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宫野明美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从研究所诞生起,我所面对的只有跟机器一般、将我当做实验动物的研究员。

我是实验中诞生的唯一的成功品,这也就意味着,有无数人在我之前诞生的失败品因为没有检测出达到Lv.5的素养,而被当做纯粹的实验动物而遭到研究所的抹杀。

穿白色大褂的不仅有医生,还有狂热的研究者。

对于他们而言,人造人与小白鼠无异,充其量不过是有着人类形态而不具备灵魂、造价高昂一点的高耗损性的实验动物而已。

对我好且不含作伪成分和其他目的的人只有两个——

一方通行和宫野明美。

我是八木泽博士的实验动物;异能特务科、御柱塔、Scepter4,这些机构看重我,是因为我的超能力;波本对我好,却也不尽然,他从一开始就对我抱有怀疑;至于在港口黑手党就更不必说了。

从头到尾,不管我是什么身份,只因为“八木泽弥生”——只因为是我这个人,而对我好的,只有明美和一方通行。

宫野明美和一方通行是不一样的,一方通行是我诞生的意义,而宫野明美——她是我生命中最灿烂的一束阳光。

波本丢下我自生自灭的时候,是宫野明美在晚上给我读王子公主美好的童话故事哄我入睡,她的声音温柔地像是云朵漂浮的轨迹,在我耳边轻轻哼歌的时候像是远方诗人吟唱的歌谣……是三味线的琴弦波动之后落下的余韵。

她夜里会醒过来好几次,不是因为睡不安稳——而是因为我。

我睡相不好,她夜里总要醒过来好几次,安安静静地为我掖好被角,用柔软的指腹抚平我眉间的不平。

宫野明美温柔地想让我落下眼泪来。

也只有宫野明美会像真正的母亲一样,无条件地包容我的顽劣和任性,温柔地化解我全部的挑剔,在我取胜的时候给予我最好的微笑。

和她在一起,什么都是好的。即使只是在阳光正浓的午后小憩,也不会觉得这是一件浪费时间的无聊的事情。

明美的公寓里有专为我而准备的藤椅,我躺在藤椅上摇摇晃晃,而明美握着折扇抹去我鬓角边落下的汗水,低声絮语着让我安睡。

就算什么都不做,两个人一起坐在天台上看日落的盛大,一句话也不用说,即使只有她平缓的呼吸声……那样也好。

起码我知道,这个人是鲜活的,是坚强而有力活着的美好的生命。她有笑有肉,能哭能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

宫野明美曾经说过要保护我,可我向来不认为能有那样一天——我只想保护她而已。

保护我最珍贵的蓝宝石。

我离开去港口黑手党的前一天晚上,她还说要等我回来的——那晚她就坐在床边,跟我拉钩约定好了,食言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骗子。

宫野明美是个大骗子。

明明说好了,可她却食言了——按照约定,她得吞一千根针的!

落日发红,旋转着从透气扇的缝隙中落进水泥浇筑而成的地面上,被染成污浊之色的深红暮光与绽开的血花交融在一起。

温馨的米黄色风衣被血液晕成可怖的颜色,汩汩地血从她身体之下流了出来,顺着水泥地面上的凹凸不平而漫成积滩,然后缓缓地逼至了我的脚下。

我茫然地盯着沾染到了血色的鞋面,瞬息后又惊惶地退后。

太多血了。

当我意识到这些血液都是来自于谁的身体时,颤抖着淌进蔓延的血色中,拢在宫野明美的肩头,将她的身体抱进怀里。

她长长的柔顺的黑发也因沾染了粘稠的血液而打结纠缠,明亮的静海一般的蓝色眼瞳失去了光彩。

因失血过多,宫野明美的肌肤中都透露着脆弱不堪的苍白,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地显现在白皙的肌肤之上。她的眼睛开始变得渐灰起来,阴霾的颜色开始侵蚀宫野明美的生命。

“不要……不要死……”我仓惶而茫然地颤抖着说,“明美……我不要你死。”

