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柔说话的风

一直有传闻说,卡斯特将军[50]统帅的部队在一八七六年六月二十五日小大角河的大屠杀中,没有一个白人士兵活下来。这并不确切,其实是有一位幸存者的。他是一名边防侦察兵,年龄二十四岁,名叫本·克雷格。

这是关于他的故事。

是年轻的边防侦察兵灵敏的鼻子先闻到了味道,那是由草原上的微风吹来的淡淡烟熏味。

他们在罗斯巴德河的西岸行进,侦察兵独自骑马走在前头,离身后十名巡逻侦察的骑兵有二十码距离。

侦察兵没有转身,提起右手把缰绳勒住。在他身后,布拉多克中士和九名骑兵也跟着勒住马缰。侦察兵跳下马,让马儿安静地吃草,自己小步跑向骑兵与溪流之间的一道低低的河岸。他在那里卧倒,爬到岸顶,躲在长草丛中窥视前方。

在山脊与河岸之间的小小的营地里,有四五间印第安式帐篷,只有一户大家庭。这种圆锥形帐篷表明,他们是北夏延人[51]。这位侦察兵对印第安人的帐篷很了解。苏人的圆锥形帐篷又高又窄;夏延人则把圆锥形帐篷底部建得很宽大,显得更矮更胖。彰显狩猎战利品的象形图画装饰在每只帐篷的侧面,这也是夏延人的风格。

侦察兵估算,这个营地能容纳二十至二十五人,但他从矮种马的数量上可断定,十来个男人外出打猎去了。这里只有七匹矮种马在帐篷附近吃草。要搬迁这么一个营地,男女老少,加上折叠起来的帐篷,连同装上雪橇的其他行李,应该需要差不多二十匹马。

他听到中士在他身后爬上了河岸,于是朝身后做手势,让中士趴下。随后,那只绣着三道人字形标识的蓝色制服袖子出现在了他身旁。

“你看见什么了?”中士用嘶哑的声音轻声问他。

此时是上午九点,天气已经很热。他们已经骑行了三个小时。卡斯特将军喜欢清早拔营出发,但侦察兵已经能闻到从旁边的中士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士忌气味了。这是一种劣质的边防威士忌,味道很难闻,比用野山梅、樱桃和在罗斯巴德河岸漫山遍野生长的犬蔷薇制成的香水味道还浓烈。

“夏延人的五座帐篷。营地里只有妇女和儿童。男人们去河对面打猎了。”

布拉多克中士没有询问侦察兵是怎么知道的,只是接受了侦察兵的解释。他张开嘴打哈欠,露出满口黄牙,喷出一股酒气。侦察兵滑下堤岸站了起来。

“别去管他们。这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但布拉多克中士已经随第七骑兵团在平原上当了三年兵,其间没参加过什么行动。在林肯堡度过的那个漫长而无聊的冬天里,他与一个兼职妓女的洗衣女工生下了一个私生子,但他来平原,实际是想杀印第安人,可不想被谁阻止。

这场屠杀只花了五分钟。十名骑兵轻易就翻过山脊,飞快冲了下去。侦察兵爬上山脊,厌恶地在上面看着。

其中一名骑兵刚入伍不久,骑术太差,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其他人大肆屠杀。佩剑都留在了林肯堡,于是他们使用随身佩戴的柯尔特转轮手枪或者新配发的斯普林菲尔德73型步枪。

马蹄声传来时,正在照看营火和炉灶的那些印第安妇女,试图召集孩子们跑向河里。但为时已晚。在她们抵达水边之前,骑兵们已经冲到她们周围,然后又折回杀向帐篷,向所有移动的目标射击。当所有老人、妇女和儿童都死去后,他们才收手,跳下马去搜帐篷,寻找可以送回家的有趣战利品。当发现有仍然活着的孩子时,帐篷里又响起了几声枪响。

侦察兵骑着马从山脊一路跑下来,穿过四百码距离走到营地察看。当骑兵们点火焚烧帐篷时,没有什么东西剩下,也没有活人了。其中一名骑兵不过是个大男孩,他没见过这种场面,把早饭时吃的硬面包和豆子都呕了出来。他把身子探出马鞍,以免吐到自己身上。布拉多克中士得意洋洋。他打了个胜仗,还找到了一顶羽毛头饰,把它固定在马鞍上原本只许装溪水的水壶旁边。

侦察兵数了数,十四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各自倒下的地方。一名士兵递给他一件战利品,他摇了摇头,骑马穿过帐篷,到河岸边让他的战马饮水了。

一个年轻的姑娘躺在地上,身子半掩在芦苇丛中,鲜血汩汩地顺着一条光腿流下。一颗步枪子弹在她奔跑时穿透了她的大腿。假如侦察兵的动作稍稍再快一点,他肯定会转过头,回到正在燃烧的帐篷旁。但正在注视着他的布拉多克注意到他的视线方向,于是策马跑了过来。

“你发现了什么,小伙子?嗯,是不是有一条害虫,而且还活着?”

他从枪套里拔出柯尔特手枪去瞄准。芦苇丛中的姑娘转过脸来凝视着他们,空洞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侦察兵伸出手紧紧抓住中士的手腕,把枪口抬向空中。布拉多克那张被威士忌熏红了的粗俗面孔,因为愤怒而变得阴沉。

“别打死她。她也许知道一些事情。”侦察兵说。这是唯一的办法。布拉多克踌躇了会儿,想了想后点点头。

“好主意,小伙子。我们把她带回去当礼物献给将军。”

他把手枪插进枪套,回去检查自己的人马。侦察兵跳下马,走进芦苇丛照看那个姑娘。所幸,她的伤口很干净。当她在逃跑时,子弹在短距离内射穿了她的大腿。枪洞有两个,一个进口,一个出口,都又小又圆。侦察兵用他的手帕和清澈的溪水擦洗了伤口并包扎止血。

处理完毕后,他去看她。她也在回视他。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松散地披在她的双肩,深色的大眼睛笼罩在痛苦和恐惧里。在白人眼里,并不是所有的印第安女人都漂亮,但在所有部落人中,夏延人最美丽。芦苇丛中的这个姑娘大概有十六岁,有着惊人而雅致的美貌。侦察兵今年二十四岁,读《圣经》长大的他,从来不曾知道《旧约全书》意义中的女人。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狂跳,不得不把目光转向别处。他把她扛在肩膀上,走回到被摧毁了的营地。

“把她放到矮种马上。”中士喊道。他又拿着杯子喝起酒来了。侦察兵摇摇头。

“雪橇,”他说,“不然她会死。”

燃烧殆尽的帐篷旁的地上有几个旧式雪橇。这种北美印第安人使用的雪橇,由两根细长而富有弹性的美国黑松木杆组成,木杆交叉扎紧后安放在矮种马背上,叉开的两头在马尾处延伸开去,分得很开,中间放上一张展开的牛皮用以载重。这是一种很舒适的旅行工具,对于伤员来说,比白人使用的二轮马车更平稳,马车遇到路面不平时颠簸得比较厉害。

侦察兵赶拢一匹正要逃窜的矮种马。现在只剩下两匹矮种马;五匹已经跑到了远处。矮种马在被系上缰绳时胆怯地后退,它已经闻到了白人的气息,这种气味会使白斑色矮种马发狂。反过来也一样:美国骑兵的战马如果闻到平原印第安人的体味,也会变得难以驾驭。

侦察兵朝矮种马的鼻孔轻轻吹了一口气,等它接受他并平静下来。十分钟后,雪橇也准备好了。负伤的姑娘躺在野牛皮上,身上裹着一条毯子。巡逻队整装出发,原路近返,去寻找卡斯特将军及其领导的第七骑兵团主力部队了。这是一八七六年六月二十四日。

那年夏天在蒙大拿州南方平原上发生的战役,其起因可追溯到若干年之前。在南达科他州神圣的布莱克山区发现的金矿,使得淘金者蜂拥而至。但布拉克山已经被永久性地赠与苏人部族了。对此,平原印第安人自认为被出卖了,他们怒火万丈,袭击淘金者和马车队当作报复。

这种暴力让白人们感到很愤怒;虚构而又夸张的野蛮暴行传说,更是使事情火上加油。随后,白人群体向华盛顿提起申诉。政府的反应是草率地取消了《拉勒米堡条约》[52],并把平原印第安人限制在一些贫瘠的保留地上。这和他们曾经得到过的庄严承诺相比,只等于一个零头。这些保留地在南、北达科他州的领土上。

但华盛顿也让与了一块被称为“未割让领土”的区域。那是苏人传统的狩猎地,仍充满着野牛和鹿。该土地的东部界线,是竖向垂直的北达科他州西部边界。其西部界线是一条南北向的虚线,在往西一百四十五英里处,是印第安人难以想象也从未见过的界线。未割让土地的北部边境,是流经蒙大拿州进入南、北达科他州的黄石河;南部边境是怀俄明州境内的北普拉特河。在这片土地上,起初是允许印第安人打猎的,但西进的白人并没有停下脚步。

一八七五年,苏人开始走出达科他保留地,向那块未割让的狩猎土地进发。那年下半年,印第安人事务局向苏人发出最后通牒:限一月一日之前返回保留地。

苏人及其盟友没有就这个警告提出抗辩,直接忽略了它。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最后通牒。他们继续打猎,当冬天过去、春天来临时,他们去追寻传统猎物了:大量的野牛、性情温和的鹿和羚羊。早春时候,印第安人事务局把这事交给了军方。其任务是:找到他们、赶拢他们,并把他们押回达科他保留地。

有两件事情军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走出保留地以及他们在什么地方。关于第一件事,军队受骗了。那些保留地是由印第安人的代理人管理的,他们都是白人,而且许多人是地痞流氓。

这些代理人从华盛顿领到牲畜、玉米、面粉、毯子和钱,然后分发给他们所管理的印第安人。许多人大肆骗取印第安人钱财,导致妇女和儿童挨饿,并由此使得印第安人作出返回狩猎平原的决定。

这些代理人之所以说谎还有一个原因。如果他们宣称应该留在保留地上的人确实全都在那里,他们就能领到百分之百的津贴。如果留守的印第安人数量下降,那么分配下来的钱物也会随之减少。这样的话,代理人自己的好处也会减少。在一八七六年春天,这些代理人告诉军队,只有一小撮勇敢的印第安人消失了。他们撒了谎。成千上万的印第安人都不见了,他们越过边界去未割让领土上打猎了。

至于他们具体在什么地方,只有一个方法可以知道:派军队去蒙大拿找到他们。于是,军方制订了一份计划,拟派遣由步兵和骑兵混编的三支部队前往。

阿尔弗雷德・特里将军从达科他北部的林肯堡出发,沿着黄石河西行,去狩猎地的北方边界。约翰・吉本将军将从蒙大拿的莎堡南下去埃利斯堡,然后转向东面沿黄石河挺进,与从另一个方向赶过来的特里将军的部队会合。

乔治・克鲁克将军则会从南方怀俄明州的菲特曼堡向北进军,跨过疯女溪源头,越过汤格河朝大角峡谷行进,最终与另两支部队合流。他们推测,三支部队中总有一支能找到苏人的大部队。他们都在三月份出发了。

六月初,在汤格河北端汇入黄石河的地方,吉本与特里会师了。他们连一个印第安人的影子也没见到。据此至少可以了解到,平原印第安人应该在他们南面的某个地方。吉本与特里商定,特里继续西行,吉本现在已与他会合,那就和他一道回到西面。于是他们向西进发了。

六月二十日,这支联合部队抵达罗斯巴德河汇入黄石河的地方。他们在此处决定,从林肯堡起就一直陪伴特里的第七骑兵团,应该沿罗斯巴德河去上游,直至抵达源头,以防印第安人有逗留在罗斯巴德河上游地区的可能。卡斯特也许能找到印第安人,或者是找到克鲁克将军。

没人知道,克鲁克在十七日那天遇到由苏人和夏延人组成的大批人马,被打得落花流水。他已经折返前往南方,正在快乐地狩猎。他没有派骑兵去北方寻找并通知兄弟部队,所以,吉本和特里都不知道,南方已经没有接防部队了。他们只能靠自己。

在罗斯巴德河谷向前行进的第四天,前方的一支巡逻队回来,报告了在夏延人小村庄的胜利以及有一名俘虏的消息。

乔治・阿姆斯特朗・卡斯特将军自豪地骑行在他的骑兵大部队前头,但他急于赶路,不想为了一个俘虏而让整支部队停下来。看到布拉多克中士归来,他只是点点头,命令他去自己的连长那里报告。那个印第安女人要是知道什么情况,可以留待他们在晚上扎营以后再处理。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夏延姑娘都躺在雪橇上。侦察兵把那匹矮种马牵到后面,把它的缰绳系在一辆行李搬运车上。拖着雪橇的矮种马跟在马车后面快步走着。由于现在不需要去前方侦察,这位侦察兵留在了雪橇附近。刚加入骑兵七团没多久,他就觉得自己不喜欢自己所做的事情。他既不喜欢自己的连长,也不喜欢连队的这个中士,而且,他认为大名鼎鼎的卡斯特将军,其实是一个大放厥词的蠢货。但这个想法他没说出来,而是藏在了心底。他的名字是本・克雷格。

他父亲约翰・诺克斯・克雷格是苏格兰移民。在被一个贪财的地主从小农场赶出之后,这位硬汉于一八四○年左右移民到了美国。他在东部的某个地方遇上一个姑娘,随后结了婚。她和他一样,也是苏格兰长老会的教徒。他们发现城市里的发展机会不多,便西行去了边疆。一八五○年,他抵达蒙大拿南方,决定在普赖尔山区附近的荒野里淘金来谋得财富。

他是那时候的第一批淘金者之一。在森林边缘小河旁的一座小木棚里的生活,既单调又艰难,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森林只有在夏天才会显露田园风光,到处是丰饶的景象,溪流里游着鲑鱼,草地上开满了各种野花。一八五二年,妻子珍妮・克雷格生下了他们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儿子。两年后,小女儿在婴幼期不幸夭折。

本・克雷格十岁时,是一个属于山林和边疆的男孩。那一年,他的父母死在了克劳族[53]远征队的手上。两天后,一个叫唐纳森的捕兽人发现了他。当时,克雷格坐在被烧成灰烬的木屋旁,又饥饿又悲伤。他们一起把约翰・克雷格和珍妮・克雷格埋在水边的两个十字架下。约翰・克雷格是否藏有砂金将永远不得而知。要是克劳人发现了,他们也只会认为是沙土,把这种黄色粉末直接扔掉。

唐纳森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山里人,他专门设置陷阱,捕捉狼、熊、河狸和狐狸,然后每年把猎物带到附近的集贸市场出售。出于对这个孤儿的同情,老光棍收留了他,把他作为自己的儿子抚养。

在母亲的熏陶下,本只知道一本书:《圣经》。母亲曾经大段大段地读给他听。虽然他读书写字并不熟练,但脑海里已经记住了母亲称为“好书”的《圣经》中的一篇篇短文。父亲教过他如何淘金,但是唐纳森教会了他如何在野外生活,让他知道各种鸟的名字,怎样根据动物的足迹跟踪,以及如何骑马和射击。

在与唐纳森一起时,他遇到了一个夏延人。那人也是布设陷阱的捕兽者,与唐纳森在农贸市场做过生意。在他们的言传身教下,他学会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和语言。

一八七六年夏季战争的两年前,老人唐纳森在荒野里死去。他在捕猎一头老黑熊时,错过了自己做的记号,被疯狂的野兽抓死了。本・克雷格在林中小屋附近掩埋了他的养父,带上他所需的东西后,一把火烧掉了其余的物品。

老唐纳森在世时常说:“孩子,当我走了以后,带上你需要的东西。这些全归你了。”于是,他带走了一把锋利的鲍伊猎刀,连同以夏延人方式装饰的刀鞘,一支一八五二年制造的夏普斯步枪,两匹马,鞍具,毯子,以及旅途上要吃的一些干肉饼和硬面包。其他的都不需要了。然后他走出山区,到了平原,一路骑行北上去了埃利斯堡。

一八七六年四月,吉本将军的部队骑马经过当地时,他在那里正以捕猎、设陷阱和驯马为生。将军要找了解黄石河以南地带的侦察兵,而部队的待遇又很不错,于是本・克雷格加入了。

他参加了抵达汤格河河口的行军和与特里将军的会师,还与联合部队一起折返,再次到达罗斯巴德河口。在那里,卡斯特率领的第七骑兵团接受了南下去罗斯巴德河源头的派遣。部队开始寻找会说夏延语的士兵。

卡斯特已经有至少两名会讲苏语的侦察兵。一个是黑人士兵,是七团唯一的黑人,名叫艾赛亚・多尔曼,曾与苏人一起生活过。另一个是侦察队长米奇・波耶尔,是法国人和苏人的混血儿。虽然人们普遍认为夏延人与苏人血缘最近,而且是最传统的同盟,但二者的语言却相差很大。克雷格举手报了名。吉本将军安排他加入了七团。

吉本还向卡斯特提供由布里斯宾少校指挥的三个骑兵连,但被谢绝了。特里向他提供加特林机枪,也被回绝了。当他们沿着罗斯巴德河溯流而上时,七团有十二个连队,一共六名白人侦察兵、三十几名印第安人侦察兵,一个马车队和三位平民,总共六百七十五人。这个总数包括了马医、铁匠和赶骡人。

卡斯特已经把他团里的军乐队留给了特里,所以当他在最后冲锋时,号角声不再是他钟爱的《加里欧文》。不过,在他们南下溯源的一路上,挂在流动炊事车两边的水壶、水盆、铁锅和勺子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克雷格不知道,卡斯特是否希望能凭此出其不意地捕捉到某支印第安人部落。有这三千只马蹄发出的噪声和扬起的尘土,印第安人在数英里之外就能发现他们。

在从汤格河往罗斯巴德河行进期间,克雷格有两个星期的时间来观察大名赫赫的七团及其偶像般的指挥官,而他越看心情越沉重。他担心,他们也许会遇上一大群准备好要战斗的苏人和夏延人。

大部队整日沿着罗斯巴德河骑马往南走,但没有再看见印第安人。然而,有好几次当微风从大草原往西面吹时,骑兵部队的战马似乎受到了惊吓,甚至是惊恐。克雷格确信,它们已经闻到了风中的某种气味。燃烧着的圆锥形帐篷不可能一直不被注意到。草原上的冲天烟炷在几英里之外就能看见。

下午刚过四点,卡斯特将军命令部队停下来扎营。太阳开始向远处视线之外的洛基山脉西沉。军官的帐篷很快就搭了起来。卡斯特和他的亲信总是使用救护帐篷,那是最大也是最宽敞的帐篷。折叠式营地桌椅支了起来,战马在溪边饮水,食物准备妥当,篝火也点起来了。

那位夏延姑娘静静地躺在雪橇上,凝视着正在暗下来的天空。她已经准备好赴死了。克雷格在溪流边灌了一壶水,拿来给她喝。她用一双深色的大眼睛凝视着他。

“喝吧。”克雷格用夏延语说。姑娘没有反应。他把一小股清凉的溪水浇到她的嘴上。她张开嘴唇,喝了下去。他把水壶留在了她身边。

暮色愈发暗沉时,B连的一名骑兵到营地来找他。

找到他之后,骑兵回去报告了。过了一会儿,阿克顿上尉骑马过来了。陪同他一起来的有布拉多克中士、一名下士和两名骑兵。他们跳下马围住了雪橇。

六个白人、一小群克劳人和三十个左右的阿里克拉人[54],七团所有这些边疆侦察兵,因为共同的利益而形成一个小组。他们全都了解边疆和边疆的生活方式。

晚上围坐在营火旁时,他们习惯在就寝前互相交谈。他们从卡斯特将军开始,谈论那些军官,还有连队的指挥官。克雷格惊讶地发现,将军在他的部下中间非常不受欢迎。倒是他的弟弟,C连连长汤姆・卡斯特,深受士兵们喜爱,但是,军官中最令人厌恶的,是阿克顿上尉。克雷格也有同感。阿克顿是一名职业军人,十年前南北战争刚结束便参军,在卡斯特的庇护下,在七团里得到晋升。他出生于东部的一个富裕家庭,长得瘦瘦的,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和一张残忍的嘴。

“那么,中士,”阿克顿说,“这就是你的俘虏喽。让我们来弄弄清楚,她知道些什么。”

“你会说野蛮人的土话?”他问克雷格。侦察兵点点头。“我想知道她是谁,属于哪一族,以及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苏人的大部队。现在就问。”

克雷格弯腰凑近躺在野牛皮上的那个姑娘。他突然说起夏延语,辅以表示数字的手势,因为平原印第安人词汇量很有限,需借助于手势才能表达清楚意思。

“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姑娘。不会伤害你的。”

“我叫轻柔说话的风。”她说。骑兵们站在周围听着。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但能明白她在摇头。终于,克雷格直起腰来。

“上尉,姑娘说她的名字叫轻风,是北夏延人。她的家庭属于高麋部落。今天上午被中士摧毁的是她家的屋子。村里包括她父亲一共有十个男人,当时他们都去罗斯巴德河东岸猎杀鹿和羚羊了。”

“那么苏人的主要聚居地呢?”

“她说她没见过苏人。她的家族来自南方,汤格河。之前有很多夏延人跟他们在一起,但一星期前,他们分道扬镳了。高麋人喜欢单独狩猎。”

阿克顿上尉凝视着扎上了绷带的大腿,俯身向前,狠狠地掐了一把。姑娘痛得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没有叫出声来。

“也许可以鼓励一下士气呢。”阿克顿说。布拉多克中士咧开嘴在笑。克雷格伸手抓住上尉的手腕,把他的手拉开了。

“那不行,上尉,”他说,“她已经把她所知道的告诉我们了。如果苏人不在我们之前经过的北边,而且也不在南边和西边,那他们一定是在东边。你可以这么报告将军。”

阿克顿上尉像是怕被传染似的,把手腕从克雷格手里挣脱出来。他挺直身子,取出一只半猎式银怀表[55]看了一眼。

“将军帐篷里开饭了,”他说,“我要走了。”他显然已经对俘虏失去了兴致,“中士,天黑以后,把她带到草原上干掉。”

“有没有什么规定说我们不能先跟她玩一玩,上尉?”布拉多克中士问。其他士兵发出一阵赞同的笑声。阿克顿上尉骑上了马。

“坦率地说,中士,我才不管你想干什么呢。”

他策马朝营地前头卡斯特将军的帐篷奔去。其他士兵也跟着跨上了马。布拉多克中士在马背上俯身斜眼看着克雷格。

“要让她活着,小伙子。我们会回来的。”

克雷格走到最近的一辆炊事车,取了一盘腌猪肉、硬面包和扁豆,找到一只弹药箱坐下,开始吃起来。他想起了他的母亲,十五年前,她在昏暗的灯光下读《圣经》给他听。他想起了他的父亲,耐心地在从普赖尔山脉上流下的溪流中不停地淘金。他还想起了老唐纳森,只有一次,老人愤怒地解下皮带要抽他,那是因为他粗暴地对待一头被捕获的动物。

快八点时,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营地。克雷格站起身,把盘子和勺子放回车上,走到雪橇旁边。他没对姑娘说话,只是把两根木杆从白斑色矮种马背上卸下,放在了地上。

他从地上扶起姑娘,只轻轻一抱,就把她抱上了矮种马的背上,又把缰绳递给她。然后,他手指向开阔的草原。

“去吧。”他说。她盯住他看了两秒钟。他在矮种马屁股上拍了一下。不一会儿,它就走了。那是一匹坚定、顽强、没钉过蹄铁的矮种马,能在辽阔的草原上穿过数英里土地,直到闻到自己同族的气味,找到自己的路。几个阿里克拉的侦察兵在五十英尺开外好奇地看着。

九点钟光景,他们怒气冲冲地来找他了。两名骑兵抓着他,让布拉多克中士揍他。他倒下去后,他们拖着他穿过营地去卡斯特将军那里。此刻,在几盏油灯的照明下,将军正坐在帐篷前的一张桌子旁,身边围着一群军官。

乔治・阿姆斯特朗・卡斯特将军永远神秘莫测。但他显然有两面:一面好、一面坏;一面亮堂、一面阴暗。

他亮堂的一面总是很欢乐,经常笑声不断,喜欢像孩子般开玩笑,与人相处愉快。他具有无尽的精力和强健的体格,总是投入到一些新事物中去:要么是在平原上收集野生动物,然后送到东部的动物园去,要么就是学习制作动物标本。尽管常年在外,他对妻子伊丽莎白却是绝对忠诚。

自从年轻时有过一次醉酒经历,他变得滴酒不沾,绝对禁酒,甚至在晚饭时也不喝酒。他从不骂人,也不允许别人在他面前说脏话。

十四年前的南北战争期间,他曾表现出惊人的勇气,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使他迅速从中尉升至少将,战后又服从安排,在规模不如从前的军队里担任中校。他曾经身先士卒在枪林弹雨之中冲杀,却从未挂过彩。他被无数老百姓视为英雄,却没有受到自己部下的信任和爱戴。

这是因为,对于那些冒犯了他的人,他也会实施残酷的报复手段。战争中,虽然他自己未曾受伤,但他部下官兵的伤亡人数,比任何其他骑兵部队都多。这使他变得更为急躁和鲁莽。士兵们不想爱戴和拥护一位要让他们去捐躯的指挥官。

在平原战争期间,他下令使用皮鞭来维持纪律,由此导致逃兵的数量比西部其他部队都要多。因为不断有人员趁夜色出逃,七团不得不经常征募新兵,但卡斯特没有兴趣把他们训练成具有战斗力的熟练骑兵。虽然在林肯堡度过了漫长的秋天和冬天,但在一八七六年六月,七团的状态依然不是很好。

卡斯特的虚荣心很强,野心很大,一有机会就在报纸上抛头露面。深褐色的鹿皮套装、一头柔顺的赤褐色卷发,他的装束和打扮都是为此准备的。如今第七骑兵团的随军记者马克・凯洛格也是这副样子。

但作为一名统帅部队的将军,卡斯特有两个缺陷会导致他和他的大多数官兵在之后的几个小时内丧命。一是他经常低估敌人。他有着“印第安人克星”的名声,对此也沾沾自喜。八年前,他的确曾消灭了一整村熟睡中的夏延人。那是夏延族领袖黑壶酋长的村庄,位于堪萨斯州沃希托河边。他率领部队,在夜间包围了那些睡得正香的印第安人,并在太阳升起时分,屠杀了其中的大多数人:男人、女人,还有孩子。当时,夏延人刚刚与白人签订了一份新的和平协议,因此他们还以为自己很安全。

其间,他也曾四次被卷入与印第安主战派的小规模冲突中。这四次的兵力损失加起来不到十二人。跟南北战争时的重大兵员伤亡相比,与当地印第安人的这些遭遇战根本不值一提。但东部的读者需要有一个英雄人物来崇拜,他们所虚构的边疆野蛮人则是恶魔般的反派角色。热情洋溢的报纸宣传和他的自传《我的平原生涯》,让他获得了声望和偶像般的地位。

第二个缺点是,他听不进任何人说的话。在沿罗斯巴德河行军的路上,他有一些经验极为丰富的侦察兵同行,但他对一次次的警告都置若罔闻。六月二十四日晚上,本・克雷格就是被拖到了这个人的面前。

布拉多克中士解释了发生的事情,而且还告诉卡斯特,这事有目击证人。在六名军官的簇拥之下,卡斯特将军打量着他面前的这个人。在他面前的是个比他年轻十二岁的小伙子,身高六英尺不到一点,身穿鹿皮衣服,有一头卷曲的栗色头发和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他显然是白种人,甚至不是其他侦察兵那样的混血儿,但他的脚上却穿着软皮靴子,而不是硬皮骑兵靴,而且后脑勺的头发上插着一支有白色尖头的山鹰羽毛。

“这是非常严重的违纪行为。”当中士叙述完毕时,卡斯特说,“是真的吗?”

“是真的,将军。”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克雷格解释了之前对姑娘的审讯,以及那天晚上后来的计划。卡斯特的脸绷着,相当不满。

“在我统帅的部队里,这种事情是不允许的,即便是对印第安女人。是这样吗,中士?”

