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者,将合二姓之好,结两家姻亲。
秦府人丁单薄,夫人只有一儿一女,丞相又没有其他庶出子女,所以今日为青眉送嫁的是她表姐陈采薇。
采薇面容沉静,和秦青眉三分相似,但不及她五官精致。她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白米,随花轿前行,边行边往空中、轿顶撒米。
这是在‘喂金鸡’,不让鸡偷啄了新娘。
轿子稳稳前行,一路奏乐放炮,夹杂着行人的讨论声,好不热闹。秦、徐二府离得近,中间只隔一条小河,一曲喜乐还没奏完,轿子就停了下来。
接下来就是新郎的主场了。
就算世人都嘲讽徐家二郎难成大器,也没有谁能否认他长得好这个事实。同样的礼服穿在他身上,愣是比寻常人好看几分。
他面儿比姑娘白,细皮嫩肉,秀丽非凡。着皂色圆领衫,戴黑色幞头,脚踩赤色短靴,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两道长眉微扬,尽显少年风流。
他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昂首走到轿前,俊美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压抑不住的喜意。
围观的百姓屏住呼吸,期待看到新郎官威风凛凛踢轿门的场景。秦家小姐赛天仙又如何?还不是要乖乖听她那个没出息夫君的摆布!
这种用来显示新郎气概的环节,最受男人们的喜欢。看到那些很出色的女子被踢了门还不敢吱声的样子,他们作为雄性的虚荣心得到极大地满足。
然而……
徐梦鸥兴奋地搓搓手,看着眼前的花轿,快乐得差点起飞登月。
“青眉。”他叫唤一声,突然觉得不太对劲,这听起来怎么有点谄媚啊。
又换了个语调,甜腻腻地喊了声:“娘子。”
…好像还是有点奇怪,不过被喜悦冲昏头脑的徐二郎已经完全察觉不到了。
秦青眉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
她对徐梦鸥太熟悉了,闭着眼都能想象出他现在愚蠢的表情。
喜婆在一旁低声提醒他:“公子,该踢花轿了。”
女子以夫为纲,进门第一天就要给她个下马威,让她晓得家中谁最大,这是迎亲中必不可少的一个习俗。
徐梦鸥摸摸脑袋,憨憨一笑。
“娘子,你快踢轿门,别误了吉时。”
喜婆:“……”
她四周张望了下,周围那些群众的目光简直像要吞人一样,吓得她冒出一身冷汗。
抹了把汗,她勉强笑着说:“公子记错了,该你踢新娘的轿子。”
徐梦鸥却对她给的台阶熟视无睹,反而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道:“没记错,我们家青眉最大,我以后都要听她管的,所以该她踢。”
他才舍不得踢青眉的轿子,要踢也应是她踢他。
喜婆给人作了二十年媒,还从没见过这种情况,她目瞪口呆,为难地朝前面看去。
徐夫人站在侯府门口等着新妇进门,见她投以求助的眼神,无奈笑笑,出声解围,道:“青眉,你就踢吧,二郎是个耍浑的,以后就靠你来扶持他了。不用顾着我们的颜面,怎么严厉怎么来。”
她代表着寄安侯府的态度,连当家主母都发话了,别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秦青眉当即伸出腿儿在轿门处‘咚、咚’踢了几下。
徐梦鸥一张脸都快笑烂了,嘴里不停念着:“我媳妇儿真厉害,踢门声都这么好听。”
徐夫人听得直摇脑袋,心里很是嫌弃自己这个傻儿子。
他勾起帘子让新娘出来,待她伸出一只脚,将她腰一揽,微微加力,轻而易举地把人背到背上。
侧头,对盖着红方巾的新娘小声说了句:“娘子放心,我背得很稳。”
她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笑弯了眼。
傻瓜,她从来没有不信他呀。
任何人都可能会把她弄伤,唯独父母和他,绝不舍得她伤半根手指头。
新郎背着新娘上了台阶,接连跨过三道坎:跨火盆,除晦气;跨马鞍,求和气;踩喜字,保好运。
喜字过后,地上铺着几丈长的红绸毯,把秦青眉放下,两人中间牵着一段花团,缓缓朝大堂走去。
未行几步,忽听见外面如热水煮沸一般,喧闹不断。
徐夫人皱眉,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刚扭过头,就听一声尖利的嗓音高呼——
“皇上驾到,琛妃娘娘驾到!”
