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还礼

徐碧琛从置物间出来,回到房里。

彤云、桃月都在门口守着等她归来。琛妃一进屋,就笑容满面地说:“去,给本宫找个画师过来。”

“还是安画师吗?”桃月问道。

“不,随便寻个擅丹青的就行。”

“时辰有些晚了,要不明天再请吧?”彤云给主子沏了壶茶,劝道。

她态度却很坚决,一脸柔和笑意,眼底都是明媚春光。

“就今晚,越快越好。”

桃月闻言,找了个脚程快的小太监,让他赶紧去请画师。

小公公知道主子下令下得急,以为有很要紧的事,容不得耽搁,因此用了比平日更快的步子狂奔。从披花宫到翰林图画院,不过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喘着粗气,刚刚将嘴一张:“奴才是披花…”

“可是娘娘有事?本官可以去。”

“我也有空。”

“本官也可以!”

他话都没说完,在殿中值班的几个画师便争先恐后地喊了起来。

“…诸位大人若有空闲,请随奴才去一趟披花宫吧。”他咽口唾液,暗道这就是宠妃的力量,人人都想攀附。可比他以前在其他地方做事爽快多了!

大家都想去,互不相让,哪儿能这么容易决出胜负呢。

田画师捻捻胡子,故作不经意地说:“望月楼是我设计施工的。”

小公公立刻投去敬仰的眼神,那可是望月楼啊!登临可望月,伸手摘星辰,没想到出自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之手。

“千里河山图…”袁画师抬高声音,见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把头转过来看他,微微一笑,道,“我画的。”

哇,绝世名画!佩服佩服!

“我虽不爱画山水,但在佛像上还有点造诣。无量寿佛图,听过吗?”丁画师玉树临风,说起话来也是风度翩翩。

虽然没听过,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小太监感到为难,作不出个抉择。桃月姐姐吩咐的也只是找个擅长丹青的画师回去,可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在座各位都是高手,拒绝谁都不行。

他试探性地问道:“大人们全是个中翘楚,要不,都随奴才回去?”

“好!”三个画师异口同声道。

彼此对视,暗流涌动。

*

看到侯小双身后那几个画师,桃月大吃一惊。

人来都来了,不可能赶出去。礼数周全地将三位迎进门,又把小双扯到一边,低声问道:“让你去寻画师,怎么一次性全带回来了?”

侯小双苦着脸说:“大人们都想来,奴才…奴才拒绝不了呀。”

他只是个惨兮兮的奴才,没什么说话的权力。让他把几个大人拦住,这不是为难他吗。

桃月看了眼里面三位大人急切的姿态,心知他们的确是很想讨好娘娘了,否则不会连脸面都不顾,非要一起来。她放柔语气,同情地对小太监说:“无碍,你先回去休息,我进去陪娘娘。”

进了门,发现娘娘不仅不为此烦恼,反而惊喜万分。

徐碧琛高兴坏了,要不是身旁有外人,她肯定要蹦起来拍手乱跳。

按捺住心中翻腾的愉悦,她平静情绪,笑眯眯地说:“三位大人都是丹青高手,本宫早有耳闻。今日能与你们齐聚一堂,也是本宫的福分……”客套完,话锋一转,道,“各位知道皇上长什么样子吗?”

“知…知道啊。”画师们摸不清她什么意思。

“好!”她高呼一声,让宫女去拿准备好的纸、笔。

“本宫已为你们备好笔墨,辛苦各位大人画几幅画。内容嘛…就画皇上与本宫的日常生活。”琛妃端庄坐正,态度雍容,她转了转手上的镯子,笑说,“平常呢,皇上与我多是一起吟诗作对、下棋画画,偶尔会在院中赏赏月。诸位的功夫都是无需置疑的,就麻烦你们,能画多真就画多真。最好呢,融情于画,见画如见人,相信大家一定能做到的,对吗?”

那镯子烁金流彩,让人看了禁不住头皮一麻,心痒痒得很。

袁画师抢先应道:“吾等自然不负娘娘所托。”

这家伙,抢话最厉害!田画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和丁画师一起表忠心:“微臣一定竭尽所能,将娘娘与陛下伉俪情深的样子表现得淋漓尽致。”

皇后没倒台的时候,谁敢对一个妃子用‘伉俪情深’这个词。可如今皇后失势,琛妃一家独大,不讨好她又去讨好谁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们这些宫廷画师,离不得圣宠,自然要学会见风使舵这招生存秘技。

琛妃满意地说:“很好,本宫就坐在这儿,大家可以照着我的样子作画。那么,开始吧?”

