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长乐

桃月回来时,手里揣着一叠图样,彤云守在门口,远远瞧见她的身影,将掌心搓热,呵出一口寒气。

“这么冷的天,你在外头作什么?”桃月也看到了她,加快步子朝她走来,一边疑惑地问道。

彤云帮她拿过一些图纸,即刻感到沉沉的压力。她黛眉轻扬,说:“上哪儿拿的这些回来?真沉。”

“尚仪局的女官同我说冬天的服饰样式做出来了,让我去尚服局领回来给娘娘过目,我从那儿出来顺道就去拿了。刚刚扫了两眼,真是极漂亮的。”

虽然还未制成成衣,但只看图上的色泽、样式,样样都出挑,一看就知道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在里头。这也不难理解,如果连后宫头号宠妃都不用心对待,恐怕才是昏了头。

听她这么说,彤云也好奇地偷瞄了眼。为首的是一件桃色竖领长衫,外罩一件镶着兔毛边的棉褂子,这颜色挑皮肤,娘娘这样白净的妙人儿穿上,一定艳丽生姿,比那村春日粉桃还要嫩上三分。

着实好看。

桃月心里还惦记着事儿,又问她一遍:“你还没回答我呢,天寒地冻的,在门口等着受凉吗?”

她俩天天一起侍奉主子,又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处得很好,相处时也比刚开始随性许多。

彤云“喔”了下,想起了正事,对她说:“主子叫你去找她呢,光顾着和你说话,差点忘了这茬。”

“那你把东西给我吧,我正好一起拿到主子房里。”

她笑着说:“急什么,我陪你走一趟就是。”

两个人拿总比一个人拿轻松,桃月抿嘴笑了笑,和她一同往娘娘住处去。

宫殿地下有火道,火道直通地面的洞口,在外面烧火,那热气透过火道传到屋子里,整个房间暖烘烘的。

从室外进来真是浑身舒畅,泡在暖暖的空气里,那瞌睡虫瞬间就钻了出来,惹人哈欠连连。

徐碧琛打呵欠打得直流眼泪。

手里抱着个捧炉,她等得昏昏欲睡,眼皮子像有千斤重,时不时地合上,又被她强行撑开。

迷迷糊糊看到个人影站在面前,徐碧琛晃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都怪这个暖炉!这么舒服,让人止不住困意。她把捧炉放到桌上,用掌心轻轻拍拍脸颊,又呼了两口气,总算恢复了些神志。

“主子,这是尚服局让奴才带回来的冬装样式,您瞧瞧。”

见娘娘醒了瞌睡,桃月把图式递给她。

徐碧琛接过后颇感兴趣地翻了翻,啧啧称奇:“尚服局是换人了吗?以前从没见她们有这些想法。”

穿惯了绮衣坊的衣衫,她之前还真有些瞧不上宫里的衣服。虽说用料都是一等一的好,但限制也多,这不能那不能,什么品级穿什么花纹、颜色都给凿得死死的,不容更改,实在无趣。

不过这次,无论是色彩搭配还是服装样式,都有了很多亮眼的地方,至少她觉得很喜欢。

看来人家不是做不好,只是要看饭下菜。以前嘛,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妃子,虽算得上受宠,但没有什么迹象会一直荣宠不衰,说不定过两天就被皇帝抛在脑后了,所以没谁乐意费心巴结。可入宫快一年,她不仅没被皇上厌弃,还成了最有可能取代皇后登上凤位的人,今非昔比,每个人都看到了她的价值,开始想跟她讨个好,搭点关系了。

她笑笑,将图纸随手放到一旁,抬眼看着桃月。

之前会选她作心腹,一是看重她性子沉稳,在宫中又待了许久,对信息的掌握比较周全;二是因为知道了她处境尴尬,无路可退,只能投靠自己。

近一年的时间,足够徐碧琛把桃月看透。她确实没有辜负自己的栽培和信任,把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完美。

徐碧琛用手撑着下巴,道:“你进宫几年了?”