众人愣了一会儿,旋即‘噗通’跪下。到场的除了盛京显贵,门外面还有些平民百姓,他们这辈子哪里有机会一窥圣颜?听到皇帝来了,这些老百姓吓得两腿发软,不用别人催,自己就主动匍匐了。
跪在地上,偷偷用余光乱扫,看到离大门三丈远处,停了两辆软轿,饰以龙纹、祥云,一看就是皇室专用。
皇宫里出来的女人果然不一样,光是站旁边伺候的丫鬟,都周身不离绫罗绸缎,气质高雅,样貌不俗。
那仙人似的宫女从轿中扶出名女子,头戴珠玉步摇,额间一点嫣红花钿,穿着圆领杏色裙衫,眼儿娇媚。她一露面,惹来众人倒吸口凉气。
更惹人注目的是另一个轿子里出来的男人。
他换上墨色常服,身材高大,玉冠束发。两片薄唇合拢,显出凌厉与威严。
琛妃在他身旁,一同进了徐府。
“微臣参见皇上、娘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徐子怀施了一拜,被徐碧琛一把扶起。
她笑得轻柔妩媚,又不失端庄明丽。
“父亲快起来,我与皇上不请自来,只是惦记哥哥大婚,大家不用多礼。”
景珏难得在臣子面前露出这么温和的表情,他牵起琛妃的手,附和道:“琛儿说得对,徐大人、徐夫人无须行此大礼。”
又看了眼四周跪倒的人群,他将手一挥,朗声说:“快快请起,婚礼继续进行便是。”
得了指令,大家叩谢皇恩后,纷纷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俩虽坚持自己只是上门来观礼,没别的心思,可谁敢真的只把他们当普通宾客?
一个是天下共主,一个是当朝宠妃,随便挑个出来,都能把人给压死。
一些官僚艳羡交织地看着徐子怀,心中五味杂陈,别提有多难受了。
真是羡慕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上宠爱琛妃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别说他们这些在朝中做官的,就是民间也都有所耳闻了。前些日子不还在传一首民谣?
一人得宠全家笑,纨绔二兄娶娇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试问谁不想生个像琛妃那样的闺女,瞧瞧看她有多大脸面,二兄成个亲,自己出宫坐阵不说,还把皇上给拉过来了!把大燕的史书翻遍也没见过这样的事儿啊!
皇帝皇妃亲自上门参加婚礼,这可是撑破天的荣耀。他们这些看热闹的都能吹一辈子牛了,婚礼主角心里头肯定更加欢喜!
徐梦鸥确实挺惊喜的。
他眼睛一亮,道:“妹妹怎么来了?”
昨日他还万分遗憾地跟大哥抱怨,说自己成亲琛儿竟然不能来。大哥劝他说妹妹如今身份特殊,不能随意出宫,让他黯然了好久。
结果今天就看到琛儿了!
徐碧琛不想抢了新人的风头,拉着景珏往里头走,边走边说:“二哥不用在意我们,继续仪式吧。”
看出他们的心思,徐夫人给婆子使了个眼色。喜婆机灵,迅速喊道:“继续行礼!”
跨了三道坎,还有几拜需完成。
徐子怀、徐夫人作为男方父母,应当坐在堂上,受新人跪拜。可是现在皇帝都来了,他们自然只能屈坐旁边,将座上位置让给皇帝、琛妃。
虽然降了位置,却没人会觉得掉价。
圣驾亲临,皇室主婚,这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儿!
堂上设长案,置香烛,呈祖先牌位。
燃烛,焚香,鸣炮,奏乐。
“女儿媚,娥眉淡扫作新娘……红烛烧,拜完天地入洞房……”
念完祝婚词,礼生诵道:“一拜天地。”
新人屈膝,对着祖先牌位和正前方行了一个叩头礼。
“二拜圣上。”
这是临时加的一个环节,幸好不用提前准备太多,只要对着堂前两个位置磕头就行。
“三拜高堂。”
他们调转方向,对着右侧的徐家父母行礼。徐梦鸥眼睛红红,磕头磕得很响,白皙的脑门上瞬间多了一大块红印,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面对母亲,始终无法保持情绪的平静。
自己不争气,给娘惹了很多麻烦,也让她在其他人面前抬不起头,其实徐梦鸥心里都是明白的。
徐夫人也是感慨万千,悄悄拂去眼角泪水。
都说天下父母爱小儿,大郎懂事,她费心费得少。老二成天惹事,她每天都要想尽办法给他擦屁股,骂也骂过,打也打过,嘴巴上把他嫌个要死,可毕竟是自己花了那么多心思养大的,爱之深责之切。
再是别人眼里的粪土污石,她也如珠如宝地疼。
看到二郎娶了青眉这么好的媳妇,徐夫人打心底里觉得开心。男人成家后有了盼头,自然就比从前更有责任心和上进心,相信在青眉的监督下,二郎也会有些许改变。
她半抬双手,欣慰道:“成家后你二人就是一体,一定要相互扶持。”
“夫妻对拜。”
他二人对着彼此施以一拜。
“送入洞房!”
礼生此语一出,宾客们便齐齐发出了哄笑声。
丫鬟们拥着新妇去到新房,徐梦鸥被迫留下迎宾应酬。
他无比留恋地看了眼媳妇离开的方向,多么期望能跟她一起进洞房,两人面对着面,鼻子碰着鼻子,谁都不见,就这么抱着过一整天。
然而现实总是这样残酷,容不得他做梦。
满座宾客,四十多桌,全等着他去敬酒。
徐二郎咽了口口水,咬牙道:“不就喝酒,谁怕谁。”
他长这么大,还没被谁喝趴过!
