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下设六府,其中太平府离京最近。
知府冯颖是个人精,赴任两年来没做出什么成绩,却把周遭的官员都给笼络了一转。虽有些大官瞧不起他,不愿与他为伍,但他凭着雄厚的财力,还是收买了不少人。
这不,通风报信的人上门了。
一小厮打扮的人东张西望一番,见四周无人,故作无意,手指屈起,敲了敲门。
两声之后,留着两撇胡子的管家悄悄摸摸地拉开门插,把门拉开。
“你有何事?”他宽脸长须,看上去威严不失正派。
那小厮点头哈腰,往旁边一躲,让身后的担子暴露在视野之中。管家瞥了眼,是一筐杂物。
原是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想向他兜售东西。
管家把眉一拧,像赶苍蝇一样,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这些破烂,我们府里不需要,赶紧走吧。”
卖货郎是个生意人,嘴巴油得很,当然不会因为他的拒绝而泄气。他笑得像朵花儿一样,凑上前,从筐里掏出一个拨浪鼓。摇动之间,鼓声咚咚。
“听说大人刚刚喜得贵子,这小玩意儿日后用得着呢!”
管家想了想,小少爷再大些,还真需要这些玩具。便掏出几文钱塞他手里,道:“拿了钱快走,若有什么问题,定叫你在这太平府里做不成生意。”
货郎领了钱,数数,足足有十枚铜钱。大户人家出手就是大方!他把拨浪鼓给了管家,挑着那担货物,欢天喜地地走了。
把门关上,管家从拨浪鼓底下摸出一张卷起的纸条。
展开,一行墨迹清晰的小字映入眼帘——
“速改,监察御使将至。”
他再看了两遍,迅速把纸条捏成团,紧攥在手心里,朝书房疾步赶去。
此事甚大,需及时通知大人!
*
清晨,烟雨蒙蒙。
雨如细针,绵绵不绝,随着晨间微风斜斜落下,滴入湖面,激起一池细纹。
泥土的清香夹杂着植物的味道,扑满而来,清新的空气盈满鼻间,令人心旷神怡。
一袭青衫的公子,撑着柄纸伞,站在湖畔眺望。
湖对面,是座村落,坐落于天子脚下,离盛京不过百余里的距离。
这里是太平府的近郊,是受国家政策影响最大的地方,要看政令推行的效果,首先就应该到这附近来视察一番。
他看了会儿,转身,从高处走下来,沿着泥泞小路往村里去。
伞檐微抬,眉如墨画,恣意风流。
一双眸,是望不见底的深幽。温润如玉,爽朗清举。
哪怕是身着布衣,没有华服修饰,也贵气天成,清贵无二。
时辰尚早,田间已有农民在弓身劳作。
十月初,这一季的稻子还未熟透,没到收获的时候。可田里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
大多穿着整齐,看上去生活过得不错。
难道是因为他们平时就这么勤快,连不忙的时候都要来地里,所以能发家致富?
谢云臣敛目,下了田堤,鞋底踩在被水浸软的泥土里,将鞋尖弄脏,他却毫不介意,大步迈进。
“大爷,你们在忙什么?”他寻了个田边的老人问话。
老人年纪大了,耳朵也有点背,由他唤了好几声才听清。
他转过头,脸晒得黢黑,一脸焦土色,皮肤像干了的树皮,又皱又松。
“守稻子。”
“稻子也需要守?”他有些疑惑。
大爷咧嘴,露出一口掉得差不多的牙齿。
“给它灭灭虫,施施肥。不守着不行,生怕它收成不好,一点儿都不敢浪费啊。”
“为什么这么着急?”谢云臣皱眉,道,“小生听闻当今圣上已经下旨削减田赋,十五税一,应该很是宽松,怎的…”
他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诸多话语化成一抹长长的叹息。
“造孽啊。”
将谢云臣上下打量一道,他问说:“小子,你打哪里来?听口音不是太平府人,像北方那边的。”
雨势渐小,谢云臣收了伞,朝老汉施一躬。
“小生家乡今年遭了旱,打算来盛京投奔亲戚,路过贵村,便冒昧走了进来。”
听他是外地人,老汉神色放松不少,不复方才的警惕。
他掩着嘴,小声说:“小子,看你是个读书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别问这些了。赶紧上京去找你的亲戚吧。”
说罢,挥手赶他走。
谢云臣又望了眼田野,心知他们嘴巴严实,问不出什么。
他道了声谢,不仅没有掉头,反而径直往村落里头去。
既然在这里探不了口风,那就再去更贴近百姓生活的地方看看。哪怕他们一个字都不肯说,看多了,自然也能看出些东西。
村门口,有棵大树,树身极粗,几人环抱才能堪堪将它围住。
树底下砌了圈石凳,应该是平时村民乘凉的地方。
他走进村口,见各家大门紧闭,好不容易瞧着些没关门的。几个妇人搬了木凳,在院子里缝衣服。
谢云臣轻轻叩了叩木门。
一个粗衣老妇,费力地站起来,走到门边给他开门。
“小生路过该处,想向婶婶讨口水喝。”他面若皎月,含笑时,犹如清风过境,能扫除人心头的重重阴霾。
老妇小儿子和他年纪差不多,见他书生气十足,不由心生欢喜。
她一瘸一拐走到缸边,用一个缺了口的瓦碗盛了半碗水。
饮了水,谢云臣擦干嘴角的水。
又腆着脸道:“小生…肚子有些饿,不晓得婶婶这里有没有馒头?一点就行,我食量不大。”
老妇面露难色。
“家里没有什么剩余的口粮,要不小子你再往前走会儿,那儿有个茶馆可以供你吃食。”
谢云臣眼尖,看到院儿里挂着的玉米。
他指着那玉米说:“小生不挑嘴,蒸一个玉米也管饱了。”
谁知老妇眼中一丝慌张飞逝而过,她连忙摆手:“不行不行,玉米不能吃,之后还要还的。”
“还?”