这时候,坐在卡斯特身后的阿克顿上尉插了进来。他说起话来圆滑得很,很有说服力。他说他亲自进行了审问。完全是口头形式的,旁边有翻译。整个过程中没有对姑娘进行体罚。他的最后指示是,要彻夜看守她,但不得碰她,等到上午时,可交由将军作出决定。

“我的骑兵中士可以证明我所说的话。”他最后说了这句话。

“是的,长官,事实就是如此。”布拉多克说。

“案子属实。”卡斯特说,“把他关起来,等军事法庭来判决。叫宪兵中士过来。克雷格,你私自放走俘虏,等于让她加入敌人的主力部队并给他们发出警告。这是通敌,要被判处绞刑。”

“她没去西方。”克雷格说,“她骑马往东走,去找她还活着的家人了。”

“她现在仍然可以把我们的位置通报给敌人。”卡斯特快速反驳说。

“他们知道你的位置,将军。”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们整天都尾随着你。”

军官们目瞪口呆,怔住了好长时间。这时候,宪兵中士出现了——一个大个子老兵,名叫刘易斯。

“把这个人看管起来,中士。关起来。明天太阳升起时,军事法庭会有场快速审判,很快便能作出判决。就这样。”

“可明天是礼拜天。”克雷格说。

卡斯特想了想:“你说得对。我不会在星期天安排绞刑的。那就星期一吧。”

团部副官加拿大人威廉・库克上尉在一旁做着记录,事后他会把本子装进马鞍袋里。

这时,侦察员鲍勃・杰克逊骑马来到帐篷前。与他一起来的有四名阿里克拉人和一名克劳人侦察兵。日落时他们一直在前方侦察,回来晚了。杰克逊是黑白混血儿,他的报告使卡斯特激动得跳了起来。

就在日落前,杰克逊的几个土著侦察兵发现了一个大营地的痕迹:草原上有许多圆锥形帐篷支起时留下的圆形记号。踪迹从营地一路蔓延,离开罗斯巴德河谷,向西面延伸。

令卡斯特激动的理由有两个:他从特里将军那里接到的命令,是朝罗斯巴德河的源头进发,但如果有新情况出现,他可以自行作出判断。现在新情况出现了。卡斯特现在可以自由决定他的战略战术和作战计划,用不着执行命令了。第二个理由是,他似乎终于发现了捉摸不定的苏人主群体。西面离此地二十英里处,在另一条山谷里还有一条河流,叫小大角河,它流向北方,汇入大角河,然后再流入黄石河。

在两三天之内,吉本和特里的联合部队将抵达这个河流汇合处,然后沿大角河南下。这些苏人将会受到钳制。

“拔营出发,”卡斯特喊道,他的军官们散开后返回各自的部队。“我们今天连夜赶路,”他回头对宪兵中士说,“管住囚犯,刘易斯中士。把他绑在马背上,跟在我后面。现在他可以看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他的朋友身上。”

他们彻夜行军。山谷外面的乡间地形复杂,崎岖不平,朝分水岭去的一路上都在上坡。士兵和马匹都累了。六月二十五日,星期天凌晨两三点钟,他们抵达了分水岭。这是两条山谷间的制高点。天空一片漆黑,但星光灿烂。过了分水岭不久,他们发现一条小溪,侦察兵米奇・波耶尔认出这是丹斯阿什伍德溪。它朝西流淌,在山谷底下汇入小大角河。部队沿着溪流继续行进。

快黎明时,卡斯特命令部队停下来,但没有让他们扎营。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就地躺倒,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儿。

克雷格和宪兵中士跟在卡斯特身后五十码处,在司令部的队伍中骑行。克雷格仍骑在马背上,但他的夏普斯步枪和猎刀已被刘易斯中士收缴。他的脚踝被皮鞭束着,绑在马鞍的肚带上,双手则被绑在了背后。

刘易斯长得五大三粗,但心地倒还善良。黎明前的休息时间里,他解开克雷格脚踝的皮鞭,悄悄地让他坐在地上。克雷格的双手仍被反绑着,但刘易斯用水壶喂了他几口水。即将到来的白天依然会很炎热。

就在这个时候,卡斯特作出了他当天的第一个错误决定。他召来他的三把手弗雷德里克・本蒂恩上尉,命令他带上H连、D连和K连,去南面的荒地看看那里是否有印第安人。克雷格听到,在相隔几码远的地方,部队里最专业的军人本蒂恩对命令提出了异议。如果前方小大角河两岸有敌人的大部队,那么,把兵力分散是明智的举措吗?

“你就执行命令吧。”卡斯特厉声说完就转身走了。本蒂恩耸耸肩,执行命令去了。卡斯特率领的大约六百名士兵中,有一百五十名奔赴荒山野岭,去执行这徒劳的搜索了。

克雷格和刘易斯中士将再也无法知道,本蒂恩和他筋疲力尽的人马会在几个小时之后返回这条河谷。要解救这些人已经来不及了,但正因为回来得太晚,使他们逃过了被消灭的厄运。卡斯特下达命令后,又整队出发。七团顺溪流而下,朝着小大角河进军。

黎明时分,在大部队前方探路的几名克劳人和阿里克拉人侦察兵回来了。他们在丹斯阿什伍德溪与河流的交汇处附近,发现了一座小山坡。由于熟知整个地区,他们也了解这个山坡。山坡上有一些松树,爬上树后能看见前方整个山谷。

两名阿里克拉人曾爬到树上,看见了前方的一切。他们获悉卡斯特打算继续前进,觉得这简直是去送死,于是就地坐了下来。

太阳升起来了,气温随之节节攀升。在克雷格的前面,身穿奶油色鹿皮装的卡斯特将军脱下外套,卷起来绑在身后的马鞍上。他身着一件蓝色棉布衬衫策马前行,头戴一顶宽边奶油色草帽遮阳。部队来到了那个山坡。

卡斯特爬上半山腰,用望远镜观察前面的情况。他们在溪流岸边,距河流汇合处还有三英里。当他走下山坡与剩余的军官商议时,谣言在部队里已经传开了。他见到了一部分苏人村庄,村里有炊烟正冉冉升起。这时是上午。

在丹斯阿什伍德溪对面,黄石河以东,有一丛低低的山丘挡住了平地上的人们的视线,但卡斯特还是发现了他要寻找的苏人。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也听不进侦察兵向他发出的警告。他决定发起攻击,这也是他字典里唯一的招数。

他选定的作战计划是一次钳形攻势。他不打算插入到印第安人南翼并等待特里和吉本从北面包抄过来,而是决定用七团剩余的兵力组成钳子V型的两条边。

缚在马背上等待军事法庭审判的本・克雷格,听到卡斯特下了令。他命令第二把手马库斯・雷诺少校带上A连、M连和B连三个连队继续西行。他们要抵达河边,涉水过河后转向右边,从南路冲向那座村庄地势较低的一端。

卡斯特将军留下一个连队守卫骡马车队和后勤供给。他自己则将率领余下的五个连队快速北上,抵达山丘背面,从北边这一端逼近。随后他将冲到河边,跨越河流,从北面进攻苏人。在雷诺少校的三个连队和他自己的五个连队的夹击下,印第安人将被打得落花流水。

克雷格无法知道视线以外的山丘另一边的情况,但他可以观察克劳人和阿里克拉人侦察兵的举止。他们已经明白,并且准备好了要赴死。他们所见到的,是苏人和夏延人在同一个地点空前绝后地集结到了一起。六个大部落来到一块儿合作狩猎,他们把营地扎在了小大角河的西岸。营地里有来自平原地区所有部族的一万到一万五千个印第安人。

克雷格知道,在平原印第安人的社会里,十五岁到三十几岁的男子会被视为战士。因此,平原部落中有六分之一的人口是战士。这就意味着,河边有两千个这样的战士。而且,他们刚刚得知西北平原上到处是鹿和羚羊,这个时候,他们是不会老老实实回保留地去的。

更糟糕的是,没有人料到这些印第安人已经会合,并且在一星期前打败了克鲁克将军。他们对这些蓝衣士兵没有丝毫恐惧,也没有像前一天的高麋人那样外出打猎。事实上,在二十四日晚上,他们为战胜了克鲁克将军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

庆典会延迟一个星期的理由很简单:他们在为十七日与克鲁克交战时死去的亲人进行哀悼,为期正好一周,所以庆典只能在七天后举行。二十五日上午,战士们刚从头天晚上的活动中清醒过来。他们没有外出打猎,而且全身仍涂着油彩。

即使如此,克雷格也明白,这里和沃希托河边沉睡着的黑壶部落的村庄不一样。午后,卡斯特最后也最致命的一次分散了他的兵力。

克雷格注视着雷诺少校离开,后者带上队伍顺溪流而下朝过河处奔去。在B连的前头,阿克顿上尉看了一眼差不多已经被自己判了死刑的这个侦察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然后继续骑马前行。在他后面的布拉多克中士经过时,朝克雷格发出一声冷笑。在两个小时之内,这两个人都将死去,而被放逐到山头的雷诺,连同三个连队的残余官兵,则会被困在原地。他们会设法守住阵地,等待卡斯特回来营救他们,但卡斯特一直没有回来,是特里将军在两天之后把他们解救出来的。

克雷格看着另外一百五十名畏缩的官兵朝溪流下游走去。虽然他不是士兵,但对他们也没抱什么信心。卡斯特的部下中,百分之三十的军人是刚刚招募的新兵,只接受过最基本的训练。有些人刚刚在练习中学会骑马,但一上战场就会失去控制。其他人甚至还没学会使用斯普林菲尔德步枪。

还有百分之四十的士兵虽然入伍时间较长,但从不曾对印第安人开过枪,也没在遭遇战中碰到过他们,而且,许多人只见过保留地上受着管教的温顺印第安人,从没见过真正的印第安人。一大群嚎叫着、身上涂满油彩的游牧部落战士,为保护老婆、孩子而冲杀出来时,他不知道士兵们对此会有什么反应。他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而且这预感真的应验了。但等到那个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知道,卡斯特对此不屑一顾还有最后一个原因。与传说相反,平原印第安人把生命看得很神圣,极为珍惜。即使在征途上,他们也无法承受重大伤亡,通常在损失了两三名优秀的战士之后,便会停止战斗。可是,卡斯特要攻击的,是他们的父母、老婆和孩子。光是为了捍卫荣誉,就会使他们奋起应战直至最后一名战士牺牲。决不会心慈手软。

当雷诺少校率领的三个连队顺着溪流绝尘而去时,卡斯特下令,让行李搬运车辆留在原地,由剩余六个连队中的一个守卫着。他带上E连、C连、L连、I连和F连这五个连队,转向北方。那里有山丘遮挡,河谷里的印第安人没法看见他,但他也看不见他们。

他扭头对宪兵中士刘易斯说:“带上囚犯。当七团冲杀进去后,他就能看到他朋友们的下场了。”

然后他转身策马朝北快步跑去。五个连的官兵跟在他身后,总共是二百五十人。克雷格意识到,卡斯特仍没有觉察到危险。他带了三个平民去观战,其中一位,就是精瘦的戴眼睛的随军记者马克・凯洛格。更夸张的是,卡斯特还带着两个年轻的亲戚一起前行,他肯定是要对他们负责任的。这两个亲戚,一个是他最小的弟弟波士顿・卡斯特,十九岁;另一个是十六岁的外甥,名叫奥蒂・里德。

士兵们排成两路纵队,队伍有半英里那么长。在卡斯特后面骑行的是他的副官库克上尉,再后面的是将军当天的勤务兵,也是团部的号手,约翰・马丁。他的真名叫吉斯帕・马蒂诺,是一位意大利移民,曾经当过加里波第[56]的男管家,到现在英语水平仍相当有限。刘易斯中士和被缚住的本・克雷格,走在卡斯特后面三十英尺处。

他们纵马驰入山丘,虽然仍在山峰下,但他们能在马鞍上转过身,看见雷诺少校和他的人马正在跨越小大角河,准备从南方发起攻击。这时候,卡斯特注意到克劳人和阿里克拉人侦察兵哭丧着脸,于是叫他们骑马回去。他们立马掉头离开,最后幸存了下来。

部队就这样行进了三英里山路,不再被左面的山峰挡住视线,终于能俯视下面的山谷了。大个子刘易斯中士拉着克雷格那匹马的马勒。他倒吸一口冷气,轻声说:“噢,我的天哪。”远处的河岸上是一片帐篷的海洋。

即使相隔那么远的距离,克雷格仍能分辨出那些帐篷的形状、装饰颜色,并能辨认出它们分别属于哪个部落。这些帐篷分属于六个不同的村庄。

平原印第安人在迁徙时会列队前行,一个部落跟着一个部落。当他们停下来扎营时,不同村庄各自分开落脚,因此,整个营地就显得又长又窄。在对面的河岸往下游的方向,一长溜地排着六个圆圈。

他们一直在朝北迁徙,直到几天前停顿下来。开路的光荣任务交给了北夏延人,因此他们的村落在最北端。接下来是他们最亲密的盟友奥格拉拉[57]苏人。再接下来是圣阿克苏人,然后是黑脚。从南面数过来第二个村庄是明尼孔焦,在最南端的,也是此时正受到雷诺少校进攻的,是队伍的尾巴胡克帕哈村庄,其首领,也是苏人最崇敬的萨满,就是老练的坐牛[58]。

在场的还有其他人,与各自的亲属们住在一起的有桑蒂、布鲁尔和阿西尼本苏人。七团所看不见的是,在仍挡住视野的山坡背面,雷诺少校对南端胡克帕哈部落的进攻将变成一场大灾难。胡克帕哈人已经从他们的帐篷中蜂拥而出,许多人骑着马,全都拿着武器展开反攻。

这时差不多是下午两点,骑着矮种马的战士们,在草原上从左翼迂回包抄过来,雷诺的人马已经被逼得退到刚刚跨过的那条河边,躲在附近的一片杨树林中。

许多士兵已经在林中下了马,剩下的要么是驾驭不住骑着的马,要么就是已经被马甩了下来。一些人丢了步枪,被胡克帕哈人欣喜地捡去了。很快,剩余的士兵将不得不从同一条河涉水回去,躲到一个山头上,忍受三十六小时的围困。

卡斯特将军审视着他眼前的情景,相距咫尺的克雷格则在打量这个印第安人杀手。营地里能见到女人和孩子,但没有战士。卡斯特认为这是意外之喜。克雷格听到卡斯特向围在他身旁的连长们喊道:“我们从这里冲下去,占领这个村庄。”

然后他召来库克上尉,口授了一道命令。这命令是发给早已被派遣到荒野里去的本蒂恩上尉的。库克草草记下命令:“来吧。大村庄。快点。带上包裹。”他指的是弹药。他把这道命令交给了号兵马蒂诺。

意大利人马蒂诺奇迹般地找到了本蒂恩上尉,因为机警的本蒂恩已经放弃在荒野里徒劳追击,回到了溪水边,并且最后在被围困的山丘上与雷诺少校会合了。但到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无法突围去解救遭遇灭顶之灾的卡斯特了。

当马蒂诺沿着小径骑马跑回去时,克雷格从马鞍上转身看他。他看见耶茨上尉的F连中,有二十四名士兵也擅自骑马逃跑了。没人阻拦他们。克雷格转回身看前方的卡斯特。这个自以为是的人难道一点也没有警觉吗?

将军站在马镫上,把奶油色的草帽举过头顶,朝他的部队官兵喊道:“好哇,小伙子们,看到他们了。”

这是正在离开的号兵马蒂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后来,在接受询问时,他也报告了这句话。克雷格注意到,与许多长着金棕色头发的人一样,年仅三十六岁的卡斯特也已经有点秃了。虽然被印第安人起了个“长发”的诨号,但卡斯特已为夏季的战役剃短了头发。也许正因为如此,奥格拉拉妇女们后来没能在他倒下的地方认出他。战士们也认为,不值得把他的头皮剥下来当作战利品。

举帽致礼之后,卡斯特策马跑向前方,剩余的二百一十名官兵跟了上去。通向河岸的前方地形较为平坦,适合从山上冲下去。半英里之后,部队折向左行,一个连队接一个连队跑下山坡,涉过河流,准备发起进攻。这时候,夏延人的村落炸开了锅。

战士们像一群大黄蜂般倾巢而出,大多数人打着赤膊,身上涂着战斗油彩,“噫、噫、噫”地尖声怪叫着冲到河边,涉过河流登上东岸,冲向卡斯特的五个连队。蓝衣士兵们在半路上停了下来。

克雷格旁边的刘易斯中士勒住了马缰,克雷格再次听到他轻声惊叹“我的天哪”。夏延人刚淌过河就纷纷跳下矮种马步行前进。登上河岸后,他们钻到高高的野草丛中不见了身影,站起来向前跑几步,然后再次消失。第一批箭雨开始射向骑兵队。一匹战马的侧腹中了箭,它痛苦地哀嚎着,抬起前腿把它的骑手甩了下去。

“下马。用马作掩护。”

喊声来自卡斯特。没有人需要第二轮命令。克雷格注意到,有些士兵从枪套里拔出柯尔特点45手枪,把子弹直接射进他们战马的前额,然后用马匹的尸体作为防御物。他们这么做算是聪明的。

山丘上没有防御物,没有岩石或巨砾可用来躲藏。士兵们跳到地上后,有几个离开了各自的连队,牵着十几匹马的缰绳,把它们带回到山顶上去了。刘易斯中士让他自己的马和克雷格的马都调过头来,快步跑回到山上去。在那里,他们加入到刚才由十几名骑兵牵出来的徘徊的马群之中。没过多久,战马们开始闻到印第安人的气息。它们躁动地奔走,或者抬起前腿,把背上的骑兵甩来甩去。刘易斯和克雷格在马鞍上看着他们。第一次进攻之后,战场平静了下来。但印第安人并没有就此罢休,他们正在移动,准备包抄过来。

后来有人传言,在那天击溃卡斯特的是苏人。其实不然。发起大多数正面进攻的,是夏延人。夏延人的村庄是卡斯特的第一个进攻目标。为了保卫自己的村庄,同族的奥格拉拉苏人听从了夏延人的建议,赶过来增援,从侧翼往前移动,切断了联邦军队的退路。克雷格从他的有利位置可以看到,奥格拉拉人溜进了远处左右两翼茂盛的草丛之中。用不了二十分钟,部队就会失去退却的希望。呼啸的弹雨和箭雨逼近了。一名骑兵喉部中箭后倒在地上,边喘气边发出尖叫。

这些印第安人有一些步枪,甚至还有几支老式的燧发枪,但数量不多。黄昏时,他们会大量使用新型斯普林菲尔德步枪和柯尔特手枪,重新将自己武装起来。他们主要使用弓箭,这对他们来说有两个优势。弓是无声的武器,不会暴露射手的位置。那天下午,许多蓝衣士兵还没看见目标,就胸部中箭而死。另一个优势是,雨点般的箭可以高高地射向空中,然后几乎是垂直地落到骑兵们身上。这用来对付战马效果尤其好。不到一个小时,十几匹战马被落下的箭射中。它们甩下骑手,挣脱缰绳,沿着小径快步跑了回去。其他未受伤的马匹也跟着跑了。在士兵们死去之前,战马已经跑了,所有的逃生希望也随之消失。恐惧像野火般在士兵中间蔓延。几位老军官和军士对部下已经失去了控制。

那座夏延人村落的首领是“小狼”,但他碰巧不在。当他返回时,战斗结束已经有一个小时。他因为缺席,遭到众人指责。其实,他刚才率领着一支侦察队在罗斯巴德河上游寻找卡斯特的踪迹,并越过分水岭到了小大角河边。

外出期间,他把领导权交给了一个老练的战士,那是来自南方夏延人部落的一位客人,人称“跛脚白人”。他三十五六岁的年纪,既不是跛脚也不是白人。当大约三十人的一群骑兵在军官的指挥下试图向河边突围时,他孤身冲过去,摧毁了他们的士气,自己却英勇地牺牲了。但那三十个士兵再也没能回到山坡上。他们的阵亡让战友们也失去了生存的希望。

刘易斯和克雷格在山头上听到了士兵们面对死亡时的祈祷声和哭喊声。一个骑兵小伙子像小孩一样哭喊着突破包围,跑上山来想找到那最后一两匹马。几秒钟之内,四支箭射入他的后背。他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马背上的刘易斯和克雷格已经进入射程范围,几支箭“嗖”地从他们身边掠过。下面的山坡上也许还有五十到一百名士兵仍然活着,但他们中半数的人肯定已经中箭或者中弹。有时候,一名追求个人荣耀的战士会突然策马冲上来,不顾枪林弹雨,直接越过蹲伏在地上的士兵们,然后竟能安然无恙地骑马离开,并由此获得伴随着高声尖叫的喝彩。

在场的每一位士兵都认为这是作战时的呐喊。克雷格知道得更多。印第安人冲锋时的号叫,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死亡:他自己的死亡。他只是在向无处不在的神灵吐露自己的心声。

不过,那天真正毁灭第七骑兵团的,是士兵们对被俘和受刑的恐惧。每个士兵都被印第安人会把俘虏折磨死的故事彻底洗脑了。总的来说,这些故事都不对。

平原印第安人没有战俘文化。他们没有设施处置战俘。不过,如果敌方的人员损失已经过半,那可以光荣地投降。七十分钟以后,卡斯特肯定已经失去了一半人马。但按印第安人的传统来说,如果对方一直坚持战斗,那通常会杀个片甲不留。

如果被活捉,那么,囚犯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会遭到拷打:如果这个人被认出来,发现他曾经正式发誓决不与这个部落的印第安人交战,却食言了;或者,被人发现这个人在战斗中贪生怕死。这两种情况中,无论发生了哪一种,都会让人名誉扫地。

在苏人和夏延人的文化中,一个人只要拥有坚忍、刚毅的意志,能承受住痛苦,那他的名誉就可以恢复。应该给予说谎的人或者懦夫机会,使他们经受痛苦。卡斯特曾经对夏延人发誓再也不跟他们打仗。两名部落妇女在倒地的官兵中间认出卡斯特以后,用钢锥捅他的耳膜,让他下次能听得清楚一些。

夏延人和苏人的包围圈在不断收紧,恐惧像丛林大火般在仍活着的士兵中间蔓延开来。由于那个时代没有不冒烟的弹药,当时打仗,能见度都不太好。一个小时后,这座山丘就笼罩在了火药的硝烟之中。而现在,烟雾中走来了这些身上涂着油彩的野蛮人。那些士兵开始胡思乱想。多年以后,一个叫吉卜林的英国诗人会写下这样的诗句:

当你受了伤,被留在了阿富汗平原上,

妇女们出现,要割你的肢体,

为什么,你抓起步枪,射穿自己的脑袋,

像一名军人那样,去见上帝。

山上最后一批幸存者中,没有人能活下来听到吉卜林的诗,但他所描写的,正是他们所做的。克雷格听到了第一阵手枪的射击声,这是伤员们为免受折磨而结束自己的生命。他转向刘易斯中士。

他旁边的这位大个子男人脸色煞白,他们的两匹马都快要失去控制了。回去的小道已经不能用作逃生之路;那里到处是奥格拉拉苏人。

“中士,你不会让我像头被捆住的猪那样死去吧。”侦察兵朝他喊道。刘易斯想了想,他的职责已经结束,于是从马背上滑下来,抽出佩刀,割开了把克雷格的脚踝与马匹的肚带缚在一起的两条皮带。

这时候,三件事情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发生了。两支箭从不超过一百英尺的距离内射进了中士的胸部。他略感惊讶地看了看胸口的箭,手上还拿着刀,然后双膝一软,扑倒在了地上。

在离克雷格更近的地方,一名苏人从高高的野草丛中站起来,用一支老式燧发枪对准克雷格开火。为了增加射程,他显然填了太多黑火药,糟糕的是,他忘了取下通条。枪膛轰然爆炸并燃起一片火焰,把那人的右手炸成了肉浆。他要是把枪举到与肩齐平开火的话,就会失去大半个头颅,不过他是拿在低处开火的。

火枪的通条像一支颤抖的标枪,从枪管中射了出来。克雷格刚才面对着那个人。通条射进了他的战马胸部,直刺心脏。马匹倒下时,双手仍被绑住的克雷格力图挣脱开来。他背着地摔倒,脑袋砸在岩石上昏了过去。

不到十分钟,卡斯特部队在山丘上的最后一个白人士兵死去了。虽然侦察兵克雷格因为失去了知觉而没能看到,但战斗结束得极其快。苏人战士们后来这么描述这一分钟:十几名最后的幸存者刚刚还在抵抗,无处不在的神灵下一秒就把他们全都消灭干净了。事实上,大多数士兵只是“滚到他们的步枪边”或者使用了他们的柯尔特手枪。一些人帮助受伤的战友结束生命,另一些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本・克雷格苏醒过来时,他的脑袋仍然因为岩石的撞击而痛得嗡嗡作响。他睁开一只眼睛,自己正侧身躺在地上,双手仍被绑着,一边的脸颊贴着地面。草叶近在他眼前。头脑清醒后,他觉察到周围有人穿着软底鞋走来走去的声音,激动的说话声,时不时还有胜利欢呼声。他的视线也恢复了过来。

山坡上有人光腿穿着鹿皮软鞋跑来跑去,这是苏人战士在寻找战利品。肯定是有人看到他眼皮在眨动。先是响起了得意洋洋的喊叫,接着,几只强壮有力的手把他扶了起来。

他周围有四名战士,脸上涂满了歪歪扭扭的油彩,仍沉浸在杀戮的狂热之中。他看到有人举起一根石棍,想砸烂他的脑袋。他坐着等死的那一瞬间,没来由地想到,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会是怎样。石棍没有砸下来,有一个声音说:“住手。”

他抬头去看。刚才说话的那个人骑在一匹矮种马上,站在十英尺开外的地方。西沉的太阳照在骑马人的右肩,在耀眼的光芒下,那人的形象成了一个剪影。

他的头发未经梳理,像斗篷般披在双肩和背上。他没有拿长矛,甚至没有提钢斧,所以显然不是夏延人。

那人胯下的矮种马朝旁边走了一步;阳光被挡在了他的身后,亮光更弱了。骑马人的身影对着克雷格的脸,他看得更清楚了。

那匹白斑色矮种马不是大多数印第安人骑的黑白斑,也不是花斑,而是浅褐色的,常被人们称为金鹿皮色。克雷格曾听说过这种矮种马。

骑在上面的人赤裸着身体,只在腰上围着一圈布条,脚上蹬着鹿皮软鞋。他的穿着打扮像是名战士,但实际上是首领。他的左前臂上没有盾牌,意味着他不喜欢个人防护,但他的左手上晃荡着一条石棍。因此,是苏人。

石棍是一种可怕的武器。把手有十八英寸长,头部是一个叉。嵌在叉里的是一块鹅蛋大小的光滑的石头。石头用皮带绑住。这些皮带以前被浸湿了用来鞭打,在太阳底下晒干后,皮带就会缩水收紧,所以那块石头不会掉下来。这种棍棒打起人来,会砸断手臂、肩骨或肋骨,敲人脑袋就像是敲核桃。这种武器只能近距离使用,因此更能带来殊荣。

当他再次说话时,说的是奥格拉拉苏语,这种语言最接近夏延语,所以侦察兵能够听懂。

“你们为什么把敌人这么捆绑起来?”

“我们没有,首领。我们发现他时就是这个样子,他是被自己人绑住的。”

深邃目光落到了仍绑住克雷格双踝的那些皮带上。苏人首领注意到了,但没说什么。他坐在马鞍上,陷入沉思。他的胸部和肩部涂抹着代表冰雹的一个个圆圈,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他的发际边沿,一直延伸到他下颚的子弹疤痕处。他没有佩戴其他饰品,但克雷格知道他的名声。在他眼前的是具有传奇色彩的“疯马”,是过去十二年间,奥格拉拉苏人无可争议的首领。自二十六岁起,他就因为无畏、神秘和自我克制而受到崇敬。

河边来的一阵晚风吹拂着那位首领的头发,吹拂着地上的长草和侦察兵后脑勺上的那根羽毛。现在,羽毛已经落到了他身披鹿皮的肩膀上。疯马也注意到了。这是由夏延人赋予荣誉的一种标记。

“别杀他,”这位军事首领命令道,“带他去坐牛首领那里接受审判。”

失去这个掠夺机会让战士们颇感失望,但他们服从了命令。克雷格被拖着站起来,走下山丘去河边。在走过的半英里路上,他看到了这场大屠杀的结果。

减去侦察兵和逃兵,五个连队中一共有二百一十名官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山坡上。印第安人正从尸身上搜寻一切可作为战利品的东西,然后根据各个部落的不同传统切割尸体。夏延人砍烂腿,这样死者就不能追赶他们了;苏人用石棍砸烂脑壳和面孔;其他部落的人肢解手臂和腿,并割下头颅。

克雷格在山丘下五十码处见到了乔治・阿姆斯特朗・卡斯特的尸体。他全身赤裸,只有脚上套着一双蓝色棉质短袜,尸身在阳光下白得像块大理石。他没被肢解分尸,只有耳膜被捅穿了。之后特里将军的官兵们发现他时,仍然是这个模样。

口袋和鞍袋里的物品都被拿走了:步枪,当然还有手枪,以及余留的充足弹药、烟叶袋、全钢表壳手表、放有家庭照的钱包,所有可以作为战利品的东西。然后是帽子、靴子和军服。山坡上到处是印第安战士和妇女。

河岸边有一群矮种马。克雷格被扶上其中一匹,然后他和四名护送人涉过小大角河到了西岸。当他们穿越夏延人的村落时,妇女们走出来对这个幸存的白人尖声叫嚷,但看到那根山鹰羽毛,她们就不再吭声了。这是朋友,还是叛徒?

