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可真热闹。”
徐碧琛年纪渐大后,母亲就以姑娘家家不该抛头露面为由,禁止她上街。就算趁着母亲没注意,她偷偷跑出来过几次,那也是许久前的事了。
没想到这儿的商业越来越繁华,比她小时候还要热闹很多。
景珏笑中带着一丝自豪:“你可知临京现在是全国的商业中心,无数货物在这里流通,无数商人在这里淘金,它早已今非昔比。”
开国皇帝在临京立都曾惹起诸多争议,大臣们竭力要求回到前朝旧都长安,而先祖力排众议,在当时一片荒芜的临京扎根下来。
他之所以如此,无非是看重了此地有多条商路汇聚,只要推动商业繁荣,临京便可以在短时间内实现飞速发展。
这里叫长安街,也是因为旧臣惦记古都,皇帝为了安抚他们,才赐街名为长安,也算给他们个念想。
徐碧琛笑说:“这也得益于大燕历代统治者施以仁政,善待商人。若像前朝那样课以重税,层层剥削,岂会有这么发达的经济?”
“先祖征战,全靠商人援资相助,我等后辈谨记先祖教诲,怎敢盘削商贾,违背祖训?”
她拉着景珏的手,前后摇晃,道:“琛儿虽愚笨,还是晓得富商大贾多有不义,并非全像您说的这么好。”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土地兼并如此严重,定会危害社会稳定。先祖优待商人,不立田制,演变至今,已为您留下了数不清的烂摊子。”少女抬眸,笑颜如花,“如果有一天,您真的要整顿商贾,不必担心琛儿,只要提前告诉我一声,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就好。”
景珏怅然道:“娘子聪颖…”
夜夜相对,同枕共眠,他的心思如何瞒得过她?
从他在殿试上弃顾鄞州,选谢云臣开始,他的帝王雄心就暴露无遗。
谢云臣科场之上,一纸《重农策》,艳惊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钦定谢云臣为状元郎,已经表明了态度。
原本没想过隐瞒世人,却没料到,首先察觉他意图的,竟是自己身边的小女子。
徐碧琛哭笑不得:“妾身又不是傻子,相公重用谢状元,我还有什么不晓得的?”
她看着他,目光坚定,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徐家满门为国尽忠,没有任何私心。但凡于国有利,于相公你有利,虽万死而不辞。”
景珏动容,道:“徐大人乃肱骨之臣,为国为民,劳心不已,我怎会不信?”
徐家的忠诚不用多说,他们早已自证。
前日,徐子怀携同宗堂弟进宫面圣,主动要求让出江南山林池泽之利,将手中掌管的盐业、铁业拱手奉上。
盐铁之利何其丰厚,他们能做到这种程度,其忠心,日月可鉴。
听皇上肯定了徐家的立场,徐碧琛松了口气,闪着泪花说:“您晓得,您都晓得…”
景珏握紧她的手,安慰道:“原来你有时闷闷不乐,是因为这个。”而他这么久都没发现异常,实有不该。
她挡住脸,鼻头发红,说:“别看我,我现在很丑。”她一哭,眼睛也红,鼻子也红,多丑呀,才不要让他看到。
“丑?那我倒要好好看看了,活了这些年,还没见过仙子垂泪。”
“噗嗤…”被他逗笑,徐碧琛抱怨道,“一张油嘴,半点没有帝王样子。”
“帝王应该是什么样子?”
“不说像始皇那样灭六国,行郡县;也不说像武皇那样削诸侯,退匈奴。怎么也该杀伐果断,足智多谋吧。”
“我哪里不杀伐果断,哪里不足智多谋?”前面说他滥情他还能忍,现在可真是忍不住了!