桃月不清楚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还是老实回答,道:“回主子话,今年一过,就是第十个年头了。”

九岁进宫,她年纪虽不大,却已经成了宫中老人。

“本宫有些忘了,你是为何被赶出菩提宫的。”琛妃微微歪头,咬着下嘴唇,神情无辜地看着她。

桃月下意识地捏了把汗。

每次主子这个表情,就说明她要开始扮猪吃老虎了。

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哪里值得娘娘探究?桃月思索了会儿,忽然心头一紧,莫不是那件事…

她悄悄平缓呼吸,尽可能地不露出怯意,将之前的说辞重复了遍:“奴婢失手打碎了贤妃宫里的琉璃盏,惹娘娘震怒,所以……”

徐碧琛没头没脑地接了句:“荆州瘟疫那年,本宫家里足足捐了五车绸缎首饰以赈灾,我还把自己最心爱的一尊玉娃娃给典当了,诶…是哪一年来着?你帮本宫回忆回忆。”

桃月眉心跳了跳,勉强笑道:“应该是狩元七年的事。”

“喔。”她了然地啄啄脑袋,神色欢快地说,“你在宫里这么多年,应该见过二王爷吧…就是皇上的哥哥,昨晚珏哥哥跟我说,他和二哥感情深厚,而且兄弟俩长得非常相像,本宫真是遗憾没有见到过他。”眼中的光顿了顿,顷刻,又随着她漾开的笑容重新闪烁。

“你觉得,他们像吗?”

“主子们是天潢贵胄,奴婢不敢妄窥天颜。”桃月垂着头,小声地说。

“唔,也是。你这么守规矩,肯定不会去观察皇上和王爷模样如何的。那再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

“长乐公主何时出生的?”

她笑盈盈地望着桃月,眉眼柔和。

桃月讷讷不言。

“咦…莫不是连这个问题都答不上来?”徐碧琛嗔怪道,“好歹在贤妃姐姐宫里伺候一场,连小主子的生辰都忘了。”

“不过,无碍。”少女狡黠地说,“本宫也怕你记不得,已经提前问过长乐的乳母了。她很高兴地说,公主是狩元八年六月的生辰,正值荷花怒放,故取‘媺’字,有美好之意。本宫没说错吧。”她将头骄傲地扬起,一副自豪样子。

“主子说得没错。”桃月垂下眼帘,敛眉。

“掐指一算,长乐现在都两岁半了,想想本宫初次见她时,话都不会说两句,真是不得不感叹日月如梭啊。”琛妃轻轻叹口气,道,“你是没瞧见,母后有多心疼她,当眼珠子一样疼。方才在太后宫里,小姑娘就哭闹了两声,太后便给本宫下了逐客令。这外来的媳妇,还真比不过亲生的孙女,本宫都有点小醋意了。”

“长乐公主,长乐宫,瞧瞧,连封号都要和寝宫一致,也不晓得有谁能夺了公主的风头。依本宫说,恐怕在太后心里,皇上都没长乐重要呢。”

桃月说:“孙女哪有儿子亲,娘娘多虑了。”

“说得对…可如果,这个儿子已经过身了呢?”

她表情瞬间凝固,惊惧望去,正好望进琛妃那双水光盈盈的眼睛。

徐碧琛把她冰凉如雪的手紧紧握住,心疼地说:“手怎么这样凉,是穿少了吗?”引她到椅子那儿坐下,将捧炉塞到她手里。

桃月想站起来,被她又按回了座位。

琛妃摸摸她的头,说:“本宫这儿有个好听的故事,你坐着慢慢听。”

她僵在原地不敢乱动,木木地盯着娘娘。

负手在房间里走了两步,徐碧琛回过头,对她眯眼笑了下。

“皇上不爱宠幸后宫嫔妃,贤妃姐姐眼看着无望获宠,心灰意冷之下与另一个男人暗结了珠胎。按理说,她是没胆子生下野种混淆龙脉的,可谁能想到,那年轻力壮的男子竟遭了祸患,早早去世。而他醉心书画,对男女之事并不上心,去世时连个种都没能留下。于是,姐姐肚子里的娃娃,成了这个早亡男人唯一的血脉……”

桃月抱着捧炉的手指不停颤抖着,她用力压住手腕,想平息这不安的情绪,却无济于事。

少女清甜的声音还回响在封闭的屋子内。

“纸包不住火,两个大活人在宫里做那苟且事,就算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辈子。很快,贤妃出墙的事就被皇上和太后发现了。”

她嘴角弧度越划越大,道:“很奇怪是不是?贤妃姐姐不仅活了下来,而且生的野种还备受宠爱,连着她自己都沾了公主的光,得以鸡犬升天,在宫中牢牢地雄踞一方。”

“别说你不信,这等怪事连本宫都闻所未闻。普通百姓家遇着不忠的婆娘,轻则休出门去,重则状告官府,求青天老爷治那毒妇的罪。可轮到规矩森严、注重体面的皇家,反倒轻轻松松放她一马,还要想尽一切办法帮她掩盖丑事。若不是真的发生在身边,我恐怕要以为是哪个说书先生在瞎编乱造,博人眼球了。”

“桃月啊,你猜,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嗓子不知何时哑了,干涩的喉咙里憋出四个字:“奴婢不知。”

“你不知道的话,本宫帮你说。还不是因为贤妃姐姐的情人,身份特殊。太后娘娘中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怎么舍得对自己死去儿子的血脉置之不理呢?”

