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生着暖炉,比外面要暖和得多。
徐碧琛裹着新制的冬服,坐在凳上喝了口羊奶,奶味刚入嘴,便极为嫌弃地皱起鼻子,道:“这味儿好膻,本宫不想喝了。”
管家婆彤云开始极力夸赞羊奶的好处:“别人都说羊奶暖身体,塞上牧民天天都喝呢,您多喝些身体才长得结实……”
她掏掏耳朵,道:“你是不是还想说羊奶美颜?”
《魏书》有云:常饮羊乳,色如处子。盛京里稍有钱财的人家都要备些,以供女眷使用,寄安侯府也是每日供应,可惜她从来不肯喝。
若不是今年冬天太冷,身子有些扛不住,她才不愿意沾。
“我穿得厚,平时哪儿都不去,怕什么冷。”为了逃避喝羊奶,徐碧琛死鸭子嘴硬地说。
“那万一您要出门怎么办?”总不能一直窝在宫里,哪儿也不去吧?
这倒也是…唉,她别的地方可以不去,每隔几天去太后宫里问候一声却是必须的,躲不掉呀。
为了御寒,只能忍着痛苦喝了。她捏着鼻子喝一大口,实在是受不了嘴巴里的味道,徐碧琛苦着脸,眉毛眼睛挤在一起,赶紧说:“快快快!拿茶水过来!”
普洱茶苦涩,但比起羊奶的味道,徐碧琛已经非常满足。
“今个外面可真冷,奴婢在外头手脚都快冻麻了。”桃月从门外进来,搓搓手,呵出一口水雾。
“本宫起床就感受到了!”她今早起来,刚掀开被子又冻得缩了回去。实在是太冷了,不敢钻出来呀。皮肤刚接触到冷空气,就像被冰块冻过一样,让人直哆嗦。
她抱怨道:“这么冷,又是腊月底了,为何迟迟不见雪?”
彤云从铜壶里倒了些热水在盆子里,让桃月烫烫手,笑道:“咱们偏南方本来就很少见雪,若不到寒冬至极的时候,哪里瞧得见呢?”
徐碧琛回想起幼时随父亲北上,在北方见过的皑皑大雪,不由羡慕地说:“以前看见北方人一到冬日就会堆雪人,本宫也想。”
“再等阵子吧,兴许年过完,雪花就来了。”彤云安慰她说。
她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唉声叹气,直说:“算了算了,雪而已,有什么了不起?本宫还嫌下雪冷呢!”
没消沉多久,少女迅速打起精神,一扫愁容,道:“今天晚上我们吃扁食好不好?”
扁食以前又叫馄饨和角子,形如偃月,是北方冬日必吃的美食之一。
彤云想起她上次做的绿豆糕,没说话。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她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不开心地大叫道。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主子辛苦了。您最近忙冬至宴会的事不是累着了吗。”彤云笑嘻嘻地给她捏捏肩膀,她又不傻,怎么会承认自己的确不太信任主子的厨艺。
“年轻人辛苦点怕什么?”徐碧琛却是打定主意要‘大干一番’,她决定的事谁都更改不了,当即到厨房找御厨要来食材,准备大显身手,做一顿美味的扁食大餐。
那菜刀很轻,十分锋利,是把宝刀。可落在她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手里无异于暴殄天物。徐碧琛拿着它手足无措,只能干瞪眼,不知道怎么剁肉。
彤云实在看不过去,对她说:“包扁食不一定要和馅儿,要不还是让御厨来做吧,咱们在屋里等着他把馅送来就行。”
徐碧琛不太情愿,可又没有办法,她脸上露出一抹遗憾的神色,小声嘟囔道:“看来人还是要掌握一门技术,之前你也不让我点火。最有趣的活儿都不能干,真是没意思。”
“您是千金之躯,怎么能天天泡在这厨房里呢?”彤云振振有词,为自己的行为找到理由。
“民以食为天,就算进了厨房又怎么样?”内心有一个厨子梦的徐碧琛立刻反驳。
“可是宰杀牲畜难免与仁违背。”小古板彤云苦口婆心地说道。
“嘁…”她嗤笑一声,不屑一顾,“怎的你也信儒家这套说词,不亲手宰肉便不叫犯杀孽?那每日吃的那些肉食算怎么回事。仁在心中而不是浮于表面,难道我不做饭,还能够不吃肉吗?”