五个人骑着马一溜小跑经过圣阿克苏人和明尼孔焦人的营地,来到胡克帕哈人的村庄。营地里的吼声震天响。

这些战士们没在山丘上迎战卡斯特;他们遇上了雷诺少校并击退了他。过了河的雷诺的余部仍被围困在山头上,本蒂恩及骡马车队已经与他们会合了,他们在那时仍苦苦思索,为何卡斯特不从山上骑马下来解救他们。

黑脚、明尼孔焦和胡克帕哈的战士们一边骑马四处走动,一边炫耀着从雷诺部下的尸身上取得的战利品。克雷格看到一张张留着金发或姜色头发的头皮在空中飞舞着。在尖叫声不断的妇女们的围观下,他们一行来到了伟大的萨满和判官坐牛的棚屋中。

担当护送的奥格拉拉人解释了疯马的命令,把他交出后,骑马回到山坡去找战利品了。克雷格被粗暴地扔进一座圆锥形帐篷里,两名老年妇女遵照命令,手持尖刀看守着他。

有人前来提审他时,已经是深夜。十几名战士进来把他拖了出去。篝火已经点燃。火光下,身上仍涂着油彩的战士们看上去很可怕,不过,气氛已经平静了下来。一英里之外,在越过杨木林和河流的地方,在视线以外的黑暗中,偶尔还有零星的枪声传来。那意味着苏人仍在爬山,在向断崖上的雷诺的防御圈发起进攻。

整个战役中,在这个巨大营地的两端,苏人损失了三十一人。虽然共有一千八百名战士参战且敌人已被消灭,但他们仍感到损失惨重。营地里到处是对着丈夫和儿子的遗体号啕大哭的妇女,在为他们走完最后一程作准备。

胡克帕哈村落中心的篝火比别处的都要大,十几位首领围在旁边,坐牛是其中的最高首领。他那时刚好四十岁,但看上去更老成,他那古铜色的脸庞在火光下显得更黑,皱纹也更深。与疯马一样,他因为有一次预言了他的人民和平原上野牛的命运而受人尊敬。那个预言的景象十分黯淡:他曾看到自己的族人全被白人消灭了。人们都知道,他憎恨白人。克雷格被扔到了坐牛左边二十英尺的地方,这样就不会被火光挡住视线。他们都盯住克雷格看了一会儿。坐牛下了一道克雷格听不懂的命令。一位战士拔出一把刀,走向克雷格身后。他等待着致死的一刀。

刀子割断了绑住他双腕的绳索。二十四个小时以来,他第一次可以把双手放到身前。他意识到,双手现在还没有感觉。血液开始回流,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然后是疼痛。他不动声色地忍耐着。

坐牛又说话了,这次是对他说的。他听不懂,但用夏延语作了回答。人群中一片惊讶。其中一位叫“双月”的夏延人首领说话了。

“最高首领问,为什么白人把你绑在马上,双手反绑?”

“我冒犯了他们。”侦察兵回答说。

“很严重吗?”在接下来的审问中,双月承担了翻译工作。

“蓝衣军队的首领要绞死我。明天。”

“你干了什么?”

克雷格想了想。布拉多克摧毁高麋的营地是前一天上午吗?他从那次事件开始说起,直至他被判处绞刑。他注意到,提及高麋的营地时,双月点了点头。他已经知道了。他每说完一句话都要停顿一下,让双月译成苏语。当他讲完时,人们轻声议论了片刻。双月叫来了他手下的一个人。

“骑马回我们的村落。把高麋和他女儿带到这里来。”

那位战士走向被缰绳拴住的矮种马,跨上去骑走了。坐牛又开始提问。

“你们为什么要与‘红人’交战?”

“他们告诉我,他们来这里是因为苏人正从南北达科他州的保留地上出走。没有提过要杀人,但后来‘长发’发疯了。”

又是一阵嗡嗡的议论声。“长发来这里了吗?”是双月在问。克雷格头一次意识到,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谁打仗。

“他在河对面的山坡上,已经死了。”

首领们又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安静了下来。开会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没有必要匆匆忙忙。一个半钟头之后,双月问道:“你为什么要佩戴这根白色的山鹰羽毛?”

克雷格作了解释。十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十四岁的男孩时,加入了一个年轻夏延人的群体,和他们一起到山上打猎。除了克雷格,其他人都有弓箭,他被允许借用唐纳森的夏普斯步枪。他们遭到一只老灰熊的突然袭击。那是一只性格暴躁的老家伙,牙齿差不多已经掉光了,但它的前爪力道大得很,只需一掌就会致人于死命。它从灌木丛中钻出,发出巨大的吼叫声冲了过来。

这时,双月身后的一位战士要求打断一下。

“我记得这个故事。这发生在我堂兄弟的那个村庄。”

在营火边,没有什么比一个好故事更吸引人的了。人们邀请这位战士接着讲故事,苏人们等不及听双月的翻译了。

“老灰熊像是一座山,速度极快。夏延男孩们四散逃开爬到树上去了。但白人男孩仔细瞄准后开了火。子弹掠过灰熊的下颏,钻进它的胸膛。它用后脚站着,有松树那么高,虽然快要死了,但仍向前猛冲。

“白人男孩退出弹壳,塞进另一颗子弹,又开了一枪。第二颗子弹射进它怒吼的大嘴,穿过上颚,击穿大脑。老灰熊又朝前走了一步,然后扑倒在地。它那巨大的头颅近在眼前,唾沫和污血溅到了男孩的膝头上。但他一动也没动。

“他们派了位信使去村里,战士们带着一张雪橇过来,剥下那怪物的皮,带回去给我堂兄的父亲做了一件睡袍。然后他们办了个宴会,并给白人男孩起了个新名字,叫‘无畏杀熊’。还给了他一根猎人才能有的山鹰羽毛。很多个月以前,在我们迁入保留地之前,这是在我们村里流传着的一个故事。”

首领们频频点头。这是个很好的故事。一队人骑着矮种马来了。后面是一张雪橇。克雷格从来没见过的两个男人走到篝火前。根据穿着和梳的辫子来看,他们是夏延人。

其中一人是小狼。他述说自己在河东打猎时,看到罗斯巴德河水上空腾起了烟雾。他前去察看,发现了遭到屠杀的妇女和儿童。他在那里听说蓝衣军人回来了,于是昼夜跟踪,尾随着他们来到营地所在的山谷。但他到达得太晚,错过了这场大厮杀。

另一个人是高麋。大部队离开之后,他才狩猎回来。他的女儿回来时,他仍在为遇害的女眷和孩子们而悲痛。她受了伤,但仍活着。他和另外九名战士一起夜以继日地骑行,想找到夏延人的营地。战斗打响前,他们刚刚抵达,于是自愿加入了战斗。他想在卡斯特所在的那座山丘上杀身成仁,结果杀死了五个白人战士,但无处不在的神灵没把他召唤去。

雪橇上的那个姑娘最后一个说话。伤口的痛楚和从罗斯巴德河一路赶来的劳顿让她脸色苍白,但她讲得很清楚。

她说了屠杀事件,以及袖子上有条纹的那个大个子男人。她听不懂他的话,但她明白,在她死去之前他想干什么。她诉说了这个穿鹿皮衣服的人是如何给她水喝、喂她食物,并抱她坐上一匹矮种马,让她返回家人怀抱的。

首领们开始交换意见。他们集体讨论作出决定后,交由坐牛宣布。这个白人可以活着,但他不能回到他自己人那里去。他会被他们杀死,或者他会把苏人的位置告诉他们。他应该交由高麋照看。高麋可把他当作囚犯或客人对待。等到春天,他可以获得自由,或继续留在夏延人那里。

营火周围的战士们纷纷表示赞同。这很公正。克雷格随同高麋骑马回到了分配给他的一座圆锥形帐篷里,由两名战士彻夜看守。第二天上午,这个大营收拾东西准备动身。但黎明时回来的侦察员带来消息说,北面的蓝衣军人更多,于是他们决定南行去大角山,看看那些白人是否会跟过来。

高麋慷慨大方,把克雷格接纳进自己家族。克雷格在印第安人找到的四匹未受伤的战马中挑了一匹。印第安人更喜欢耐力型矮种马,在他们眼里,战马没有太大的价值。这是因为能适应平原严酷冬季的马匹很少。战马需要干草,可是印第安人从来不采集这些,它们很难像矮种马那样,靠地衣、苔藓和柳皮就能活过冬天。克雷格选了一匹他觉得应该能适应的栗色母马,模样粗犷、瘦瘦高高,并起名为“罗斯巴德”,以纪念他与轻风姑娘相遇的地方。

因为印第安人从不使用马鞍,他很快便选中了一副。他还找到了被其他人收为战利品的夏普斯步枪和猎刀,尽管对方不太情愿,最后也物归原主了。在山头上他那匹死去了的战马的鞍袋里,他发现了夏普斯步枪的弹药。山坡上被洗劫一空。印第安人把他们喜欢的物品全都拿走了。他们对白人扔在草丛里随风飘扬的那些纸片不感兴趣。这其中,就有威廉・库克上尉写下的第一次审讯记录。

拆卸村落花了一上午。他们拆下圆锥形帐篷,收拾好炊具,把妇女和孩子们的包袱装在许许多多雪橇上。午后不久,部落人上路了。

死者被留了下来,躺在他们原先的圆锥形帐篷外面,被涂上了去另一个世界的油彩,身上披着他们最好的衣袍,旁边还放着象征各自级别的羽毛头饰。不过,他们所有的日常手工制品都按照传统留在了地上。

从北方山谷过来的特里将军的部队在第二天发现这一情况时,会认为苏人和夏延人是匆匆离去的。其实不然:把死者的物品分散地摆在地上是种习俗。不管怎么说,这些物品都将被掠走。

即便平原印第安人会辩解说,他们只想打猎、不想打仗,但克雷格知道,联邦军队将会从失败中恢复过来,找他们复仇。就算现在不来,以后也一定会来。坐牛的议事委员会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他们在几天之内就达成共识,各部落分成更小的群体,各自行动。这将给蓝衣官兵的工作增加难度,也会让印第安人有更大的机会在荒野里度过冬天,而不是被赶回达科他州的保留地,捱过一个半饥不饱的冬天。

克雷格与高麋家族的剩余成员一起骑马行走。在罗斯巴德河畔失去女眷和孩子的十个猎人中,两个已在小大角河畔战死,还有两个负了伤。腰部受了轻伤的一位战士选择骑行。另一个伤员在近距离内被步枪子弹射穿了肩膀,他躺在一张雪橇上。高麋和另外五名男子将会找到新的女人。为此,他们已经与另两个大家庭会合,组成了一个有六十名男女老少的部落。

当关于分开行动的集体决定传到他们那里时,他们找委员会商量自己该去哪里。大多数人认为应该南下去怀俄明,躲进大角山脉中。他们要求克雷格发表意见。

“蓝军官兵会去那里。”他说。他用一根棍子画出大角河的线条,“他们会到南方,在这里寻找你们,还有东部的这里。可我知道在西部的一个地方,叫普赖尔山。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他向他们讲述了普赖尔山脉。

“低缓的山坡上到处是猎物。森林很密,茂密的树枝可以遮挡炊烟。溪水里鱼虾成群,山上还有湖泊,湖里也有许多鱼。白人从来不去那里。”

部落同意了。七月一日,他们离开了夏延人的大部队,在克雷格的引导下朝西北方向的蒙大拿南部行进。特里将军的巡逻队以大角山为中心,朝四面八方搜寻印第安人的踪迹,但他们不会深入到那么远的地方。七月中旬,他们抵达普赖尔山。那地方果然和克雷格描述的一样。

在树枝的遮掩下,半英里以外就看不见这些圆锥形帐篷了。在今天被称为“孤峰”的一块附近的岩石上,看守者能看见好几英里以外的地方,但没人过来。猎人们在林中捕获了许多鹿和羚羊,孩子们在溪流里垂钓鲑鱼。

轻风姑娘年轻又健康。

干净的伤口痊愈得很快,现在,她又能像一只轻盈的小鹿那样奔跑了。当她给部落的男子们送饭时,克雷格偶尔会与她四目相交,每当这时,他的心就会狂跳不止。她则不动声色,遇到他的眼神时,她就低头朝下看。当她看到他那双深蓝色眼眸,体内似乎有某种东西要溶化了,胸腔也快要爆炸,这些他都无从得知。

那年初秋,他们相爱了。

女人们注意到了。她为男人们送完饭回来时,脸蛋总是红扑扑的,鹿皮束腰外衣的胸口总是急剧地起伏着。年长的妇女会开心地咯咯笑。她的母亲和姨妈都没有活下来,部落里的女子们来自不同的家庭,但那十二个未婚、同时也是合格的战士的男人中,有她们的儿子。她们不知道是谁点燃了这个美丽姑娘的激情。她们逗她快点说出来,免得她的情人被另一个姑娘偷走。但她告诉这些女人,她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

九月份,树叶开始掉落,营地迁到更高的山上,躲在针叶树林的遮蔽之下。到了十月份,夜间变得寒气逼人,但打猎还是很容易,矮种马吃完最后一批草料,然后才会转去吃地衣、苔藓和树皮。罗斯巴德已经像周围的矮种马那样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克雷格时常下山去草原,带回一袋新鲜的青草,用猎刀切细了喂它吃。

假如轻风有母亲,那么她也许会与高麋商量此事,但问题是,她没有母亲,所以当她最终亲自去告诉父亲时,他顿时勃然大怒。

她怎么能去想这种事情?白人摧毁了她的家庭。这个人将会回到他自己人那边去,而她在那里不会有容身之地。更何况,在小大角河畔肩部中弹的那位印第安战士,现在差不多已经痊愈。断裂的肩骨终于接合了,不是局部,而是完全愈合。他是“走鹰”,也是一位优秀而又勇敢的战士。他将成为她的未婚夫。这事第二天就要宣布。就这么办。

高麋心绪不宁。很可能那个白人也是如此。从现在起,必须不分日夜地监视他。他不能回到白人那里去;他知道他们扎营的地方。他要留在这里过冬,但得有人看管着。就这样。

克雷格突然被安排住到了另一户家庭的帐篷里。有另外三名战士与他合住同一间屋子,他们警惕地注视着他在夜间的一举一动。

十月底的时候,轻风来找他了。他睁着眼睛躺在帐篷里,心中正思念着她。这时候,一把刀子缓慢而悄无声息地划破了圆锥形帐篷的一边。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钻出破洞。她站在月光下迎视他。他们第一次拥抱在一起,炽热的爱在他们之间流动。

她挣脱开来,后退一步并招了招手。他跟了上去,一起穿过树林来到营地视野以外的一个地方。罗斯巴德已被挂上马鞍,一件野牛皮睡袍卷好了放在马鞍后面。他的步枪挂在马肩上的一只长筒枪套里。鞍袋里装满了食物和弹药。一匹白斑色矮种马也已经配上缰绳。他转过身来,和她吻在一起。寒冷的夜晚似乎在他周围旋转。她在他耳边轻声说:“带我去你的山里,本・克雷格,让我成为你的女人。”

“现在,直到永远,轻风。”

他们跨上马轻轻地穿越树林来到一片开阔平地,然后一路下坡经过孤山,朝着平原疾驰而去。日出时,他们回到了山脚下。黎明时,一小队克劳人远远地看见他们,然后转向北方,沿着博兹曼小道朝埃利斯堡前行。

夏延人来追他们了;一共六个人,速度很快。他们轻装出发,肩上斜挂着步枪,腰里插着斧子,屁股下垫着手工编织的毯子。他们接到的命令是,走鹰的未婚妻要活着带回来,那个白人则应该去死。

克劳人小分队朝北骑行,走得很艰苦。其中一人夏天时在军队里当过侦察兵,知道蓝军部队已经贴出布告,重金悬赏捉拿那个白人叛徒,赏金多得足以购买许多马匹和物品。

他们最终没有去博兹曼小道。在黄石河以南二十英里处,他们遇上了由一个中尉带领的巡逻小队,一共有十个人。克劳人解释了他们所看到的情形,他们基本是在用手势比划,但中尉能明白。他让巡逻队去南面的山区,要克劳人充当向导,在前面探路。

那年夏天,卡斯特及其部下遭屠杀的消息如同冷空气般横扫美国。在遥远的东部,国家领导人于一八七六年七月四日在费城聚集,庆祝一百周年国庆。来自西部边疆的那条消息令人难以置信。当局下令要立即展开调查。

那次战斗之后,特里将军的士兵们已经清理了那片不祥的山坡,期望能找到对这场灾难的解释。苏人和夏延人已于二十四小时之前离去,特里也没有心思追击。雷诺少校的残余部队已被解救出来,但除了当时看着卡斯特率领官兵骑马走出视线进入山丘后面以外,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在山坡上,每一片证据都被收集并保存了起来,正在腐败的尸体要赶快掩埋。在收集到的物品中,有夹在草丛中的几张纸片,其中有库克上尉所作的笔录。

当时站在卡斯特身后参与审问本・克雷格的官兵们,没有一个活下来,但上尉副官所记录的内容足以说明一切。对于这场灾难,军队需要一个理由。现在他们有了一个:那些野蛮人预先得到了警告,并已做好准备。毫不知情的卡斯特中了大埋伏。而且,军方有了一个替罪羊。经验不足不能作为理由被接受,但背叛可以。悬赏一千美元捉拿侦察兵克雷格的布告贴出来了,不论死活。

叛徒克雷格已失去踪迹多时,直到这一小队克劳人看见了这个逃亡者,后面还跟着一个印第安姑娘,两人在十月最后那几天里骑马跑出了普赖尔山区。

中尉部下的马匹在夜里休息过,而且已经吃饱喝足,现在它们精神饱满。于是,他率领战士们骑上马朝南方奔去。他的职业生涯来到了一个关键时刻。

日出后不久,克雷格和轻风抵达了普赖尔山口,这是夹在主山脉和西普赖尔峰之间的一道低矮的隘口。他们越过隘口,策马慢跑穿过西普赖尔山脚来到荒野之中。崎岖的山区里都是长满荒草的山脊和隘谷,向西绵延达五十英里。

克雷格不需要太阳来指引方向。在清冷蔚蓝的天空中,他能够看到远处的目标在早晨的阳光下熠熠发亮。他正在朝阿博萨洛卡荒原行进,那是他孩提时与老唐纳森一起打猎的地方。那个地方很荒凉,只有一片荒芜的森林和岩石裸露的高原,很少有人能追来,而且,从那里可上行通往熊牙山脉。

即使相隔那么远,他也能看到山上的几座雪峰——雷山、圣山、药山和熊牙山。在那里,一个人只要有一支上好的步枪就能抵挡一整支军队。他稍作逗留,让浑身冒汗的坐骑喝上几口水,然后继续向着仿佛把大地与天空连接起来的那些山峰进发。

在他身后二十英里处,六个印第安战士边仔细察看地上留下的马蹄铁痕迹,边策马飞驰,这样既能节省矮种马的体力,又能长时间奔跑。

北面三十英里处,骑兵巡逻队正南下寻找踪迹。他们于中午时分在西普赖尔峰以西处找到了。几个克劳人侦察兵突然勒住缰绳让马绕起圈来,他们双眼盯着被太阳晒干了的一块土地,朝下指了指那些铁蹄印迹,以及紧跟在后面的未钉铁掌的一匹矮种马的踪迹。

“嗯。”中尉轻声说,“我们有了竞争对手。没关系。”

尽管马匹已经有点疲倦,他仍下令继续西行。半个小时后,他爬到平原的一个高坡上,取出望远镜观察前方地平线上的动静。逃亡者倒是没看到,但他见到了一丛飞扬的尘土,下面是六个微小的人影骑坐在白斑色矮种马上,向着山区快步跑去。

夏延人的矮种马也累了,但他们知道,前方逃亡者的坐骑肯定也一样。战士们在布里吉村下方的布里吉溪旁让马匹喝水并休息了半个小时。一位战士把耳朵贴在地上,听到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于是他们上马继续前进。一英里之后,他们的领头人拐到一边,把他们带到一个小山包后面躲起来,然后爬到山顶瞭望。

他看到了三英里之外的骑兵队。夏延人不知道山坡上的什么记录纸,也不知道对那个流亡白人的悬赏。他们认为,肯定是因为他们逃出保留地,那些蓝军官兵才会追来。因此他们一边观察一边等待。

骑兵巡逻队在抵达土路的分岔点时停了下来,克劳人侦察兵下马察看地面。夏延人看到克劳人一直在指西方,骑兵巡逻队也继续朝那个方向跑去。

夏延人与他们齐头并进,保持平行,如同小狼当时尾随卡斯特沿罗斯巴德河北上那样尾随着这些蓝军战士。但在下午三四点钟时,克劳人发现了他们。

“夏延人。”克劳人侦察兵说。中尉耸耸肩。

“没关系,让他们打猎去。我们有我们的猎物。”

两路追捕者持续行进,直至夜幕降临。克劳人跟随那些踪迹,夏延人尾随巡逻兵。当太阳落到山峰后面,两路人都意识到,他们得让马匹休息了。如果他们非要接着往前走,身下的坐骑会累垮的。此外,地面变得越来越崎岖不平,追踪也变得越来越困难。他们没有带马灯,在黑暗中,没有马灯根本不可能赶路。

在他们前方十英里处,克雷格也明白这一点。罗斯巴德是一匹高大、强壮的母马,但它已经载着装备和一个人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跑了五十英里。轻风不是一个熟练的骑手,她也已经疲惫不堪。他们在雷德洛治镇东边不远的熊溪旁扎了营,但不敢点火,唯恐被发现。

夜幕来临后,气温急剧下降。他们蜷缩在那件野牛皮睡袍里,轻风姑娘很快就睡着了。克雷格没有睡觉,他可以之后再睡。他钻出睡袍,把自己裹在一条红色的手工编织毯里,注视着他钟爱的姑娘。

没有人来,但他在黎明前就起来了。他们拿出风干的羚羊肉,和她从自己的圆锥形帐篷里带出来的玉米面包,和着溪水匆匆咽下,然后便离开了。当第一道曙光照下,小径显露出轮廓的时候,追捕者也起来了。他们落后了九英里,但正在逼近。克雷格知道夏延人会追来;他所做的事情是不可饶恕的。但他对骑兵追捕队则一无所知。

地面更崎岖了,前进的速度也更慢了。他知道追捕者会追上来,他需要布下假的踪迹来拖延他们的时间。在马背上骑行两小时之后,逃亡者来到了两条溪水的交汇处。左手边从山上翻滚流淌下来的是罗克溪,根据他的判断,这条路无法通到荒野。正前方的是西溪,水更浅,石头也更少。他跳下马,把矮种马的缰绳拴到他自己马匹的鞍子上,然后牵着罗斯巴德的马勒在前方领路。

他带领这支小小的马队以一个朝向罗克溪的角度离开岸边,进入水中,然后折回来走另一条水路。他的双脚被冰冷的溪水冻麻了,但他踩着溪底的砾石和卵石坚持行走了两英里。接着他转向左边的山区,牵引着坐骑走出溪流,进入到一片浓密的森林里。

在此地,树林底下的土地变得陡峭起来,太阳也被遮住了,树林里阴森森的。轻风用毯子裹住身体,骑在矮种马的光背上以步行的速度前进。

在后方三英里处,骑兵巡逻队抵达水边停了下来。克劳人指的方向似乎是朝罗克溪而去。中尉在与中士商议以后,命令巡逻队朝那条假踪迹追去。当他们消失之后,夏延人来到了两溪会合处。他们无需踏入溪水来掩盖足迹,但他们选择了正确的溪流,快马加鞭上了岸,打量着远处马儿出水的痕迹,朝着上山的方向进发了。

两英里之后,他们发现了溪水对面一块软土上的痕迹。他们骑着马大步踏过溪流,进入到那片山林之中。

中午时分,克雷格抵达了记忆中多年以前打猎时经过的地方。那是一个很大的岩石高原,叫银径高原,可以直接通往山区。他和轻风不知道的是,他们实际上已经来到海拔一万一千英尺的高山上了。

站在岩石边缘俯视,能看见他曾经沿着走来而后又离开的那条溪水。在他的右边,下方有人影。那是两条溪流的分岔处。他没有望远镜,但因为空气很稀薄,能见度特别好。半英里之外的那些人不是夏延人,而是十名士兵,还有四个克劳人侦察兵。他们这路巡逻队在发现自己走错路之后,从下面的罗克溪折返了回来。这个时候,本・克雷格方才明白,因为他放走了那个姑娘,部队仍在追捕他。

他从皮套里取出那支夏普斯步枪,塞进一颗子弹,找到一块可以卧倒的岩石,举枪瞄向下面的山谷。

“干掉马。”老唐纳森以前总是这么告诫,“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失去坐骑的话,只能掉头回去。”

他瞄准了军官坐骑的前额。子弹射击时发出一声爆响,声音如雷声般在山峦间回荡许久。子弹擦过马的脑袋,射中右肩上部。战马颓然倒地,军官也跟着跌倒了。中尉倒下去时,扭伤了一只脚踝。

骑兵们四散逃入林中,但中士没有逃跑,他冲向身后倒在地上的战马,试图去帮助中尉。那匹马已经受了致命伤,但还没死。中士用手枪了结了它的痛苦,然后把中尉拖进树林里。枪声没有再次响起。

夏延人在山坡上的树林里下了马,停留在落满松针的土地上。他们之中,有四个人带着从七团缴获的斯普林菲尔德步枪,但与平原印第安人一样,他们的枪法也很差劲。他们知道那个年轻的白人能熟练使用夏普斯步枪,可以在各种射程内射击。他们开始往上爬行,这使得他们的速度慢了下来。六人中的一人殿后,引领着六匹矮种马。

克雷格把一条毯子割成四片,分别包住罗斯巴德的四只蹄子。夹在铁掌和岩石之间的这些布料很快就会磨破,但能隐藏五百码距离的蹄印。然后他策马朝西南方向去,越过高原向山峰挺进。

过了银径后再走五英里,周围变得光秃秃的。两英里之后,这位边防战士扭头看身后,有一些微小的人影越过山脊到了石梁上。他继续策马前进。他们射不中他,也抓不住他。过了一会儿,人影更多了;骑兵们已经引着马匹穿过树林,也到了那块岩石上,而夏延人在他们东面一英里处。此时,克雷格来到了一个裂口处。他以前没有到过这么高的山上,不知道这里有一个裂隙。

这道裂口里有一条又陡又窄的山溪,叫莱克福克溪,两岸长着松树,溪水冰冷刺骨。克雷格沿着溪边行走,想找一处较浅的堤岸跨过去。他在雷山的影子下发现了合适的地方,但这花去了他半个小时的时间。

他引领马匹下到深谷,又上了对面的坡顶,到了另一块也是最后一块岩石上,那是赫尔罗林高原。当他从溪谷中走出来时,一颗子弹从他头顶呼啸而过。在山谷对面,一个骑兵发现了松林里的动静。他这一耽搁,不但使追捕队赶了上来,而且还暴露了他穿越山溪的路径。

在他前方还有三英里平地,然后才是后卫山高耸入云的岩壁。在峰峦叠嶂、洞穴遍布的高山上,世上再没人能抓住他。两个人和两头牲畜在稀薄的空气中大口吸着气。他仍在顽强挺进。夜幕很快就会降临,他将消失在后卫山、圣山和熊牙山之间的峰峦沟壑之中。没人能跟踪到这里。过了圣山是分水岭,翻过去一路下坡就能到怀俄明州了。他们将远离敌境,结婚,在荒野里生活,直到永远。天光退尽时,本・克雷格和轻风甩掉了后方的追捕队,朝后卫山的山坡前进。

他们在黄昏时爬上岩原,来到山顶终年冰雪封盖的雪线地带。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一块平坦的突岩,五十英尺长、二十英尺宽,后面还有一个深深的洞穴。山上最后的几颗松树遮挡着洞口。

夜幕降临时,克雷格拴住马,让它们在树下吃松叶。山上寒气逼人,但他们有野牛皮睡袍。

侦察兵卸下马鞍和随身带着的毯子进入山洞,他在步枪里塞入子弹后放在身边,然后在洞口附近摊开野牛皮。克雷格和轻风躺了上去,他拉起另一半盖在他们身上。他们的身体在这个大茧包里逐渐回暖。轻风姑娘投入他的怀抱。

“本,”她轻轻对他说,“让我成为你的女人。现在。”

他开始把鹿皮束腰衣从她那热切的身体上剥下来。

“你这么做是错误的。”

这么高的山上万籁俱寂。这个声音虽然苍老虚弱,但用夏延语说出来的话却一清二楚。

克雷格已经脱去皮衬衣,在冰冷的空气中光着上身。他提起步枪很快就到了洞口处。

他不明白为什么此前没有看见这个人。他盘腿坐在松树下的一块平石边缘,铁灰色的头发垂到赤裸的腰部,脸上布满皱纹,活像一只被烤过了的核桃。他已经相当苍老了,但十分虔诚,他是一位部族的萨满,是未来的预卜者,来到荒芜人烟之处是为了辟谷、沉思,并寻找神灵的指引。

“是你在说话吗,圣师?”侦察兵用了一个称呼年长智者的称谓。他猜不出老人来自哪里。老人是如何爬上这么高的山区的?他也无从知道。他是如何在没有衣物的情况下顶住严寒的,这倒不是不可想象。克雷格只知道,有一些朝圣者能抵御所有已知的恶劣环境。

他感觉到轻风来到洞口处,站在他身边。

“在圣人和无处不在的神灵眼里,这是不对的。”老人说。

月亮尚未升起,但在清冷的空气里,星星倒是很明亮。那块宽大的岩石沐浴在一片淡淡的亮光下。克雷格能够看到树下老人眼中反射出的闪烁星光,那双苍老的眼睛正凝视着他。

“为什么不对,圣师?”

