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迟迟姐,早啊!”
谢迟迟刚迈进教学楼,就遇上了印薇——也就是那位特意把冯茗在校园论坛里发帖子的事情告诉她的同班女生。
印薇此前曾经参演过名导的电影,凭借清纯的相貌和不做作的演技备受影迷的关注。
可以说,如果没有谢迟迟的空降,印薇本应是这届北影班里最大腕儿的女孩。
不过相比其他人的隐隐排斥来说,印薇倒是一直以来对谢迟迟极为友善。她显然刚从自助售卖机那买完饮料,见到谢迟迟,还主动递过来一罐:“给,咖啡,无糖哒。”
虽然被谢迟迟客气地拒绝了,印薇也还是不减热情地挽上她的胳膊道:“迟迟姐也是打算在上课前再练习几次的吧?哎呀,昨天听说这堂课院里领导要来看的,好像是要推荐我们中的一个去参加一个筹备中的综艺,机会特别好,把我紧张得一晚上没睡好觉。”
领导观课?综艺选角?
谢迟迟微微一笑,没有接茬。
因为她不住校,印薇说的这些她完全不了解,班级微信群里也不见有人提。谢迟迟虽然的确不太高兴,但并不打算让印薇发现这一点。
两人东拉西扯地聊了几句,就走到了班级的表演教室门口。
虽然每届表演班的学生人数都不多,这一届更是只有十几人,但为了满足特殊授课需要,影视戏剧表演教室其实是非常大的。
不过,除了学生都熟悉的讲台和黑板以外,这间教室里的布置就和其他科目截然不同了。
在教室一侧的墙边,堆积着各种特别订制的木制“积木块”。
这些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积木块”也叫景块,是一种可以便捷搭建出所需布景的表演教具。
除了景块以外,教室里还有不少实景道具,皆是桌椅柜架之类,应该是今天某些小组表演上要用到的,所以才提前从道具室搬了过来。
学生在这里上课是完全不需要课桌的,所有人都围绕着中心区域随意就坐。
在教室后方还拉了一块幕布,布置成了一块可以候场、上场的舞台,供学生表演作业时使用。
虽然距离上课还有一个多小时,但提前来的同学已经有不少,大多都在紧张地筹备着。
印薇也马上被自己的partner拉走了。
谢迟迟环视了一圈,却发现之前约好的冯茗还没有来。
她皱着眉,掏出手机刚想打给冯茗,却收到了一条来自冯茗的语音微信。
刚一点开,就听见冯茗那特有的稍显高亢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我才起床,还没吃早饭呢,提前对戏什么的就算了吧。拢共就那几句话,我是完全没问题的,直接课上见得了,也省得搞更多不愉快。”
谢迟迟捏着手机站着门口,一时间也不由得需要深吸一口气,才平复下内心汹涌的怒气。
因为毕竟是自己表演上有所欠缺,连累了冯茗的作业评分,所以一直以来,不管冯茗是当面甩脸子还是背后发帖子,谢迟迟都是以内疚和自责的心态面对。
但是今天冯茗是真的过分了。
从上周不欢而散到现在,两个人就始终没再对过戏。谢迟迟精心准备至今,是希望上课前彼此进一步磨合,把这段表演尽可能地呈现出最好的效果。毕竟,一段对手戏,需要双方在表情、动作、台词节奏上相互包容的,否则一旦分裂,就是表演的灾难。
可是在笃定自己ok的前提下,冯茗居然拒绝彩排。
这明显是打算在老师面前“压戏”,以此当众打谢迟迟的脸啊!
由于谢迟迟手机的高音质,这则语音同时也被教室里的其他同学听了个一清二楚。
教室里的人或者直接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或者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都对冯茗的选择和用意心知肚明。
四面八方投来的讥讽、嘲笑的目光,似乎都在观察谢迟迟,是否会因此沮丧、尴尬。
但谢迟迟让他们失望了。
她虽然冷着脸,可背脊还是那么挺拔,姿态还是那么高傲。
谢迟迟把手机塞回兜里,径直拽了一个正方形景块,找了个角落坐下,掏出快被她翻烂了的那两页剧本,便沉浸其中,好像冯茗的话和行为,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打击一样。
的确,在这个教室里,不论是外貌、咖位还是成绩,谢迟迟这个顶流都是站在另一个层面上的强者了,哪里还需要在意任何演艺圈新丁的眼神或者评价呢?