“本宫没想岔的话,那位胆大包天的情郎,便是已逝的二王爷——景琅,是也不是?”

桃月‘咚’地跪倒在地,冲着徐碧琛磕了几个响头,她声音嘶哑,心里满是苦涩与泪水,道:“娘娘什么都晓得,可自己知道就是,千万,千万不能说出来啊!”

皇家丑闻若被爆出来,她们谁都没有好下场。

徐碧琛把她扶起来,用手绢替她擦干眼泪,终于收了那些装腔作势的样子,严肃地说:“此事兹事体大,本宫断不会拿出去说道。但你我一体,不能藏有秘密。桃月,我要你把所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你能做到吗?”

事已至此,她明白,是瞒不住娘娘了。

不过娘娘玲珑心思,能瞒她这么久,已是不易。

桃月泪眼朦胧,哽咽两声,道:“说来话长…”

她原是贤妃宫里掌灯的小宫女,多年来过着无功无过的日子,没被主子瞧上叫到近身伺候,但也从没有因做错事而被责罚。如果一切顺利,她会这样平平安安地待到二十五岁,然后出宫,过简单的生活。

然而命运的转折点还是出现了。

桃月从小就是个心思敏锐的姑娘,她很会察言观色,别人情绪稍有不对,她就知道夹紧尾巴做人,以免惹火烧身。这份敏锐,使得她安然度过了七年,没被卷进血腥的后宫风云中。然而,成也因此,败也因此。

有一日,她照例在门口掌灯,见娘娘礼佛归来,脸色潮红,就在那刻,她立即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娘娘的神态太娇太媚,只有被疼爱过的女人,才会露出那样迷蒙、陶醉的表情。

可皇上已经好几个月没宿在菩提宫了呀?

一颗疑惑的种子悄悄地在桃月心里扎下了根。

没多久,宫中举行宴会。她跟着去了,宴会行到中途,她肚子一阵绞痛,百般忍耐无用,便向娘娘请了安,跑去如厕。待她出来,经过小花园时,正好瞧见主子的背影,她腰间的手帕滑落,桃月本想上前帮主子捡起,却看到一个华服男子走到那处,弯腰把它拾起,揣进了袖口。

桃月捂着心脏,感受到它疯狂的跳动。一滴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落。

寻常男子遇到已婚女眷都会避嫌,更不可能捡起女子弄丢的手绢,除非,他们有私情。

联想到那几日娘娘不正常的表情,一个极其大胆、怪异的想法浮上心头。

那个男人她认识,永安王,景琅。

皇上的亲哥哥,娘娘的二伯。

桃月甩甩头,把那些不可思议的揣测全部抛在脑后。少关心不该关心的事,少说不该说的话,唯有如此,才能保全性命。

后来,听说永安王出去巡视诸州,在荆州生了病,日夜兼程回了京。她以为是场小病,很快就能好,没料到几日后,宫中突然传来了永安王薨了的消息。

再后来,娘娘被太医查出喜脉。她身边近身伺候的宫人,一夕之间全部失了踪迹。

看着那些新来的宫人,桃月心中惴惴不安。她知道那些失踪的人,一定再也回不来了,因为她们晓得了不该窥探的事,为了掩盖这些丑事,贵人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区区几个奴仆的命,算什么呢?

那她…会不会……

桃月决定,她要逃离菩提宫,只有离开了这里,她的性命才能添一分保障。

所以某个清晨,一向伶俐的她,失手打碎了贤妃最爱的琉璃盏,被打发到了浣衣处做苦力。

日子虽苦,好歹保住了命,她已经非常满足。

这就是她隐瞒的所有真相,也是她深藏心底,不敢对外人言说半句的秘密。

徐碧琛默了默,道:“辛苦你了。”

背着这么沉的担子,她辛苦,景珏也辛苦了。

桃月闻声,掩面大哭,恨不能哭尽这几年的所有辛酸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