“她已经被许配给了另一个人。她的郎君曾英勇地抗击白人。他赢得了许多荣誉,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可她现在是我的女人。”

“她会成为你的女人,山里人,但不是现在。无处不在的神灵是这么说的。她应该回到她的族群和她的郎君那里去。如果她去了,那么有一天你们会重新团聚,她会成为你的女人,你也会成为她的男人,直到永远。无处不在的神灵是这么说的。”

他拿起身边地上的一根拐杖,撑着站了起来。他那赤裸的肌肤又黑又老,在寒风中显得病怏怏的,全身只围了腰布,穿了鹿皮鞋。他转身缓慢地穿越松林走下山去。慢慢地,他的身影在克雷格的视野里消失了。

轻风朝克雷格仰起脸。眼泪流过她的脸颊,但没有掉下来,在淌到下巴之前,泪滴已经冻住了。

“我必须回到我的族人中去。这是我的命运。”

他们没有争论。争论也没有用。她围上腰布并把毯子裹上身体的时候,他备妥了她的矮种马。他最后一次抱住她,把她抱上马背,再递给她缰绳。她默默地把矮种马引到那条下山土路的起点处。

“轻柔说话的风。”他叫道。她转过身来,在星光下长久地凝视着他。

“总有一天,我们会团聚的。神灵是这么说的。当莺飞草长、江河化冰时,我会等待着你。”

“我也会等你的,本・克雷格。”

她走了。克雷格仰望星空,直至寒气更加深沉。他把罗斯巴德牵进山洞深处,为它准备了一大把松叶,然后在黑暗中铺开野牛皮,躺上去拉起一边往身上一裹,就睡着了。

月亮升了起来。印第安战士们看到轻风穿过岩石平原朝他们走来。她看见下方峡谷边有两堆燃烧着的篝火,听到左边那堆篝火边传来一声低沉的鹰叫。于是,她朝那里走去。

他们没说什么,有什么话应该让她父亲高麋说。但他们还有一项任务没完成:洗劫了他们村庄的白人必须死。他们在等待天亮。

下半夜一点钟,大片云朵飘到了熊牙山上空,气温开始下降。两堆篝火旁边的人全都瑟瑟发抖。他们裹紧身上的毯子,但那没用。不久,他们全被冻醒,又往火堆里加了些柴禾,但气温仍在下降。

夏延人和白人都曾在严酷的达科他过冬,也都知道寒冬是什么滋味,可现在才十月底,冬季还没到,温度却还在下降。凌晨两点,漫山遍野下起了鹅毛大雪。在骑兵队的营地里,克劳人侦察兵起来了。

“我们要走了。”他们对军官说。中尉的脚踝还在疼,但他知道,如果能抓到犯人获得悬赏,他在部队的仕途就会大为改观。

“天是很冷,但很快就到黎明了。”中尉告诉他们。

“这不是正常的寒冷,”他们说,“这是‘长眠之寒’。任何衣袍都无法抵御。你要找的那个白人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也会在太阳升起之前死去的。”

“那你们走吧。”军官说。已经不需要追踪了,他的猎物就在山上,他在下雪前的月光里看到过那座山。

克劳人骑上马离开。他们折回去跨越银径高原,走下山坡去那条山谷。当他们离开时,其中一人发出一声夜鸟鸣叫般的刺耳叫声。

夏延人听到了叫声,他们面面相觑。那是警告的叫声。他们把雪块扔到篝火上,然后骑上马带着姑娘离开了。气温还在降。

凌晨四点钟左右,雪崩了。铺天盖地的雪块从山上崩落到了高原上。积雪像一道高墙般一边发出咝咝声,一边滑向莱克福克溪,将一路带下的所有东西都卷进了沟壑里。留在原地的骑兵巡逻队人马已经无法动弹;寒气把他们固定在了各自躺着或站着的地方。白雪填满了溪谷,只有松树的树梢隐约可见。

到了上午,云开日出。山里一片白茫茫。成百上千个山洞里都是山上和森林里的动物们,它们知道冬天已经来临。它们应该一觉睡到开春。

高山上的那个洞穴里,裹在野牛皮睡袍里的那位年轻边防战士也在睡觉。

他醒来后,一时记不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是在高麋的村庄里吗?但他没有听到妇女们准备早餐时的声响。他睁开眼睛,透过野牛皮的折缝窥视外面。他看到山洞粗糙的洞壁,突然间,一切都想起来了。他坐起身,努力消除头脑中最后一丝睡意。

他能够看到外头覆盖着冰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一块白色大石板。他光着上身走出去呼吸早晨的空气。这感觉很好。

罗斯巴德还拴着,但它已经走出山洞,在那块石板的边缘啃着一些小松树的嫩芽。上午的太阳在他的右边,他面朝北方,凝视遥远的蒙大拿州平原。

他走到石板的前沿坐下,俯视前方的赫尔罗林高原。莱克福克溪那边没有炊烟飘来,看来追捕队已经走了。

他回到洞穴,穿上鹿皮衣、扎上皮带、拿上猎刀后又回到罗斯巴德身边,解开了系住它的缰绳。母马轻声嘶叫,还用天鹅绒口套轻轻蹭他的肩膀。这时,他注意到一些奇怪的现象。

罗斯巴德啃食的那些绿色柔软嫩芽,是春天才会长的植物。他打量四周。熬过了严寒的最后几颗松树迎着太阳,都长出了淡绿色的嫩芽。震惊之余他意识到,像荒原动物一样,整个严冬他都在冬眠。

他听说过这样的例子。老唐纳森曾经提起过,一名捕兽人在一个熊洞里度过冬天,没有死去。他像他身边的幼兽那样睡着了,直至春天来临。

他在鞍袋里找到最后一块风干肉。这些肉硬得难以咀嚼,但他强迫自己咽了下去。为了润喉,他双手捧起一丛雪,用手掌揉搓然后饮下雪水。他知道雪最好不要直接吃。

鞍袋里还有那顶暖和的狐皮帽,他取出来戴在头上。为罗斯巴德披上马鞍后,他检查了夏普斯步枪和剩余的二十发子弹,然后把枪插进皮套,准备离开。那件野牛皮睡袍重是重了些,但他把它卷起来,绑在鞍后。洞穴里的东西全都收拾妥当了。他抓住罗斯巴德的马勒,牵着它沿着那条土路走下高原。

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到底去做什么,但他知道,山下的森林里有许多猎物。光是用陷阱捕猎,一个人就能在山区生活得相当滋润。

他慢慢走过第一个高原,等着前方的动静,甚或是从溪谷边飞来一颗试探的子弹。但都没有。当他抵达裂口时,没有发现追捕队仍在猎杀他的迹象。他不会知道,那些克劳人已经报告说,所有的蓝军士兵都死于那场奇特的雪灾,而且他们的猎物也肯定已经死了。

他又找到了下山通往莱克福克溪的那条土路,然后淌过溪水上了对岸。当他走过银径高原时,太阳已经升得差不多一竿子高了。他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他穿越松林往山下走,直到周围出现了阔叶树。他在那里停下来,扎下他的第一个营地。这时候是中午。他用一些细嫩的树枝和从鞍袋里取出的一段麻线,做了一个兔子陷阱。一小时后,一只野兔未起疑心,从洞穴中跑出来,被逮住了。他杀了它,剥下皮,用一盒火绒和发火石生火,然后品尝起这顿野味烧烤来。

他在森林边的营地里生活了一个星期,体力渐渐恢复。林中鲜肉丰足,他还可以在溪流里抓到鲑鱼,口渴了则有溪水喝。

到那个星期结束时,他决定走出山地去平原,昼伏夜行,回到普赖尔山。他可以在那里搭一座木屋,建一个家。然后他可以去打听夏延人去了哪里,并等待轻风获得自由。轻风会是他的女人,他对此深信不疑,因为神灵就是这么说的。

第八个晚上,他挂上马鞍离开了那片森林,披星戴月朝北行进。这是一个满月的夜晚,大地沐浴在一片淡白色的亮光之中。他走了一个晚上,白天则在一条干涸的溪谷旁扎营,那里没人能够看见他。他没再点火,用在林中烤熟了的熏肉充饥。

第二天夜晚,他转向东面普赖尔山横卧的方向,很快就跨过了一条两头望不到边的狭长的黑色硬石地带。黎明前,他又跨过了一条,但此后就没有了。接着,他进入荒野。地面崎岖不平,很难骑行,但适宜躲藏。

有一次,他看到月光下站着一些牛羊,对那些拓荒移民放任自己的牲畜不管的愚蠢行为感到纳闷。要是被克劳人发现的话,他们就有口福了。

在骑行的第四天早晨,他看见了一座城堡。他有一回在一个小山包上扎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看到过西普赖尔山脚下的那个城堡。他观察了一个小时,看看那里是否有人居住,风中会不会传来军号声,部队厨房里有没有炊烟升起。但那里什么也没有。日上三竿后,他躲进一片灌木丛的阴影中睡觉去了。

吃晚餐时,他想好了他要做的事。这里仍然是一片荒野,一个人单独行走常会遇到危险。那座城堡去年秋天还没有,显然是新建的。这么说来,军队已经扩大了对克劳人部族的土地管制。一年前,距这里最近的城堡还是东面大角河边的史密斯堡,距西北方向博兹曼小道最近的则是埃利斯堡。埃利斯堡他没法去,那里的人会认出他来。

但如果驻守在那座新城堡里的不是七团,也不是由吉本将军统帅的部队,那应该不会有人认出他来,而且,如果他报的是假名……他为罗斯巴德配上马鞍,决定在夜间悄悄侦察一下这座新城堡。

他在月光下抵达这座城堡。旗杆上没有部队军旗飘扬,里面没有一丝灯光,也没有人的声响。因为安静,他的胆子也大了。他骑马到正门口,门洞上方有两个单词。他认出第一个单词是“城堡”(FORT),因为他以前见到过这个词,知道它的形状。第二个单词他没能回想起来,第一个字母是由两条竖杠和中间一条横杠组成的。在左右两扇高大的城门外边,一条铁链和一把挂锁紧紧锁住了城门。

他骑在罗斯巴德背上,绕着十二英尺高的围墙栅栏走了一圈。为什么部队建起一座城堡后又丢下不管了呢?它是否遭到过攻击,已经成了一座空城?里面的人都死了吗?但如果那样的话,为什么还挂一把大铁锁?半夜时,他站到罗斯巴德背上,伸长双手搭上护墙。翻过墙头后,有一条高出地面七英尺,比护墙矮五英尺的内沿走道。他跳上走道,俯视下方。

他分辨出一些军官和士兵的营地,马厩和厨房,还有军械库、水桶、储物仓库和铁匠铺。一切应有尽有,却是个被遗弃的空城。

他轻手轻脚地走下里面的楼梯,手里端着步枪开始探查。没错,这是一座新城堡。这可以从榫头和大梁上的新鲜锯痕看出来。驻地司令官的办公室上着锁,但其他地方都敞开着。那里有两间平屋,一间给士兵住,另一间是给旅人的。他没能找到茅坑,这倒是很奇怪。在远离主门、贴着后墙的地方有一座小教堂,旁边的主墙上有一扇门,一条木杠从里边把门拴住了。

他卸去木杠到外面沿着护墙走过去,把罗斯巴德牵了进来。然后他重新用木杠封住门。他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能力孤身守住这座城堡。如果一批印第安人来进攻,战士们能与他一样轻易地翻墙而入。但在他查明高麋的部族去了什么地方以前,可以把这城堡当作临时基地。

白天他去察看了马厩。里面的分隔栏可容纳二十匹马,饲料充足,外面的水槽里还有新鲜饮用水。他卸下罗斯巴德的马鞍,在它吃燕麦的时候,用一把硬刷子为它上上下下刷了一遍。

他在铁匠铺子里找到一罐润滑油,把步枪擦拭到金属和木柄都重又闪闪发亮。储物仓库里有猎人使用的捕兽器和毯子。他把毯子拿到供旅客使用的木屋,在角落里的床铺上铺好。现在他唯一缺乏的是食物。不过,他最后在储藏室里发现了一罐糖果,于是就当作晚餐吃掉了。

第一个星期似乎过得很快。每天上午,他骑马出去捕兽打猎,下午,他把那些捕获的动物皮晾干,以便将来出售。他有了所需的新鲜肉类,而且他知道,荒野里有几种植物的叶子拿来熬汤营养很好。

他在储存库里找到一块肥皂,就在附近的溪流里洗了个澡。那里的溪水虽然很冷,但洗过以后精神大振。溪边还有罗斯巴德可以吃的鲜嫩青草。他在厨房里找到了碗和锡盘。他搬来干燥的越冬柴禾,忙着生火烧水、刮胡子。在他从唐纳森的木屋里拿来的物品中,有一把锋利的旧剃刀,他一直把它保存在一只细长的钢盒子里。有了热水和肥皂,他对于剃须变得那么容易大感惊讶。在荒原里或与部队一起行军时,他曾经不得不在没有肥皂的情况下用冷水刮胡子。

春天已转为初夏,但仍然没人来。他开始纳闷,他该到哪里去问夏延人去了哪里,他们又把轻风带到哪里去了呢。只有等打听清楚之后,他才能去找她。但他不敢骑马去东面的史密斯堡和西北面的埃利斯堡,在那里,他肯定会被认出来。如果他获悉部队仍要绞死他,他将使用唐纳森这个名字,并希望能由此不知不觉蒙混过去。

他在这座城堡生活了一个月之后,有客人来了,但他当时刚好去山里捕猎了。客人共有八个,是坐两辆长长的铁管车来的。车下滚动着几只黑乎乎的轱辘,但不是用马拉的,轱辘的中间是银色的。

八个人中,其中一个是向导,其余七个是他的客人。那导游是博兹曼蒙大拿大学西部历史系主任约翰・英格尔斯教授。他最重要的客人是一位资历尚浅的州参议员,是大老远从华盛顿赶来的。还有三位是来自蒙大拿州首府海伦娜的议会议员和三位教育部的官员。英格尔斯教授打开城门挂锁,让这群人走进去。他们好奇而又饶有兴致地打量四周。

“参议员、先生们,欢迎你们来赫里蒂奇堡。”教授说完,绽露出欢快的笑容。他是一位说话幽默的人,热爱自己据以为生的专业。他研究古老的西部和西部历史中的具体细节,工作是他毕生的爱好。他对旧时蒙大拿、平原上的战争,以及曾在这里交战和狩猎的土著美洲人有着惊人的了解。赫里蒂奇堡是他精心照看了十年并在委员会会议上吹嘘了无数次的一个梦想。这一天,是十年来最关键的一个日子。

“这里的城堡和商栈按原来尺寸真实再现,逼真还原了当年不朽的卡斯特将军所在的地方。我亲自监督了每一处细节的施工,可以向你们打保票。”

在带领团队参观周围的木屋和设施时,他解释说,这个项目是他向蒙大拿历史学会和文化基金会申请之后才立项的,项目资金来自基金会内部闲置的煤炭税费,经他多次说服后才得以落实。

他告诉他们,设计时做到了尽善尽美,使用的是当地森林出产的木材,而且,因为他追求完美,甚至钉子也是原来用的那种,铁螺丝是禁止使用的。

他的热情感染了客人们。他告诉他们:“我希望,赫里蒂奇堡不但为蒙大拿,而且将为周边各州的儿童和年轻人,提供一个具有深远意义的教育基地。预订旅游大客车的团队中,已经有来自怀俄明州和南达科他州的游客了。

“在克劳人保留地的边缘,我们在墙外有二十英亩的围场可供马匹使用,而且,我们会及时备妥干草来喂养它们。专家们会用当时所使用的那种长柄大镰刀割草。游客们将会看到一百年之前的边疆居民的生活方式。我向你们保证,这在整个美国都是独一无二的。”

“不错,我很喜欢。”参议员说,“那么,你准备如何配备人员呢?”

“这真是至高荣耀,参议员。这儿不是博物馆,而是一座功能齐全、可以投入使用的一八七○年代模样的城堡。该项基金可以雇用六十名人员,在正好包含了国定节假日和学校假期的整个夏季工作。员工主要是年轻人,从蒙大拿州各大城市的戏剧学校里抽调过来。学生们热情高涨,他们将会完成一项极有价值的任务,也会对这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们另有六十名志愿者。我自己担任骑兵二团的英格尔斯少校,统帅这个据点。我手下有一名中士、一名下士和八名骑兵,都是些会骑马的学生。马匹是由一些友好的农场主出借的。

“此外,还会有一些年轻妇女扮作炊事员和洗衣工。服装式样与那时候的一模一样。其他学戏剧的学生将扮演来自山区的捕兽者、来自于平原的侦察兵,以及要西行跨越洛基山脉的移民。

“一位真正的铁匠已经同意加入我们,所以游客们能看到钉马掌。我会主持小教堂里的仪式,我们会唱响那时候的赞美诗。当然,姑娘们会有她们自己的寝室,还会有一位小组监护人,那是我们系里的助教——夏洛特・贝文女士。战士们会拥有一座宿舍,平民们另有一座。我向你们保证,所有的细节都已经考虑到了。”

“肯定还有些现代年轻人离不开的设施。关于个人卫生、新鲜水果和蔬菜是怎么安排的?”来自海伦娜的一位议员说。

“完全正确,”教授露出微笑,“实际上有三处技术处理。兵营里不能有荷枪实弹的火器。所有手枪和步枪都是复制品,除了少数几支能在监管之下放空枪的武器。

“至于卫生,你们看见那边的军械库了吗?那里有存放斯普林菲尔德步枪的架子,不过,在一堵假墙后面有一间真正的浴室,配有自来水、厕所、水龙头、台盆和淋浴装置,能提供热水。盛放雨水的大桶呢?我们铺设了地下自来水管。大木桶背后有个秘密入口。里面有一只燃气冰箱,用来放置牛排、猪肉、蔬菜和水果,使用瓶装煤气。就这些。没有电,照明只有蜡烛和油灯。”

他们走到旅客宿舍的门边。一位官员朝里面窥视。

“好像已经有人抢先住进来了。”他说道。他们全都盯着角落里那张铺着毯子的行军床看,之后还发现了其他痕迹:马厩里的马粪,火堆里的炭。参议员哈哈大笑起来。

“你的一些游客似乎等不及了,”他说,“也许已经有一位真正的边防战士住在这里了呢。”

听到这话,他们全都笑了起来。

“说真的,教授,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工作。我保证,我们都赞同。向你表示祝贺。这里是我们蒙大拿州的一张名片。”

他们随即离开了。教授转身锁上正门,心里还在纳闷,不知道那张床铺和马粪是怎么回事。三辆车沿着土路驶向一条狭长的黑石带,即三一○号高速公路,然后朝北方的比灵斯和机场疾驰而去。

两个小时以后,本・克雷格从设陷阱的地方回来了。外人进来过的第一条线索,是小教堂旁边主墙上的那扇门,被人从里面插上了木杠。他记得他曾经把门关上并插入木楔。不管插木杠的人是谁,要么已从大门离去,要么仍滞留在城堡里。

他检查了那两扇高大的主门,但它们仍上着锁。外面的一些奇怪痕迹是他所不明白的,那似乎是马车轮子留下的,但更宽,还有锯齿形的花纹。

他提着步枪登上墙头,但经过一个小时的检查后,他满意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卸下门上的木杠,把罗斯巴德牵进来,看到它在马厩里安顿下来并开始吃草后,又去检查阅兵场上的印迹。那里有鞋印和靴印,还有更多的锯齿形痕迹,但没有蹄印。而且大门外也没有鞋印。这倒是很奇怪。

两星期后,城堡居民工作团组抵达。克雷格又一次外出,去普赖尔山脚下设陷阱了。

人员浩浩荡荡。一共来了三辆大客车、四辆轿车和装有二十匹马的银色拖车。客货全都卸下后,汽车开走了。

这些工作人员在比灵斯就已经换上各自扮演的角色服装。每个人都有一只装有替换衣物和个人用品的背包。教授已经检查了每一件物品,并坚持禁止他们带来任何“现代化”的东西。任何电器或电动用具都是不允许的。有些人实在难以与他们的晶体管收音机分手,但合同的规定必须遵守,甚至连二十世纪出版的图书也不允许。英格尔斯教授坚持认为,无论从真实性的角度还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彻底变换为整整一个世纪前的模样至关重要。

“过上一段时间,你们就会相信自己就是当下所扮演的角色,是生活在蒙大拿历史上最关键时期的边民。”

很快,戏剧系的学生们开始欣喜地探索起他们周围的环境来。他们不仅想在暑假里志愿从事一份远比餐馆打工要好的工作,还希望这份具有教育意义的工作,能对他们今后的职业生涯有所帮助。

骑兵们把马匹牵到马厩,在营房里安顿了下来。有人把拉蔻儿・薇芝[59]和乌苏拉・安德丝[60]的美艳照片钉在墙上,但立即被没收了。城堡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人们变得越来越兴奋。

来自遥远东部的平民工人、小商贩、钉马蹄铁的铁匠、厨工、侦察兵和移民占据了第二座大营房。贝文小姐把八位姑娘安排到女生宿舍。两辆由白帆布作篷的四轮大马车,由雄壮高大的马匹拖曳抵达后,停在了城堡大门附近。这对于未来的参观者来说,将构成一个重要的景点。

本・克雷格在半英里之外勒住罗斯巴德的缰绳,警觉地审视着城堡,这时已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大门敞开着。隔着这段距离,他能够看到停在大门内的两辆有篷马车,以及在阅兵场上穿行的人群。星条旗在大门上方的旗杆上迎风飘扬。他看见两名蓝军士兵。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想找人打听夏延人的去向,但现在他有点不确定了。

经过半个小时的思量,他骑马前行。他在两名士兵正要关门的当口穿过门洞进入城堡。他们好奇地看看他,但没有说话。他跳下马,想把罗斯巴德牵向马厩,却在半路上被拦住了。

夏洛特・贝文小姐是个好心人。她善良认真,充满了美国人式的热情。她长得金发碧眼,鼻子上有几颗雀斑,脸上经常挂着笑容。看到本・克雷格,她绽出灿烂的微笑。

“嗨,你好。”

天太热,已经戴不住帽子了,所以这位侦察兵无法脱帽致意,只能点点头。

“女士。”

“你是我们团里的成员吗?”

作为教授的助手和研究生,她从一开始就参与了这个项目,还参加过无数次面试以确定最终人选。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年轻人。

“我想是吧,女士。”陌生人说。

“你的意思是,你想加入?”

“我想是的。”

“哦,这有点不合常规,你不是我们的工作人员。但现在天色晚了,不适合在外面草原上过夜。我们可以让你在这儿过夜。你把马牵到马厩去,我去和英格尔斯少校谈谈。请在半小时后去司令官办公室好吗?”

她穿过阅兵场走到司令官办公室,在门上敲了敲。教授穿着骑兵二团少校的制服,坐在办公桌后埋头处理公文。

“坐吧,夏莉[61]。年轻人全都安顿好了吗?”他问道。

“是的,而且我们又多了一位。”

“是谁?”

“一位骑马的年轻人。二十三四岁。刚从草原上骑马过来。看起来像是一个迟到的当地志愿者。他想加入我们的队伍。”

“这我不一定能同意。我们的编制有名额限制。”

“哦,不过,他已经带来了自己的所有装备。马、很脏的鹿皮装,还有马鞍。马鞍上甚至还挂着一张卷起来的动物毛皮。他显然很能干。”

“他现在在哪里?”

“在马厩里。我已经告诉他,让他半小时内来这里报到。我想你至少可以见他一面。”

“哦,好吧。”

克雷格没有手表,他是根据落日来判断时间的,误差在五分钟以内。他前来敲门,听到许可后走了进去。约翰・英格尔斯坐在写字台后面,已经扣好军服的纽扣。夏莉・贝文站在一边。

“你要见我是吗,少校?”

教授立即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逼真打扮吸引住了。他手里抓着一顶圆形狐皮帽。开朗而诚恳的栗色面孔上,有着一双沉静的蓝眼睛。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修剪的栗色头发,在脑后用皮带扎着马尾,旁边还插着一支山鹰羽毛。身上的鹿皮装甚至还有手工缝制的歪歪扭扭的针脚,和他以前所见到过的那种真品一样。

“哦,好吧,小伙子,这位夏莉告诉我,你想加入我们的队伍,相处一阵子?”

“是的,少校,我很愿意。”

教授作出决定。该项目的操作基金留有一些余裕,以备偶尔“应急”之用。他判定,这个年轻人的加入就是一次应急情况。他把一张长长的表格挪到面前,拿起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一下。

“好吧,让我们了解一些细节。姓名?”

克雷格犹豫了。到目前为止,还丝毫没有被认出的迹象,但他的名字也许会使人们回想起来。可这位少校身材丰满,脸色有点苍白,看上去像是刚来边疆。也许东部地区的人们没有提起过头一年夏天在这里发生的事件。

“克雷格,长官。我叫本・克雷格。”

他等待着。少校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反应。他那胖乎乎的手工整地写下:本杰明・克雷格。

“住址?”

“什么?”

“你住在哪里,小伙子?你从哪里来?”

“外面,长官。”

“外面是草原,然后是荒野。”

“是的,长官。在山区里出生并长大,少校。”

“天哪。”教授曾听说过有些人居住在荒山野岭的油毛毡棚屋里,但那通常是在洛基山脉的森林中,在犹他、怀俄明和爱达荷。他仔细地写下“无固定住所”。

“父母名字?”

“都死了,长官。”

“哦,对不起。”

“是在十五年前过世的。”

“那么,是谁把你抚养长大的?”

“是唐纳森先生,少校。”

“噢,那么他……”

“他也死了,是被熊抓死的。”

教授放下了钢笔。他没有听说过有人因遭受野兽攻击而丧命,只知道有些游客处理野餐的垃圾残余时非常粗心。这完全是对野生动物了解多少的问题。不管怎么说,这位长相英俊的年轻人显然没有家庭。

“没有亲属吗?”

“什么?”

“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应该与谁联系?”

“没有,长官。没有人可以联系。”

“我明白了。出生日期?”

“五二年。应该是十二月底吧。”

“那么,你快要二十五岁了?”

“是的,长官。”

“好。社会安全号码?”

克雷格睁大眼睛。教授叹了一口气。

“唉,你确实像是一条漏网之鱼。好吧。在这里签字。”

他把表格掉了个头,推向书桌对面,并把钢笔递过去。克雷格接过来。他看不懂“申请人签名”这几个单词,但哪里是空白的地方还是能明白。他弯腰签上自己的记号。教授取回表格,不可置信地凝视着。

“小伙子呀小伙子……”他把表格转了一个方向以使夏莉能够看清。她看到空白处是一个墨水笔画的十字架。

“夏莉,作为教育工作者,我想你今年夏天有一个额外的小任务。”

她露出笑容。

“是的,少校,我明白了。”

她今年三十五岁,结过一次婚,后来分道扬镳,从未有过孩子。她认为这个来自荒野的年轻人就像一个小弟弟,天真、脆弱,需要她保护。

“好的,”英格尔斯教授说,“本,如果你现在还没安顿好的话,那就先去安顿,然后和我们一起在食堂的搁板桌前吃晚饭。”

晚餐菜肴很好,这位侦察兵心里想,而且很丰富。饭菜是盛在搪瓷盘里端上来的。他用自己的猎刀、一把勺子和一块面包作为餐具吃晚饭。周围坐着的人窃窃暗笑,但他没有注意到。

与他同住一间寝室的年轻人都很友好。他们好像来自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城镇,似乎以后还要返回东部。但这一天已经够累的了,而且除了蜡烛,没有电灯可供看书阅读,所以他们很快吹熄蜡烛睡着了。

以前从没有人教过本・克雷格要对同龄人表示好奇,但他注意到周围的这些年轻人在许多方面都很怪异。他们应该是侦察兵、驯马人和捕兽人,但似乎对这些技能知之甚少。不过他回想起卡斯特统领的那些新兵,他们对马匹、枪械和西部大平原印第安人的知识也是少得可怜。他猜想,在他与夏延人一起生活而后孤身独居的这一年里,世间没有发生什么大变化。

在旅游团队到来之前,他们有两个星期的时间安顿和排练。这段时间的安排是:把城堡照料得井井有条,参加日常事务训练以及听英格尔斯少校讲课。这些活动主要在露天进行。

克雷格对这些安排一无所知,他又准备外出打猎了。当他穿越阅兵场朝着敞开的大门走去时,一个叫布雷德的年轻牧马人喊住了他。

“你那里面放着什么家伙,本?”他指向马鞍前方挂在克雷格左膝边的一只羊皮套筒。

“步枪。”克雷格说。

“能让我看看吗?我正在熟悉枪械。”

克雷格从套筒里取出夏普斯步枪,递到马下。布雷德欣喜若狂地接了过来。

“哇,真漂亮。一件真正的古董。是什么型号的?”

“点52口径夏普斯。”

“真是难以置信。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复制品。”

布雷德用这支步枪瞄准大门上方框架内的一口大钟。这口钟一般在发现或报告敌情时敲响,由此通知在外面劳作的人们快快返回。他随后扣动扳机。

他刚要说“砰”,夏普斯步枪替他发出了声响,他被反冲力击倒在地。假如那颗重磅子弹击中大钟,肯定会把它打碎。子弹射偏了,呼啸着飞入半空。但大钟还是发出了叮当声,城堡里的一切活动都停了下来。教授跌跌撞撞地从办公室跑出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叫道,然后看到布雷德坐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支重型步枪,“布雷德,你究竟在干什么呀?”

布雷德站起来作了解释。英格尔斯遗憾地看着克雷格。

“本,我好像忘了告诉你,这个基地规定不准携带火器。我必须把这支枪锁进军械库。”

“不用枪支,少校?”

“不用枪支。至少不用真枪。”

“那么苏人呢?”

“苏人?据我所知,他们在南、北达科他的保留地。”

“但是少校,他们也许会回来。”

教授以为他在开玩笑。他宽容地露出了笑脸。

“当然,他们也许会回来。但我认为不会是今年夏天。在他们到来之前,这把家伙必须放进军械库。”

第四天是星期天,全体员工在小教堂参加早礼拜。因为没有牧师,所以由英格尔斯少校担任主持。仪式进行到一半时,他走到讲台上准备读经。一本大部头的《圣经》翻开在夹着书笺的那一页。

“我们今天要讲的经文是《以赛亚书》第十一章,从第六句诗开始。这里一段讲的是,当上帝的和平将降临到我们万民的土地上的时候。

“‘豺狼必与绵羊羔同居,豹子与山羊羔同卧,少壮狮子与牛犊并肥畜同群;小孩子要牵引它们。

“‘牛必与熊同食,牛犊必与小熊同卧,狮子……’”

他在这时翻页,但两页纸粘在了一起,因为上下文不连贯,他停了下来。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面前第三排中间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响了起来。

“‘狮子必吃草,与牛一样。吃奶的孩子必玩耍在虺蛇的洞口,断奶的婴儿必按手在毒蛇的穴上。在我圣山的遍处,这一切都不伤人、不害物,因为认识耶和华的知识要充满遍地,好像水充满洋海一般。’”

小教堂内一片寂静,众人都目瞪口呆地凝视着这个身穿肮脏鹿皮装、后脑勺上插着老鹰羽毛的身影。约翰・英格尔斯找到了接下来的那段文字。

“对,非常准确。第一课到此结束。”

“我真弄不明白那个年轻人,”午饭后他在办公室里对夏莉说,“他不会读书写字,却能背诵小时候学过的一段段《圣经》。你说这个人怪不怪?”