画纸已经摆好,墨也研墨完毕,只待他们动笔。

得了应许,三位大拿屏气凝神,提笔挥墨,很快进入忘我的状态。

坐得腰酸背痛,但徐碧琛一点儿不觉得累,反而精神抖擞,脸上那如花的笑从头到尾就没断过。待他们画完,接过来仔细打量一番,眼中满是惊艳,对他们三个人赞不绝口。

让财大气粗的琛妃娘娘满意,打赏是绝不会少的。

画师们满心期待地来,心满意足地走,来这儿一趟,比平时一年得的奖赏还多。这披花宫,是个宝库啊!

让宫女把他们送到门口,徐碧琛将画一挥,轻轻拍到桌上。

“彤云,拿去装裱制成挂轴,然后…”她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爽朗笑道,“送到玉铛宫,算作本宫的还礼。”

有些仇,该报就报,能现在报绝不拖到第二天。

她顾雁沉死咬着不放,送来这么大一份贺礼,自己怎么能怯场?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回的礼,珍妃姐姐可要接好了。

*

绣月捧着三幅卷轴进来,小声地说:“娘娘,披花宫的人刚刚送了东西来,说是答谢您的寿礼。”

近日娘娘阴晴不定,在她面前提起披花宫要冒很大风险,指不定就遇到她心情不佳的时候,一个茶杯朝自己扔过来都是可能的。

但今天她运气不错,正逢珍妃难得的好心情,她别过头瞧了眼,懒懒地说:“哦?拿来让本宫瞧瞧。”

收到那份贺礼,她还能有心情还礼,也是佩服。想到徐碧琛展开画卷时的表情,珍妃忍不住掩嘴轻笑。

是啊,琛妃了不得,进宫之后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把挡在跟前的贤妃、皇后都除掉了。风头无二,宠冠后宫。连一向不好女色的皇帝都为了她要死要活,虚设后宫。

现在宫里头谁不想搭上披花宫这艘船,谁不想巴结琛妃?

就是披花宫出来的狗,都比宫里其他人高贵。

徐碧琛自己应该也是沾沾自喜,自鸣得意吧?

殊不知,她这些恩宠都是从别人那儿窃来的!景珏对她好,不是喜欢,不是爱,而是因为她和自己一样,都做了那个劳什子女人的替身。

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这个替身熬到了头,不及她青春年少,而她这个新任替身初初登场,受尽宠爱。

可替代品终归是替代品,总有一天会被厌弃,就如同现在的她一样。

珍妃恬然弯唇,将那挂轴徐徐放下——

她瞳孔蓦地放大,怨恨开出花,枝蔓沿着她的心房往上攀延,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牢笼,把她桎梏,让她难以呼吸。

捂住胸口,顾雁沉止不住地喘着粗气。

把画狠狠地砸在地上,她发狂似的从绣月手里扯过其他两幅,拉住两端打开,见画上的场景,不由痛色满目。

往后踉跄几步,手指无力地舒展开,那画便从她手中滑落,‘咚’地一声落地。

“娘娘……”绣月从没见过娘娘这个样子,她害怕得不敢上前。朝地上的画看去,想知道上面究竟画了什么可怖的东西,能惹娘娘痛苦至此。

画面整洁,笔触流畅,每一幅都是难见的珍品。

三幅的主题都是同一个字:情。

第一幅,是闲趣之情。一男一女持子交锋,女子手里露出半边黑色棋子,脸上掩不住窃喜的情绪。而男子面容严肃,似在专心对弈,丝毫没发现对面的姑娘偷藏了棋子,但他一双星目,却满是笑意与宠溺。

英雄平生不让人,只在娇娇手下折腰。

再看第二幅画,美人端坐花镜前,懒洋洋靠在男子身上,他指间捏着蘸水的螺子黛,正为她轻扫娥眉。

这是闺趣,也是无言深情。

最后一幅,构图最简单,却有滔天爱意迎面而来。窗外桃花灼灼,缀在枝头,娇艳欲滴。鹅黄宫装的姑娘倚在花窗前,手持书卷,眺望院中繁花。而她背后的男子,身如青松,双眸含情,静静注视着她。

她在看风景,而她,亦是他眼里的风景。

怨不得娘娘如此歇斯底里……

眼看着心爱的男人和别人恩爱,她怎能做到无动于衷?