望着二哥洒脱的背影,徐碧琛苦笑:“哥哥太实诚了,竟真的一桌桌喝过去。”而且不掺半点假,每一杯都实打实地喝。
景珏心说:徐二郎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朕又不是不知道。
眼看着新郎越喝越多,脚步虚浮,徐碧琛忍无可忍,附耳对彤云说:“去,把他叫过来。”
彤云走到他跟前,笑说:“二公子,娘娘有请。”
妹妹找他干什么?
徐梦鸥很听小妹的话,他知道家里就数妹妹最聪明,她说的准没错,打了个酒嗝,跟着彤云回到前座。
徐碧琛勾勾手指,让他把脑袋凑过去。
不明所以,但仍然照做。
不知道琛妃跟他说了什么,听完她的话,二郎脸颊绯红,跟刚被热汤烫过似的。
他不好意思的说:“妹妹认真的吗?”
徐碧琛微笑:“我骗哥哥有什么好处?当然了,你若想浪费这大好春宵,只同嫂嫂聊聊天,看看月亮,也可以继续喝。”
“不!”徐梦鸥急得挠头。他等这天等得头发都白了,做梦都是婚礼场景,怎么能容忍只和媳妇盖着被子纯聊天?
“不喝了,绝对不喝了。”妹妹说,喝醉以后会不省人事,也不能洞房…他才不愿意!他要和青眉洞房!
嫌弃地把酒杯丢到一边,让小厮灌了点儿白水进去。
徐碧琛满意地说:“如此便好,还有客人在等你,快去吧,别让嫂嫂等急了。”
啊,对!
青眉还在房里面等他呢,得赶紧把这边应付完。
徐梦鸥端着酒杯重新开始他的敬酒大业,这次,喝了十几桌,半分醉意也无,看上去那叫一个精神抖擞。
景珏笑了笑,偷偷握住她的手,道:“谁说醉酒不行?你要不要朕证明给你看…”
她恶狠狠地捏了捏他手,皮笑肉不笑地说:“妾祖先的牌位可还在这儿,望您慎言。”
“那回去再对你说?”
“恐怕到时候就不需要您说了。”她指尖暧昧地在他掌心画圈,冲他挑衅地笑。
“回去试试?”
“试试就试试,妾可不怕您。”
婚礼到这里基本已经完成了,他二人再赖在府上只会让宾客不自在,于是起身跟徐大人、徐夫人告别,起驾回宫。
披花宫内,帝妃打得火热。寄安侯府的新房里,情况也不遑多让。
好不容易从那群狐朋狗友手底逃脱,坚决拒绝了他们闹洞房的要求后,徐梦鸥得以恢复自由。
他一身酒气,推门进屋。
新娘正坐在床边等他,周围铺满了莲子花生。
其实这场景他已经幻想过无数次,可当它真的发生,自己反倒手足无措,紧张得直吞唾沫。
徐梦鸥将颤抖的手在身上擦了擦,拿起桌上的秤杆,缓缓向女子靠近。
他定在床前,声音发抖。
“青…青眉,我要掀盖头了。”
她轻轻应了一声。
手迟疑着凑近,忽的,又害怕得往后缩了缩。徐二郎狠狠拍了下这没出息的手臂,干脆把眼闭上,把心一横,迅速挑开了盖头。
方巾轻飘飘落地。
他慢慢睁开双眼,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芙蓉面。
“青眉。”
“嗯?”新娘疑惑地看着他。
“你好漂亮啊。”
“…夸张。”被他直白的话语弄得羞赧,她不自在地移开眼,脸儿微红。
徐梦鸥俯下身去,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她。
女子唇瓣晶莹,像他前几日吃过的樱花糕。
“我可以亲你吗?”脑子还没来得及想,话已经脱口而出。
秦青眉愣了下,随即,弯唇浅笑。
“可以。”
他眸子像夏日旷野的星星,清澈、闪耀,比刚才更亮几分。
“那我可以抱你吗?”
“可以。”
“抱着你睡觉也可以吗?”
“可以…唔…唔。”唇瓣被他突如其来的攻势侵占,酒气传到她嘴里,有点苦,有点涩,可他又是这样甜,以至于令她忘掉了接下来该说什么。
不…
也许此时什么也不该说。
红烛摇曳,爱潮生波。
青眉伸出玉臂,忍着嘤咛,推了推他胸膛。
“我们还没行合卺…”最后一个‘礼’字被男人吞到肚里,她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
“春宵苦短,还管什么礼不礼。”
反正饮酒千杯,无一杯比你甜美。
春寒露重,惟室内生机盎然,春色满屋关不住,只待天明到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