同样是杀生,间接与直接又有什么区别?既然想做一个冠冕堂皇的仁义者,何必要吃肉?不如一辈子吃素算了。
她撇撇嘴,对这套酸臭的说法很没有好感。
不过徐碧琛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就算把食材都给了她,她也不会做馅料,而且这扁食的精髓就在于这个肉馅,如果馅做的不好吃,恐怕她也难以下咽。
在兴趣和口福之间,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
回到房里,耐心的等待一阵,御厨抬了一盆和好的馅料进来。
“是什么馅的?”徐碧琛问道。
何神厨眨眨眼说:“当然是娘娘您最爱的菌菇木耳猪肉馅。”
徐碧琛欢呼道:“天啊,何神厨你最好了。知我者,何神厨也!”
为了达到自己动手的目的,她拒绝了御厨帮忙的想法。只让桃月、彤云来帮忙包扁食。
说是帮忙,其实她自己才是干活最少的人,大部分都是两个宫女包的。
对于自家主子有几斤几两,彤云比谁都清楚,女子盯着那擀好的面皮傻傻发呆,她偷偷地撇了眼旁边的宫女,学着她的动作,用筷子夹了一坨料到皮的中间,再将皮合拢。
别人将手捏了捏,很快扁食就出了几个褶子,可是轮到她动手,不仅合不拢,扁食很快散了架,而且肉馅儿还从旁边漏了出来。
桃月拿手绢替她将手边的脏污擦干净,道:“您的馅儿包多了。”
徐碧琛狡辩道:“馅儿不多不好吃。”
“贪多嚼不烂,您包太多,这个皮儿包不住,最后扁食一丢进锅里就会散架哦。”
“那…那我少包点。”
她又夹了一坨肉馅,可这次馅是少了,剩下的皮又太多了。
徐碧琛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四周,桃月憋着笑对她说:“主子您先看我们怎么包。”
徐碧琛脸微微一红,她从小就聪颖过人,连教书的夫子都赞誉她若身为男子,定力压天下群雄。可老天终究是公平的,给了她一个聪明的脑袋,却剥夺了她在厨艺上的天赋。
那么简单的包扁食,她愣是看了半天学不会。
幸亏宫人们耐心,慢慢地教导她,折腾废了好几个扁食才逐渐包得有模有样起来。
第一个扁食在她手中成形,虽然包得还是不伦不类,但好歹已经勉强有了偃月的形状。
这次馅儿也不多不少,比之刚才进步很多。
徐碧琛默默的记下了馅的分量,下一次又包这么多,扁食却没刚才鼓。
“为什么会这样?”她拧着眉,很严肃地看着手中小巧的面皮元宝。
“因为您刚刚拿的面皮比上一张大。”
“喔!”她恍然大悟。
桃月感慨万千,平日里心细如发的娘娘一遇到这些事儿,那脑子就仿佛停止了转动似的,果然人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物。
可主子在厨艺上的拙笨,反而让人觉得更加亲切。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露出一点这个年纪应有的天真。
又包了两个,徐碧琛突发奇想,拍拍脑袋道:“民间是不是会在扁食里包一个铜板,以寓意财源滚滚?”
彤云比桃月晚进宫,她算是在民间长大的,因此对民间的习俗,比宫中的女子更加了解。她点点头,说:“民间确实有这样的习俗,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徐碧琛眼珠一转,狡黠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
景珏一进门就闻到了香喷喷的肉味。
“又在吃什么好东西?”
他觉得这丫头过的简直是神仙日子,他整日忙着上朝处理朝政,可这姑娘倒好,天天待在宫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关键是还没人敢管她。
宫里的妃子现在都学乖了,没人敢惹她,而母后又操心着长乐的事儿,压根不管宫中事务了,现在可不就是她最大了吗?
徐碧琛用扁食沾了沾醋,送进嘴里咬了一半儿,那鲜嫩的汤汁顺着截口流出,她及时用手帕接住,说:“这不是快过年了吗?妾身想吃点扁食嘛。”
哦,扁食?
