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送来了徽州新墨,桃月将砚台摆上,细细研磨。完毕,退至一旁,静候主子吩咐。
徐碧琛执笔,蘸了点儿墨,在纸上画出几个圆圈。
最中心的圈里她填了个‘宝’字。围绕着这个圈,周围又展开数个圆。
首先要思考的,是季宝儿和精怪的关系。徐家出身商贾,向来坚持利益至上的观念,她绝对不信天上会掉馅饼,让那精怪来人间救苦救难。所以,二者之间,与其说是谁帮助谁,不如说是等价交换。精怪帮助季宝儿,一定也会向她索取某物,而这东西只能通过她做一些事来获得。虽然还未能完全掌握她获取此物的途径,但挑起宫中事端,使宫内势力分崩离析,应该是途径之一。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亟待探究。
她写下‘交换’两个字。
从季宝儿近期的表现来看,精怪对她的助力应该不是无节制的,因为她除了几个月前容颜大变,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如果精怪可以任意改造她的身体,那她完全可以将自己从头到脚的美化一遍。没有女人不爱美,可别跟她说季宝儿突然变得清心寡欲,与世无争。
为了测试到底是精怪能力不够,无法帮她实现其他变化,还是季宝儿暂时提供不起改变的条件,徐碧琛特地在她面前提起皇帝喜欢‘细腰丰乳’的女子。其实她只是放了个鱼饵,没想到宝儿姐姐这么快就上了钩。原以为她怎么着也得等一阵子才采取行动,谁知两三天后就对外称病,闭门不出了。这手段,不是跟她之前改换容貌时一模一样吗?
徐碧琛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这么急切,说她不喜欢皇帝?呵…
她指甲晶莹,整齐精致,染上鲜艳蔻丹。笔尖微动,将‘能力不够’几个字划去,又在旁边添了行蝇头小字:慕君。
为了给自己找个理由去清暑殿探视,她将墨点寄养在了季宝儿那儿,借着看猫的名头,得以经常出入宝贵人宫里。墨点这厮,别看它平时只会吃和睡,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很好用的。要不是它扑过去扯下了被子,她哪儿有机会窥见被褥下的风景呢?
想到宝贵人那起伏的胸脯,徐碧琛忍不住把头埋在桌上狂扭,嘴里发出一阵哀嚎。
桃月向她投来担忧的视线。
好在她自我调节的能力不错,嚎完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稍微找到点安慰。她也开始发育了!不会比季宝儿差的!
收拾好心情,继续整理思绪。
季宝儿在得知皇帝喜好后,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她修整身体的行动。这起码说明的三个问题:第一,她很在意景珏的看法;第二,精怪有能力帮她瘦身丰胸;第三,她有剩余的物品用于交换,否则不会立刻就采取行动。徐碧琛思索了会儿,觉着应该是上次贤妃出宫带来的影响太大,才导致季宝儿获利颇丰,在美颜后还略有盈余。
那她为什么早点不使用呢?
也许是因为,那物品很难得到,她舍不得花费。
想想也是,宝贵人那宫殿不是冷宫,胜似冷宫。平日里连皇帝的面儿都见不着,而且她位卑言轻,宫里稍有些能力的人都瞧不上她。皇帝不顾情面惩治贤妃后,一时人人自危,谁都不敢出来闹事。最近宫里很太平,没发生任何波澜,她哪儿有机会从中作梗,挑起是非?
总用物品称呼,未免太过抽象繁琐,徐碧琛弄不清那物品到底是什么,决定暂时用‘货币’替代。
如果只有拥有足够的货币,季宝儿才能行使精怪的能力,那她可不可以将这理解成‘购买’?季宝儿用货币,来购买精怪的特殊能力。
再往深处想,有没有可能,这些能力根据难度和作用,又分出了不同的‘价格’?就像糖小白只要三文钱,而龙糖人却要五文钱一样。
也就是说,只要阻断季宝儿继续获取货币,她就无法再驱使精怪为她服务。这和民间的雇佣关系有何不同?
她边思考,边写下‘价格’二字。
既然明码标价,像商品一样出售,那精怪肯定还有很多其他能力,绝不仅限于改变外貌这一项。
季宝儿目前拥有的货币有限,很多能力她都买不起,也用不了。仅从现在她使用过的能力来看,精怪可以帮人改换容貌、身体,这是暂时已知的内容。
徐碧琛以写着‘能力’的圆圈为起点,分别画出几条线,最上面那根,连着‘改貌’二字。
她笔顿了顿,陷入沉思。
荷如被她斥责后,连与她对视都不敢,更别说撒谎。几个宫女异口同声地说,宝贵人不让她们近身伺候……
从前北梁的金枝玉叶,难道还是个平易近人,不需要宫人伺候的主儿?
哄鬼呢吧!
季宝儿为什么这么抵触有外人陪在身边?先前,她试探地说,想让芊樱过来照顾猫儿,宝贵人一口否决。后来,她说她要过来住一晚,季宝儿还是想要拒绝。
难道那精怪必须得显型才能与她交流?
所以她不敢让宫女在身边伺候!如果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守着,她该怎么和精怪见面呢?
