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灯会

《梦梁录》有言:正月十五日元夕节,乃上元天官赐福之辰。故元宵节又叫上元节,此日,宫中再次举行了盛大的宴会。

徐碧琛穿着平日不常见的吉服,头戴凤冠,珠光宝气,明艳至极。

她含笑看向座下妃嫔,矜持端庄,实则内心早已苦不堪言。这镶满宝石的凤冠压得她脖子都快断了,妃子凤冠只有四博鬓,佩饰等都略逊皇后一筹,光是这样就已经重得让她难以承担……皇后的六龙三凤冠得有多重啊?

这点她的确非常佩服虞贞,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景珏悄悄瞥她一眼,窥见她滴水不漏的表情,忍不住偷笑。

她端起酒杯,悠悠笑着,一双纤纤小脚,在桌布底下掩着,轻轻勾动旁边男人的小腿。

感受到她传递过来的讯号,景珏自觉往旁边挪了挪,方便她‘为非作歹’。谁知,小娘子一改之前柔情似水的勾人模样,鞋尖恶狠狠地碾过他的脚背。

吃痛地皱起眉,见太后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收敛了痛色,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比较平静。

长乐从宁妃身上跳下来,蹦蹦哒哒朝圣座跑去,嘴里娇娇地喊着:“父皇抱抱。”

望着她那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庞,景珏眼神柔了柔,双臂稍稍用力,把她抱起来,道:“长乐又长个了,这衣裳恐怕得全部重做。”

宁妃宠溺看着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英气的眉间透出几分慈爱。

“她的新衣裳尚服局已经送过来了,妾身瞧着以前的还有几件能穿,便自作主张让静媺穿了。”

景珏颔首:“节约是好,但也不能亏着孩子。”

太后对他的话非常赞同,连连点头:“静宁啊,长乐毕竟是一国公主,大过年的应该穿新衣服,你可别把孩子克扣了。”

“妾晓得了。”宁妃并不小气,向来是什么有理听什么,这点很让徐碧琛欣赏。于是,她露出温和笑意,说:“皇上上次赏了妾身一串东珠,我看搭配长乐的新衣服正合适,明个儿就让彤云送到姐姐宫里,让尚服局的女官嵌到衣裳上吧。”

宁妃谢了她,在歌舞之中结束了晚宴。

太后先行回宫,然后是皇帝、琛妃,他二人走出大殿,同时松了口气。

徐碧琛走在前头,扭扭肩膀,抱怨道:“难怪妾长不高呢,本来是个高挑纤细的胡萝卜,活生生被这些珠钗凤冠给压成了地瓜!”

将她上下打量,见她头顶不过到自己脖子,景珏低低笑着,说:“萝卜是萝卜,不过是矮矮胖胖的白萝卜。”

她停下脚步,定在原处。

一双圆而有神的猫瞳将他锁定。

景珏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忽然又觉得这样有失尊严,平顺了下呼吸,正义凛然地说:“不管是什么萝卜,都是漂漂亮亮的美丽萝卜。”

徐碧琛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行体会,之后头也不回地往披花宫走。

他琢磨了半天那眼神的深意,虽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至少明白了件事儿:自己又落了个把柄在她手里。

每次他一做错事,小娘子就会幽幽盯着他,不怒不骂,直让他忐忑不安、毛骨悚然。他是皇帝,没人敢不听他的,可每到这个时候就忍不住先服软,再然后,她必定借题发挥,勒索自己做什么为难的事情。

当然了,这次也不例外。

这晚,跟在琛妃屁股后头回了披花宫的皇帝大人,好说歹说磨了半天,那娇滴滴的少女还是愁眉苦脸,忧伤地说着:“您别同妾说话了,妾只是个矮萝卜。”

景珏木着脸:“你看上国库什么东西,随便拿。”

徐碧琛油盐不进,神色哀伤:“不用了,拿多少珍宝,妾也只是个矮萝卜。”

“你不是讨厌珍妃?朕到她面前去把你夸一遍,从头到尾地夸一遍。”

“就算妾赢了天下人又如何,还不是个矮萝卜。”

“原谅朕的胡言乱语,我们出去看灯会。”

“成交!”