“我十六岁登基,剿倭寇,灭山匪,清贪腐,还不厉害吗!”大家都说他是狩元中兴,开创了一番盛世呢。
徐碧琛嗤之以鼻:“好汉不提当年勇,您瞧瞧您现在。”她目光上下游移,在他支起来的小帐篷处停了几秒,又嫌弃地移开。
“哎…”她长长叹气,显得很失望。
景珏笑了笑,说:“琛儿这会儿瞧不上,到了晚上又缠着我不放,我也很费解,你到底是爱还是不爱呢。”
“污言秽语。”她气恼地说。
“非也,是爱你之语。”某人脸不红心不跳,正经地耍着流氓。
徐碧琛还想骂他,忽然,她的注意力被其他食物吸引去。
“卖身葬父!”她眼睛一亮。
顺着她视线望去,前方不远处有个妙龄女子,戴着白花,穿着白衣,端端正正跪在地上,前面摆着床破席子,两端一裹,呈一个山丘形状。
景珏:“你…”怎么这么兴奋。
话还没说话,少女已经朝前面快步走去。
“……”跟班皇帝忍气吞声,加快步伐跟在她屁股后头。
看热闹的群众里三层外三层把女子围起来,徐碧琛只能站在外圈,跳起来看里面。
跳,她跳,她再跳!
景珏看她这么辛苦,上前,单手环住她腰,稍稍用力将她举高。
徐碧琛杏目圆睁。
“相公,你这么厉害?”单手举人,这是霸王在世,力能扛鼎啊!
“要看就快看!”她这么大声音,感觉周围人都看过来了,真是丢人。
徐姑娘有一点好,得了便宜不卖乖,很容易知足。
景珏满足了她看热闹的欲望,她就变得非常宽容,一点不计较他凶神恶煞。
“诶,那姑娘长得还挺俊的。”
关他什么事。景珏眼皮都没掀一下。
“话折子里不是常有这种情节吗,漂亮姑娘卖身葬父,恶霸少爷调戏于她,再来个英雄人物救下美人,妙哉妙哉。相公,你说等会儿会不会有个恶霸出来呀?”
“少看这些!”他说她每天上哪儿学些流里流气的东西,全是话折子教的!
徐碧琛撇嘴,老古董。
但,竟真让她说准了。
她惊得舌头搅在一起,道:“相…相公!”
“怎么?”难道举低了?景珏调整了下姿势,把她举得更高。
“恶霸来了!”徐碧琛惊呼出声。
一个满脸横肉,肥得流油的大汉,大摇大摆地走进人群。
“滚开点,没看到我们爷要过去?”他身后的小厮狗仗人势,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恶狠狠地驱赶着群众。
百姓知道他的厉害,不敢挡他路,那小厮稍稍一赶,自动就作鸟兽状哄散了。
恶霸走到俏姑娘面前,丢了锭金子到地上,轻佻地说:“小娘子,这些钱够你给你爹买副最好的棺材,还能体体面面让他下葬。只要你肯跟我回去,它就是你的了。”
姑娘害怕得往后缩,怯生生地说:“窈娘不要你的钱…”
他冷笑:“你摆个破席子在这儿,不就是要卖身?现在装什么圣女,横竖都是卖,卖给我和卖给别人有什么不同?”
“不同大了去了,别人是人,你是猪,能一样?”
一道男声从他背后传来。
恶霸气得半死,怒气冲冲回头:“你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老子可是…啊!!!”对面那人朝他飞快扑过来,话不多说,一拳砸在他脸上。
少年长相极俊,一双凤眼轻扬,几分妩媚,几分清秀,比女子还漂亮。
他挥起拳头,笑嘻嘻地说:“你是谁啊?我管你是谁,反正我是你老子!”
胖恶霸鼻血横流,两眼冒星星。
“你…你……”他捂住鼻子,说不出话。
“你什么啊你?你什么啊你!本大爷看你不爽好久了,成天在街上欺男霸女,你能不能做点人事,别浪费粮食好吗?”