“还给谁?难道这不是婶婶家的粮食吗?”
老妇笑容僵了僵,不知如何回答,又有些恐惧。便拉下脸,冷漠地说:“下雨天小子莫乱走,赶紧从村子出去吧。”
又被赶了。
谢云臣丝毫不恼,又信步而行,到了另一家房前。
若说其他人家是不富裕,木房小院,那这家应当算得上是落魄至极了。
茅草搭成的空间,说房子都是抬举。
风雨一来,就感觉它在其中摇摇欲坠,撑不到下一刻。
门没关,在门口远远看了眼,家徒四壁,除了一张木板床,什么也没有。
怪就怪在这样的穷困人家,屋门口还挂着几捧玉米。
谢云臣深深地凝视着这座古怪的村落,半晌,转头离去。
他在村子附近找了家客栈,环境简陋,价格也便宜,索性一连付了十天的房租。
“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穿得这么穷酸,兜里还挺有料。”掌柜掂了掂手里的一串铜钱,开心得很,好脾气地和他搭话。
谢云臣笑笑,说:“这是小生的全部家当了,若不是怕夜宿荒野,哪里舍得全交代给您呢?”
掌柜把钱放到钱袋里,拍拍他肩膀,道:“好小子,要不要来壶酒?我这里的酒,喝过的都说好。”
他捏了捏钱袋,作出个无奈的表情。
“想是想,可惜囊中羞涩。”
“请你的,不要钱。”掌柜今天心情是真的不错。他这家小店,平时哪里有机会接这么大的买卖。路过的人,要么加快步伐,赶着去城里住好房子。要么,勒勒裤腰带,不情不愿的交出几文钱,在这小客栈里住一夜。
走前嘴里还要不停骂着客栈,说这里又小又破,菜里还没几滴油。
他打来壶酒,放在桌上,自己哼着小曲儿回到柜台,一边翻着话本,一手抓着后背痒痒。
谢云臣喝了口酒。
乡间小店,能有多美味的酒?不过是用些粮食,粗制滥造地酿出酒味。除了刚入口时的冲劲,一到肚子里,什么滋味都没了。
“没你们城里好喝对吧?”掌柜得意地扬眉,说,“但你别小瞧它,附近村子的农民,给地主干完活,准要来喝两杯。喜欢得很!”
“还不错。”谢云臣举起酒壶,朗笑着,又是一口。
掌柜奇道:“你小子文文弱弱,没二两肉,酒力倒不错。”
“方才您说,农民都要来喝这个酒?”谢云臣把酒咽下,问道。
“对的,他们为了付田租,每天没命的干活,恨不得将身子扎在土地上哩!累完一天,就想喝点解乏的东西。好酒嘛,喝不起,只能来我这小破店,喝点儿小酒了。”
谢云臣不动声色,食了两颗花生米。
几杯酒下肚,他放了筷子,说:“小生瞧见对面村子情况不错,家家门前都有粮食,穿的衣服也很整齐,应是个富裕的地方。怎的听您一说,喝碗酒都算奢侈?”
掌柜闷笑,说:“果真是个穷酸秀才,读书给读傻了。”
他谦逊地拱手,诚挚地说:“小生愚钝,望掌柜赐教。”
“得得得,别跟我来你们秀才那套。”掌柜最受不得读书人的酸腐,直接说,“你晓得这附近的地都是谁的不?”
他老实地说:“不知道。”
“贺员外的!”
掌柜睁大眼睛,艳羡的说:“附近这些村民谁没租两块贺员外的地?他定的规矩,十取六!再加上最近新出的规定,清查各府人口,人头税往上层层一加,你说,这些村民还能剩个啥?”
谢云臣皱眉,道:“如此高的田租,百姓大可以不与他续约,另谋高就。”
本朝租佃关系发达,佃农可以自行选择和谁缔结合约。
“哎,说得简单,你去了解了解,太平府的地,除了贺员外谁还敢占?都是他的地呢!”
“竟都是他的地?”谢云臣作出惊讶之状,“真是了不得。”
确实了不得,横行乡里,鱼肉百姓。
“既然被剥削得这么惨,那何来的吃食呢?”他指的是之前看到的玉米。
掌柜嗤笑一声,说:“贺员外派人送来的呗!不晓得他遇了什么鬼,突然做出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将衣服、食物送到了村民家里,又不许使用,之后还要还回去。你说这叫什么事?”
奇奇怪怪?
不,是老谋深算才对,
谢云臣眸色深深,掩去异色,打趣道:“小生打外地来,还不晓得贺员外的本事,这会儿算是佩服了。”
“他背靠知府,本事大着呢!你多待几天,瞧得更分明。”
原来是靠着知府。
谢云臣微微扬眉,轻轻说:“那小生,可要好好瞧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