前一刻还是‘薄雾浓云愁永昼’的无尽哀伤,在他声音出来的瞬间,立刻变成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欢喜模样。

她飞快地冲到床边,不知从哪儿取出一套便服,冲他晃晃,喜上眉梢:“妾都准备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景珏微笑:“你下套的功夫越发娴熟了。”

坑起人来眼睛都不带眨下的。

徐碧琛一边解开衣带褪去罗衫,一边换上准备好的衣服。

“一回生二回熟,您都在进步,总不能只有妾身原地打转吧?”她笑得温婉,意有所指。

狗皇帝自己脸皮都变得这么厚,还敢说她。

昨夜不晓得是谁缠着她做那春画上的别扭动作,幸好她腰肢柔软,否则今个儿不是要请御医来治腰了?

想到昨晚的幸福体验,景珏当即收声。

“去,你想去哪儿朕都和你去。”

故技重施,两个不务正业的人又用老办法混出了宫。

看着远处一片绚烂灯火,徐碧琛兴奋地推了推他的手臂,高呼:“下车下车,我要去看灯会。”

大燕虽因商业繁荣而比前朝自由,但未出阁的女子仍不能经常上街出游,除了每月定期三天的夜市,其余时候都有宵禁。三更断夜,禁止行人。上元节这天取消宵禁,女子也可以随意出门。

是以街上娇娥如云,都城士女,汇集于此。

长安街道路两边,摆着无数小摊,而每个摊位上都挂着灯笼。莲花灯、锦鲤灯、兔子灯、仙音烛、关刀灯…各样花灯,数不胜数。

皓月悬空,火树银花,玉壶光转。

富贵人家的姑娘们出行,往往要乘一辆香车宝马,女儿独有的幽香随着她们的步伐,盈满街头。

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明月美人,汇成今夜的繁华景象。

徐碧琛嫌他走得慢,挣脱牵着的手,小碎步向前面跑去。

少女梳着惊鹄髻,发丝反绾,呈惊鸟展翅之势,眉儿弯弯,身着藕色立领长袄,外披粉桃云绣褙子。朱唇轻点,在花灯下回眸,披一身星光,勾唇浅笑。

“走快些,妾要猜灯谜。”

他痴痴长叹,望月而行。

今夜,比月色更撩人的,是她的眸光。

星光聚为她眼,月色化成她身,若不是如此,他的整个身心,怎会如此沉迷?

到她身旁,见徐碧琛手里攥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四个小字:明月当空。

“要猜灯谜吗?”他颇有兴趣地问了句。

这个题面很简单,识字的人应该都能猜出来。

“猜呀。”

徐碧琛扬眉一笑:“怎么,相公要跟妾身比比吗?”

“我倒是可以,就怕你输了哭鼻子。”他自负文采,觉得平生难遇对手,根本不把小娘子放在眼里。

不巧,徐碧琛也是。

在这方面,她不信自己会输。

“来。”

转头看向老板,笑盈盈地说:“我们分别猜,您帮我们记个数,成吗?”说罢,放了十文钱在桌上。

老板把钱往兜里一揣,对他们说:“二位放心,我这里的灯谜都是特地找人写的,难着呢,保准你们尽兴。”

徐碧琛把纸条揉成团,交到老板手上。

“这个不作数,我和相公重新开始。”

她莲步走到右侧那排灯笼前,回头看他:“那,开始咯?”