“我…我……”胖恶霸很生气,他从没被人这么欺负过,他一定要给这个毛头小子一点颜色瞧瞧。
少年甩了甩肩膀,狞笑道:“想报仇是吧?本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徐家二郎,徐梦鸥是也!有胆就来!”说罢,又是狠狠一拳,直接将胖恶霸砸到了地上。
窈娘大为感动,跪着朝他靠拢:“谢谢公子大恩…”
徐梦鸥皱着眉躲开,道:“我对你没恩,只是看不惯他而已。你赶紧拿着那锭金子去把父亲安葬了吧。”
窈娘泪眼朦胧:“公子仁德,奴家无以为报,若您不嫌弃,愿…”
他不耐烦地打断她:“钱又不是我给的,你谢我做什么?而且我不会让你跟我回去的,我家青眉会不高兴。”
说完,这个比恶霸更恶霸的徐公子,摆摆袖子,轻飘飘走了。
周围鸦雀无声。
徐碧琛挣扎着下地,干笑两声。
“家兄不才…”
景珏眸色深深,道:“原来你说的不才,是这种不才。”
她嘟囔道:“你不是说只要是我哥哥就够了吗。”
他唉声叹气,觉得很对不起秦丞相。
“秦姑娘这样的名门淑女,竟被我赐给了这么个混小子。”
徐碧琛不乐意地说:“什么混小子,我二哥还是挺俊的!”那唇色,那腰身,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是,是,还挺有正义感的。”虽然自己也是个恶霸样子。
她点头,开心地说:“做人最重要的不就是善良吗?二哥虽然不学无术,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爹娘只想他健康平安的活着,有没有出息没关系,反正又不是养不起。”
景珏换了个角度想,当个没出息的纨绔子弟确实也不错。
至少不会生出反意。
徐碧琛于心有愧,自家哥哥的确是丢人了点,她为了讨好皇帝大人,自掏腰包,买了根山楂草莓糖葫芦。
“吃吧。”少女捧着糖葫芦,一脸谄媚。
景珏:“谁说我要吃糖葫芦的。”
“刚刚你看我吃糖人,眼睛都快望穿了,真的不想吃吗?”她疑惑地说。
“…那我尝一口。”
皇帝咬了口糖葫芦,刚想咬第二口,结果…咬空了。
“???”
徐碧琛一口咬掉那个草莓,含糊不清地说:“不是您说的吗,只吃一口。我想着不能浪费,还是让我把它吃光光吧。”
景珏大声说:“这是你买给我的,还我!”
“好吧。”徐碧琛嘴里还嚼着草莓,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剩下的糖葫芦,把它交到男人手里。
“你慢慢吃,别掉了。”每一颗都是精髓啊!
景珏存心馋她,慢悠悠地吃着糖葫芦,一个小小的糖球,他要左咬一口,右咬一口,就是不肯快点吃完,给个痛快。
她气鼓鼓地盯着他的嘴巴。
“相公。”徐碧琛危险地说,“如果你再不赶紧吃完,我就要…”
“就要?”他微微一笑,挑衅道。
“亲你了!”说罢,少女飞快上前,与他两唇相接,又迅速退出战场。
“孙子兵法第六计,声东击西,厉害吧?”她笑得像只小狐狸。
景珏失笑,大方的走到商贩那儿,给她买了串最豪华的糖葫芦,足足有一只手臂那么长。
“喏,撑死你。”
徐碧琛喜气洋洋地啃了一口,觉得今天天气真好,连风也动人。
*
过了会儿,彤云和侍从驾着辆马车到了东大街。
几人会和后,一起朝神女湖去。
神女湖位于京郊,周遭环境清幽,绕湖修了一圈凉亭,每逢晴天,湖上画舫如织。
徐碧琛问:“相公,你说真有神女吗?”