我的手指能感受到她颈侧脉博微弱的跳动,但是那象征着鲜活的生命的脉搏开始变得渐缓而轻微,好像随时都会停止调动。

我慌了。

我用手指去按压她的伤口,想要帮她止血。可是没有用,我无法控制这些粘稠的液体。鲜红的血液依旧从她腹部的伤口缓慢而不容置疑地流了出来。

我目之所急都是一片红色。

霞光是红色的、流出来的血液是红色的、明美是红色的……我的手也是红色。我摊开手心,失神地盯着掌心粘腻而颜色艳丽的血液。

像是绽放之后被狠心蹂躏成碎片的花瓣,以丑陋的姿态呈现在西沉之中。

“明美……”我压抑不住哭腔,哽咽着低语,“我带你走,我可以马上带你去医院……你不要死好不好。”

如果是我用超能力的话,可以马上送她去医院,也许……也许还有救。

也许她不会死。

宫野明美费力地睁开双眼,单薄的眼皮下显露出那双蒙了尘、被颓败灰色所渐渐侵蚀的瞳孔里,能轻易地看清我自己那张哭花了脸、怯懦又弱小的模样。

那天让我意识到,宫野明美——她是我生命里最灿烂的阳光的那一刻,她在最好不过的明媚日光下露出了比阳光还要耀眼的温柔的笑容。

宫野明美微微张开了嘴,她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从喉咙中发出了轻微的空气震颤的声音。

她的时候声音嘶哑而急喘,像是从灰尘满布的仓库中陈旧而破败不堪的风箱被人强行拉动,以期还可发出悦耳的声音来。

——但仍旧失去了原本动听如诗一般的音色,最后喑哑而黯淡起来。

“明美……”

我小声地喊她的名字。

前所未有的惶恐和失落感让我无所自从,生理性盐水从眼眶积蓄起来,而后汇聚成咸涩的水珠落到明美的眼皮上,缓缓地顺着她秀美的脸颊轮廓滑落下去。

宫野明美好像稍微清明了一点,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眼睛里控制不住积蓄落下的眼泪,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她缓慢地抬起手,好像想要拭去我脸颊边落下的泪水。

但她太虚弱了,虚弱到甚至连手指头都无法抬起,只能挣扎着略微颤抖了一下。

她好像察觉意识到了什么,像是用尽全身的气力一般缓缓地牵开唇角,对我露出了最后一个浅浅的微笑。

她此时也仅仅只能牵扯一下嘴角而已了,更多的动作是她身体无法允许的。

而我的大脑也告诉了我这一个事实——宫野明美,她快要死去了。

她即将要陷入永恒的长眠中,在虚妄存在的美好天堂中度过余生灿烂的年岁。

她张开嘴唇,努力的想要说话,可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只用尽全力地做了个嘴形。

我睁着模糊的泪眼尽力去辨认她最后说出的那两个字——“弥生”。

宫野明美缓缓阖上了双眼,我指腹之下再也感受不到那一点微弱的脉搏跳动的痕迹。她血色绽放之中安静地沉睡了,失血的脸色苍白而美地令人心惊。

我知道她死了。

我沉默着,安安静静地用拇指为她揩去脸颊上沾染到的血迹,让她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她只是太累了,所以睡着了。

而我不会去打扰她。

我缓缓地俯身弯腰,将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

我向来喜欢同宫野明美这样亲昵,可我感受不到她温热的肌肤了,余下地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冷,那样的冷从我骨髓里四面八方地侵入,死死纠缠着我为之颤抖。

我贴着她的额头,低语着说。

“我知道……你不会想我那么做的。”

毕竟你一直是个那么善良那么好的人,哪里舍得伤害别人呢。

没关系,有些事情,我来替你做就好了。明美不愿意没事的,我不介意手上的血再多那么一点。

“那些害了你的人……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我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晚上好。”

我身后有皮鞋踩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传来,我不用回头就能知道,这个人必然是太宰治。

“太宰先生。”我垂下眼睛,给明美整理有些散乱的黑色长发,“您果然什么都知道呢。”

“来这里是要处置我这个港口黑手党的叛徒么?”