景珏作了个请的动作,道:“愿与之一试。”

他风度翩翩,态度从容,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然而这份自信并没有坚持太久。

身后女子的声音从一开始就没断过,她刚说完前一个答案,下一句立刻脱口而出,那速度快得仿佛根本不需要思考一般。

景珏转头悄悄看了眼。

只见那纤细娇小的姑娘飞速扯下灯尾挂着的纸条,展开一看,目光还没从纸上移开,答案已经从她喉咙里钻了出来。

“袭。”

“淮。”

……

她脚步不断前移,不一会儿,已经站在了街尾处,手上攥着最后一张纸条。

抬头,对景珏笑笑,嘴唇微张,吐出一个‘田’字。

那老板早就看呆了去,半天才反应过来,拍手叫绝:“一个不落,全对!夫人太厉害了,我摆了十年灯市,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神通,简直让我开了眼界!”

人都需要思考的时间,能做到在看的时候瞬间得出答案的人,其思维敏捷程度,远超一般人所想。

景珏丢了纸条,大步朝她走去。

低头,鼻尖碰到她的鼻尖。

“我很开心,你猜是为什么。”

“你是假开心。”明明都输给她了,怎么会还很高兴?

景珏低声笑道:“你看,就算你猜完所有灯谜,还是猜不中我的心。”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附在耳边轻语:“看到琛儿这么聪明,我就觉得平时在你手下吃亏,不算件丢人的事了。”

她满脸得意,骄傲地仰头。

“现在才知道!晚了!”

推开他,欢快地跑过石桥,绕到小河对面,冲他挥手:“珏哥哥,过来呀,我请你吃元宵。”

哟,小娘子真大方。

景珏过去和她一起点了碗元宵。

民间的元宵做法非常丰富,它没有任何限制,只要百姓爱吃的都能做成馅。像他们吃的这碗,就是用白糖、玫瑰、果仁、枣泥混合的馅料,那糯糯甜甜的外皮儿,从滚水中一捞,清香扑鼻。

咬了一口,夹杂豆沙的汤汁流进嘴里,又烫又甜,在寒冬之中,立刻温暖了心房。

徐碧琛眯着眼吃了六个大元宵,吃得肚儿鼓起,心满意足地靠在他身上。

“浪费。”她还剩了四个没吃呢。

女孩把碗往前一推,期待地看着他。

“……”

景珏咽下口中嚼着的果仁,慢慢地说:“我吃,我把它吃完。”

反正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地位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暖床工具,现在多了个身份——没有感情的潲水桶,她吃不下的都往自己这儿扔!

狗皇帝愤愤吃完最后一个元宵,感觉打嗝都是一股子甜腻味道。

他发誓,未来一年都不要再吃这玩意儿了。

吃完东西,徐碧琛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拉着他散步消食。两人跟着人流,走到了舞狮处,看那威武的大狮子在锣鼓声中,一会儿跳起来,一会儿滚过去,妙趣横生,又十足地威严。

金镀眼睛银贴齿,奋迅毛衣摆双耳。都说舞狮辟邪,在这焰火、花灯下,真的有点儿驱散邪灵的意思。

徐碧琛看得很起劲,扒着栏杆不愿意离开,无奈时辰太晚,再不回去就赶不上明日早朝。她只能依依不舍地随皇帝回了宫。

回去路上,小嘴儿还不满地嘟囔着:“您的喜欢都是谎话,真要喜欢妾身,您怎么不送我一个漂亮的大花灯呢?”

刚刚在河边,好多公子都送给心上人花灯了!

马车缓缓驶进宫门,景珏伸手掀了帘子,抱着她下地。

他眼神温柔,粲然淡笑。

“谁说朕没给你准备花灯?”

别人有的她都会有,传情的花灯也不例外。

男子往身边移了步,一个高三丈,饰以金玉,燃五千盏灯,簇如花数的灯轮冉冉升起。

浩瀚夜空,群星失辉,千万颜色尽退,眼中仅剩这一抹色彩。

巨灯越升越高,逐渐化成徐碧琛眼里一个小小的光点。

她吸吸鼻子,转头扑到他怀里。

“早知道你给我准备了礼物,方才就不赢你了。”

“赢了多好,灯是你的,朕也是你的。”

“就算输了,你们也都是我的!”

“好,都是你的,朕要把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你……”

锦绣山河,日月星辰,凡他能及之物,尽数交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