临京人自小就是听神女的故事长大的。
相传世间有位容颜倾城的女子,居住在神女湖底,只要谁在湖畔用河蚌珍珠祷告姻缘,神女就会现世,帮那人完成心愿。
故而临京河蚌珍珠的价格一直很高,甚至超过了南海的珍珠。
远远看去,湖边站了许多妇人,捧着珍珠,正虔诚祈求着什么。
应该都是神女的信徒吧。
她想了想,说:“事在人为,姻缘要靠自己争取,寄托在神明身上有什么用呢?难道在这里烧香拜佛,就能求神女帮忙,挽回丈夫的心?”
景珏听出了她话里的抵触情绪。
“只是一个美好的期盼罢了,没什么可在意的。”他柔声道。
徐碧琛沮丧地说:“我母亲就是神女的信徒,前前后后不知来了多少次,可父亲还是不爱她。你说,求神有什么用?”
爱由心生,不由人,不由神。
男人若不爱她,就是将诸天神佛求个遍,照样不爱她。
景珏摸摸她的头,说:“我不会让你来求神女的。”
因为他会一直爱她,疼她,保护她。
不会让她有一天绝望到,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
“当然啦,珏哥哥怎么会这么对琛儿。”她咧嘴笑,露出一排精致而洁白的牙齿。
“想游湖吗?”景珏掀开马车帘子,把她抱下车。两人面对碧波荡漾的湖水站定。
徐碧琛觉得脖子有点痒,她伸手挠了挠,道:“游!这儿蚊子太多了。不过,咱们有船吗?”
他们两手空空出来,连这个马车都不知道是彤云他们从哪儿找来的。
湖风吹来,衣袍猎猎。
他撩了袍子,大步向湖边走去。
“没有船,可以租。”
只是租的船未免有点太寒酸。
徐碧琛勾着腰进了小舟,调笑道:“别的姑娘都是坐画舫,我坐个打鱼船,实在可怜。”
景珏已经先一步坐下。只见他端坐于船中央,神色无波,从容自得。
“心似锦绣,看船便富丽堂皇;心如陋室,看船便破烂不堪。我相信琛儿是有大智慧的女子,定不会被表象所迷惑。”
徐碧琛笑说:“相公说得在理,只是你屁股下面有一个死蟑螂,是不是先起来再说?”
噌——
某云淡风轻的男子瞬间跳起。
彤云忍笑,上前把座位打扫一番,道:“主子,已经收拾好了,请坐。”
说完,她识趣的钻出来船舱,到门口和侍卫一起守门去了。
咕咕,咕咕,咕咕。
徐碧琛说:“诶相公,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景珏:“没有。”他不知道,别问他!
她笑着摸了摸他肚皮,道:“我怎么觉得,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声音呢?”
景珏:“胡说。”
结果…
咕咕,咕咕,咕咕——
“让你刚刚什么都不吃,现在知道饿了吧!”徐碧琛嘲笑他。
“钱不够,留给你吃。”他笑了笑,说,“你想想刚刚自己吃了多少东西,小笼包、糖人、糖葫芦、馄饨…”
徐碧琛打断他:“好了相公,我从宫里带了些糕点出来,让琛儿伺候你吃食吧。”
景珏说:“怎么伺候?”用嘴喂他?那还不错。
她把食盒盖子揭开,两指夹起一个绿豆糕,送到他嘴边。
景珏皱眉。
“你宫里的厨子怎么回事?连个绿豆糕都做不好。”看这歪歪扭扭的样子,难以下咽。
徐碧琛笑了下,把绿豆糕猛的塞他嘴里。
她拍了拍手,把食物残渣拍掉,道:“就这么伺候。”
景珏呛得半死。
“你…”
他福至心灵,忽然明白过来。
这该不是小姑娘自己做的吧?
看卖相,十有八九是了…
难怪这么生气,哎,他这龙脑子,最近不太灵光啊。
景珏赶紧开始吹捧:“我刚刚没看清,这绿豆糕远看有点磕碜,仔细瞧呢,又小巧可爱,别有一番风味。”
“你看,它糕质细腻,肯定入口即化,我这就尝尝…唔,甜而不腻,好吃好吃。”
徐碧琛笑出声来,推了他胸膛一下:“得了,您这样吹捧,不是故意让琛儿难堪吗。”
哪有那么好吃,亏他说得出来。
景珏却很正经:“娘子肯花功夫为我洗手做羹,焉有不爱之理?”
