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去年冬天的十年后之旅,这是太宰第二次看到Yoko哭。
两次眼泪,无论是直接间接,似乎都和他有关。
太宰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最后又徒然地落下。他垂下眼睑,睫羽微敛,琥珀色眼眸里压着厚重的阴霾。
他甚至稍微退后了一步,好像只要离这个女孩子远些,她的痛苦就能减轻一般。
Yoko被冷汗和泪水模糊了双眼,压根没注意到太宰的动作。
“凭什么。”
汗水滴在地上,她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凭什么要按照别人规划的路走?
“凭什么?”
她单膝跪着,努力挺直腰杆。
——凭什么你们说出界就要受惩罚?界限谁定的?
“凭什么!”
颤抖的手掌撑住地面。
——凭什么我不能有自己的爱恨和思想?
“凭、什、么!”
她一点一点对抗诅咒的力量,慢慢爬起来。
——凭什么她要做别人手里的扯线娃娃,自己的命运,就该自己掌控!
一连四句“凭什么”,她重新站了起来。
酷刑仍在持续,疼痛半分没消减,黑色纹身还在她身体上肆虐。
但她却挺起胸膛,笑得灿烂,带着被人凿骨捣髓也磨不平的恣意和张扬。
总有一天,她要撕了这个天道!
谁都不配让她俯首称臣。
谁都不配让她跪下。
就凭她的大名是Yokohama。
就凭她是骄傲和自尊不容他人折断的横滨。
少女抽了抽鼻子,手背胡乱在脸上抹了两下,擦去汗水和眼泪。
“小姐,还好吗?”
太宰沉默半天,开口说道。
她瞥了眼太宰,小声说:“一会儿,接着我点哦。”
太宰:???
紧接着,这位小姐装完逼,两眼一闭,晕了。
——所以你费劲巴拉爬起来又是何必?
太宰这次没再后退,他两手一抄试图把Yoko横抱起来,却又一次愣住。
他没抱起来。
这特么……咋这么重?!!
他手上这是啥?
这还是个娇娇小小、个子还不及他高的女孩子吗?
要不是眼睁睁看着,他还以为自己扛起了一座山!
少年还处在抽条长个的年纪,本来就偏瘦,用自己的小身板撑起死沉死沉的Yoko时,显得格外凄惨可怜。
不知情的人却觉得面前的场景有点诡异。
“太宰君……你这是没吃饭,还是肾虚啊?”
忍足惠里奈挑起眉,她好不容易把自己碎得稀里哗啦的三观捡起来粘好,就看见太宰因为太过用力而涨红的脸颊。
他的脚下甚至还在打滑!
太夸张了吧?
太宰憋出一句:“不信你试试。”
“肾虚就多吃点韭菜。”忍足惠里奈狐疑地走过来,单手扶住Yoko。
卧槽怎么回事?
太宰一看有人接替他,直接双手一撒,长舒口气,还做作地抹了一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
他特别过分,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说:“呼,这下轻松啦~”
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的忍足惠里奈就这样被Yoko压趴下了。
但她倒的很有技术含量,是直接朝着太宰的方向倒的。结果就是,太宰也被压趴下了,而且还倒霉地被压在最底层。
人固有一倒,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等织田作匆匆赶到医院,看到的就是这个神奇的景象——太宰和忍足惠里奈像三明治的两层面包一样,把Yoko这片午餐肉夹在中间。
最底层的太宰都快被压断气了!
“你们这是在玩叠罗汉吗?”织田作一脸茫然,他迟疑地问了一句:“应该不需要我再叠一层吧?”
这么富有童心的活动,和他的硬汉脸不是很搭。
太宰颤巍巍地伸出手,抓住织田作裤脚。
“我……我快死了,织田作……”
救命快把上面的两个人扶起来!
织田作眨了眨眼,竟然冒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幽默感:“那我是不是该说‘恭喜’?”
太宰:“……”
他一点也不想要这种被压死的死法,太难看了!
