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月很快收拾好情绪,用袖子将眼泪抹干,又恢复了平常的淡定表情。
她起身,弹弹裙摆,低眉顺眼道:“今日所言,望主子不要与第三人说起,奴婢做久了丧家犬,难得能遇到娘娘这样的贵人,无其他奢求,只愿披花宫平平顺顺,也愿您……”
余光落在徐碧琛白色的绣花鞋上,她恍了恍神,接着说。
“平安顺畅。”
虽说娘娘如今受宠,可天底下没什么能大得过皇家体面。此事一旦泄露,恐怕,横生枝节。娘娘家世显赫也许不会有大碍,可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全都要死。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徐碧琛摸了摸她头发,淡淡地说:“你今天也劳累了,回去歇着吧。明天开始,忘了之前发生的一切,只要记住你是披花宫的人,是本宫的人就好。”
桃月退出门去,房里独留她一人。
走到花窗旁,推开窗户,冷风扑面而来。
冰凉的空气冲到脸上,刺得她轻轻哆嗦了下,脑袋却清醒了很多。
原来是这样,难怪,难怪啊。
以前那些想不通的困惑,在与桃月交谈后,全部迎刃而解。
进宫这么久,她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宫中妃子长达数年无所出。若说皇后、珍妃是因为之前滑胎伤了身子,很难有孕,倒是可以解释。可其他人呢?宫里头还有这么多如花似玉,身体健康的妃嫔,就算她们见到皇帝的机会少,也不至于一个孩子都怀不上吧。
她怀疑过,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暗地里谋害皇嗣。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推翻,因为宫里这五年来,除了贤妃压根没人怀过孩子。
如果女人方面没有问题,那问题就出在景珏身上。
徐碧琛未出阁时,偶尔会到院子里听嬷嬷们聊天,她听说府里有个家丁不能生,所以他媳妇寻了个晚上和别人私奔了。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世上有人天生不能生育。
也许景珏……
可贤妃又有孩子。
如果他真的生育能力有问题,贤妃为什么会有孩子?
再加上太后对长乐那好得出奇的态度,徐碧琛不由更加疑惑。奶奶喜欢孙女天经地义,可毕竟没带把,终究不能继承大统,就算是目前宫里唯一一个皇嗣,也不用好成这样吧?长乐一出生就赐了封号,这是本朝前所未有的事情,再怎么也应该等到孩子满月。可太后非常急切,仿佛这是她盼了很久的珍宝,必须立刻给予她全天下最好的东西。
其实她心里一直隐隐有个想法:长乐是贤妃与人私通所生。
但这个想法漏洞太多。
深宫之中,太医等人不能随意进出宫闱,剩下的都是太监,她跟谁私通?
她又是如何做到瞒天过海,逃过皇上、太后的法眼?
还有,如果皇上自己有问题,他不会不清楚,那么自然就晓得长乐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可他还是对公主疼爱有加。这怎么说得过去?
而且长乐公主的脸蛋和景珏有三分相似,尤其是那个鼻子,这么挺的鼻梁可不多见……
这些疑惑积压在心头,让徐碧琛百思不得其解,她无数次的推翻自己的设想,又无数次重新燃起疑惑的火光。直到今天她去长乐宫,意外地发现长乐嘴唇很丰盈,和景珏、萧娴都大不一样。
长得像,不一定非要是自己生的。
景珏和她说,自己跟二哥样貌相似,有没有可能长乐像的是二王爷,而非皇帝。
徐碧琛走之前问了长乐乳母她的生辰,乳母并不晓得她是什么心思,还道是想关心小主子,很爽快就说了。再联想到二王爷去世的时间,竟然就在贤妃怀上长乐不久后……
若景静媺是已故二王爷的遗腹子,之前所有困惑都不再成为问题。
因为她是景琅唯一的血脉,所以太后心疼万分,所以景珏能够容忍贤妃,所以,她长得像皇帝。
徐碧琛敛目,感受着湿润的寒风穿过发间。
她对贤妃如何没有半点兴趣,她鼎盛时期都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从宫外回来,更是不足为惧。
真正支撑她穷追不舍的,是她个人想要掌握一切信息的性格。
在侯府生存,面对娇弱的姨娘,十几个庶兄庶妹,她不得不让自己迅速长大,好为娘亲哥哥撑起一片天空。娘亲威仪,却不擅勾心斗角。大哥聪颖,但一门心思扑在读书上。二哥,更是不务正业,只爱玩乐。若连她都浑浑噩噩度日,还不知道娘亲她们会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想要克敌制胜,必须窥尽全局,不能遗漏任何风吹草动,唯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久而久之,徐碧琛此人就养成了非要探悉所有事情的性子,稍有些事她搞不明白,心底就不踏实,总觉得埋有什么隐患。所以她习惯了用最缜密的心思去留意身边的变化,也习惯了不断怀疑、不断求证。
这性子帮了她不少忙,譬如前阵子季宝儿那事儿,若不是她在意细节,又费心推理,根本不能发现其中猫腻,指不定现在还生活在危险之中。但同样,它也会带来极大的压力,为了防患于未然,洞悉秘密,她的脑子必须每时每刻高速运转,保持十足的清醒。