尽力把目前所知的所有信息还原,徐碧琛不由地想——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人做事多多少少带点目的性,季宝儿的行动轨迹很明确,她之所以能如此坚决、果断地朝一个方向走,必然存在着她想达到的目标。而精怪,可能和她目的一致,也可能只是单纯想从她身上得到货币。
变美、掀起后宫波澜…她到底是想登上后位,还是夺取皇帝的心?
亦或是,二者都要。
徐碧琛笑了笑,喃喃道:“真是贪心啊…”
听到声音,不远处的桃月望过来,疑惑地说:“主子,您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今晚想吃酒酿丸子。”
*
月上枝头,银霜遍地。
徐碧琛洗了头发,宫女正为她擦干水珠。
景珏走近,宫女张嘴想请安,却见他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作了个‘嘘’的动作。
从宫女手里接过绞发的布,轻轻擦拭她发梢垂落的水滴。
“嘶…轻点!”头发丝不小心被勾住,徐碧琛痛得哇哇大叫,她不满地转过头,想教训下走神的小宫女,结果入目的不是宫女清秀可人的俏脸,而是一条金腰带。
她眼神往上移去,看到那张熟悉的俊脸。
惊讶只持续了一瞬,下一刻,她已经摆出了气鼓鼓的表情。
“珏哥哥,你好笨,把妾身弄疼了。”
景珏放缓动作,急忙道歉:“朕再小心点。”说罢,当真变得更加谨慎,手里捋着一缕青丝,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
水珠擦干后,又拿起木梳,为她一一梳理。
待一切完毕,便将她拦腰抱起,往床上抱去。
两人熄了灯,和衣而眠。
夏天两个人睡的好处瞧不见,从秋日开始,这益处可就明显了。徐碧琛体寒,都不用他说,自动就往热源靠去。
紧紧抱着他的腰,贴得可紧。被子也往上拉,把脖子以下盖得严严实实。
“暖和了吗?”他低头问道。
“没有!脚丫凉凉的。”她翘起脚丫,往他腿肚子上蹬。冰凉的脚板落在肉上,应是很不舒服的,他却是将眉一拢,心疼地说:“怎的这么冷?日后睡前烫个脚。”
说完,长臂往里一伸,捞起她的两只小脚丫,往裤管里一放,牢牢的帮她捂住。
唔…暖和。
徐碧琛舒服地眯起眼,那表情,跟墨点有七分相似。
景珏静静地充当人肉暖炉,他唇张了闭,闭了又张,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想说。
“琛儿,朕有话同你说。”
她抬起头,用那双闪着星光的眸子望他。
“什么话?”
“我,并非你想的那样好…”他说得艰难,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有锋刀划过,划得他鲜血淋漓。
“以前,朕虽勤政爱民,但骨子里,还是一个冷血的人。”他苦笑道,“我因为某些原因曾经宠爱过珍妃,虽然对她所犯下的罪行了如指掌,但却漠视了她对别人的伤害。只因为朕当时觉得,女人而已,无须太过介意。所以就算她害皇后落胎,毒杀和嫔,欺压低位嫔妃,朕都视若无睹,纵容她的行为。直到…”
“我遇到了你。”
“你这么美好,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在你面前,朕觉得自惭形秽,一身污秽无处遁形。”
“我意识到以前的自己有多么自私和冷漠,不把别人的生命放在眼里。一个不爱臣民的皇帝,如何算得上是个好皇帝?当你在宫里四面受敌的时候,我经常做噩梦,梦到你像其他嫔妃那样,孤零零地死在深宫里,没有人为你讨回公道。有天晚上,我吓醒了。”
“那是朕第一次,这么清晰的记起了那些死去的嫔妃。从前,朕甚至懒得多看她们一眼。”
“她们躺在地上,面色灰白,没有半点生气。朕忽然想到,如果那是你,我该怎么办?”
“你是徐家的宝贝,是朕的宝贝,而那些无辜凋零的女子,又何尝不是自己父母的珍宝?我开始觉得,自己错了。错在不该纵容后妃作恶,不该轻贱人命。”
“为君之道,必须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啖腹,腹虽饱,身何在?”
“君要爱民,首先要爱身边人。而朕,从来不懂何谓爱人。我开始尝试善待身边的人,无论是贤妃、皇后或是珍妃,只要不触及到底线,不伤害你,朕都放她们一条生路。不为别的,只因为朕想让自己的铁石心肠拥有温度,想成为寒冬里能温暖你的人。”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轻声说:“琛儿,我想为了你,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洗去污浊,变成一个温暖、柔软、会爱的人。
帝王之道,何其霸道,生杀予夺,都是天意。
杀人有何难?不过一句话的事。
可要成为一个拥有仁慈之心、懂得宽恕的君主,却并不容易。他从未想过走这条艰难的帝王之途,直到她再次出现在眼前。希望开始扎根发芽,攀上枝头,绽开艳丽的花朵。
一个人的通天之途,太过孤独,他想和她一起。
若能如愿,愿披荆斩棘,折一身锋芒,匍匐在地,虔诚祈求。
“这样的我,你…会不会嫌弃?”他问得小心翼翼,隐忍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
徐碧琛没说话,只是回吻,冰凉的唇瓣落在他的下巴上。
其实我们都不善良,但我们都会变好。
在不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