在织田作的帮助下,三人用着堪称愚公移山的精神,勉强把Yoko搬到推车上,送进距离最近的单人病房。
“我科里还有点事没忙完,先回去了,你们聊,我一会儿再来看她。”
忍足惠里奈惨兮兮地扶着墙,哆嗦着双腿慢慢爬回自家导师的办公室。
太宰和织田作浑身脱力地坐在椅子上喘气,一旁病床上的少女宛若沉睡,表情看上去十分安详。
就是她身下的这张床不怎么安详,钢制的床板都被压弯了,刚把人放上去的时候,甚至发出了可怜的吱嘎声。
辛苦你了啊,床。
太宰目光落在Yoko脸上,那些扎眼的纹身已经褪得差不多了。
他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
“织田作,你知道她身上这些东西是什么吗?”
织田作身体条件比太宰好了太多,恢复的也比较快,现在看着不怎么喘了。
“唔……她没说过,事实上我这是第一次看到她身上有纹身。”
这位年轻的老父亲又有些担忧地看着太宰,说:“虽然阿横打架,纹身,杀人,但她真的是好女孩。”
“……”太宰看上去很无奈:“织田作,我觉得你越来越有爹气。”
织田作愣了一下,随后又有点欣慰地说:“唔,这应该是好事吧。其实我这也是第一次当父亲。”
“你真的不会吐槽啊,织田作。”
少年缩在椅子里,双手撑在额头上,重重地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时,他脸上没了笑意,眼眸幽深。
“可是你都从来没问一下自家女儿的过往吗?她从哪来?有没有家人朋友?为什么喜欢横滨?以及——”
他顿了顿,说:“到底是什么物种?”
织田作笑了一下,语气认真地回问:“这些重要吗?”
太宰卡了下壳。
重要吗?
不重要吗?
“阿横她无论从哪来,以后到哪去,家里的大门都会为她敞开,只要我在,只要她愿意,什么时间都能吃上一口热饭。”
“她以前有没有家人朋友无所谓,我就是她的家人,你们都是她的朋友。”
“横滨是座很棒的城市,值得所有人喜欢。”
“她不想说以前的事,那就不说。毕竟过往不重要。”
织田作逐条反驳着太宰的疑问,语气平静:“重要的,是现在,是未来。”
太宰沉默半晌,突然笑了。
他头仰靠在椅背上,手背遮住了眼睛。
笑了一会儿,才说:“可不能让她听到你说的这些,不然她又该哭了。”
织田作点点头:“那就别告诉她。”
……
抢救室的门上,红灯转绿灯。
中也终于脱离了危险。
·
Yoko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刚一睁眼,面前就冒出一颗胡子拉碴的脑袋。
织田作:“你醒了啊。”
接着又冒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太宰:“咦,小姐醒了?”
之后接连冒出三四五六颗叽叽喳喳的脑袋。
“老大你可算醒啦!”×n
Yoko:“……”
怎么有种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感觉?
“你们怎么都在这?”Yoko坐起来,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的被子从她身上滑下。
织田作揉了揉Yoko的脑袋:“大家都很担心你。”
“谢谢……”Yoko有点不好意思道,忽然想起昏迷前还在抢救室的中也:“那个,我朋友——”
“他没事哦。”太宰凑过来,笑眯眯地说:“中也现在还没醒,就在你隔壁的病房,放心吧。”
Yoko定定地看了太宰几秒,漠然地把头一撇,不再理他。
太宰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挨个和大家说着话,熟练地哄着小孩子,病房里热热闹闹地像过年。
欢快气氛一扫之前的沉闷,太宰却插不进去。
他尴尬地杵在原地,看着其他人笑闹成一团,然后——
“我们就不打扰你休息了。”织田作说着,一把揽过几个人类幼崽:“太晚了,外面不安全,我送你们回去。”
“那老大你好好养病哦。”真央朝Yoko挥挥手:“明天我们再来看你。”
孩子们一走,病房瞬间陷入沉寂。
良久,Yoko往被窝里一钻,用后背对着太宰。
“我要睡觉了,你也走吧。”
看来真生气了啊。
太宰为难地注视着少女的背影,托着下巴想了想,突然伸出手臂,把她从床上抄起。
Yoko瞪圆了眼睛:“喂你在做什么?!”