他执起女子的手,道:“是不是花了很多时间?辛苦你了,琛儿。”
徐碧琛低喃:“辛苦谈不上,只是有些触景生情…”
她眼睛很大,忧伤时,染上几分郁色,犹如星光蒙尘。
“绿豆虽坚硬,浸在水中,无人问津;放在锅里,大火蒸笼。不需多久,一样破皮变软,任人揉捏…琛儿与它何异哉?”
她说得伤心,虽未弹泪,凄凉之意却已顿生。
景珏何尝不懂她的意思?
好好一个贵女,被千娇万宠长大,进宫来却无缘无故遭众人针对。
就算她有能力在漩涡里周旋,但再厉害,又能坚持多久?
总有一天,她会受不住…
景珏不寒而栗。
他阴沉下来,认真地说:“我既允诺,自当护卿卿周全。”
有些事,是时候做了。
女孩破涕为笑,投入他怀中,万般依恋,仿佛这就是她的天。
*
五月,芳菲皆尽,绿意盎然。
皇帝请来了触尘寺的高僧藏性大师,将他安排在长乐宫旁的偏殿,便于他为太后祈福,陪太后讨论佛道。
众人都说,皇上这是有意提拔触尘寺为国寺。
没过几天,威远大将军大发神威,一战匈奴,把匈奴赶到了塞北以北,圣上龙心大悦,擢宁嫔为宁妃,择日册封。
太后寿辰将近,贤妃与太后感情深厚,积极请愿随藏性大师回寺,替太后修行。
皇上感动其孝心,赐菩提宫宝物数箱、金匾一块,更是下令封萧家主母为一品命妇,嘉其教女有方。
这是莫大的荣誉。
贤妃却恨得咬牙切齿。
她哭着抓住男人的衣袖,跪倒在地:“皇上…皇上!您真的如此狠心,要把静媺从妾身这里夺去吗?”
景珏轻轻推开她的手,道:“阿娴,你失言了,朕并非要把长乐从你身边带走,只是你即将出宫为太后祈福,孩子总得有个人照顾。”
她拼命摇头,哭得发髻散乱:“静媺是我的命,你把她带走跟杀了妾身有什么分别?我不想出宫啊皇上!”
景珏抿唇,道:“太后待你甚好,你说出这番话可曾想过她?为母后祈福是天大的荣耀,阿娴不愿?”
贤妃吃吃傻笑,说:“你安排高僧进宫,提拔宁嫔,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天…”她抬头看他,凄声道,“皇上好狠的心呐!你我相处十余年,竟为了一个认识不到半年的丫头,要把妾身的心剜掉。”
景珏静静看着她。
“阿娴,朕已经尽力了。”
“你应该知道,宁嫔会对长乐好。如果你不同意,我把她交给皇后、珍妃也可以…”
“不行!!”萧娴尖叫道。
虞贞和顾雁沉怎么会善待长乐?
她们只会虐待她!