盛京位于黄河以南地区,比起北方来说,没那么经常吃到这食物,所以乍一听,景珏还觉得有些稀奇。
“什么馅料的?”
徐碧琛坏心眼的说:“韭菜大葱味!”
…这名字一听就很重口。
他一阵无语,调侃道:“你的口味这么重,是不是想把朕给熏死?”
徐碧琛故意凑近将嘴张开,说:“怎么了?仙子的嘴巴还会臭?那您别亲啊。”
“别亲?天都快黑了,你怎么还在做白日梦呢?”景珏微微笑着,伸手挡住她的嘴巴。
她哼了声,把脑袋转过去,道:“骗你的,不是韭菜大葱味儿,是我最喜欢的菌菇猪肉!要不要试试,可好吃了。”
景珏很少吃扁食,但看她吃得这么香,不免也有些好奇到底有多好吃。对于品鉴美食,他还是非常相信琛儿的眼光的。
在桌边坐下,执箸从盘里夹了一个扁食出来。
“这个扁食真是长得珠圆玉润,极其可爱,看它形如弯月,比金元宝还要令人欢喜,朕真是迫不及待要尝尝它的滋味了。”把扁食夹在半空中,他啧啧称奇,极尽所能地夸耀。
见他二话不说,一来便夸奖,徐碧琛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说:“您这嘴巴是抹了蜜吗?怎么今日这么多好话?”
景珏无辜地说:“这不是看出来是你做的吗?”
这么丑的褶子,这么丑的形状,除了她,还真想不出别人能做出这样的食物。
徐碧琛脸色一变,他立刻夹紧尾巴,紧张的开始挽救。
“我是说这样精致又可爱的褶子,只有我们琛儿才能做出来。”
哼,这还差不多。
她又咬了口面皮,细嚼慢咽地吞下去,念叨道:“肯为您下厨已经难得,每日早上伺候您穿衣,给您做食物,还要怎么样?难道这就是女子应该做的事情吗?”
女子眼眶一红,伤心呜咽:“莫不是皇上也觉得妾身与您是不平等的,应该为您做牛做马?”
景珏要是说是,恐怕马上就会被她藏在泪水下的眼刀子活活给戳死。
他摇摇头,讨好地说:“感情需要两个人共同维系,你对我好,朕都看在眼里,绝对不会当成理所应当的事情。”
这话说完,又小声抱怨道:“朕可不像你那么忘恩负义。”
他对她多忠心啊,比墨点那只臭猫好多了,可她宁肯偷偷抱猫,也不肯抱他。
“您说什么?”
她耳朵一动,收了眼泪,目光犀利的看过来。
景珏正襟危坐,道:“还能说什么?朕说朕应该为你付出,这是无条件的,你可千万别感激我,尽管使唤我吧。朕可爱为你做事儿了。”
她便可爱地笑了笑,态度变得非常和善,替他斟了茶水,催促他赶紧吃。
景珏是抱着必死的心态吃的这个扁食,压根没有幻想它的味道会有多好,可真的下口了,那鲜嫩的汤汁到了嘴里,他才眼前一亮,觉得这味道是真的不错。
应该是御厨和的馅儿吧……
不过确实美味。
又夹了一个到碗里,咬一口,突然,齿间抵到一个硬物。
多年来练就的灵敏反应,让他在瞬间收回舌头,轻抬牙齿。
取出嘴里的异物放在掌心,是一枚铜钱。
这是……
徐碧琛拍拍手,笑容灿烂:“北方有习俗,在扁食里放一枚铜钱,谁能吃到就说明来年会财源滚滚,想必明年一定不会再起水灾,大燕必会风调雨顺。”
为她这份心思动容,他眸光一暖,薄唇轻启,话到嘴边还未出口,就见她姣好的面容因惊喜而瞬间点亮。
徐碧琛跳起来,一头珠钗乱晃。
她掀起裙摆,快步往窗边去,彤云在一旁心急地喊着:“主子注意安全!”临近过年,万一不小心摔了,那可真是不吉利。
景珏也胆战心惊,急急跟在她后面,把她护住。
她不管这么多,心里眼里只有前方,像只轻灵的蝴蝶飞扑到窗前,伸手一推——
寒风卷碎玉,细雪落梅花。
盛京的初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