绣月于心不忍,走近两步,欲扶起珍妃。

她颤抖着竖起掌心,挡在身前,声音凌厉。

“不用,本宫可以自己站起来。”

抓住椅子的把手,顾雁沉费力地撑起身子。好不容易挪了几步,回到位置上,她却像被打击蔫了一样,一声不吭,只双眼迷蒙地望着地上的画。

叫她不应,摸她不理,绣月知道娘娘受了打击,外人的安慰都起不到什么作用,如今只能给主子些时间,让她自行舔舐伤口了。

顾雁沉盯着地面,脑袋昏昏沉沉想了很多事。

她幼时就以美貌闻名,未及笄,上门求亲者已将门槛踏破。哪怕门第不高,也有很多不惧低娶的高门大户搭理。但是她自视甚高,从不肯对那些男人施以关切。因为她从小就告诉自己,这样的美貌,注定是要侍奉天颜的。

她,要进宫。

终于,狩元二年,如愿以偿。

也许是天意,见着景珏的第一眼,她就毫无保留地献出了自己的心。而当时的帝王尚且年轻,一身稚气未脱,仅一双鹰目已初见如今锐利。

他看着她,好像沉溺在她的容颜之中。

但顾雁沉知道,他在看的不是自己。这种感觉无须旁人提醒,因为太过明显。她最美的其实不是眼睛,而是那张樱桃樊素口,别人看她,首先要看她下半张脸。

可皇帝却那样痴,那样缠绵地盯着她的眼眸。

母亲常说,阿沉啊,你哪儿都漂亮,这双眼却生得有些狭长了。

她不像别的姑娘那样有双圆溜溜的眼儿,作不出可爱的模样,天生就是媚色撩人。

十六岁的顾雁沉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她紧张地坐在床前,等待郎君恩宠。

郎君说:“朕的心上人眼睛和你一样亮,可她永远不会回来了。朕很想她,怎么办呢?”他声音又低又哑,真的透着无尽的迷惘和苦恼,那时顾雁沉还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情绪,直到后来她自己也尝到了这滋味,才晓得那日,从男子话里听出来的,是相思。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直冲冲地说:“妾愿替她陪在您身边!”

男子哑然失笑,道:“没有人可以替她陪我。”

只要不是她,哪怕身边千万人相伴,也如孤身一人。

这日之后,他当真给了她无限荣光。抬了她的位分,赏赐她的家人,顾家满门,就因着她一人,鸡犬升天。

顾雁沉成了万众瞩目的珍嫔。

他不常来宫里,偶尔来,也是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半天不说一个字。看够了,便起身离开,回养心殿去做未做完的事。

后来,她趁送汤的机会,偷偷进了他在养心殿的寝宫。

墙上挂着很多画,每一张,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只那一次,她将画上的内容刻在心上,镌进骨里。她的心,第一次如此明晰地钝痛起来。

以前没找着证据,还可以欺骗自己,他对她好是因为爱她。

可看见那些画,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其实她顾雁沉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沾了别人的光,没有一样恩宠属于她自己。

初次见到徐碧琛,就为她明媚的眸光折服。

若说自己是画中女子的妩媚,那么现在,她的童真来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琛妃初见媚色,她的眼神逐渐杂糅青稚与风情,变得越来越像画中人。

顾雁沉害怕,气恼,却无可奈何。

都是替代品,琛妃有现在的无限风光,不就是因为更像画中女人?

她已经深陷痛苦,不能让徐碧琛一个人做着美梦。所以趁她生辰,她将之前见到的画按记忆临摹下来,送到了披花宫。

原以为她也会和自己一样在痛苦中无法自拔,但徐碧琛却选择了第一时间振作反击。

是她输了。

不仅输在和画中人的相似程度上,还输了果决,输了勇气。

徐碧琛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而她,没有。

珍妃颓然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