贤妃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喉咙又涩又疼,她努力半天,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过了会儿,她有气无力地说:“我陷害琛妃不假,可真的罪过至此?你一定要把我赶出去,全然不顾多年情分。”
景珏露出温和的笑容。
“阿娴,做人要讲道理,朕还不够顾及和你的情谊吗?如果朕当真铁石心肠,你和长乐,三年前就该死了。”
她眼神闪了闪。
景珏继续道:“你做事够狠,只是不够利落。下次要灭口,记得看着人落气再走。”
贤妃身子颤了颤,颓然地倚在柱子旁。
“还有…”
他叹气:“琛儿双手难敌四拳,朕想她安安生生过日子,约莫是上次珍妃的下场不够瘆人,你们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为了让她安心,也为了让我安心,朕只能拿你杀鸡儆猴了。”
他走到门口,柔声说。
“阿娴,在佛祖面前好生参拜,希望回来时你能人如其名。”
娴,文静,稳重也。
贤,贤德,良善也。
*
贤妃出宫这日,后宫妃嫔尽数相送。
宁妃抹着眼泪拥抱她,道:“路途遥远,姐姐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切莫伤了身子。”
她用唇脂盖住了自己苍白的唇,气色好了些,冲宁妃说:“静宁,长乐就交给你了,本宫知道你会对她好的,我从不担心你对长乐的真心…”
“姐姐放心,静宁必把长乐当成亲生骨肉一样对待,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宁妃郑重承诺道。
知晓她是个守信的人,贤妃安心不少。
她扬起一抹温婉的笑,对皇后说:“我走后,贞儿就要辛苦些了。珍妃、琛妃、宁妃三位妹妹,你们位列妃位,多担待些,帮皇后分分忧。”
徐碧琛道:“贤妃姐姐放心,妾身一定尽心尽力辅助皇后娘娘,绝不辜负皇上的信任。”
贤妃似笑非笑,道:“你有本事我是知道的,努力吧,琛儿。”
说到最后,她无甚可说,只深深看了眼珍妃,撩了帘子上车。
“各位妹妹不用送了,山长水远,来日再聚。”
说罢,放下帘子,让车夫起驾。
十余辆满载佛经的马车纷纷起步,绵延出宫。
徐碧琛擦了擦汗珠,转身欲走。
却听珍妃在她旁边说道:“徐碧琛,是本宫小瞧你了,连贤妃都能弄下马,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徐碧琛不解:“姐姐所言何意?琛儿不太明白。”
珍妃见她装傻,并不搭理,只冷冷地说:“你道皇上真的爱你?错了,我们都错了!”
她讥讽道:“你我不过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我虽凄惨,你又好得到哪里去?往日我像她,皇上便对我宠爱有加。现在你更像她,皇上又对你倾心爱恋。可你怎么知道未来不会有更像那人的人出现?”
“替代品永远是替代品。如今是你占上风,我不否认。”
顿了顿,顾雁沉继续说:“本宫就安心等着,看看你能笑到几时。”
徐碧琛扬起一个甜美的微笑。
“高你一头总归是高你一头,争宠如此,做替代品亦如此。我虽不敢保证自己时刻都笑,但我肯定比姐姐笑得更久。”
“至于姐姐想看我哭…”
她眯起眼,梨涡漾漾。
“等下辈子吧。”
*
贤妃走后不久,指使琴芝陷害徐碧琛的幕后黑手也被皇后查了出来。
大殿之上,棋婕妤哭得声嘶力竭。
“妾身没有!冤枉啊娘娘!”
皇后听得厌烦,让宫女把她嘴捂住。
虞贞威严地说:“捉贼拿脏,本宫不会无缘无故的降罪于你。是不是冤枉,把证人叫出来对质即可。”
说罢,几个太监押着一个素衫女子走进来。
棋婕妤惊惶望去。
是失踪半月已久的琴芝。
琴芝养了许久伤,身体已经恢复了些,面色虽白,不像之前那样一片灰败。
见了皇后和琛妃,她‘噗通’跪下,泪水涟涟。
“奴婢见过主子,见过皇后娘娘。”
徐碧琛没想到她会变成这个鬼样子,惊讶地说:“琴芝,你怎么消瘦成这样了?”