但是也正因为她这理所当然的无视,才更让冯茗、印薇,以及其他自诩天之骄子、未来新星的同学感觉不爽,甚至隐隐爆发出恶意。
他们无比想看她的烂演技被老师批评,想看她怎么努力,也追赶不上他们。
只要想一下那个场面,就令人觉得格外甜美舒畅。
……
……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教室里的人也越来越多。
正如印薇所说,到场的不仅有表演课的导师和教员,还有表演学院的孟院长等几位院内领导,显然今天的这堂课的确另有其他意味。
由此可见,冯茗选择在这节课上发难,明显是有备而来,想让谢迟迟直接在院系领导面前丢脸。
果然,直到上课前最后一分钟,冯茗才施施然晃进了教室。
表演课的老师向来作风雷厉风行,见人到齐了,也没有对院系领导的观课做任何说明,就直接进入了今天的正题,安排学生按分好的小组,依次上台完成作业表演。
客观地说,虽然在座都是全国艺考生里的尖子,表演也在水准之上,但是这种片段式的对手戏,实在太考验演技。
对这些才正统专业地学习一年的学生来说,能把台词说得不那么浮夸可笑,已经算是出色,更别提什么引起观众的情绪共鸣了,那离他们还太遥远。
相对前一组甚至笑场的同学,印薇在塑造一位孩子走失的母亲时,能够秒哭出声,把崩溃和自责揣摩得还算到位,就已经让围观的好几位领导满意地点头了。
“很好,印薇的感情把握得很到位,就是台词的咬字还需要注意,浮了一点,同学们可以注意到,她的细节处理得非常细腻,表现不错!”表演课的老师夸奖地鼓了几下掌,然后把目光挪到了已经候场的谢迟迟和冯茗的身上,表情微妙地续道,“下一组,监狱探监,冯茗、谢迟迟。”
……
……
两把椅子,一张桌子,谢迟迟和冯茗面对面坐着。
冯茗的眼睛垂着,盯着桌子上自己交握的双手,佝偻的背脊,双腿神经质地抖着,把一个锒铛入狱、倍受摧残的知识分子形象把握得还算精准。
甚至他那下垂的眼角,僵硬的咬肌,都贴切地传递了男主角此时麻木、难堪的心情。
他的表演让一些看着他长大的老师露出了愉悦的微笑。
虽然还是存在刻板的问题,但是,冯茗的确是这一代里很会演戏的年轻人了。
至于另一个……
众人把视线转移到冯茗对面的谢迟迟身上。
“这是……”表演课老师捏着作业成绩单的手不由得一紧。
围观的人群里也爆发出细细碎碎的抽气声和惊讶的低语——
“她是化丑妆了吗?”
“她的表情……”
“我的天……”
其实谢迟迟只是坐在那里,她的动作几乎和冯茗一样,也是双手紧握放在桌面上,同样弯曲得近乎佝偻的背脊,让她看起来简直像是想把自己埋进桌子里,又像是背上压着无形的大山。
她的姿势整个和冯茗呈现出一种镜像化的对称。
只除了她的腿,没有像冯茗那样抖动,而是在桌下歪斜着,呈现着无力的状态。
可是,和冯茗的那种,看上去就知道他是在演什么角色的感觉不同的是!
谢迟迟整个人,现在却完完全全就像是另外一个人!
她那张精致无匹的五官,突然像是蒙上了一层磨砂玻璃,光彩都被虢夺了,整个人变得灰扑扑的。
明明她也只是丧气地垂着眉眼,明明她也是在麻木地面无表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在所有人眼里,就好像冯茗这一边是在努力模仿,可是依然能被看出拙劣刻意的仿品,而谢迟迟这边,就是那个被模仿的,不堪重负又绝望的,完全被生活掏空了的麻木者本人!
巨大的疑问浮现在所有人心里——
她是怎么能做得如此自然?!
尤其是观戏的老戏骨们,简直像在见证一场奇迹!
她才多大?一个富贵出身的女孩,如日中天的偶像,是怎么能把这种底层失败者的心态揣摩到这种地步,又能表现到这种地步的?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倾身向前,被谢迟迟朴实无华的表演完全摄住了心神。
然后谢迟迟就这样漠然卑微地开始说第一句台词。
“两个月没来看你……一来就和你说这个……挺不厚道的。”
有人在评价一首歌的悦耳程度时,会用“开口跪”来形容。
但是对今天这个教室里所有浸淫戏剧影视表演多年的教员和教授来说,谢迟迟今天的台词,从耳里一过的那一刹那,能想到的唯一一句形容,也是——
“开口跪!”