“别担心,我想我已经猜到了,”她说,“他确实是荒原里独居的一对夫妇所生的孩子。双亲去世时,确实有人领养了他,是非正式的,而且很可能是非法的。一个孤身老头把他当作儿子抚养长大,所以他确实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但他对三件事情具有渊博的知识:他母亲曾教过他的《圣经》、荒原里的生活,以及关于旧西部的历史。”

“他是从哪里学的呢?”

“从那位老人那里,大概。毕竟,假如一个人在八十岁高龄去世,比如说,在仅仅三年之前,那么他应该是上个世纪末出生的。那时候,这里周围的生活条件很艰苦。他肯定对男孩讲过他想得起来的那些故事,或者是他从幸存者那里听来的关于边民拓荒的故事。”

“那么,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能扮得这么像?他会不会是个危险人物?”

“不会,”夏莉说,“根本不会。他只是很着迷。他认为他可以像以前的人那样,随意去打猎和设陷阱捕野兽。”

“角色扮演?”

“是的,不过,难道我们不都是在玩角色扮演吗?”

教授哈哈大笑起来,还用手拍了一下大腿。

“当然,我们就是在玩角色扮演。他只是扮得特别惟妙惟肖。”

她站起身来。

“因为他深信不疑。他是最佳演员。你把他交给我吧,我会看着他不让他伤着别人的。顺便告诉你,有两位姑娘已经在朝他抛媚眼了。”

营房里,本・克雷格仍在感到奇怪。他的同伴们脱衣上床时,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而他则穿着那条平时穿着的长及脚踝的白色里裤睡觉。一星期之后,这成问题了,几位年轻人去向夏莉反映。

分派完搬运木头的工作后,她去找克雷格。他正挥舞着一把长柄斧,把松木劈成小块以供厨房烧火用。

“本,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女士。”

“叫我夏莉吧。”

“好的,夏莉,女士。”

“本,你以前洗过澡吗?”

“洗澡?”

“喏,就是脱光衣服擦洗身体,洗涤全身,不光是洗手和洗脸那种?”

“那当然了,女士。经常洗。”

“嗯,这么说就对了,本。你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

他想了想。老唐纳森曾教育他要定期洗澡,但溪水里都是融化的积雪,没必要当成习惯。

“怎么了,最近一次是上个月。”

“我想问的就是这个问题。你可以再洗一次澡吗?就现在?”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他从马厩里牵出罗斯巴德,挂上了全套马具。

“你去哪里,本?”

“去洗澡,夏莉,女士。按你的吩咐。”

“可你是要去哪儿洗?”

“去溪水里。还有其他地方吗?”

他每天晃到外面的草地上方便。他在马槽里洗脸、洗手。他用折断的柳枝刮抹牙齿,能保持一个小时白净,但他可以边骑行边反复刮抹。

“把马拴起来,然后跟我走。”

她把他引到军械库,用拴在裤带上的一把钥匙打开锁,把他带进去。铁链拴住的摆放斯普林菲尔德步枪的一排排架子后面,有一道后墙。她在墙上的木板节孔里找到一只按压的旋钮,打开一扇暗门。门里还有一个房间,配置了台盆和浴缸。

在埃利斯堡的两年间,克雷格见到过热水浴缸,但那都是木桶浴缸,眼前的这些全是铸铁搪瓷做的。他知道,要把浴缸注满得从厨房里提来一桶桶热水,但夏莉转了下其中一边的一只奇怪旋钮,冒着蒸汽的热水便哗哗地流了出来。

“本,我过一会儿回来。我要求你脱下全身衣裤,放在门外,除了那件需干洗的鹿皮装。

“然后我要你带上刷子和肥皂跳进去擦洗身体。全身清洗。再用这个洗头发。”

她递给他一瓶散发着松芽香味的绿色液体。

“最后,我希望你穿上放在架子上的内衣裤和衬衫。全部完成以后再出来。好吗?”

他按吩咐去做了。他以前从未在浴缸里洗过澡,发现感觉很好,但他手忙脚乱不知道如何关水龙头,水溢出来流了一地。洗完身体后,他用香波洗头发,水成了暗绿色。他在浴缸底部找到塞子拔出,然后看着水渐渐流完。

他从房间角落的架子上挑选了棉布短裤、白色T恤和暖和的格子衬衣,穿上后,把那支羽毛插进后面的发束里,然后走了出来。夏莉正等着他。阳光下有一把椅子。她拿着一把剪刀和一把梳子。

“我不是专家,但修一下总比不修要好,”她说,“来,在这儿坐下。”

她修剪他那栗色的头发,只有插着羽毛的那束头发未去触及。

“这样好多了,”剪完后她说,“你闻上去不错。”

她把椅子放回军械库,锁上门。她心里指望能得到热情的感谢,却发现这个侦察兵神情严肃,甚至有点沮丧。

“夏莉,女士,你愿意与我一起散步吗?”

“行,本。你有心事?”

私下里,她为此感到高兴。现在她也许可以理解这个谜一般的奇怪山里人了。他们穿过大门出去,由他引路越过原野,走向一条溪流。他默默无语,心事重重。她强忍着不去打破这种沉寂。到溪水边有一英里距离,他们走了二十分钟。

草原上有股干草的气味。年轻人好几次抬头,眺望南方高耸入云的普赖尔山。

“到外面来感觉真好,可以看看大山。”她说。

“那是我的家。”他说完又陷入沉思。当他们走到溪岸时,他在水边坐了下来。她折起棉布长裙的裙摆,与他面对面坐下。

“什么事,本?”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女士?”

“叫我夏莉。能,你当然可以问。”

“你不会对我说谎吧?”

“不说谎,本。只说真话。”

“今年是哪一年?”

她吃了一惊。她原先指望他说出一些秘密,比如关于他与团组内其他年轻人之间的关系的秘密。她凝视着那双大而深沉的蓝眼睛开始纳闷……她比他大十岁,可是……

“哦,今年是一九七七年呀,本。”

假如她希望看到的是他不置可否地点头,那么她落空了。这位年轻人把头埋在双膝间,双手捂住脸。披着鹿皮装的双肩开始颤抖起来。

她以前只见过一次成年男子哭泣,那是从博兹曼到比灵斯的高速公路上,在一堆汽车残骸旁边。她膝盖着地,身子朝前倾,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什么事,本?今年怎么啦?”

本・克雷格曾感到过恐惧,比如在小大角河畔的山坡上面对那只北美大灰熊时,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怖过。

“我生于一八五二年。”他最后说。

她没有吃惊。她知道这里头有问题。她用双臂搂住他,把他抱在胸前,抚摸他的后脑勺。

她是一位摩登的年轻女士,这些事情她在书本里都读到过。半数的西部年轻人被东方神秘的哲理迷住。她知道关于轮回转世的理论,以及人们对此所持有的不同程度的信念。她读到过有些人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认为他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

这是一个问题,是一种幻觉现象,是精神病学曾经研究且仍在研究的课题。得病的人能得到帮助、咨询以及治疗。

“没事,本,”她轻声说,一边像摇晃孩子般轻摇着他,“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这么想也没有关系。这个夏天和我们一起住在这座城堡里吧,我们会像一百年前的人们那样生活。等到秋天,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博兹曼,我会找人来帮助你。你会好转的,本。相信我。”

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棉布手帕擦了擦他的脸,不禁同情起这个来自山区的困扰的年轻人来。

他们一起走回城堡。夏莉对于自己身上穿着的现代人的内衣裤感到欣慰,万一皮肤划破、出现青肿或者生病,手头也有现代药品可及时医治,而且,搭直升机去比灵斯纪念医院只有几分钟路程,她开始喜欢起棉布连衣长裙、简单的生活和边疆城堡的日子来。而且,现在她知道,她的博士论文肯定能通过。

英格尔斯少校讲课时,全体人员都要出席。六月下旬天气温暖,他把课堂设在阅兵场,学生们坐在他面前的一排排长凳上,他自己备妥了黑板架和图片资料。只要是讲到旧西部的历史,他就变得口若悬河。

十天后,他讲到了平原战争时期。他身后挂着苏人首领的大尺幅照片。本・克雷格看到了一张坐牛的特写照片,是在他晚年拍的。这位胡克帕哈部族人的萨满曾去加拿大避难,但之后带着剩下的族人向美军投降,获得大赦。黑板架上的这张照片是在他被谋杀之前拍摄的。

“但他们中最奇怪的首领之一,是奥格拉拉的首领疯马,”教授讲解说,“他出于自己的个人理由,从来没有同意让白人给他拍照。他相信照相机会夺走他的灵魂。所以,他也是众多没有留下照片的人物之一,我们也无从得知他的长相。”

克雷格张开嘴巴欲言又止。

在另一堂课上,教授详细描述了小大角河畔战役的另一场战斗。这是克雷格第一次获悉雷诺少校率领的三个连队所发生的事,以及本蒂恩上尉从荒原折返后,曾与他们在遭围困的山头会师的情形。大多数士兵被特里将军解救了出来,他非常高兴。

最后一堂课上,教授讲解了分散的苏人和夏延人于一八七七年被赶拢后,回到了他们的保留地。当约翰・英格尔斯要求学生提问时,克雷格举起了手。

“说吧,本。”一个从未念过书的学生能够举手提问,教授很高兴。

“少校,有没有哪里提到过一个叫高麋的部族首领,还有一个叫走鹰的战士?”

教授脸红了。他在院系办公室里有一卡车参考书,而且,书里的绝大多数内容都已经印在了脑子里。他原先指望能听到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在脑海里搜索了一番。

“没有,我相信没人听说过他们,而且平原印第安人后来也没有提到过他们。你为什么提这个问题?”

“我听说的是,高麋离开大部族,躲开特里将军的巡逻队,就在普赖尔山这里度过了冬天,长官。”

“哦,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事。如果是你说的那样,他们的部落肯定在春天时被发现了。你必须去莱姆迪尔打听,那里现在是北夏延人的保留地中心。达尔纳夫纪念学院也许会有人知道。”

本・克雷格记住了这个名字。等到秋天,他会去莱姆迪尔,不管它在哪里,他都会找到,然后去那儿打听。

周末,第一批游客团队来了。此后,差不多每天都有团队抵达。他们主要是坐大客车来的,也有一些人是坐私家小汽车。有些团由老师领队,其他的则是家庭团。不过,他们都把汽车停在视线之外半英里远的地方,然后乘坐遮篷四轮大马车抵达城堡的大门边。这是英格尔斯教授提倡的“逼真气氛”策略的一部分。

这方法奏效了。游客中大多是孩子,他们对坐马车欣喜万分,这对他们来说很新奇,在接近大门的最后两百码马车行程中,他们想象自己是真正的拓荒边疆的移民,纷纷兴高采烈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克雷格被指派去加工绷在架子上晒干了的动物毛皮。他在毛皮上抹上盐,刮了一遍,让它们能够软化成革。士兵们在操练,铁匠在铁铺里拉动风箱,姑娘们穿着棉布连衣长裙,正在洗大木桶里的衣服,英格尔斯少校带领游客团到处参观,对游客解释城堡内各处的功能,以及在平原的生活中为什么这些必不可少。

两个土著美洲人学生扮演住在城堡里的友好的印第安人,充当猎人和向导,移民们在平原上遭到游离保护地的远征队袭击时,由他们向部队通风报信。他们身穿棉布长裤、蓝色帆布衬衣,扎着腰带,高筒礼帽下还戴着长长的假发。

最吸引人的似乎是铁匠和正在摆弄动物毛皮的本・克雷格。

“是你亲自设陷阱捕捉动物的吗?”来自海伦娜某所学校的一个男孩问。

“是的。”

“你有许可证吗?”

“什么?”

“如果你不是印第安人,为什么要在头发里插一根羽毛?”

“那是夏延人给我的。”

“为什么?”

“因为我打死了一只大灰熊。”

“真是个精彩的故事。”陪同的老师说。

“不,这不是故事,”男孩说,“他跟其他人一样,也是演员。”

每当有马车载着游客抵达,克雷格就会在人群中寻找有披肩长发和深色大眼睛的姑娘。但她没有出现。七月过去,八月到了。

克雷格请了三天假回荒野。他在黎明前骑马出发。他在山里发现一片樱桃林,于是取出他从铁匠铺借来的一把手斧,开始工作。他砍下木材,削成一把弓架,因为没有动物腿筋,他把从城堡里带来的麻线装了上去。

他从笔直而又坚硬的白蜡树幼苗上砍下木头削成箭头,从一只呆头呆脑的野火鸡屁股上拔下羽毛做成箭翼。他在一条溪水边发现燧石,经过一番敲击打磨后做成箭头。夏延人和苏人都使用过燧石和铁做的箭头,嵌在箭顶端的裂缝处,用超细的皮绳捆绑固定住。

这两种箭头中,平原人更害怕燧石箭头。铁箭头可顺着箭杆的方向倒钩拔出来,但燧石箭头通常会断裂,深入肌理,必须进行一次没有麻醉的外科手术。克雷格做了四支燧石箭头。第三天上午,他猎得一只雄鹿。

他骑马返回,那只鹿横挂在马鞍上,箭仍插在心脏里。他把猎物带进厨房,挂起来开膛剖肚、剥皮切块,最后,当着一群瞠目结舌的城堡居民的面,向厨工提供了六十磅新鲜鹿肉。

“是我的厨艺不好吗?”厨师问道。

“不,很好。我喜欢有五颜六色小颗粒的那种奶酪馅饼。”

“那叫比萨饼。”

“我只是觉得,我们还可以吃一些野味鲜肉。”

侦察兵在马槽边洗手时,厨工拿着那支带血的箭快步走向司令官办公室。

“这是一件精美的手工艺术品,”英格尔斯教授仔细审视着说,“我肯定在博物馆里见过。那些有条纹的火鸡羽毛可以判定,这无疑是夏延人的杰作。他是在哪里找到的?”

“他说是他自己做的。”厨工说。

“不可能。现在再也没人能这样打磨燧石了。”

“好吧,这样的箭他有四支,”厨师说,“这一支射中了一只雄鹿的心脏。今晚大家能尝到新鲜的野味了。”

员工们在城堡外津津有味地享受了一顿鹿肉烧烤。

隔着火光,教授惊恐地观察克雷格用一把极为锋利的猎刀切割烤熟了的鹿肉,不禁回想起夏莉对他作出的保证。也许是多心,但他仍有所怀疑。这个奇异的年轻人会不会变成一个危险人物?他注意到,现在已有四位姑娘在努力引起这个未经驯服的小伙子的注意,但他的思绪似乎总在遥远的地方。

到了八月中旬,本・克雷格开始感到沮丧和绝望。他的内心仍在试图相信,无处不在的神灵没有对他说谎、没有出卖他。他所热爱的姑娘是否也遭到了命运的捉弄?他周围那些兴高采烈的年轻人里,谁也不知道他已经作出了决定。如果到夏天结束,他还没能找到预知未来的老人答应过他的爱情,他将骑马进山,靠自己的努力在精神世界里与她团聚。

一个星期后,又有两辆马车滚动车轮驶进门洞,驾车人勒住满头大汗的马匹。第一辆马车里跳下一群叽叽喳喳的激动的孩子。他把在石头上磨过了的猎刀插进刀鞘,走上前去。一位小学女教师正背对着他,她有一头黑玉般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间。

她转过身来。是一个日裔美国人,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侦察兵转身大步走开。他顿时觉得很愤怒,停住脚步,朝空中举起握紧的拳头,大声喊叫。

“你骗了我,神灵。你骗了我,老头。你们让我等,可你们把我抛进荒野,成了被世人和上帝驱逐的人。”

建筑物间的阅兵场上,每个人都停下来盯着他看。走在他前面的是一个“驯服”了的印第安人。听到他的声音,这个人也停了下来。

这是一张干瘪的褐色面孔,活像一只用火烤过了的核桃,与熊牙山的岩石一般古老,脸颊两边有一簇簇雪白的头发,高筒礼帽下的两只眼睛正注视着他。这位预卜者的眼神里含着无尽的悲伤。他随后抬起眼皮,默默点点头,朝侦察兵身后看去。

克雷格转过身,什么也没看见,于是又转回来。帽檐下是布里安・哈维希尔德的脸,他是两位土著美国演员之一。他正凝视着克雷格,就像在看一个疯子似的。克雷格回到了大门边。

第二辆马车上的游客都下了车。一群孩子围在他们的老师身边。女教师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头上戴着棒球帽。她俯身去分开两个正拳脚相向的男孩,然后用衬衣袖子擦了擦额头。帽舌很碍事,她索性摘下棒球帽,一头瀑布般的黑发顿时翻滚着垂到腰际。她感到被人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朝他转过身来。一张鹅蛋脸,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是轻风。

他的双脚似乎被钉在了地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应该走过去,但他没有说话,没有迈步,只是凝视着。她脸红了,感到很窘迫,于是赶紧转移视线,召集学生们开始游览。一小时后,他们到达马厩。夏莉领路,担任他们的导游。本・克雷格正在饲弄罗斯巴德。他知道他们会来,马厩是游览路线的其中一站。

“这是我们养马的地方,”夏莉介绍说,“有些是骑兵的战马,其他的属于住在这里或从这里经过的边民。这位本正在照料他的马,罗斯巴德。本是一个猎人、捕兽人、侦察兵和山民。”

“我们要看马。”一个孩子叫道。

“好的,亲爱的,我们会去看马。不过请大家不要靠得太近,以防被马蹄踢着。”夏莉说。她带领学生们沿畜栏走去。留下克雷格和那位姑娘互相对视。

“对不起,我刚才一直盯着你看,女士,”他说,“我的名字叫本・克雷格。”

“你好,我叫琳达・皮基特,”她伸出手去。他握住她的手,又小又暖和,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我能问你件事情吗,女士?”

“你把每一位女性都称为女士吗?”

“差不多。别人就是这么教我的。这么称呼不好吗?”

“太正式了。像是旧时代的称呼。你要问什么?”

“你记得我吗?”

她皱紧了眉头。

“恐怕不记得。我们见过吗?”

“很久以前。”

她哈哈大笑起来。这让他想起曾经回响在高麋棚屋边篝火旁的笑声。

“那肯定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在哪里呢?”

“来吧,我指给你看。”

他把这位困惑的姑娘引到外面。木栅栏外,南面的普赖尔山在远处耸立着。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熊牙山脉吧?”

“不,熊牙山在西面更远的地方。那是普赖尔山。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可我从来没去过普赖尔山。小时候我哥哥常带我去露营,但从来没去过那里。”

他转过身来盯着这张可爱的脸庞。

“你现在是学校的老师?”

“嗯,在比灵斯。怎么啦?”

“你还会回到这里来吗?”

“我也不知道。按计划,以后还有其他团要来。也许会指派我陪同。怎么啦?”

“我希望你还能来,求你了。我一定要再见到你。答应我。”

皮基特小姐又脸红了。她太漂亮了,肯定收到过男孩子递来的纸条。她通常会笑着把纸条推到一边,这样既传递了她不为所动的信息,又不致冒犯对方。这个年轻人却非同一般。他没有奉承,也没有谄媚。他看起来很严肃、很诚挚、很天真。她凝视着这双直率的钴蓝色眼睛,不禁心旌摇荡。夏莉带着孩子们从马厩里出来了。

“我不知道,”姑娘说,“我会考虑的。”

一小时后,她带着学生团离开了。

过了一个星期,她又来了。她学校里的同事临时要去照顾病榻上的亲戚,旅游团的陪同出现空缺,于是她自告奋勇陪同前来。这天天气很热。她只穿着一件棉布印花衬衣。

克雷格托夏莉为他查阅旅游团的名录,寻找来自学校的预订团队。

“你看上谁了吧,本?”她调皮地说。她并没有失望。与一位明白事理的姑娘建立恋爱关系,对于让他回归现实世界具有极大帮助。她对他学习阅读和写字的速度之快,打心底里感到高兴。她已经搞到两本比较简单的教科书,供他逐字逐句阅读。秋天过后,她可以帮他在城里找到住所,以及一份商店营业员或饭店服务员的工作,而她则可以就他的恢复过程撰写论文。

一群学生和老师从马车上下来时,他正等在旁边。

“你能跟我来吗,琳达小姐?”

“跟你走?去哪里?”

“去外面的草原上。这样便于我们交谈。”

她表示反对,说孩子们需要她照顾,但比她年长的同事朝她微微一笑,在她耳边轻声说,她要是乐意的话,可以跟随这位仰慕者离开。她当然愿意。

他们一起走出城堡,在一处树荫下找到一堆岩石,坐了下来。他沉默不语。

“你从哪里来的,本?”她问道。她觉察到他害羞,还挺喜欢的。他朝远处的山峰点点头。

“你是在那里长大的,在山区?”

他又点点头。

“那么你在什么学校念过书吗?”

“没念过书。”

她试图去想象这种生活。在狩猎和设陷阱捕野兽中度过整个少年时代,从未迈进过学校大门……这太奇异了。

“山里一定很安静。没有交通,没有广播,没有电视。”

他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但猜想她提到的是会发出噪音的东西,是和树叶的飒飒声、鸟儿的鸣叫声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自由的声音,”他说,“告诉我,琳达小姐,你听说过北夏延人吗?”

她吃了一惊,但话题的转变让她松了口气。

“当然了。我外婆的母亲其实就是夏延人。”

他猛地把头转向她,山鹰羽毛在热风中一阵狂舞,那双深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请求她说下去。

“请告诉我关于她的事。”

琳达・皮基特回忆起外婆曾给她看过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干瘪的老太婆,那是外婆的母亲。虽然年代久远,但在这张褪了色的黑白照片中,老太太的大眼睛、精巧的鼻子和高颧骨都表明,她年轻时很漂亮。她讲述了她所知道的事,那些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如今已过世了的外婆告诉过她的事情。

那位夏延妇女嫁给了一位战士,生下一个男孩。可是,在一八八○年左右,一场流行性霍乱横扫印第安人保留地,夺走了战士和男孩的生命。两年后,一位边疆的传教士不顾白人同伴们的反对,娶了年轻的寡妇为妻。他有着瑞典血统,身材高大,金发碧眼。他们生了三个女儿。最小的女儿就是皮基特小姐的外婆,生于一八九○年。

外婆又与白人结婚,生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小女儿生于一九二五年,名叫玛丽,十八九岁时,她来比灵斯找工作,在新开办的农业银行当上了一名文员。

在她隔壁柜台工作的,是一个诚挚而勤勉的员工,名叫迈克尔・皮基特。他们于一九四五年结婚。琳达的父亲因为近视没有参军。琳达有四个哥哥,都是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小伙子。她生于一九五九年,今年十八岁。

“不知道为什么,我生下来就有一头黑发和一双深色眼睛,一点也不像我的爸爸妈妈。就这些情况。现在轮到你说说你的身世了。”

他没有理会她的要求。

“你的右腿上有什么印记吗?”

“我的胎记?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请让我看看。”

“为什么?这是我的隐私。”

“求你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拉起棉布裙子,露出一条金棕色的纤纤大腿。印记仍在那里。两个皱巴巴的凹痕,是当年在罗斯巴德河畔边被骑兵的一颗子弹洞穿的孔洞。她有点愠怒地把裙子放了下来。

“还有什么呀?”她带着一丝嘲讽问道。

“还有一个问题。你知道‘Emos-est-se-haa’e’在夏延语中是什么意思吗?”

“天哪,怎么可能知道。”

“意思是轻柔说话的风。轻风。我可以叫你轻风吗?”

“我不知道。我想可以吧。如果这样能使你高兴。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这曾经是你的名字。因为我梦见过你。因为我在等你。因为我爱你。”

她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

“这太疯狂了。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再说,我已经订婚了。”

她走开了,回到她的团队之中,再也不愿与他说话了。

可是,她又回到了城堡。她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不止一百遍告诉自己,她一定是疯了、是傻瓜,已经糊涂了。但在她那混乱的脑海里,那双沉静的蓝眼睛正紧紧盯住自己,她深信自己应该去告诉这位害相思病的年轻人,他们不应该再见面,那毫无意义。至少,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在离开学还有一个礼拜的那个星期天,她在市中心搭上一辆游览车,在城堡外的停车场下了车。他好像知道她要来。他等在阅兵场上,每天都这么等着,身边的罗斯巴德配好了全套马具。

他帮她骑上马,让她坐在他身后,然后骑到草原上。罗斯巴德认识去溪边的路。在波光粼粼的溪水边,他们下了马。他向她讲述在他幼年早早去世的父母,以及后来一位山民把他认作义子抚养长大的事。他解释说,他没上过学,但他会辨别荒原里各种动物的踪迹、不同鸟的叫声和每种树木的形状和特征。

她解释说,自己的生活截然不同,长期受到正规和传统的教育,做事考虑周到。她的未婚夫是一个来自殷实家族的年轻人,就如同她母亲所说的那样,这样的年轻人能为她提供一个女人所需或要求的一切。所以,他们再次见面完全没有意义……

于是他吻了她。她想推开他,但当他们的嘴唇碰在一起时,她的手臂失去力气,反而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嘴里没有她未婚夫的那种酒味和难闻的雪茄味。他没有摸索她的身体。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鹿皮味、炊烟味和松树味。

她激动地挣脱开来,朝城堡走去。他在后面跟着,但没有再碰她。罗斯巴德也不吃草了,跟着走在后面。

“留下来,和我在一起,轻风。”

“我不能。”

“我们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神灵在很久以前就是这么说的。”

“我没法答应你,我必须考虑一番。这太疯狂了。我已经订婚了。”

“告诉他,他得等着。”

“这不可能。”

一辆四轮大马车正离开大门,驶向视野之外的停车场。她走过去,跳上马车。本・克雷格跨上罗斯巴德跟在马车后面。

到了停车场,乘客们纷纷跳下马车,登上一辆大巴士。

“轻风,”他喊道,“你回来好吗?”

“不行,我要嫁给别人了。”

几位妇女向这个外表粗野的年轻骑手投去了不悦的目光,这人显然是在纠缠一位年轻的好姑娘。司机关上车门,发动了汽车。

罗斯巴德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并抬起前蹄。大巴士动了起来,在通向沥青公路的土路上开始加速。克雷格夹紧罗斯巴德的双肋,骑着它追了上去。汽车加速后,罗斯巴德也由小跑变为快跑。

这匹母马对身边的怪物有点害怕。汽车对着它又是喷气又是怒吼。风速加大了。车厢里的乘客听到一声叫喊。

“轻风,跟我一起去山里,做我的妻子。”

司机瞄了一眼后视镜,看到马儿翕动的鼻孔和滴溜溜转动的眼睛,他踩下油门。大巴士在土路上颠簸着向前猛冲。几位妇女一阵尖叫,抱紧身边的孩子。琳达・皮基特从窗边的座位上站起来,推开滑动窗。

大巴士慢慢超过飞奔的马匹。罗斯巴德受到惊吓,但它没有背叛骑在背上拉着缰绳的主人的意愿。一颗黑黝黝的脑袋从车窗里探了出来。她的回答随着汽车带出的气流飘来。

“好的,本・克雷格,我愿意。”

骑手勒住缰绳,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尘土之中。

她小心翼翼地写了一封信。因为领教过对方的脾气,她明白地表达了自己的遗憾之情,希望这封信不至于触怒他,让他为此大发雷霆。写完第四稿后,她签上名字寄了出去。她一整个星期都没有得到回音,之后等来的,却是一次简短而又不讲理的会面。

迈克尔・皮基特是单位里的栋梁,他是比灵斯农业银行总裁兼首席执行官。在珍珠港事件前夕,他从一名卑微的出纳员开始,一步一步升上经理助理的职位。他勤奋工作、办事认真、天资聪颖,引起了银行的创始人和业主——一位毕生单身且没有亲属的老先生——的注意。

这位老先生在退休时主动把他的银行卖给了迈克尔・皮基特。他要找个人继承他的传统。于是,迈克尔筹集贷款资金,买下银行的产权。购置的大部分贷款都及时偿还了,但在六十年代后期出现了一些问题:过度开发,抵押品赎回权取消,坏账以及死账……皮基特不得不通过出售股份,向公众筹集能使银行起死回生的资金。危机过去了,资金周转也流畅了。

在女儿的信件抵达对方一星期后,皮基特先生被召唤而不是被邀请,去和未来的亲家会面。会面安排在比灵斯西南面黄石河畔的一座豪华气派的T吧牧场里。他们曾在双方儿女订婚时见过面,但那是在牛仔俱乐部的餐厅里。

银行家被引进一间硕大的办公室,那里铺着抛光木地板,护壁板豪华昂贵,墙上装饰着各种纪念品,有装在镜框里的各种证书和作为打猎纪念的牛头。宽大的书桌后面坐着一个人,他没有起身打招呼,只是朝对面唯一的一把空椅子做了个手势。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坐下的客人看。皮基特先生感到很不自在,他心里明白事出有因。

这位牧场大亨故意表现得慢条斯理。他取出一支大雪茄烟,点上火,等烧通畅后,把书桌上唯一的一张纸推了过去。皮基特一看,是他女儿的信。

“对不起,”银行家说,“她已经告诉我了。我知道她写了一封信,但我没看过。”

牧场主向前俯身,举起食指正准备教训人。他在室内也不愿摘下斯泰森牛仔帽,帽子底下的那张脸活像是一块牛肉,怒目瞪视着银行家。

“没门,”他说,“门都没有,懂吗?没有姑娘可以这么对待我儿子。”

银行家耸耸肩。

“我跟你一样失望,”他说,“可是现在的年轻人……有时候,他们会改变自己的主意。他们都很年轻,也许这门婚事太匆忙了?”