我早就疑心太宰治了,他果然……什么都知道。那些明里暗里的暗示和威胁不是我的错觉,是他明目张胆地示威和洋洋自得。

太宰治是杀不死我的。

“当然不。”我听见太宰治带着笑意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我可是……很中意你呢。”

“弥生。”

“承蒙太宰先生赏识。”我的态度很冷淡,掀起眼皮子看向他,“那么,您想做什么呢?特意放我离开,就是为了让我亲眼目睹明美的死么?”

“不,我本来想着你可以救她一命的。”太宰治状似遗憾地说道,“但是很可惜,弥生。”

他弯了弯唇角。

“——你没有赶上。”

我瞬间暴起,捏着太宰治的脖子将他狠狠压在地面上,太宰治的脖颈就在我的手的掌控之下,我手指缓缓收紧,太宰治的脸上却没有浮现丝毫难受的神色来。

只要我想,我随时都可以杀死他。

我讽刺地说:“您今天又想自杀了么?激怒我,然后让我趁机杀了你?”

“他们可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杀死你重要之人的无情组织。”太宰治的脸色因失去氧气而变得酡红,艳丽的色彩从他的脸上晕染开来,他的美色在这一瞬间膨胀到了极致。

“这样的组织,你可不适合待下去——你也不会待下去的。”

“他们做了这样的事情,难道你不想报复回去么?”他循循善诱,“还是说……你不敢呢?”

我明明知道太宰治是在诱骗我,用蛊惑人心的语言来让我失策、冲昏头脑,最后被他彻底掌控在手里。

“港口黑手党需要你,弥生。”他最后微笑着说,鸢色的眼睛里浮动着暗色的光,“……我也想拥有你。”

他伸出手,亲昵的抚上我的脸颊,用情人般的姿态将我垂落的鬓发别到而后。

太宰治的手指是温热的。

我漠然地垂下眼睛,太宰治的血管在我手指下有力地跳动着,彰显著这个生命的活跃和生机。太宰治的脸在此时的我看来到底有多可憎——那张漂亮的脸蛋像是腐烂的树叶根一样,丑陋又令人恶心。

对他脸上的笑容,我只感到作呕,胃里难受地开始翻涌。

“可你……也是帮凶。”我咬着牙齿打着颤,一字一顿地说出来,“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可你还是看着这一切发生了。你知道她对我来说很重要,可这与你无关,是吗?”

“你只想得到你想要的。”

我无知无觉地说出溃不成军的话语,停歇的眼泪又一次滚落了下次,滴在了水泥地面上,和灰尘与血迹一起晕开来。

“你现在又有什么脸来跟我说这样的话呢?手里拿着染血的刀来同我说一些自以为是的虚伪的话,用洋洋自得、高高在上的姿态来劝诱我……可说到底,明美的死,也是因为你。”

“如果你告诉我一切的话,她明明可以活下来的。”

我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了,如果……如果太宰治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而不是把我蒙在鼓里的话,我明明可以救下明美的。她那么好、那么温柔,她明明可以不用死的。

不用你柔弱的肩膀扛起一切也可以,明明我也想成为你的力量的……明明我还准备好了惊喜,想跟你一起坐在阳台上,听你在晚霞里讲故事,枕着你的气息入睡,故意翻身、等着你来给我掖好被角。

如果我再强大、再敏锐、再懂事一点的话,你还能回来吗?还能再睁开眼睛……再看看我吗?

我知道不能了。

就算我流再多的眼泪,哭的再大声,也没有人听见之后回来温柔地拥抱我、哄我入睡了。

“打破这一切的是你啊……太宰治。是你打碎了镜子,却还要在我的面前伪装成假慈悲的好人。”

我盯着太宰治的眼睛说。

“……你可真够让我恶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