短短的一句话,她似乎在努力地措辞,强迫自己表达那难堪的话题,可是完全失败的努力,让她的气音危险地颤抖着,就像在桌边摇晃随时可能摔下来的玻璃杯,濒临崩溃,却又微妙地稳定在那里,既能最大化地表现出发声者的内在绝望,又绝对不会造成收音时的失真困扰。
作为直面谢迟迟的人,冯茗的脸色不受控制地苍白起来,倒是贴合了人物的心境。
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涩声道:“没、没有……你一个人太不容易了,我真的理解。”
刚一说完,冯茗的心底就浮现起两个字。
输了。
是的,这一刻,就连其他那些仅仅二年级的学生们,也感受到了两人的差距。所谓的“台词表现力”,在两个人的对话中,高下立见!
和谢迟迟那浑然天成的诠释相比,冯茗声音里的沙哑像是在掐着脖子发声,他话里的悲凉像是欲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
虚假得几乎让人发噱!
这样惨烈的对比,短兵相接之下,展现出的天堑般的差距,让每一个人都痛苦地皱起眉头,简直不忍直视。
于是桌子另一边的谢迟迟,最终夺走了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
“你落难了,我却要跑了。可是……太难了……我真的撑不住了。”
她仅仅是疲惫绝望地坐在那里,如同溺水一样痛苦地说话,就能像楔子一样嵌入到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让人跟着她的表演一起,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自己人生经历中的,那些在命运面前脆弱无力、不堪一击的狼狈,并因此,对能如此打动自己的这个演员,献上震撼的臣服。
像乒乓球来回的桌案,这一球被谢迟迟漂亮地打回到冯茗面前。
这段戏的留白很多,为了制造绷紧的气氛,两人对手戏的对白之间,理应留够足够的静默时间。
但冯茗已经完全崩溃了。
每多一秒沉默,就多一秒被扒光底裤的羞耻。
冯茗几乎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台词接续了下去。
但他静心准备好的语调起伏,在这种演技屠杀面前已经彻底变了形。冯茗只能绝望而又孱弱地完成自己的戏份,而实际上他到底说了什么,已经没有人关心了。
于是,谢迟迟不负众望地在对手一方完全坍塌的情况下,继续保持着吸睛的表演,将包括印薇在内的,此前所有表演过的同学们,全部踩在了脚下,在仅仅七八分钟的短暂时间里,以绝对统御力,凌驾在这间教室之上,并以完美之姿,保持至最后一秒钟。
当她站起来,面向观众鞠躬致谢时,冯茗还坐在那里,用身心表现出什么是无力和放弃。
台下先是一片安静。
接着,孟院长率先打破沉默,他的掌声像甩在冯茗脸上的巴掌,把这个大男孩打醒了。
冯茗茫然地站起来,近乎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他心里乱哄哄的,在他的想象里,这一幕应该是他用演技在众人面前,逼着谢迟迟和老师承认,让一个顶流空降留级是对同学和表演的不尊重。可是现在……
冯茗在童星时,曾给许多演技派配戏,谢迟迟今天那屠杀级的表现,他只有在那些成名的,堪称天才的影帝影后身上见过。
那种仿佛不是在表演,而是彻底变成另一个人的感觉……
冯茗打了一个冷战。
他的视线和坐着他对面的印薇对上了。印薇眼里的恐惧和不甘,让他有了正在照镜子的荒谬感。
比不过的感觉,让这两个也算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深深地陷入了迷茫。
但是和学生们的挫败不同的是,所有教职人员却都在彼此对视间传递着隐秘的兴奋。
如果回溯中戏、北影、上戏等高校的表演班,就会发现一个奇妙的现象。每年毕业的学生总人数都差不多,可是有时候,就是会出现全班明星的妖班,成为星光熠熠、奇迹般的“大年”。
但每一个“大年”之后,随之而来的必然是起码持续三年的,近乎全员默默无名的“小年”。
因为大众对明星的关注也是有限的,因缘际会、风云化龙的当红小生和花旦,必将各领风骚,垄断这个关注力市场,剥夺掉随后的学弟学妹的生长土壤。
孟院长欣慰地看着谢迟迟,踌蹴满志地想。
对不起了同行们,这一次的“大年”,必将会由北影来领衔。
他由衷地觉得,自己同意留下谢迟迟就读的决策,真的是再正确不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