“跟她谈谈。告诉她,她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我已经和她谈过了。她母亲也跟她谈过。她希望解除婚约。”

牧场主朝后靠在椅背上打量房间,脑子里回想起他当初从一个放牛娃到现在发迹所走过的道路。

“在我儿子这儿可不能反悔。”他说。收回那封信后,他把一叠纸从桌上推了过去,“你最好看看这些资料。”

威廉・“大比尔”・布拉多克确实走过了一条漫长的道路。他的祖父出生在北达科他州俾斯麦,后来搬到西部。祖父是私生子,祖父的父亲曾是一名骑兵中士,战死在了平原的战争中。这位祖父在一家商店找了份工作,干了一辈子,既没有得到提升,也没有被解雇。他的儿子继承了他卑微的职业,但孙子却在牧场里找到一份工作。

男孩长得高大、强悍,生来就横行霸道,经常用拳头解决问题,而且几乎每次都让他占到了便宜。但他也很聪明,战后,他抓住了一个能赚钱立业的商机:用冷藏卡车,从饲养菜牛的地方往蒙大拿运送牛肉。

他独自筹措,从买卡车、涉足屠宰加工业开始,发展到控制了从牧场到烧烤一条龙的整条业务链。他开创了自己的品牌:大比尔牛肉,自由放养,汁多味鲜,当地超市有售。当他搬回来经营牧场业务、填补牛肉供应链中的最后一环时,他已经成了一个大老板。

十年前购买的这座T吧牧场经过重建,成了黄石河沿岸最为壮观的大厦。他的老婆是一个从不敢大声说话的小女人,几乎难得看见她的身影。她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凯文,但长得一点也不像父母亲。凯文今年二十五岁,从小娇生惯养,飞扬跋扈。但大比尔宠爱自己的后代,对这个独生子有求必应。

迈克尔・皮基特看完这些材料后脸色灰白。

“我不明白。”他说。

“你瞧,皮基特,这再清楚不过了。我花了一星期时间,买下本州内你所拥有的每一件产业。这意味着,现在我拥有控股权,拥有你的银行。这花了我一大笔钱。全是因为你女儿。她很漂亮,这我承认,但很愚蠢。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她遇到的另一个家伙是谁,可你必须告诉她,得把他甩掉。

“让她再写一封信给我儿子,承认她犯下的错误。他们的婚约照旧。”

“但如果我没能说服她呢?”

“那你就告诉她,她将对你的彻底毁灭负责。我将接管你的银行、你的住房,我将接管你所拥有的一切。告诉她,你在本县恐怕连喝一杯咖啡都没法赊账。听见了没有?”

在驾车返回的路上,迈克尔・皮基特心情极为沮丧。他知道布拉多克不是在开玩笑。他曾经对反对他的人来过这一手。皮基特还被警告说,婚礼必须提前到十月中旬举行,离现在还有一个月。

家庭会议开得很不愉快。皮基特夫人一会儿指责,一会儿安抚。琳达究竟明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她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错误?嫁给凯文・布拉多克,这能让她立即获得其他人工作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得到的所有东西:一座漂亮的房子,宽敞的可供孩子们玩耍的花园,最好的学校和社会地位。她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傻乎乎的、既没读过书也没有固定工作、只是在暑假期间扮演边民和侦察兵的演员,就抛弃这一切?

她的两位在当地工作和生活的哥哥也来参加了家庭会议。其中一位兄长提议,由他去一趟赫里蒂奇堡,与第三者当面谈一谈。两个年轻人都担心,复仇心切的布拉多克会从中作梗,使他们俩都丢掉饭碗。说话的那位哥哥在州政府机关工作,但布拉多克在州府海伦娜有好些个财大气粗、呼风唤雨的朋友。

心烦意乱的父亲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他那副厚镜片近视眼镜,脸上痛苦万分。最后是他的痛苦使琳达・皮基特作了让步。她点点头,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一次,她写了两封信。

第一封信写给凯文・布拉多克。她承认,自己为一个偶遇的年轻牧马人犯下了愚蠢而幼稚的错误,但这已经结束了。她告诉他,她原先那么写信给他真是太蠢了,希望能得到他的原谅。她希望能维持他们之间的婚约,并期待能在十月底之前成为他的新娘。

第二封信是写给本・克雷格的,通过蒙大拿州大角县赫里蒂奇堡转交。两封信都在第二天寄出。

英格尔斯教授虽然热衷于还原当时古堡内的生活,但还是对两样现代化设施作了让步。尽管电话线没有通到城堡,但他在办公室里放了一部无线电话,由镍镉电池供电。此外,便是邮政服务。

比灵斯邮局同意把所有寄给城堡的邮件,全都交到城里最大的一家旅游汽运公司,需递交的邮袋由下一班出发的司机带过去。四天后,本・克雷格收到了给他的信。

他试图读信,但遇到了困难。多亏夏莉的辅导课,他已经会读大写字母,甚至小写的印刷体字母,但年轻女士龙飞凤舞的手写体让他傻了眼。他带上信去找夏莉。女教师看了一遍后遗憾地看着他。

“对不起,本。这是你喜爱的那位姑娘寄来的。琳达?”

“请读给我听,夏莉。”

“‘亲爱的本’,”她开始读信,“‘我在两星期前干了一件傻事。当你从马背上朝我喊,我也从客车上朝你回喊时,我说过我们要结婚。但回到家后,我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

“‘事实上,我已经与相识若干年的一个好小伙子订了婚。我意识到,不能随意与他解除婚约。我们即将在下个月完婚。

“‘请祝福我将来幸福快乐,我也这么祝愿你。就此吻别,琳达・皮基特’。”

夏莉折起信纸,递了回去。本・克雷格遥望着远处的群山,陷入沉思。夏莉伸出手搭在他手上。

“我很抱歉,本。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你们萍水相逢,她显然是一时冲动,对你有了好感。我大致能理解。但她现在已经决定,继续和她的未婚夫在一起。”

克雷格凝视远处的群山,然后问道:“谁是她的未婚夫?”

“我不知道。她没有说起。”

“你能查到吗?”

“我说,本,你不会去捣什么乱吧?”

很久以前,曾有两个年轻小伙子争风吃醋,为了夏莉大打出手。她还感到自己很吃香、很风光。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她不想让这个年轻的学生为一个只来过城堡三次的姑娘跟人打架,伤害他脆弱的感情。

“不,夏莉,不是要捣乱。只是好奇。”

“你不会骑马去比灵斯,去找人打架吧?”

“夏莉,我只想找回在世人和无处不在的神灵眼中,那本就属于我的东西。神灵在很久以前就这么说过了。”

他又在说谜语了,她坚持自己的主张。

“但不是琳达・皮基特吧?”

他咀嚼着一根草梗,想了一会儿。

“不,不是琳达・皮基特。”

“你保证,本?”

“我保证。”

“我想办法去打听一下。”

夏莉・贝文在博兹曼的学院有一位记者朋友在《比灵斯报》工作。她打电话给她,要求尽快查阅过期报刊上登载过的有关一名叫琳达・皮基特的年轻女士的订婚的消息。消息很快就查到了。

四天后,夏莉收到一封邮件,里面装有初夏时的一份剪报。迈克尔・皮基特夫妇和威廉・布拉多克夫妇欣喜地宣告,他们的女儿琳达和儿子凯文订婚了。夏莉扬起眉毛吹了声口哨,怪不得那姑娘不想解除婚约。

“那一定是大比尔・布拉多克的儿子,”她告诉克雷格,“你知道那位牛肉大王吗?”

侦察兵摇摇头。

“不,”夏莉遗憾地说,“你只是一厢情愿,而且这事儿不光彩。你看,本,对方的父亲确实很富有。他住在北面的一个大牧场里,靠近黄石河。你知道黄石河吗?”

克雷格点点头。从埃利斯堡、汤格河与黄石河的交汇处,到罗斯巴德河东面他们折返的地方,他曾与吉本将军一道踏遍了黄石河南岸的每一寸土地。

“夏莉,你能打听到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吗?”

“你还记得你的诺言吗?”

“我记得。不是为了琳达・皮基特。”

“这就对了。那么你心里有什么打算?一个小惊喜?”

“嗯。”

夏莉又打了一个电话。九月结束,十月来临。天气仍然晴朗温和。长期气象预报说初秋将会风和日丽、气候宜人,晴好天气一直会持续到十月底。

十月十日,旅游巴士带来一份《比灵斯报》。由于学校早已开学,旅游团队大幅减少。

夏莉在朋友带来的报纸上,发现了由社会版专栏记者采写的一篇专题报道。她读给克雷格听。

那位专栏记者以激动的笔触描述了凯文・布拉多克和琳达・皮基特即将到来的结婚典礼。婚礼定于十月二十日,在劳雷尔城南边雄伟壮观的T吧牧场举行。由于天气持续晴好,婚礼仪式将于下午两点在牧场巨大的草坪上进行,届时将邀请上千位客人,包括蒙大拿州的社会名流和工商界精英。她一口气读完这篇新闻。本・克雷格点点头,记在心里。

第二天,驻地司令官召集全体员工,在阅兵场上致辞。他说,赫里蒂奇堡的夏季仿古演出将于十月二十一日结束。这次活动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全州各地的教育工作者和议员们纷纷发来贺信。

“在结束前的四天里,还有许多艰苦的工作要做,”英格尔斯教授告诉年轻员工们,“薪水将会在结束前一天支付。我们必须把所有设施打扫干净,在离开前归置好每个角落,迎接严酷冬天的到来。”

会后,夏莉把本・克雷格拉到一边。

“本,这里的活动已经接近尾声,”她说,“结束后,我们全都可以回去穿上平常的衣服。哦,我想你身上穿的就是你平常的衣服了吧。到时,你会收到一笔钱。我们可以去比灵斯,为你购置鞋子和衣物,还有过冬的保暖外套。

“然后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回博兹曼。我会为你找到不错的住处,然后把你介绍给一些能给你帮助的人。”

“好的,夏莉。”他说。

那天晚上,他敲响了教授的房门。约翰・英格尔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角落的炉子里烧着柴火,驱走晚间的寒意。教授热情欢迎这位身穿鹿皮装的客人。他对这个年轻人以及他所具备的西部荒原和旧时边疆的知识印象颇深。有他的这种知识,再加上大学文凭,教授可以为他在校园里找到一份差事。

“本,小伙子,有事吗?”

他期望自己能像慈父一般,给年轻人提供一些关于未来生活的忠告。

“你有地图吗,少校?”

“地图?我的天哪。有,我想我应该有。你要哪个地区的?”

“城堡这里的,还有往北到黄石河的,长官。”

“好主意。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和周边地区的情况,总归会派上用场。喏,这个。”

他把地图摊在书桌上开始解释。克雷格以前见过作战地图,但那些地图上除了有几个布陷人和侦察兵所做的标记,大部分是空白。这张地图上布满了各种线条和圆圈。

“这里就是我们的城堡,在西普赖尔山脉北边,朝北是黄石河,朝南是普赖尔山。这里是比灵斯,然后我就是从这里——博兹曼——过来的。”

克雷格的手指移动在这两个相距一百英里的城镇之间。

“博兹曼小道?”他问道。

“没错,但那是过去的叫法。现在当然是一条沥青公路。”

克雷格不知道沥青公路是什么,但他觉得,可能就是他在月光下见过的狭长的黑色岩石地带。这张大比例地图上标有几十个小城镇,而且在黄石河南岸与克拉克溪汇合的地方,有个叫T吧牧场的房子。他猜想,它应该在城堡的正北偏西方向处,穿过乡野,再走上大约二十英里。他谢过少校,递回地图。

十月十九日晚上,本・克雷格吃过晚饭后早早上床了。没人感到奇怪。这一天,所有年轻人都在打扫卫生,为抵御冬天的霜雪给金属器件上油,把工具放进木屋留待来年春天使用。平房里的其他人十点左右就寝,很快就进入梦乡。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盖着毯子的同伴是合衣而卧的。

他在半夜时起床,戴上狐皮帽,折起两条毯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没人看见他走向马厩,闪身进去,为罗斯巴德装备马具。他已经为它配备了双份燕麦口粮以增加所需的额外体力。

备妥鞍具后,他让马留在原处,自己进入铁匠铺,取来他在头天晚上就已经注意到的那几件物品:一把放在皮护套里的手斧、一根撬棍和一把铁剪。

他用撬棍撬落军械库门上的挂锁进入里面,用铁剪子迅速剪断了拴住步枪的铁链。它们全是复制品,只有一支是真枪。他取回他那支夏普斯52型步枪后就离开了。

他牵着罗斯巴德走向小教堂旁边的后门,卸下门上的木杠走了出去。他的两条毯子塞在马鞍下面,野牛皮睡袍卷起来绑在后面。步枪插在皮套里,挂在他左膝前方,右膝处挂着一只皮筒,里面插着四支箭,他的背上斜挎着一把弓。牵着马匹静静走离城堡半英里后,他跨上了马背。

就这样,本・克雷格,这位边民、侦察兵,小大角河畔大屠杀中唯一的幸存者,骑马走出一八七七年,进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

他根据正在落山的月亮估摸,现在应该是凌晨两点钟。他有足够的时间走完二十英里路抵达T吧牧场,并能节省罗斯巴德的体力。他找到了北斗星,在它的指引下,他在正北向的小路上往偏西方向走去。

草原渐渐变成农田,面前的路上不时插有木杆,杆子之间还拉着铁丝。他用剪子剪断后继续前进。他越过县界从大角县进入了黄石县,但他对此一无所知。黎明时,他找到克拉克溪,于是沿着弯弯曲曲的溪流北上。当太阳从东边的山丘后面升起时,他发现了一道长长的白色木栅栏,以及钉在上面的一块告示牌:“T吧牧场。私人宅地。非请莫入。”他猜测出这些词语的意思,继续前行,直至发现通向牧场大门的一条私人道路。

他在半英里之外就能看见大门,里面是一座宏伟的房子,四周簇拥着一些气派的谷仓和马厩。大门口的路上横着一条涂有条纹的木杆,旁边还有一座警卫屋,窗户里有一抹淡淡的灯光。他后退半英里,来到一片树丛中,卸下罗斯巴德的鞍具,让它休息、吃一些秋天的青草。他整个上午也在休息,但没有睡着,他像野生动物那样保持着警惕。

事实上,那位报社记者低估了大比尔・布拉多克为他儿子准备的婚礼的排场。

他坚持让儿子的未婚妻接受一次由他的家庭医生进行的身体检查,深感羞辱的姑娘没有办法,只得同意。当他读到这份详细的体检报告时,吃惊地扬起了眉毛。

“她什么?”他问医生。医生顺着那根香肠般的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

“哦,对,这是毫无疑问的。绝对完好无损。”

布拉多克会意地斜眼一瞥。

“好,凯文这小子运气不错。其他情况呢?”

“无可挑剔。她是一个非常美丽又健康的姑娘。”

用金钱可雇到的最时尚的室内设计师,把那座大厦改造成了一个童话般的城堡。外面占地一英亩的草坪上,在距栅栏二十码处搭起了一个圣坛,面朝牧场。圣坛前面是一排排供客人使用的舒适的椅子,中间留出一条走道供新人行走,先是凯文和陪同他的伴郎,随后,新娘和她没用的父亲也会随着《婚礼进行曲》的旋律走上这条过道。

婚宴菜肴将摆放在椅子后面的搁板桌上。该花钱的地方都花到位了。盛着香槟的水晶酒杯堆成一座座金字塔,各种让人弹眼落睛的名牌法国香槟和佳酿汇成一片片海洋。他要保证,即便是那些最见过世面的客人也挑不出丝毫不足之处。

北极对虾、螃蟹和牡蛎装在冰盒里从西雅图空运了过来。对于那些嫌香槟酒不过瘾的人,一箱箱芝华士也已备妥。婚礼前夜,爬上那张有四根床柱的睡床后,大比尔唯一担心的还是儿子。那孩子又喝醉了,需要冲一个小时的澡才能在上午清醒过来。

在新婚夫妇更换衣服、准备去巴哈马一座私人岛屿度蜜月之前,为更好地招待客人,布拉多克已经安排好在花园旁边举行一场狂野西部的竞技表演。这些竞技演员同服务员和工作人员一样,全是雇佣的。布拉多克唯一没有雇佣的是保安人员。

十分讲究个人安全的他,设有一支私人军队。三四名贴身保镖时刻不离他左右,其余的人平常以牧场上的牧马人作为身份掩护,但他们全都接受过火器射击训练,都具有实战经验,都会严格执行命令。他们拿钱就是干这个的。

为了这次婚礼,他把三十名士兵全都安排到了房子周围。两名守卫大门;他的个人卫队在一位前绿色贝雷帽特种部队军人的率领下,跟随在他身边;其余的人则扮作服务员和引座员。

整个上午,川流不息的豪华轿车和面包车把客人从比灵斯机场接来,驶到牧场大门口停下,经检查后得以通过。克雷格在树丛深处观察着。刚过中午,教士来了,后面跟着一队乐师。

另一些运送食品的汽车和竞技表演者从另一道大门走了进去,但他们在他视线以外。一点钟刚过,乐师们开始奏乐。克雷格闻声备好了马鞍。

他把罗斯巴德的头引向开阔的草原,沿着栅栏一路骑行,直到警卫屋落到视线之外。然后他迎向白色木栅栏,从慢走加速至慢跑。罗斯巴德看见正在逼近的栅栏,调整了脚步,纵身一跃跨了过去。侦察兵发现自己落在了一个很大的围场内,与最近的一些谷仓相距四分之一英里。一群长角菜牛在附近吃草。

克雷格发现,在田野的远处是谷仓区域的大门,门还敞着。当他穿过谷仓,经过铺有地坪石的院子时,两名巡逻警卫与他打了招呼。

“你一定是属于盛装竞技表演队的吧?”

克雷格看着他们点了点头。

“你走错地方了。到那边去,你们的人在屋子后面。”

克雷格沿巷子走去,等到他们继续前行后再折返回来。他朝乐声方向走,不过他可不知道这是《婚礼进行曲》。

圣坛上,凯文・布拉多克身穿纯白的无尾夜礼服,与他最要好的朋友站在一起。他比父亲矮八英寸,体重比父亲轻五十磅,有着窄窄的肩膀和宽宽的臀部。脸上还长着几颗脓疮,但他拍了点母亲的散粉加以掩饰。

皮基特夫人与布拉多克的双亲坐在前排座位上,中间隔着走道。在走道的另一头,琳达・皮基特挽着父亲的手臂出现了。她那件白色丝质婚纱是由巴黎世家定做后从巴黎空运过来的,穿在她身上如同天仙般美丽。她的脸看起来苍白肃穆。她凝视着前方,没有一丝笑容。

当她开始走向圣坛,上千颗脑袋都转过去看她。一排排客人后面夹杂着一些服务员,他们也驻足观看。在他们身后,出现了一个独行的骑马人。

迈克尔・皮基特让女儿站到凯文・布拉多克旁,他自己则坐到妻子身边。她正在抹眼角。传道士抬起眼,开始发言。

“各位来宾,今天我们欢聚一堂,共同参加这位男士和这位女士的神圣婚礼。”乐曲声渐渐停止后,他开始说话。看到走道上五十码开外有个骑马人站在那里,他有点迷惑,但没作出什么反应。当那匹马朝前迈进几步时,十几名服务员被挤到了两边。即便是草坪周围的十二名保镖,也在盯着面向传道士的那对新人。

传道士继续往下说话。

“……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这两个人现在即将结合。”

皮基特夫人当众哭了起来。布拉多克隔着走道怒视着她。传道士惊奇地看到,新娘的眼眶里涌出两颗泪珠流淌到脸颊上。他只当这是喜不自禁的泪水。

“因此,如果有任何人能说明他们不能合法结合,那就请现在说明,不然,以后只能保持沉默。”

他的视线离开手里的书,抬头朝众人露出笑容。

“我要说话。她与我订了亲。”

说话声显得年轻有力,当那匹马向前冲时,声音传到草坪上的每一个角落。服务员被掀翻在地。两名保镖奋力扑向骑马人,但脸上各被踢了一脚,仰身倒在最后两排客人身上。男人们在大喊,女人们在尖叫,传道士的嘴巴张得圆圆的。

罗斯巴德很快由慢走加速为慢跑,然后快跑起来。骑手勒住它,把缰绳拉向左边。他朝右侧俯身,轻舒右臂,一把搂住姑娘披着丝质婚纱的纤纤细腰,抱了上来。她刚刚还横在他面前,现在已经滑到他身后,一条腿跨过那卷牛皮坐稳后,用双臂抱住了他的腰。

那匹马冲过前排座位,越过白色栅栏,快步在齐腰深的草地上跑远了。草坪上乱作一团。

客人们全都站了起来,口中大呼小叫。那些菜牛拐过角落,来到了平整的草坪上。布拉多克四名贴身保镖的其中一个,原先坐在他主子那排椅子的远处,他这时候跑过传道士身边,拔出手枪,仔细瞄准了正在远去的那匹马。迈克尔・皮基特发出一声“不……”的叫喊,扑向枪手,抓住他的手臂推向空中。在他们互相推搡的片刻,手枪射出了三颗子弹。

人群和牛群这下都乱套了,全都惊慌地四处乱窜。椅子翻倒了,一盘盘对虾和螃蟹被碰翻后落到草坪上。当地市长被推倒在一堆金字塔形的香槟酒杯上,洗了一次昂贵的玻璃碎片澡。传道士一弯腰钻到圣坛底下。他在那里遇见了新郎。

外面的主车道上停着当地警方的两辆巡逻车,一旁还有四名骑警。他们在那里疏导交通,并有免费的快餐作为午餐。他们听到枪声,对视了一下,随后扔掉手里的汉堡包跑向草坪。

其中一人在草坪边缘撞上一个正在飞跑的服务员。他扯住那人的白西服。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道。另外三名警察张口结舌地凝视着草坪上的疯狂场面。资深警官听完服务员的回答后,转身告诉他的一位同事:“回到车上去,告诉警长,我们这里出了点问题。”

警长保罗・刘易斯星期六下午通常不在办公室,但他想在新的一周开始前处理一些公文。下午两点二十分左右,值班副主任来到他的办公室门边。

“T吧牧场那里出了问题。”

他的手里拿着电话听筒。

“你知道布拉多克家的婚礼吗?埃德警官打来电话,说新娘刚刚被绑架了。”

“什么?把他转接到我的线路上来。”

电话转接完成时,红灯闪亮。刘易斯警长一把抓起了听筒。

“埃德,我是保罗。你们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他听部下从牧场里向他报告情况。与所有执法人员一样,他厌恶绑架。因为首先,这是卑鄙的犯罪,通常针对富人的老婆和孩子;其二,这触犯了联邦法律,意味着联邦调查局会去追捕他。在卡本县当警察的三十年生涯里——其中包括了十年的警长生涯——他曾听说过三次扣押人质的事件,全都安然无恙得到解决,但从未发生过绑架。他猜想,歹徒应该有一帮人,动用了大马力汽车,甚至还可能有直升机。

“一个独行的骑马人?你疯了吧?他去了哪里……跨过栅栏穿过草原。好吧,他肯定在某个地方藏有一辆汽车。我会请求邻县警力的协助并封住主要道路。听着,埃德,询问看到了这一事件的每个人,并做好笔录:他是怎么进来的、做了什么,又是如何制服那姑娘、如何逃走的。然后向我汇报。”

他花了半个小时召集后备警员,并在卡本县东南西北的主要公路上安排了巡逻车。公路巡警们接到命令,要检查每一辆汽车和每一个后备箱。他们要找的是一位身穿白色丝质连衣裙的貌美褐发女士。三点刚过,埃德警官从T吧牧场外的警车里打来电话。

“这事很奇怪,警长。我们从目击者那里获得了将近二十份笔录。那个骑马人能进来,是因为大家都以为他是来参加狂野西部竞技表演的。他穿着鹿皮装,骑着一匹高大的栗色母马,戴一顶狐皮帽,头上还插着一支摇摇晃晃的羽毛,还带着蝴蝶结[62]。”

“蝴蝶结?什么样的蝴蝶结?粉红色绸带做的吗?”

“我说的不是蝴蝶结的意思,警长,而是弓,弓箭的弓。这就越发奇怪了。”

“不用奇怪。说下去。”

“目击证人都说,当男的冲到圣坛前俯身去抱新娘时,她主动配合了他。人们说,她好像认识他,而且还用双臂紧紧地抱住他,一起骑马跨过了栅栏。她要是没有抱紧他,就会从马背上掉下来,现在就会在这里了。”

警长心头悬着的一块石头落地了。运气好的话,他碰到的不是绑架案,而只是一次私奔。他露出了微笑。

“证人是不是都是这么证实的,埃德?男的没打她,没把她打昏,没把她扔到马鞍上,没把她作为俘虏带走?”

“显然没有。不过,他造成了许多破坏。婚礼搞砸了,宴会泡汤了,新娘跑了,新郎在闹。”

警长笑得更开心了。

“哦,这是有点可怕,”他说,“知道那男的是什么人吗?”

“好像知道。新娘的父亲说,女儿曾与夏天在赫里蒂奇堡扮作边民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有过一段交往。你知道吗?”

刘易斯知道关于那座城堡的事情。他自己的女儿也曾带孩子去那里游玩过一天,而且都很喜欢。

“不管怎么说,因为这段关系,姑娘中断了与凯文・布拉多克的婚约。她的双亲觉得她这么做是在发疯,并说服她重续婚约。他们说,男的名字叫本・克雷格。”

埃德警官又回去做笔录了。刘易斯警长正想与赫里蒂奇堡联系,英格尔斯教授来电话了。

“这也许不算什么大事,”他开始报告,“我手下的一名年轻员工跑了。就在昨天夜里。”

“他有没有偷走什么东西,教授?”

“哦,那倒没有。他有自己的马匹和服装,还有一支步枪。在这段时间里,我把枪给没收了。但他破门闯入军械库,把枪给拿走了。”

“他要那东西干什么?”

“打猎,但愿是。他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就是有点野。他在普赖尔山区出生并长大,乡亲们好像都是山民。他甚至从来没上过学。”

“听着,教授,这也许很严重。这个年轻人会成为一个危险人物吗?”

“哦,我希望不会。”

“他还带了什么?”

“嗯,他有一把猎刀,还有一把手斧失踪了。加上一把夏延人的弓和四支燧石箭。”

“他拿走了你的古董?”

“不,那是他自己制作的。”

警长想了想。“这个人是不是本・克雷格?”

“是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请继续说下去,教授。他是不是跟一位从比灵斯到城堡来游览的年轻漂亮的女教师恋爱了?”

他听到,电话另一头的教授在与身后某个叫夏莉的人商议。

“他似乎深深爱上了这样一位姑娘。他认为姑娘接受了他的爱,可我听说姑娘写信给他,要求终止恋爱关系。他受到很大的打击,甚至还打听她的婚礼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举行。我希望他没有干出傻事。”

“很不幸,他刚刚从圣坛边劫走了姑娘。”

“噢,天哪。”

“听着,他会不会把马换成汽车?”

“不会。他不会开车,也从来没有坐过汽车。他会和他最爱的马一起,在荒野里露营。”

“他会跑向哪里?”

“几乎可以肯定是南方,普赖尔山。他毕生在那里打猎和捕兽。”

“谢谢你,教授,你为我们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他下令取消路障,并打电话给卡本县的直升机飞行员,请他升空并报到。随后,他等待大比尔・布拉多克必然会打来的那通电话。

保罗・刘易斯警长是一位优秀的执法人员,遇事沉着镇定,心肠又好。他更愿意帮助人们脱离困境,而不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但法律就是法律,他在执法时是不会犹豫的。

他的祖父曾经是一名骑兵战士,后来在平原上战死,在林肯堡留下一个寡妇和一个男婴。这位战争寡妇又嫁给了另一位驻守在蒙大拿的战士。他的父亲是在蒙州长大的,结过两次婚。一九○○年第一次结婚后,有过两个女儿。妻子死后,他又结婚了,在一九二○年四十五岁的中年时期,有了唯一的儿子。

刘易斯警长今年五十八岁,再过两年就可以退休了。他打算之后去蒙大拿和怀俄明的一些湖泊,那里有凶猛的鳟鱼可供他垂钓。

他没被邀请参加这次婚礼,为此他并不感到惊讶。在过去的年月里,他的警官们曾四次处理涉及凯文・布拉多克的酗酒斗殴事件。每一次,酒吧老板都获得了大方的经济赔偿,不愿提起指控。警长见惯了年轻人的打架斗殴,但小布拉多克有一次因为一位吧女不肯满足他的奇特要求而殴打了她,这让刘易斯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警长把凯文・布拉多克关进拘留所,准备对他提起指控,但姑娘突然改变主意,记起来是自己不小心摔到楼下跌伤的。

还有一个情况,警长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三年前,他接到过一位海伦娜市警察局的朋友的电话。他们在警察学校里曾经是同学。

那位同事讲述了海伦娜警方曾对一家夜总会进行的一次突击检查。那是一个吸毒窝点。当时警方记录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姓名和地址,其中就有凯文・布拉多克。如果他手头上有毒品的话,那么肯定是及时脱手了,因此得以释放。但那个夜总会是个同性恋的聚会场所。

这时候,电话响了。是瓦伦蒂诺,大比尔・布拉多克的私人律师打来的。

“你也许已经听说了今天下午在这里发生的事情,警长。你的助手们在几分钟之后到场了。”

“我听说,事情并没有完全照计划进行。”

“请不要包庇,刘易斯警长。这是一次野蛮的绑架,必须把罪犯捉拿归案。”

“这是你的说法,律师。可我手头有好多客人和送货员的口供,其大意是,那位年轻女士自愿配合骑上了马,而且她与这个小伙子,也就是骑马人,曾谈过恋爱。因此,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次男女私奔。”

“花言巧语的狡辩,警长。假如姑娘要想毁婚,那什么都挡不住她,但现在她是被用暴力劫走的。那罪犯非法侵入此地,踢中布拉多克先生两位员工的脸部,还对私人财产造成了极大的损坏。布拉多克先生准备起诉。是你去把歹徒抓来,还是由我们去抓?”