任何信息都有它的价值,关键看人怎么运用。
像长乐的身世,用处可就多了。
徐碧琛缓缓笑起来。
*
《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在戎。”而礼天神必于冬至,冬至这日,皇帝率百官到圜丘祭天。
圜丘坐北朝南,高三层,形为蓝色琉璃圆坛,白玉柱,红宫墙,修得气势恢宏。
皇帝头戴皂纱圆形大裘冕,綎两端垂旒,丝绳悬五色彩珠十二颗,玉笄穿纽,系帽缨处用金箔装饰。身着黑色上衣、明黄下裳,上衣绣日、月、星辰、群山、龙、华虫,下裳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腰间系白色绫罗大带,衮服下摆穿绫罗单衣,衣领黑青相间,素纱单衣边缘青色镶边。腹前悬绯色绫罗蔽膝,上绣火、龙、山三种纹样。腰带佩玉佩,由磺、冲牙、玉珠等组成,上镶玉石。
以六色丝带编结为大绶,挂于身体后方。手持用黄色丝织品包裹的的玉圭,长一尺二寸,正面刻四镇之山,寓意安定四方。
这是今年最隆重的一场祭天仪式,全宫斋戒三天,皇帝、后妃、官员均不可饮酒食荤。
圜丘第一层,自北向南摆“昊天上帝”的神位,两侧设先祖牌位,而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则作为从位。
乐舞完毕。
景珏从第二层迈入第一层,上三炷香,面色严肃,眼神虔诚,上毕,回第二层拜位,领群臣对天神行三跪九叩之礼。待行完大礼,他又登上坛至“昊天上帝”神位前,恭敬献上玉帛、贡品。
读祝官开始朗读祝文。
奏乐,唱到:“鞠躬,拜、兴、拜、兴……”
赞礼官带领文武百官叩拜。
之后是皇帝行初献礼,最后又行三跪九叩,撤去贡品焚烧祭天。
这过程繁琐至极,却在乐声中显得无比庄严。
仪式完毕,皇帝返回,一脸倦容地进了披花宫。
徐碧琛等女眷没有资格同他一道祭天,只乖乖地在宫里等他。
见他穿着如此隆重,她眼前一亮,‘哇’地一声扑过去。
跳起来挂在他身上,脚悬空吊来吊去,道:“您今天也太英俊了,妾实在忍不住要靠近您。天呀,我是什么好运气,能天天和这样的美男同床共枕……”
被她的马屁吹得头皮发麻,景珏一手抬住她屁股,抱着她往里面走。
“是不是每次都要拍马屁?”他睨她一眼,满满都是嫌弃。
徐碧琛死死揽着他脖子,笑说:“充满爱意的话要被当成拍马屁,那您说说,拍您的马屁,您还能给妾身什么好处呀?”
金银珠宝给得够多,荣宠也已经无人能及,他还能给什么。
景珏含笑:“极尊之位,你要吗?”
他说话的声音那么低,那么绵,好像要织成一道网,把她牢牢套住。
她假装懵懂,屁股抬高,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现在妾坐在您手臂上,不已经是极尊之位了吗?”
见她偷换概念,景珏并不恼,反而宠溺一笑。
“就你机灵。”
他在坐榻处坐下,揉揉眉心,道:“今晚朕想和你一起用膳。”
她贼笑道:“是不是羡慕妾宫里有三个神厨?”
“因为什么你自己还不清楚吗?”景珏抬起她下巴,唇角上扬,道,“还不是你太秀色可餐,能让朕食指大动。”
徐碧琛捧着脸,无比欣喜。
“妾是不是又变美了?彤云她们都说妾身消瘦很多,更有女人味道了。”
他仔细瞧了瞧她的模样。
眸儿带着笑,这么甜,这么媚。越来越像他梦里的样子。
景珏脸色变得更柔,拉起她的小手攥在掌心。
“今晚吃东坡肉可好?”
“您不是才祭完天,这么快就想吃肉呀。”
他捏捏她鼻子:“你吃了这么多天素,就不想沾油荤?”
徐碧琛立刻大呼:“想啊!怎么不想!我还想喝药膳鸡汤,想吃红烧牛肉。”
“也不怕肥…”
她顶了顶他肚子,不满地说:“我这样的仙子是不会胖的,永远不会!”
他闷声笑着,俯身道:“让朕瞧瞧,该胖那处有没有胖。”
少女捂住衣襟,警惕地说:“少来这套,您赶紧和我说说今日祭天的事,顺利吗?”
“都是老规矩了,不会出纰漏的。”这么多年,年年祭天,还能出什么问题。
徐碧琛仰头,好奇地问道:“您私底下和妾说说…”她压低声音,做贼似的小声说,“世上真的有神明吗?”
“有。”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带一丝犹豫。
“那为什么世间还有这么多不公,这么多惨象?”
如果世间有神明,为何黄河还会泛滥,使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为何人分贵贱,有人锦衣玉食,有人冻死街头。为何黑白不分,好人命短,恶人寿长?
景珏眼中有明灭的星火,有温暖的希望,有春色,也有虔诚。
他摸着她头顶的发丝,像哄小孩睡觉一样,柔声说:“朕的父皇晚年四处求仙问药,所以我很厌恶鬼神之说。以前有个道士,说我命有三劫,全是死劫,我立刻将他发配,不允许他此生再踏进盛京一步。”
“直到朕十一岁时…”他忽然收了声,摇头兀自轻笑。
“总之琛儿,世间是有神的。”
他拉着她的手,放在她左胸处。
“神不在天上,在人的心里。是非善恶,都在这里。”
“天可以不为人做主,人却要为自己守住底线。神明不能随时随地保护你,但你自己可以。你是自己的神明,也是…”
“我的神明。”
轻轻一吻,万千情意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