这一次,太宰反而轻轻松松公主抱了Yoko。
他像掂量猪肉一样掂量着Yoko,甚至把她抛上抛下,玩得很开心。
Yoko一脸惊愕:“太宰治你放手啊,我又不是排球!”
“好轻啊。”
太宰自言自语道,感受着双臂之上的重量,似乎比空气沉不了几分,排球都比她重。
多神奇,她醒之前还是有趣的灵魂两千多斤呢。
这个事实再一次提醒他,怀里的女孩子不是人类,是一种他未知的存在。
太宰轻轻地把Yoko放在床上,就见迎面一个拳头砸过来。
这一拳带风,被打到的话,估摸能直接把他砸飞到墙上。
但他没躲。
拳头距离他眼睛只有几厘米的时候,停住了。
太宰笑了笑,双脚如同钉在原地,动也不动。
他轻声问道:“小姐,还记得之前你答应过我一个条件吧。”
Yoko脸色沉下来。
“你想用这个条件,换不挨揍?”
太宰摇头。
“我可以站在原地任你打,但我用这个条件,换你别生我的气。”
Yoko诧异地抬头,看着少年幽暗的眼眸,讷讷道:“换……什么?”
少年用软糯的声音,小声哀求:“别生气了,小姐。”
他记得,这位小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果然,Yoko眼神变了又变,目光极其迷惑。
她甚至收回了拳头,又重复了一遍:“你确定,条件是这个?”
太宰肯定地说:“是。”
Yoko冷声道:“如你所愿。”
她再次出拳,最后却在太宰额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太宰睁大眼。
少女板着脸,闷声闷气地说:“下不为例,再有一次,我真不理你了。”
“好。”
太宰弯起了眼睛。
“撒谎精,你记着,这种话我只说一遍。”
Yoko郑重其事地说着,她表情严肃,语声温和却也锵然:
“我不允许任何人在我的朋友和家人身上设局下套,哪怕你是天纵奇才算无遗策,哪怕你对自己充满信心,但是什么事都有个万一。”
“你的棋盘,永远不应该摆在朋友的身上;你的人生,不能只看到那些鬼蜮伎俩。”
这样的人生,也太过悲惨无望了。
太宰低眉顺眼,很乖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他沉默了一会,不满地小声咕哝:“可是小姐对那只蛞蝓太好了吧,又送红酒又送摩托,还为他杀人。要是换做我,小姐是不是就不会管我的死活了?”
“嗯?你这是在撒娇吗?”
Yoko眨了眨眼睛,惊奇地说。
太宰顿了一下,移开目光,若无其事道:“怎么可能?”
Yoko再次敲了一下太宰额头,比之前那次还要重一点点。
“不会不管你呀,你也是我的朋友,能揍你的人只有我。”
Yoko伸出小胳膊,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肌肉。
“谁要是欺负你,我一样踩爆他的头(`)”
“朋友吗?”
太宰轻声说道。
是不是人类重要吗?
是什么又重要吗?
很重要,但对方是朋友的话,好像又不怎么重要了。
太宰垂下眼眸。
能配得上“朋友”这个词的人,该是什么样的呢?
能配得上比“朋友”更加亲密,类似于“此生挚友”这个词的人,又该是什么样的呢?
如果比“此生挚友”再近一步呢?
“可我还是好生气啊!”
Yoko突然从床上跳起来,指着太宰痛斥:“你们港黑太讨厌啦,有织田作不够,还打算把中也抢走吗?”
太宰连连摆手,立刻甩锅:“都是森先生的错,是他让我这么干的。”
“我不管,父债子偿!太宰你必须换女装哄我开心!”
太宰眼前突然冒出《绝地O生》的游戏界面,他那个黑人猛汉角色现在还穿着Yoko送的小裙子。
“……友尽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