等到她爱他。

那日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