以前虽瘦,不至于畸形。现在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就剩层皮了。
琴芝流着泪,抽泣道:“奴婢对不起主子!”她疯了一样地磕头,身边太监怎么拉都拉不住。
徐碧琛上前扶起她,于心不忍,道:“莫磕了,你有什么委屈便说。皇后和本宫都在这里,会帮你做主的。”
就算做错了事,好歹也曾经在她宫里伺候一场,她并不想看着琴芝死。
“奴婢犯了大错,不值得娘娘怜悯。”琴芝哀声道。
她爬起来,一手指着棋婕妤,说:“皇后娘娘,指使奴婢陷害琛妃的,正是棋婕妤。”
棋婕妤听得莫名其妙,被污蔑后怒火中烧,大吼道:“你瞎说什么?本主都不认识你这贱婢,又怎么能收买你去祸害琛妃娘娘?”
琴芝语气笃定,不卑不亢地说:“棋婕妤几年前给了牙婆子双倍银子,让奴婢救治父亲,原以为她是菩萨心肠,却没料到她挟恩要报,强迫奴婢自残以陷害琛妃。她收买奴婢的钱财就放在尚寝局,牙婆子也可以作证,她曾出数倍价钱给奴婢父亲治病。”
棋婕妤一头雾水,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皇后看向她,目光冷峻。
“棋婕妤,她说的可有错误?”
全是错的!
全部不对!
棋婕妤很想说话,可宫女捂着她的嘴,按住她的手,她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此时,前去取证的宫人也赶了回来。
惜春呈上一叠银票,小声道:“奴婢在尚寝局搜到的,两百两银票。”
皇后勃然大怒,把银票丢到她面前。
“琴芝一个小小的婢女,哪儿来的二百两?还说不是你给的!”
她痛心疾首道:“还不承认是不是?来人,传牙婆上殿!”
一个满头白发,体态佝偻的锦衣婆子进来,颤颤巍巍跪下。
“老奴见过各位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无需多礼,你且看看,当年出双倍价格买下琴芝的,可是眼前这人?”
婆子抬头,细细打量一番,笃定道:“就是她!老奴绝不会记错的,寻常几两银子就可以买个宫女,她那时足足给了十几两,买回去又没使唤,反倒把人送到了内务府。”
棋婕妤心如死灰。
她全明白了,贤妃一走,此事需找个人担责。
她就是那个千挑万选的替罪羊。
皇后怒斥道:“你进宫多年,怎么心胸如此狭隘,只知道争风吃醋,半点礼义廉耻都无。做这些下作事污染后宫!简直荒唐!”
虞贞看了眼徐碧琛,放缓语气,问道:“妹妹看,该治棋婕妤何罪?”
徐碧琛心软,看棋婕妤这么可怜,不想为难她,便怯生生地说:“想必棋婕妤也是一时鬼迷心窍,不是真的想置琛儿于死地,就请姐姐从轻处理吧。”
皇后点头,对棋婕妤说:“亏得琛妃心善,愿意再给你这泼皮一次机会。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抬高声音,道:“就贬你为美人,罚半年俸禄。从今天开始,你就闭门思过,别出门了!”
棋婕妤被宫女拖了下去。
皇后笑着说:“这个处理结果琛儿可还满意?”
徐碧琛眉开眼笑,道:“姐姐满意,琛儿就满意了。”
贤妃被逐,棋婕妤被贬,谁最开心?
只有皇后了。
虞贞握住她的手,亲切地说:“琛儿果然不负本宫所托,做得极好,极妙。”
徐碧琛但笑不语。
*
清暑殿内。
季宝儿从系统里出来,容颜又焕发几分。
她神清气爽地摸了摸鬓发,笑得又娇又媚,不见半分清冷神韵。
万万没想到啊!
原以为只是触发了一个随机任务,得个几十分就行了。
谁知竟一箭双雕,既赶了贤妃,又把珍妃手下的棋婕妤废了。
她绑定的是宫斗系统,所有妃子都是她的敌人。这下一次性搞掉两个女人,系统一下奖励了她150积分!
让她想想,要怎么用这150积分…
先买个纤体丸,完善体态。
还要留点分,她想查看景珏对她的好感度。虽然知道不会太高,但她就是想看。
低有什么可怕?
她就是要看着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一点点提升,最后占据他整个心房!