刘易斯警长不喜欢被威胁。

“我希望你和你的当事人不至于去私自执法吧,律师?那将是最不明智的举措。”

律师对反威胁置之不理。

“布拉多克先生对他儿媳妇的安危深为关切。他有权去寻找她。”

“婚礼完成了吗?”

“婚礼什么?”

“你当事人的儿子与皮基特小姐按法律来说,是否确实已经结婚?”

“这个……”

“那样的话,她还不是你当事人的儿媳妇。她与他们没有关系。”

“在获得进一步的消息之前,她仍是我当事人儿子的未婚妻。他这是热心公民的举动。那么你到底会去抓歹徒吗?别忘了还有海伦娜。”

刘易斯警长叹了口气。他知道比尔・布拉多克能对州府的议员们施加多大影响。对此他倒也不怕,但这位年轻人本・克雷格,无疑是惹恼了这位大人物。

“查明他的行踪后,我会立即赶过去的。”他说。放下电话后,他想,赶在布拉多克的那帮人之前找到那对爱情鸟,会比较稳妥。直升机飞行员来电话了,这时候已接近四点钟,离太阳下山、天色变黑还有两个小时。

“杰里,我要你找到T吧牧场。然后朝南飞向普赖尔山。注意观察前方和左右两侧。”

“要我找什么呢,保罗?”

“一个独行的骑马人,朝南走的,很可能往山区去了。身后还有一位披着白色婚纱的姑娘。”

“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某个骑马的流浪汉刚才从圣坛边劫走了比尔・布拉多克儿子的未婚妻。”

“我觉得这个人很棒啊。”警方直升机飞行员说。他刚刚离开比灵斯机场。

“帮我找到他,杰里。”

“小事一桩。如果他在那里,我就能找到他。我出发了。”

五分钟之后,他飞到T吧牧场上空,把航向转到了正南。他保持在一千英尺的空中,这样既能看清身下移动的骑马人,又能扫视前方和左右两边十英里范围内的情况。

他能看到右手边的三一○号公路,以及朝南通往沃伦村、继之越过平原进入怀俄明的铁路线。在前方,他能够看到普赖尔山的群峰。

为防止骑马人躲开追踪、转向西方跨越道路,刘易斯警长要求公路巡警沿三一○号公路巡视,并注意观察道路两侧的草地上是否有一个骑马人的身影。

大比尔・布拉多克也没有闲着。留下工作人员收拾草坪上的残局后,他和手下的警卫人员直接去了他的办公室。他本身就没有幽默感,可周围的人也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勃然大怒。他在书桌后面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身边围着十二个人,等着他下命令。

“我们怎么办,老板?”其中一人最后这么问道。

“思考,”牧场主咆哮着说,“思考。他孤身单骑,负荷沉重,行走距离有限,能去哪里?”

前绿色贝雷帽特种部队军人马克斯,此刻正审视着挂在墙上的一张卡本县地图。

“不会去北方,不然他得跨越黄石河,可水太深了。所以,是南方。回到山丘边的那座复制城堡?”

“对。我要你们中的十个人,骑上马、带上武器,去南方,分散开后形成一条五英里宽的阵线。快马加鞭,追上他。”

当十个牧马人备妥马鞍时,他在外面向他们交代任务。

“你们每个人都有无线电话。保持联络。要是发现了他,打电话请求增援,包围他以后,把姑娘带回来。如果他试图威胁她或威胁你们,你们知道该怎么办,你们明白我的意思。我要求把姑娘带回来,不要其他人。去吧。”

十名骑手策马慢跑出了大门,散开形成一个扇面后疾驰而去。逃亡者是四十五分钟之前出发的,但马背上坐着两个人,还驮着鞍袋、步枪和一张厚重的野牛皮。

牧场里,瓦伦蒂诺律师回来报告情况。

“警长对这事似乎很不重视。但他会组织一次搜索。巡逻车已经上路了,而且很可能还会派去一架直升机。”他汇报说。

“我不希望他们先到达那里。”布拉多克厉声说,“可我想知道他得到了什么消息。马克斯,去无线电室。我要求对本县警方的所有频道进行扫描,建立永久性监听。让我们的直升机升空,赶在骑马追捕队前头找到那个狗杂种,把骑手们引向他。我们需要不止一架直升机,在机场另租两架。出发,就现在。”

他们全都搞错了。教授、警长和布拉多克。这位边民没朝普赖尔山行进。他知道那太明显了。

他在牧场以南五英里处停了下来,把一块鞍毯裹在轻风身上。毯子是鲜红色的,可以遮住耀眼的白色连衣裙。但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直升机。短暂逗留后,他斜向往西南方向去,他记得春天时曾在那里穿越过一条狭长的黑石地带。

他能够在一英里之外分辨出一排笔直的杆子,上面拉着线。这些杆子从他面前横向穿过,延伸到视野范围以外。那是架在与公路平行的伯林顿铁路上方的电话线。

下午三点半,在空中盘旋的警方直升机飞行员杰里报告情况。

“保罗,你不是说是一个独行的骑马人吗?可这儿下面有一整支军队。”

布拉多克的追捕队,警长想道。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杰里?”

半空中传来的声音夹着噼噼啪啪的杂音。

“我数过了,至少有八个骑手,排成一列横队,朝南方疾驰。看上去像是牧场里的帮手,而且他们全都轻装骑行。此外,前方还有另一架直升机在山脚上空盘旋,离那座复制城堡很近。”

刘易斯轻轻咒骂了一声。他希望自己现在就坐在警方直升机里,而不是留在办公室中。

“杰里,如果逃亡者在前方,要努力抢先赶上他们。如果布拉多克的手下抓住那小伙子,恐怕他就性命难保了。”

“明白了,保罗。我会接着找的。”

在牧场的房子里,无线电室的负责人来到了办公室门口。

“布拉多克先生,老板,警方的直升机就在我们追捕队员的头顶上。”

“这样就有一个目击证人了。”马克斯说。

“告诉我们的人员,继续寻找,”布拉多克厉声说,“法庭上的事情,我们之后再去摆平。”

坐在办公室里也能控制局势,刘易斯警长对此颇感高兴。五点差五分,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有个声音激动地喊道:“看到了。”

“说话人,亮明身份。”

“巡逻车T-1,在三一○号公路上。他刚刚穿过公路,朝西南方向骑行。我看到他进树林了。”

“三一○号公路的哪一段?”

“布里吉尔以北四英里处。”

“确认目标在公路西边。”刘易斯命令道。

“是的,警长。”

“留在公路上,以防他折返回来。”

“明白了。”

刘易斯警长察看墙上的地图。如果骑马者接着前进,他会遇上另一条铁路线,还有穿越山区进入怀俄明州帕克县的更宽大的二一二号州际公路。

州际公路上有两辆巡逻车在巡视。他要求巡逻车继续南下,并睁大眼睛注意试图由东往西穿越公路的人。然后他呼叫警方的直升机飞行员。

“杰里,找到他了,在你的西面。他刚刚越过三一○号公路,朝西南骑行。你能赶去那里吗?大概在布里吉尔北面四英里处。他又回到空旷的荒原了。”

“好的,保罗,可我的燃油快用完了,而且天色也黑了。”

警长又看了一眼地图上叫作布里吉尔的小村镇。

“布里吉尔有一个简易机场。油省着点用,飞到那里去。你也许要在那里过夜。你老婆珍妮那边,我会去通知的。”

这些话全被牧场房子里的人听到了。马克斯审视着地图。

“他没去普赖尔山,这太明显了。他在朝荒原和熊牙山走。他想一直骑行,穿过那里,然后进入怀俄明州隐藏起来。够聪明的。换成我,也会这么做。”

布拉多克的无线电操作员转告十名骑手转向正西,穿过公路继续寻找。他们同意了,并且克制住没有对他发出提醒:他们已经冒着累垮的危险,快马加鞭跑了十五英里。而天又快黑了。

“我们应该派出两辆汽车,配上人员,去州际公路,”马克斯说,“如果他想去荒原,他就必须穿过州际公路。”

两辆硕大的越野车出发了,车内坐着另外八名人员。

临近州际公路时,本・克雷格跳下马,爬到小山包的一颗树上,审视前方的这条障碍带。公路在平原之上,还有一条铁路与之平行。偶尔有一些南来北往的车辆经过。他的四周是一片荒野,布满了溪流和乱石,地面高低不平,长着一些牲口不吃的齐马肚高的荒草。他溜下树,从鞍袋里取出铁盒子和打火石。

一阵微风从东方吹来,荒草烧起来后,迅速形成一条一英里宽的火线,朝西边的公路方向蔓延开去。一缕缕青烟升入正在黑下来的天空。东风把烟雾吹向西面,比火焰跑得更快,道路消失在了烟雾中。

北面五英里外的巡逻车看见了烟雾,于是开到南面来调查。当烟雾变浓变黑时,巡警们停了下来,但还是为时已晚。他们很快被包围在了浓烟之中,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倒车。

一辆朝南驶向怀俄明州的牵引式挂车在看见前方的尾灯时,马上采取了紧急制动措施,以避免撞上警车。制动系统精确运作,车头停住了,但后面的挂车就没那么幸运了。

挂车一般情况下能够互相适配运行,但也会像折叠刀那样发生弯折。后面的挂车由于惯性作用,撞上了前面的拖车,两者折叠了起来,侧滑着横在了路中间,阻断了公路两头的交通。公路两边都是断崖,人们也无法驾车绕过障碍。

巡逻车的警官跳下汽车,随前方道路上的卡车司机们一起逃离这片烟雾熏人的地方。在弃车前,只来得及打了一通电话。

不过这通电话的信息已经足够。消防车和起重车很快就南下处理这次事故了。排障工作进行了整整一夜,终于,道路在黎明时恢复畅通。传到怀俄明的消息使得山区南面的交通全都瘫痪,只有那些已经上了路的车辆在荒野里度过了夜晚。

混乱中,一个独行的骑马人借着烟幕的掩护慢慢穿过公路,进入到西面的荒原之中。男子用手帕捂住脸,骑坐在他身后的女孩则用一条毯子包裹着。

骑手在公路的西边下了马。罗斯巴德的身体因为体力耗尽而颤抖着,而到达前方的树林还需要走十英里路。轻风移坐到马鞍上,不过她的体重只有她情人的一半。

她从肩头上取下了毯子。黄昏中,她的婚纱显得白亮耀眼,披散着的长发飘落到腰际。

“本,我们去哪里?”

他指向南方作为回答。熊牙山的群峰在晚霞的映照下像火焰般耸立在森林线上方,守卫着另一种更加美好的生活。

“穿过大山,进入怀俄明。没人能在那里找到我们。我会为你建一座小木屋,为你打猎、捕鱼。我们将自由自在地永远生活在一起。”

她笑了,因为她非常爱他,也相信他的诺言,她重又高兴了起来。

布拉多克的私人飞行员没有其他选择,只得返航。他的存油已经不多,而且身下的地面太暗了,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用油箱里最后剩下的一些油降落在了牧场里。

追捕队的十名骑手坐在筋疲力尽的马匹上,一腐一拐地进入布里吉尔小镇并要求借宿。他们在一家路边小饭店里吃了饭,用他们的鞍毯铺好了床。

杰里把直升机降落在布里吉尔简易机场,机场经理为他安排了一张过夜的床铺。

牧场里,现在由前绿色贝雷帽特种部队军人马克斯接管了追捕计划。这支私人军队的十名士兵连同他们的马匹,被困在了布里吉尔;另八名战士坐在汽车里,被堵在州际公路上进退不得。这两拨人马都将在那里过夜。马克斯站在布拉多克以及剩余的十二名战士面前。他是部队里的精英,在越南制订作战计划时就胜人一筹。墙上挂着卡本县的一张大地图。

“方案一,”他说,“切断通路。这里有一条深深的裂谷或者是峡谷,穿越山区进入怀俄明州。它的名字叫罗克溪。溪水旁边是一条公路,公路盘山而上,最后出现在山脉南边。

“他也许会顺着公路旁的草地南行,避开两边的高山。州际公路上的拥堵状况一经清除,我们的人员要追向那里,超越前进道路上的一切,把守在位于州界的道路上。如果他出现了,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同意,”布拉多克粗声粗气地说,“要是他打算彻夜骑行呢?”

“不可能,老板。他的马肯定已经疲惫不堪。我猜测,他之所以穿越道路,是因为他在朝树林行进,然后去山区。你们看,他不得不穿过辽阔的卡斯特国家森林保护区,一路上坡,跨越西福克峡谷,然后继续爬坡,去这片高原,也就是银径高原。对此,我们有方案二。

“我们用两架租来的直升机,飞到他前方,路上再把布里吉尔的那十个人捎上。这些人员在这个高原上设置一条防线,蹲伏在半坡上的巨石后面。当他出现在森林里登上石坡时,就会成为我们的囊中之物。”

“行,”布拉多克说,“还有吗?”

“方案三,老板。我们剩下的这些人等到黎明,骑马进入那片森林,把他逼到山顶的高原上。不管采取哪个方案,我们都能瓮中捉鳖。”

“那如果他在林中转身面对我们呢?”

马克斯露出欣喜的笑容。

“别担心,老板。我是一个经过丛林战训练的战士。还有三四个人则参加过越战。我会让他们跟我们一起行动。如果他在林中逃跑时想停下来反抗,那就会成为我的猎物。”

“现在公路受阻,我们怎么把马匹弄到那里去呢?”其中一人问道。

马克斯的手指沿地图上的一条细线移动。

“这里有一条支线公路。从这里西面十五英里处的比灵斯公路出发,穿越荒原到这里的雷德洛奇为止,正好位于罗克溪峡谷附近。我们连夜用拖车把马运到那里,等黎明时骑上马去追他。现在,我提议,去睡上四个钟头,等到半夜起床出发。”

布拉多克点头表示同意。“还有一件事,马克斯少校。我跟你们一起去,还有凯文。这个人今天羞辱了我,现在该是我们看到他完蛋的时候了。”

刘易斯警长也有一张地图,而且他也得出了相似的结论。他请求雷德洛奇警方的协助。对方答应,日出时备妥十二匹吃饱喝足休息够了的马,而且会配备全套马具。杰里也将在同一时刻为直升机加满燃油,做好起飞准备。

警长去核查州际公路上的应急排障工作进度,得到的报告表示,他们将在凌晨四点完成道路的清理。他要求让自己的两辆巡逻车优先通过。他可以在凌晨四点半抵达雷德洛奇。

即使在星期天,他也可以轻易找到志愿参加行动的警员。这里的老百姓心平气和、遵纪守法,因此县里很少有重大事件发生,但一次真正的追捕会使人激动亢奋。除了已在他头顶上方的杰里外,他还召来了开侦察机的一名私人飞行员以及十名警官与他一起实施地面追捕。靠这些警力去对付一个骑马人应该是足够了。他又慢慢地仔细审视地图。

“可别到森林里去啊,小伙子,”他喃喃地说,“那样就很难找到你了。”

在他说这些话时候,本・克雷格和轻风进入森林线,消失在了树丛中。树林在云杉和松树的遮盖下一片黑暗。进去半英里之后,克雷格扎了营。他把姑娘从筋疲力尽的罗斯巴德身上抱下来,再卸下鞍具、步枪和毯子。罗斯巴德在树林中找到了一涓细细的溪流和多汁的松叶,它开始休息,以便恢复体力。

侦察兵没有生火,轻风也不需要。她钻进野牛皮袍子后就睡着了。克雷格提起斧子走开。他离开了六个小时。回来后,他小睡了一小时便拔营动身。他知道前方某处就是那条溪流,很久以前,他在那里拖延了骑兵和夏延人。他想赶在追捕队进入步枪射程之前,跨越溪流抵达对岸。

罗斯巴德的疲劳已有所消除,但还没有从头一天马拉松式的奔跑中完全恢复过来。他拉着它的缰绳,引领它前进。虽然已休息过,但它的体力正在流失,而且,要抵达山峰上的安全之处,他们还需行走很长一段路。

他以树梢上方的星光作为导向,行进了一个小时。在遥远的东方,在达科他神圣的黑山上空,一轮红日已经染红天际。他来到了前进小径上的第一条峡谷——被称为西福克的险峻陡峭的溪谷。

他知道自己以前曾来过这里。有一条路可以通过,前提是他能再次找到它。找路花去了一个小时。罗斯巴德饮着清冷的溪水,一路边滑溜边努力稳住脚步,他们爬上了对岸的高坡。

克雷格又让罗斯巴德休息了会儿,并找到了一个能俯视溪流的隐蔽处。他想知道有多少人在追赶他。他们无疑将骑坐体力充沛的马,还会有不同的装备。这些追捕队拥有奇异的能在空中飞翔的铁箱子,如同头顶上装有旋翼的山鹰,还会发出如同公鹿发情一般的吼声。头一天,他在荒原上空见过这些飞翔的箱子。

交通事故处理小组倒是说到做到。刚过凌晨四点,州际公路就恢复畅通了。在交警的指挥下,刘易斯警长的那两辆巡逻车绕到排队等候的车列前头,加大油门朝南方十五英里外的雷德洛奇疾驶而去。

八分钟后,他们被两辆疯狂行驶的宽大的吉普车超过了。

“我们要追上去吗?”驾车的警官问道。

“让他们去。”警长说。

越野吉普车怒吼着穿过正在苏醒的雷德洛奇小镇,冲进了州际公路与罗克溪并行的那条山谷。

山隘越来越狭窄,崖坡也越来越陡峭。公路右边是落差达五百英尺的溪流,左边是树木苍翠的悬崖峭壁。S形的弯道角度越来越大了。

领头的那辆吉普车在转过第五个弯道时速度过快,司机没能及时看见新近倒下、横在路上的一颗松树。吉普车车身冲到了树干南边,而四只轮子仍留在树木的北边。车内有五个人,他们的十条腿中断了四条腿,还有三条胳膊和两处锁骨骨折,一只骨盆错位。

留给第二辆越野车司机的选项一览无遗:右转坠入万丈深渊或者左转撞上山崖。他把方向盘朝左打去。汽车猛烈地撞上了石崖。

十分钟后,伤势最轻的那个人爬回到公路上寻求救援,这时候,第一辆牵引式挂车从弯道上驶来。制动系统精确运作,大卡车及时停住了,但车头与挂车发生了弯折。然后,那辆挂车似乎对这些无礼举动提出了无声的抗议,悄悄地侧身卧倒了。

刘易斯警长和七名警察组成的小分队已经抵达雷德洛奇,他们和当地的一位警官见面,借用了一群马匹。在场的还有两位国有森林看守官。其中一位把地图展开来后,摊在一辆汽车的发动机盖子上,指向卡斯特国家森林公园的路标。

“这片森林被这条西福克溪分割成了东西两块,”他说,“溪流的这一边有土路和营地,是供夏季游客使用的。越过溪水就进入了真正的荒原。如果你们的那个人去了那里,我们将不得不进去追他。那个地方汽车开不进去,所以我们备了这些马。”

“那里的树林密度如何?”

“很浓密,”护林官说,“由于气候暖和,宽叶树仍然枝繁叶茂。然后是松林,还有岩石高原,一路通上高峰。你们的那个人能在那里活下来吗?”

“据我所知,他是在荒原里出生并长大的。”警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没问题,我们有现代化的技术。”另一位护林官说,“直升机、侦察机、对讲机。我们会帮你们找到他的。”

小分队正要弃车出发时,比灵斯机场的空管员来了一个电话,是由警长办公室转接过来的。

“我们有两架直升机等待起飞。”控制塔里的空管员说。他与刘易斯警长相识多年,曾一起捕钓鲑鱼,交情很深。

“它们被比尔・布拉多克租用了,我一会儿得让它们出发。它们计划飞往布里吉尔。杰里说你那里出了个问题。是关于T吧牧场的那场婚礼的吧?这消息上了所有的早间新闻。”

“拖住它们。给我十分钟时间。”

“好的。”然后,控制员对等待着的直升机飞行员说:“起飞推迟。有一架飞机过来了,需要着陆。”

刘易斯警长回想起杰里曾告诉过他,有一群带着武器的骑手从牧场出发南下,去追捕那个逃亡的人。他们必然已经在离家很远的地方遇上黑夜,并已经在开阔的草原或布里吉尔过了夜。可是,如果他们被召回牧场,为什么不骑精力充沛的马赶往那里呢?他要求打电话给另一位朋友——在海伦娜的联邦航空管理局负责人。联邦航管局官员在家里被唤醒后,接听了这个电话。

“怎么回事,保罗?星期天别来打扰我好不好?”

“我们出了一点问题,两名逃亡者要进入阿博萨洛卡荒原。我正要率领一支小分队和两名护林官去把他们带回来。这里有几位关心此事的公民,似乎想把他们当作猎物追杀,而且新闻媒体也会闻风而来。你能否对外宣布今天荒原地区为禁飞区?”

“可以。”

“比灵斯机场有两架直升机正等待起飞。”

“比灵斯控制塔谁在当班?”

“奇普・安德森。”

“把这事留给我处理吧。”

十分钟后,那两架直升机接到了控制塔的电话。

“对不起,那架飞机不来降落了。你们现在可以起飞,不过联邦航空管理局的专有区今天不能飞。”

“什么专有区?”

“五千英尺以下的整个阿博萨洛卡荒原。”

在航管区和空中安全方面,联邦航空管理局的话就是法律。这几位受雇的飞行员不想被吊销驾驶执照。发动机关闭了,桨叶慢慢停止了旋转。

大比尔・布拉多克和他剩余的十名保镖顺着那条支线公路,已经在黎明前抵达了雷德洛奇。他们在距镇子五英里的森林边缘从卡车上卸下马匹,检查了武器后,骑马进入了树林。

布拉多克还带着便携式无线电收发报机,可与牧场里的无线电室保持联系。当曙光照亮骑手头顶上方的树林时,他获悉,他的十名手下在罗克溪中段的州际公路上被担架抬走了,另外十名士兵则流落在布里吉尔,没有空中运输工具能把他们带往逃亡者前方的岩石高原。马克斯少校的一号和二号方案成了历史。

“我们亲自去逮那个狗杂种。”这个牛仔咆哮着说。他的儿子在马鞍上坐得很不自在,于是从屁兜中取出一只便携式酒瓶喝了一大口。这个武装团伙排成四分之一英里宽的一排横队,在森林里边前进边扫视地上的新鲜蹄印。半小时后,其中一人发现踪迹,是罗斯巴德的蹄印,在前方引领这串蹄印的脚印很可能是印第安人的鹿皮软鞋所留下的。他用无线电通信器把其他人召了过来,然后他们聚到一起继续前进。在他们后方一英里处,刘易斯警长和他的警察小分队也骑马进入了林中。

过了十分钟,目光尖锐的护林官就发现了情况。

“这个人有几匹马?”一位护林官问道。

“只有一匹。”刘易斯说。

“这里的痕迹不止一匹马,”护林官说,“我数了数,至少有四匹。”

“该死的家伙。”警长说。他用无线电通信器接通他的办公室,要求转接瓦伦蒂诺律师的私人电话。

“我的当事人对这位年轻女士的安全深为忧虑,刘易斯警长。他也许已经组织了一支搜索队。我向你保证,他完全是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行事。”

“律师,如果这两个年轻人受到了任何伤害,如果其中任何一个被杀害了,我首先要以谋杀罪立案。你把这话告诉你的当事人。”

他在律师提出反对意见之前关掉了无线电话。

“保罗,这家伙绑架了一位姑娘,而且他还有一支步枪,”他的副手汤姆・巴罗咕哝着,“看来我们也许不得不先开枪后提问呢。”

“有许多证人证实,那姑娘是自己跳到他的马上去的,”刘易斯反驳说,“我可不想因为这个小伙子打碎了一些玻璃杯就给他定罪。”

“还有在人家脸上踢了两脚。”

“没错,还有踢的那两脚。”

“还有一场草原火灾,并导致了州际公路关闭。”

“好吧,罪名是多了点。但他孤身一人在那里,带着个漂亮姑娘、一匹筋疲力尽的马和一支一八五二年制造的步枪。哦,对了,还有弓和箭。我们拥有各种现代化的技术装备,他没有。注意这种对比。还有,要紧跟那些踪迹。”

本・克雷格隐藏在树丛里,观察抵达溪岸的第一批人马。他能够分辨出五百码之外身材魁梧的大比尔・布拉多克和他个子矮小的儿子,后者坐在马鞍上不停地扭动,好减轻摩擦给臀部带来的痛苦。布拉多克旁边的那个人没穿西部人服装,而是穿着迷彩战斗服,足蹬丛林靴,头戴贝雷帽。

他们用不着寻找从陡岸进入水中的小径,或是从对岸爬上去的路径,只需要沿着罗斯巴德的踪迹行进。他知道他们会那样做。轻风穿着丝质拖鞋无法行走,而罗斯巴德也无法在软土上掩盖踪迹。

他看着他们靠近潺潺流动的清澈溪水,停下来喝上几口,又掬起一把水来洗脸。

没人听见箭飞来的声音,也没有人看见它们从哪里来。当他们把步枪里的子弹全都射进对岸树林中时,弓箭手已经离开了。他脚步轻盈地穿过森林,回到他的马匹和姑娘身边,未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引领她们继续攀登山峰。

箭射中目标,穿过柔软的肌肤直接触及骨头,燧石箭头断在了肌肉里。两个人倒在地上痛苦地大声叫喊。越战老兵马克斯追上南岸后卧倒,审视进攻者失去踪影的树林。他什么也没看见。要是那个人还在那里,他的火力掩护可以保护溪流中的追捕队。

布拉多克的部下把伤员们抬回到他们来的路上。伤员们一路尖叫。

“老板,我们得让他们离开这里,”其中一名保镖说,“他们需要治疗。”

“好吧,让他们骑马回去。”布拉多克说。

“老板,他们没法骑马了,也没法走路。”

没有其他办法,他们只得砍下树枝做成两副担架,然后需要另外四个人去抬这些担架。损失了六名人员和一个小时时间以后,布拉多克的追捕队在马克斯少校的武器保护下,在对岸重新集合了。四个人又开始在林中穿行。他们可不知道,使用雪橇会容易得多,还能节省人力。

警长已经听到武器射击声,担心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但在密林中,策马跑上去才是愚蠢之举,说不定会挨上对方的一颗子弹。在马匹踩出来的那条小径上,他们遇到了抬着担架的那几个人。

“怎么回事?”警长问道。布拉多克的士兵们作了解释。

“他逃走了吗?”

“是的。马克斯少校越过了溪流,可是他已经离开了。”

担架队继续往回走向开化之地,而警长的小分队则匆匆向前方的那条溪水赶去。

“你们不要笑。”警长厉声说。他已经对前方某处的那位年轻山民失去了耐心,“谁也没法靠弓和箭在战斗中取胜。看在上帝的份上,现在是一九七七年了。”

他们看见的两名伤员,都是脸朝下俯卧在临时担架上,屁股上垂直插着一支夏延人的火鸡羽毛箭。警长的小分队淌过溪水。他们拉着马匹的缰绳,一步三滑,深一脚浅一脚地抵达对岸,重新集合。这里不会有野餐的营地了。这儿有远古世界的原始景色。

杰里在直升机上。他在树林上方一千英尺的空中盘旋,直至发现正在淌过溪水的那批人马。这缩小了他的搜索范围。逃亡者必定在追捕队前方,在溪流与前方深山之间的某处。

可是,他的技术设备现在有一个问题。由于森林十分茂密,他无法用对讲机通知警长。当他使用对讲机时,警长能听见他的呼叫,但分辨不出他在说什么。静电干扰太厉害了,声音变得支离破碎。

杰里是在说:“我找到他了。我看到他了。”

他其实瞥见了一匹被人牵着缰绳的独行的马,马背上有一个披着毯子的姑娘的身影。逃亡者刚才穿过了林中的一小块开阔地面,空中巡视的直升机朝一边倾斜着,使飞行员能够得到最佳的俯视视线,就在此时,直升机飞行员有那么一秒钟看见了他们在那片林地里。但仅仅只有一秒钟,之后逃亡者又钻进了树林里。

本・克雷格抬头,透过树梢仰望头顶上方咔嗒作响的怪物。

“里面的人会把我们的位置告诉追捕队的。”轻风说。

“噪音那么响,他们怎么听得见呢?”他问道。

“这没有影响,本。反正他们有办法。”

这位边民自有办法对付。他从皮套里抽出那支古旧的夏普斯步枪,推进一颗长长的重磅子弹。为获得更好的视线,杰里已经下降了六百英尺高度,现在离地面只有两百码。他盘旋着,机鼻微微下倾,凝视着他们也许会穿越的又一片小小的林中开阔地。底下的那个人仔细瞄准后开火了。

一颗重磅子弹穿透直升机地板,从飞行员的两条大腿之间飞过,又擦过他的面孔,在天花板上留下一个星形弹孔。从地面上看到的是,直升机狂乱地绕了一圈,随后朝一侧边拖曳边急剧上升。它丝毫没有放慢速度,直到往侧面及上空移动了足有一英里远。

杰里这会儿正对着话筒尖声叫喊。

“保罗,那小子在我的机身上钻了一个孔。穿透了我的座舱罩。我得走了,必须回布里吉尔检查机身。要是他击中的是主旋翼,那我现在已经上西天了。我不能再冒险了,对吧?”