季宝儿面露得意之色。
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
春夏交接之际,阴雨绵绵。
徐碧琛染了风寒,数日未好。
景珏心疼得不得了,每晚像守着心肝一样守着她。
“皇上,妾身没事…”她用被子蒙住脸,无奈的说。
景珏皱眉:“你还在咳嗽,哪里没事?”他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徐碧琛又想笑又有点气。
“您这么守着妾身,琛儿的病也好不了呀。”
“但你会开心点。”皇帝大人坚持自己的想法。
“您要是想我开心,不如让母亲进宫来看看琛儿…又有半月没见她了呢。”少女眨巴眨巴眼。
景珏沉吟一会儿,觉得这个主意非常不错。
生病时人难免会变得软弱,想见娘亲再正常不过。尤其是琛儿这种娇滴滴的小女孩,没长时间离开过家。如今定然很想母亲吧?
对!要想琛儿心情愉悦,就应该请徐夫人进宫来陪她!
咱们皇帝大人行动效率就是高,刚想起这茬,第二天就让徐夫人进了宫。
他想起自己的宝贝跟二哥感情很好,还特地恩准徐二郎一起进宫。
徐碧琛果然雀跃不已。
男性不能随意出入宫廷,除了上次在街上匆匆一瞥,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二哥了。
徐夫人领着俊俏的二郎进了门,彤云顺势把门合上。
徐碧琛撑着床坐起来,笑说:“娘,哥哥,你们来了。”
“哎…”徐夫人看她面色潮红,嘴唇泛白,心疼万分。
“妹妹赶紧躺下,我和阿娘坐在桌子这儿就行。”徐梦鸥赶紧说道。
徐碧琛看了看哥哥,喜悦地说:“二哥是不是又长高了?我瞧着比我离家时高了许多。”
二郎挠挠头,不好意思的说:“你都离家几个月了,我可不该长高吗。”
徐夫人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让他别贫嘴。
她敛了担忧之色,严肃地说:“琛儿,前几日你父亲已经按着你说的面圣了,如今徐家手里的盐业、铁业全部移交给朝廷,最迟明年就会交接完毕。”
“你可能确定这是皇上的意思?”
盐铁利润极高,占了他们徐家三分之一的收入来源。一下子全给了朝廷,可以说是大伤元气,损失惨重。
徐碧琛抿了口水,慢慢地说:“自战国起重农抑商就是国之重策。农乃国之根本,本朝因为立国之初受了大贾恩惠,一直优待商人。不仅削减赋税,放宽行商条件,而且允许商人后代入仕。”
“可娘,你要看明白,于大燕来说,农是根本,商是锦上添花。如果农业都发展不下去,皇上凭什么再纵容商人?”
她眉色鸦青,眼神深邃。
“新科状元信奉重农之策,皇上重用他,不久之后必会有大动作,说不定就是场颠覆政局的改革。徐家世代大贾,皇上会放过我们吗?与其等皇上来收拾徐家,不若我们自己断臂献忠,还能讨个好。”
目前来看,景珏应该还是相信徐家的忠诚的。
徐二郎听得似懂非懂,他点点头,说:“小妹,二哥也听你的话打架去了,你看我表演得好不好?像不像纨绔?像不像恶霸?”
徐碧琛暗想:你那不是表演,全是本色出演吧…
不过她还是摸了摸二哥的头,夸奖道:“二哥做得很好。”
让他在景珏面前惹事打架,无非是想皇帝看到,他徐家没有狼子野心。只不过是养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过点纨绔公子的生活。
不贪权,不居功。
于他而言没有什么威胁。
她近来心绪过重,没睡过几个好觉,就怕皇帝拿徐家第一个开刀。连带着身体也虚弱下去。
病来如山倒,迟迟好不了。
能做的都做了,只希望景珏真的如他所言,护徐家周全。
否则…
徐碧琛闭上眼,费力地喘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