警长根本没听清这些话。他听见了老式步枪在远处发出的一声震响,也看见直升机在空中做了一个芭蕾舞动作,他还看见直升机朝地平线方向飞了过去。

“我们拥有现代化的技术设备。”一位护林官咕哝着说。

“算了吧,”刘易斯说,“那小伙子在林中生活了许多年。继续走吧,备妥步枪,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我们在这里进行的是一次真正的追击。”

还有一名猎手听见了这支步枪的射击声,而且他的距离更近,大约半英里远。马克斯已经提议他走在追捕队的前方进行侦察。

“他正牵着马行走,先生。这意味着我可以移动得更快。他不会听见我接近的。如果我能看清楚,就能在与姑娘相隔几英尺的地方把他击倒。”

布拉多克同意了。马克斯朝前面跑去。他悄悄地边寻找掩护边前进,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一有风吹草动就赶紧躲进灌木丛。步枪的射击声给了他一个明确的追踪方向,大概是在他前方稍靠右侧、相距半英里的地方。他开始朝那里跑去。

前方的山坡上,本・克雷格已经把步枪插回皮套并恢复行军。只要再走上半英里,他就能走出森林,到达被称为银径高原的那块大石板了。从树梢上方望去,能够看到大山正在缓慢地向他靠近。他知道自己已经延缓了追捕队的速度,但没能使他们折返。他们仍在身后,仍在追赶。

一只鸟儿叫了,声音从他身后高高的树枝上传来。他知道那是什么鸟,也知道那种叫声,一种重复着的呱呱声。声音随着鸟儿逐渐飞远而慢慢消退。另一只鸟应和着,是同样的叫声,那是它们的警告声。他让罗斯巴德留下来吃草,自己走到蹄印左边二十英尺处,然后穿越松林朝后方走了过去。

马克斯沿着蹄印边隐蔽边向前跃进,直至来到一片林中空地。迷彩服和脸上涂抹的黑炭为他在光线昏暗的树林中提供了最好的伪装。他审视那片林中空地,见到地面中央有一枚亮晶晶的黄铜弹壳,不禁露出微笑。如此愚蠢的诡计。他知道,最好不要跑上前察看,免得挨上暗处的枪手的一颗子弹。他知道对方肯定就在那里。这个诱饵过于明显,刚好证明了这一点。他一寸一寸地检视空地对面的植物。

这时,他看到一条嫩枝在晃动。那是一颗灌木,是空地对面的一颗又大又密的灌木。微风吹动枝叶时总是朝着一个方向摇摆。这条树枝却摇向另一边。他盯住灌木细细察看,分辨出离地面六英尺处有一片淡淡的褐色污渍。他回想起头一天戴在骑马人头上的那顶狐皮狩猎帽。

他携带着自己最喜欢的武器:M16卡宾枪;枪管短、重量轻,绝对可靠。他用右手拇指把射击方式静静地推到自动挡,然后就开火了。半匣子弹射进那丛灌木,茶褐色的污渍消失了,然后倒下,重新出现在地上。等到这个时候,马克斯才不顾遮掩冲上前去。

夏延人从来不使用石棍。他们喜欢用斧子,可以从马背上用斧子朝侧面和下方砍去,或者准确又快速地抛出去。

飞来的斧子击中了马克斯少校右手的二头肌。皮肉被切开了,里面的骨头也被砍碎。M16卡宾枪从他软绵绵的手中滑落到地上。马克斯脸色灰白,他朝下看,把小斧从手上拔出。鲜血立即喷射出来。他用左手夹住伤口来止血,然后转身沿着原路跑下山去。

侦察兵扔下左手捏着的刚才用来拉动树枝的50英尺长细皮带,捡回自己的手斧和帽子跑去找他的马匹了。

布拉多克、他的儿子和剩余的三个人赶上前去,发现少校倚在一颗树上,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刘易斯警长和他的人马也听到了自动步枪的连续射击声。已经是第二次了,但这次跟逃亡者单发的枪声很不同,于是他们连忙策马赶了上去。资深的护林官看了一下少校受伤的手臂,说了声“止血带”,随即打开携带着的急救包。

在护林官包扎少校血肉模糊的手臂时,刘易斯警长听布拉多克讲述了事情经过。他厌恶地凝视着这个牧场主。

“我应该把你们全都抓起来,”他厉声说,“要不是我们现在身处远离文明的荒郊野岭,我一定会这么干。现在嘛,你们给我滚开,布拉多克先生,别来插手。”

“这事我要管到底,”布拉多克喊道,“那个野蛮人偷走了我儿子的女朋友,而且把我的三名员工弄成重伤……”

“你们本来就不应该来这里。现在,我要把那个小伙子抓起来审问,可我不想发生流血事件。因此,我要收缴你们的武器,全部收缴,就现在。”

若干支步枪对准了布拉多克的追捕队员。几名警官上前收缴了几支步枪和手枪。警长转向为少校包扎手臂的护林官。

“伤员怎么样?”

“要撤离,而且要快,”护林官说,“他可以由人陪同骑马返回雷德洛奇,但一共有二十英里路,而且地面崎岖不平,中间还夹着西福克溪,路上肯定不好受,他也许坚持不到那里。”

“前方是银径高原。无线电话在那里应该会畅通。我们可以在那里呼叫直升机。”

“你有什么建议?”

“直升机,”护林官说,“少校需要外科手术,而且不能耽搁,不然他的手臂就保不住了。”

他们继续骑马前进。来到林中开阔地面时,他们发现丢弃在那里的一支自动步枪和散落在四周的子弹壳。护林官仔细审视着。

“燧石箭头、一把飞斧、一支野牛枪。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警长?”

“我原以为我知道,”刘易斯说,“可现在也搞不清楚了。”

“嗯,”护林官说,“但他肯定不是一个无业的演员。”

本・克雷格站在森林边缘,眺望前方那块闪闪发光的平坦岩石。要去那条隐蔽的溪流,还有五英里路程;继续行走两英里就能跨过赫尔罗林高原,再走完最后的一英里,就能登上高山。他抚摸着罗斯巴德的脑袋和它那天鹅绒般柔软的鼻子。

“在太阳下山之前再辛苦一会儿,”他告诉母马,“再骑一段路,我们就自由了。”

他骑上马背,策马在岩石上慢跑起来。十分钟后,追捕队到达这个高原。但克雷格已经是岩面一英里之外的一个微小身影了。

离开树林后,无线电又能发挥作用了。刘易斯警长联系杰里,获悉小型直升机所受到的损伤。杰里已经回到比灵斯机场,另外借用了一架大型的贝尔直升机。

“快来这里,杰里。别担心狙击手。他已经在一英里之外,超出射程了。我们这里有一个人需要紧急救援。还有,侦察机的平民志愿飞行员怎么样了?告诉他,我现在就需要他。我要他到银径高原上空,不要低于五千英尺高度。告诉他,让他去找一个向着高山进发的独行骑马人。”

这时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太阳正向着西边的群峰移动。当太阳落到斯普里特山和熊牙山后时,黑暗就会很快降临。

杰里驾着贝尔直升机首先抵达。直升机“咔嗒—咔嗒”响着,从蓝色的天空中飞来,降落在那块平坦的岩石上。少校在搀扶下登上直升机,另有一名警官陪同着他。警方飞行员起飞了,他用无线电通知前方的比灵斯纪念医院,要求在停车场降落,还要求做好外科大手术的准备。

剩余的骑手们开始穿越高原。

“前方有一条暗溪,他不一定知道。”资深护林官赶上警长,一边并肩前进,一边说道,“那是莱克福克溪,溪水很深、很窄,溪岸很陡。只有一条路可供马匹涉水过去。他要找到那条路,恐怕会花很长时间。我们可以追上去,在那里抓住他。”

“可要是他埋伏在树林里,用步枪瞄准我们呢?我不想为此让你们受伤。”

“那我们怎么办?”

“别担心,”刘易斯说。“他没路出山的,甚至没法南下去怀俄明州。我们有空中的侦察,他逃不掉的。”

“如果他彻夜行军呢?”

“他的马已经筋疲力尽了,身边还有一位穿白色丝绸婚纱和拖鞋的姑娘。他已经不行了,而且他应该知道这一点。我们只要保持一英里左右的距离盯住他,然后等侦察机来。”

他们盯着前方那个遥远的微小身影继续骑行。侦察机在将近四点时飞了过来。年轻的飞行员是从比灵斯的工作岗位上被召唤来的,他平时在一家野营用品商店打工。莱克福克溪陡峭堤岸上方的树梢进入了视线。

飞行员的声音在警长的无线电设备上噼啪作响。

“你们要找什么?”

“我们的前方有一个独行的骑马人,还有一位裹着毯子的姑娘坐在他背后。你能看见吗?”

高空中的派珀飞机飞向那条溪水。

“能看见。这里有一条狭窄的溪流。他正在进入树林。”

“离远点。他有步枪,而且他是神枪手。”

他们看到派珀飞机爬升,然后在前方两英里处的溪水上方倾斜着转了个弯。

“好的。我还能看见他。他已经下了马,正牵着马往溪水里走。”

“他过不去的,”护林官表示不屑,“现在,我们能够追上他了。”

他们开始策马慢跑。布拉多克、他的儿子和剩余三名枪手带着空空的枪套跟在警官们后面。

“保持距离,”警长再次发出警告,“如果靠得太近,他仍然可以从树林中射击。他曾经对杰里来过这一手。”

“杰里是在六百英尺的低空盘旋,”飞行员的声音从空中噼噼啪啪地传了过来,“可我现在是在三千英尺的空中,以一百二十节的速度飞行。哦,他似乎已经找到了上岸的路,正在攀登赫尔罗林高原。”

警长看了看护林官,哼了一声。

“你认为他以前来过这里。”迷惑不解的护林官说。

“也许是来过。”刘易斯厉声说。

“不可能。谁来过这里,我们一清二楚。”

这群人抵达峡谷边沿,但松林挡住了视线,他们无法看见那个筋疲力尽的人拉着负重的马匹爬上了对岸。

护林官知道涉过溪流的唯一小径,但罗斯巴德的蹄印显示,他们也知道这条通路。当他们登上第二个高原时,逃亡者又成了远处的一个小点。

“天越来越黑了,油也快用完了,”飞行员说,“我要回去了。”

“最后盘旋一圈,”警长敦促说,“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已经到了山上,又下了马在前方引路,正在爬北坡。不过,看起来他的马快支撑不住了,一路上踉踉跄跄的。我估计你们可以在日出时抓住他。愿你们大显身手,警长。”

派珀飞机在暮色渐浓的空中转了一个弯,嗡嗡作响地飞回比灵斯去了。

“我们要继续前进吗,警长?”一名警官问道。刘易斯警长摇摇头。这里空气稀薄,他们全都在大口喘气,黑夜正迅速降临。

“夜里没法赶路。我们在这里宿营等天亮。”

他们在溪岸上方的最后一片树林中扎了营。和面前苍茫暮色中的南方大山相比,岩石上的人和马匹宛如细小的尘埃。

他们取出厚实暖和的羊皮夹克穿在身上,还在树下找到一些枯枝。很快,一堆明亮而又温暖的篝火燃了起来。在警长的提议下,布拉多克、他儿子和剩余三个人在一百码之外安了营。

他们根本没想到会在这么高的山区过夜,没有带被褥或者食物。他们围着篝火坐在马毯上,背靠着从马上卸下来的鞍具,吃着糖果。刘易斯警长凝视着火焰。

“明天你打算怎么办,保罗?”他的副手汤姆・巴罗问道。

“我想一个人进山。不带枪。我要举着停战旗,带上一只喊话器。我要努力说服他,带着那个姑娘一起下山来。”

“那很危险。他是野孩子,也许他想杀死你。”护林官说。

“他今天原本可以杀死那三个人。”警长沉思后说,“他可以这么做,但他没有。他必然明白,在包围之下根本保护不了那个姑娘。我猜他应该不会朝一个打着白旗的执法人员开枪。他会先听别人说的是什么。这值得一试。”

寒冷的夜色包围了山区。本・克雷格连推带拉、连催带哄地引领罗斯巴德爬完最后一段山路,登上了那个洞穴外的大石板。罗斯巴德站在那里,浑身颤抖,眼睛迟钝麻木,而它的主人则把姑娘从它背上抱了下来。

克雷格做手势示意轻风走向那个古老的熊洞,他自己解下野牛袍为她铺在地上。他摘下还剩两支箭的箭筒,从背上取下弓,把它们放在一起。最后,他松开缰绳并卸下马鞍和两只驮袋。

卸去负担之后,这匹栗色母马朝灌木丛和底下干枯的枯叶走了几步。它后腿一曲,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前腿也蜷了起来,侧躺在了地上。

克雷格跪在罗斯巴德旁边,捧起它的脑袋放在他的膝盖上,用手抚摩它的鼻子。在他的摩挲下,母马轻柔地嘶叫着,然后,它那勇敢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这位年轻人也耗尽了体力。他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觉了,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而且已经骑行加步行了将近一百英里。现在还有事情要做,他拖着步伐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他在大石板的边缘俯视,远远看见底下朝北方向有追捕队的两堆篝火。他在那位老人曾经坐过的地方砍了一些树枝和树苗,点起一堆火。火光照亮了岩脊和山洞,还有他深爱着的姑娘那身着白色丝绸的身影。

他打开驮袋,取出他从城堡里带来的一些食物。他们并肩坐在野牛皮上,吃他们头一次一起吃的一顿饭。

他知道,他的马倒下以后,追捕也即将结束。但能预知未来的老人承诺过,这个姑娘将成为他的妻子,而且,无处不在的神灵也是这么说的。

底下的平原上,那些筋疲力尽的追捕队员们的谈话声渐渐消失。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庞。他们静静坐着,望着火焰出了神。

高山上空气稀薄,万籁俱寂。一阵微风从山峰上吹来,但没有打破寂静。然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划过夜空传到他们耳际,是由猫掌风[63]从山上带下来的。这是种叫声,又长又清晰,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这不是痛苦或悲痛的叫声,而是一个人在欢愉过后松弛下来的喊声,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也无法重复。

警官们面面相觑,然后低头看着地面。警长看到他们的肩头在抽搐和颤抖。

一百码之外的比尔・布拉多克从火堆旁站了起来,他的部下这时候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凝视着高山,脸部因为愤恨和憎恶而变得扭曲。

半夜里,气温开始下降。起初,这些人还以为是高山和空气稀薄引起的夜寒。他们颤抖着裹紧了身上的羊皮夹克。但牛仔裤抵御不了寒风,于是,他们蜷缩着身体往篝火跟前靠。

气温落到零摄氏度后还在往下降。警官们抬头看天空,一团团厚重的乌云遮住了群峰。他们看见高耸的后卫山侧翼有一抹微小的火光,随后火光便在视野内消失了。

这些人全都是蒙大拿当地人,对严酷的冬天习以为常,但十月下旬不应该这么寒冷。下半夜一点钟时,两位护林官估计,气温已经降到零下二十度,而且还在下降。到两点钟时,他们全都站了起来,睡意已经消失殆尽,他们跺着脚以保持血液循环,不停往手心吹热气,还往火堆里又添了些树枝,但都不起作用。厚重的雪花开始落下,飘进火堆里发出咝咝响声。篝火的火势也变小了。

资深的护林官冻得牙齿咯咯作响,他走到刘易斯警长旁边。

“我和卡尔认为,我们应该回到卡斯特森林里去避寒。”他提议说。

“那里是不是暖和一些?”警长问。

“也许是。”

“这里到底怎么回事?”

“你会认为我胡说八道的,警长。”

“我倒想听听。”

雪下得更密了,星星已经不见了,一道寒冷刺骨的白色幕帘正朝他们落下来。

“这地方曾经是克劳人的地盘和肖松尼人[64]的区域的交会点。多年前,在白人到来之前,战士们在这里战斗并且牺牲。印第安人相信,他们的灵魂仍在这些山上行走,他们认为这里是片神奇的地方。”

“真是个迷人的传说。可这鬼天气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这听起来像是胡说八道。可他们说,有时候,无处不在的神灵也会来这里,并带来‘长眠之寒’,没人承受得了。当然,这只是一种奇特的天气现象,但我觉得我们应该离开这儿。如果我们留下来,熬不到日出就会被冻僵。”

刘易斯警长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备上鞍具,”他说,“我们骑马出去,也和布拉多克他们说一声。”

过了一会儿,这位护林官冒着暴风雪回来了。

“布拉多克说,他准备退回到溪边的避寒处,但不会再往后撤了。”

警长、两位护林官和警官们打着寒战重新淌过溪流,骑上马越过银径高原,回到了稠密的松林之中。林中的气温回升到零摄氏度。他们又点了堆篝火,活了过来。

凌晨四点半,山上的一层白色积雪崩裂,朝平原横扫下来。一道无声奔涌的密集雪浪如同一堵墙般盖过岩石,翻滚着跌入溪流,填满后又溢出来,冲上银径高原又奔腾了半英里,才终于停了下来。空中的乌云开始消散。

两个小时后,保罗・刘易斯警长站在森林边沿遥望南方。群山银装素裹。东方的朝霞染红了天际,预示这一天将会是个晴朗的日子。靛蓝色的天空变成了蛋青色。无线电通信器被他整晚贴身焐着,现在还能使用。

“杰里,”他呼叫着,“我们需要你开着贝尔直升机来这里,快点。我们这里下了一场暴风雪,情况看起来不太妙……不,我们已经回到森林边缘,就是昨天你把少校接回去的地方。你会在这里找到我们的。”

四座直升机从初升的太阳那边飞过来,降落在冰冷但没有积雪的那块岩石上。刘易斯让两名警官坐进后座,他自己爬上去坐到飞行员身边。

“回山上去。”

“那个枪手怎么办?”

“我觉得现在不会有人开枪了。他们能活下来就算运气好的了。”

直升机沿着头一天追捕队行走的路线飞行。莱克福克溪只有岸边的一些松树树梢还能看见。林中没有那五个人的踪影。他们继续朝那座山头飞去。警长在寻找他在空中见到过的那团淡淡的营火。飞行员很紧张,保持在高空中,在离地六百英尺的上空盘旋着。

刘易斯先看见了。高山上,山洞的入口处有片污黑的痕迹,前面是一块积着冰雪但宽度足够贝尔直升机降落的大石板。

“降下去,杰里。”

飞行员仔细地操纵飞机,张望着岩石堆里的动静,寻找一个举枪瞄准的人或者使用旧时黑火药的步枪的反光。没有动静。直升机降落在大石板上,桨叶仍在快速旋转,做好随时逃离的准备。

刘易斯警长握着手枪跳出舱门。警官们提着步枪钻出机舱,跳到了地上,跑到洞口作掩护。没有动静。刘易斯开始喊话。

“出来吧,举起双手。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没有应答,没有动静。他走着“之”字形的路线来到洞口边,然后朝四周打量。

除了地上的一堆东西,此外什么也没有。他好奇地钻进洞穴察看。地上有一团似乎是动物毛皮一样的东西。不管这东西曾经是什么,如今都因为年代久远而彻底腐烂了。毛已经褪光,只剩下纤维把它连在一起。他掀开这张动物皮。

姑娘身着白色丝绸婚纱躺在那里,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沾满冰霜,披在双肩上,她看起来好像是在婚床上睡着了。但当他伸手去触碰时,感觉她的身体像石头般冰冷。

警长不顾附近是否还埋伏着枪手,把手枪插进枪套的他一把抱起姑娘,跑到山洞外面。

“把皮夹克脱下来裹住她,”他朝部下喊道,“把她放进后座,用你们的身体为她取暖。”

警官们脱下身上暖和的皮衣,包住姑娘的身子。一名警官抱住这个年轻女子爬进直升机后座,开始揉搓她的手脚。警长把另一个警官推到前排的空座椅上,对杰里喊道:“送她去雷德洛奇诊所。快点。通知他们,你会带一个快要冻死了的人过去。路上开足机舱里的暖气。她也许还有一丝获救的希望。之后再回来接我。”

他看着贝尔直升机隆隆响着升上天空,掠过高原和一直延伸到荒原的那片森林,飞向远方。他随后去探查洞穴和前面的石板。完成之后,他找到一块岩石坐了上去,眺望北方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色。

在雷德洛奇的诊所里,医生和护士开始抢救那位姑娘。他们剥下那件冰冷的婚裙,摩擦她的手脚、手臂、腿和胸膛。她的体表温度低于冻伤界限,体内温度则处于危险范围。

二十分钟后,医生探察到了体内深处的一次微弱心跳,那是年轻的心脏为活命在奋斗。心跳停止了两次;医生进行了两次电击抢救,直至重新有了心跳。身体的温度开始回升。

她的呼吸停止了一回,医生嘴对嘴对她实施了人工呼吸,以使肺部恢复正常功效。抢救室内的温度像是桑拿浴室,裹住她下肢的电热毯也已调至最高一挡。

一个小时后,眼皮出现颤动,嘴唇上的青紫色也开始消退。护士测了体温:已经到危险界限之上,而且还在上升。心跳稳定了,而且强度也有所增加。

又过了半个小时,轻风睁开她那双深色大眼睛,张开嘴轻轻呼唤:“本?”

医生稍作祈祷,以表示对希波克拉底[65]以及所有在他之前的先驱们的感谢。

“我是路克,不过这不重要。我还以为我们救不活你了呢,孩子。”

警长在那块石头上注视着回来接他的贝尔直升机。他能够看到它出现在几英里之外的宁静的半空中,能够听到它的转叶在空气中快速划过时发出的怒吼。山上是如此静谧。杰里降落后,刘易斯警长招呼坐在前座上的警官。

“拿上两条毯子,到这里来。”当桨叶变为缓慢的空转时,他喊道。当警官走到他身边时,他又指着说,“把他也带上。”

年轻的警官皱起鼻子。

“这个……警长……”

“动手吧。他曾经也是人,应该得到一次基督教的葬礼。”

马的尸骨侧卧着。每一块皮毛或肌肉的碎片都早已被啄得干干净净。尾毛和鬃毛也没有了,很可能被叼去当作筑鸟窝的材料了。不过,咀嚼过平原粗饲料的牙齿仍留在口腔里。马勒几乎都化成灰了,但铁制的马嚼子仍在牙齿间闪着光。

棕色的蹄子完好无损,上面是很久以前由骑兵队某个铁匠钉上去的四块马蹄铁。

那人的尸骨在相隔几码处仰卧着,就好像他是在睡觉时死去的。他的衣物已经所剩无几,只有几片破烂的鹿皮依附在肋骨上。警官铺开一条毯子,把遗骨全都放了进去。警长跑回去把这位骑手曾经拥有过的物品都收集了起来。

无数个季节的风吹雨打,已经使马鞍、肚带和驮袋化成一堆烂皮革。但在这堆破烂里,有几枚黄铜子弹在闪闪发光。刘易斯警长带上了这些子弹。

饰有珠子的皮鞘中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猎刀,可是手一碰上去,刀鞘即刻化成了灰。曾经是边民使用的步枪羊皮套筒,已经被飞鸟叼走了,那件火器躺在冰霜中蒙上了一层陈年的锈迹,但仍然是一支步枪。

使警长感到困惑的是插在箭筒里的两支箭和一把斧子。它们看上去几乎是全新的。上面还有只皮带扣子,以及仍附在上面的一段古旧的皮带。

警长把它们都带上,用第二块毯子包了起来。他最后打量了一下四周,以免遗漏什么物品,然后登上直升机。那位带着另一包物品的警官坐在了后座。

贝尔直升机最终升至半空离开了那里,在上午的阳光里,飞回到两处高原和国家森林公园的大片绿色树丛的上空。

刘易斯警长俯视着冰封雪盖的莱克福克溪。他将派救援组去那里,把那些尸体带回来,他知道没人能够活下来。他凝视着下方的岩石和树林,对他在这片无情的土地上追捕过的那个年轻人感到迷惑不解。

在五千英尺的空中,他能够看到右下方的罗克溪,还能看见,州际公路上的那颗倒下的松树和汽车残骸已经被清理掉了,交通重又恢复通畅。他们飞过雷德洛奇上空,杰里与留在那里的一位警官通了话。警官报告说,姑娘得到了悉心护理,她的心脏仍在跳动。

他们顺着公路飞回去,在布里吉尔北方四英里处,他能够看到被火烧焦了的一百英亩草原。又往前飞行二十英里后,他看到了T吧牧场里那些经过修剪的草坪和菜牛。

直升机掠过黄石河和西行去博兹曼的公路后,开始下降。就这样,他们回到了比灵斯机场。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二月下旬,雷德洛奇的一个小小公墓地里出奇地冷。远处的角落里有一只新挖的墓穴,上方的两条横木上放着一具廉价的薄皮松木棺材。

牧师顶着寒风裹紧了衣服,两名教堂司事戴着手套握紧拳头等待着。一个穿着雪靴和棉大衣的送葬人站在墓穴边,她没戴帽子,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

墓地远处的边缘地带,有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站在一棵浆果紫杉树下观望,没有走上前去。他穿着一件皮大衣抵御寒冷,警衔标识别在胸前。

这是一个奇怪的冬天,树下的那个人沉思着。成了寡妇的布拉多克夫人显得更为轻松,而不是悲伤。她已经从孤独中走出来,接管了布拉多克牛肉公司的董事长职位。她做了头发,脸上化了妆,还穿上漂亮衣服,经常参加各种派对。

她去医院探视了那个姑娘,很喜欢她,还免去房租,向她提供了牧场里的一座小屋和一份私人秘书的工作。这两项提议都已被接受。她还签下赠与证书,将银行的控股权转让给了皮基特先生。

“‘尘归尘,灰归灰,土归土’。”牧师拖长声音吟诵着。两片雪花在寒风的吹拂下,落到了那头黑发上,如同绽开了两朵白色的野玫瑰。

两名教堂司事提起绳子,踢开横木,把棺材吊进了墓穴里。然后他们往后一站,又开始了等待,眼睛瞄向插在新翻掘的土堆里的铁锹。

博兹曼的法医病理学家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们的鉴定结果是,那些遗骨属于一个身高六英尺不到一点点的男人,几乎可以肯定,他体力强壮。

骨骼上没有裂痕,也没有可能致死的任何伤痕,因此推测,他可能是冻死的。

牙科医生对那副牙齿产生了兴趣:整齐、洁白、平整,没有一处蛀牙。他们推算,那个年轻人的年龄应该在二十五至二十九岁之间。

科学家检测了身外之物。碳-14化验表明,那些有机物——鹿皮、皮带、皮帽——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七十年代。

箭筒、箭、弓和斧子仍是未解之谜。同样的化验表明,这些物品就是最近的东西。科学家的结论是,一群土著美洲人最近去过那个洞穴,并把他们的战利品留给了多年前死在那里的人。

那把猎刀已被重新擦亮并恢复了原状,根据骨质刀柄确定了年代后,被赠送给了英格尔斯教授。他把猎刀挂在了办公室里。警长讨取了那支步枪。他也精心把它恢复了原貌,并把它挂在自己办公桌背后的墙上。他打算退休时带走它。

“‘让往生者安宁,让在世者重获解脱。阿门。’”

结束等待后,两位教堂司事重新挥起铁锹,把泥土铲进墓穴之中。牧师对唯一的送葬人说了几句话,拍拍她的手臂,随后便匆匆离开去教堂内殿避寒了。她没有动。

姑娘在医院里做了一份单方面事实陈述后,那场追捕逐渐停止了。新闻媒体推测,那个男的肯定是连夜骑马翻过大山,消失在了怀俄明州的茫茫荒原之中,留下她在山洞里等死。

教堂司事填满墓穴,很快用山石在地上搭起边界,往界内倒入了四袋沙砾。

然后他们朝姑娘抬了下皮帽子,带上铁锹离去了。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静静地走上来站到她身后的一侧。她仍然没有动。她知道他在身后,也知道他是谁。他摘下帽子,拿在了手里。

“我们没能找到你的朋友,皮基特小姐。”他说。

“没有。”

她手持一枝花,单枝的长梗红玫瑰。

“恐怕我们永远也找不到他了。”

“是的。”

他从她的手指间拿走那枝玫瑰花,上前几步,弯下腰,把花插在坟墓上。墓基的顶端是一只木制十字架,是由雷德洛奇的好心人捐赠的。在刷上清漆之前,一位当地的手工艺人已用烙铁在木头上烙了几行字:

这里埋葬着一位边民

他于公元一八七七年死于山区

唯有上帝知道他是谁

愿他安息

那人直起腰来。

“还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帮忙的吗?你要搭车回家吗?”

“不用了。谢谢你。我自己有车。”

他重新戴上帽子,帽檐朝她倾斜了下。

“祝你好运,皮基特小姐。”

他走开了。他的汽车,那辆刷着县警察局标识的汽车,停放在了公墓外面。他抬起头,眺望西南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熊牙山群峰。

姑娘又逗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向大门。

山峰上来的一阵微风吹拂着她,吹开她那件长长的棉大衣,露出了她那已有四个月身孕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