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第六根手指

“啊,哦。”周卫国的思绪被打断,从那种玄妙的沉思中脱离。

一瞬间,前一刻所想的事情就被全部清空。

因为本就没抓住任何头绪。

“我走神了。”

他看向奎兹提特科,老仆已能站立起来,不再是瑟瑟发抖的脱力状。

牛屎用比周卫国更熟练的阿兹特克语道:“你休息好了吗?”

“赞美真神,亦赞美您的仁慈。”老仆所显现的谦卑并不令人讨厌,因为透露着真诚。

无论别人怎么想,他既前来,就带敬虔之心。

如他之前劝说城主,审判之军已至,躲是没有意义的。

是生与死,皆在审判。

与其担惊受怕,不如呈现赤诚。

因此,他到来这大军阵中,更多的是震撼,而不是恐惧。

对他的情绪反馈,牛屎与周卫国也有感应。

“这老者不那么简单,显得不卑不亢,颇有迪迪玛尔的做派。”

“如此看来,城邦联盟之人,不可小觑。”

二人以“语法则”沟通,暗暗心惊。

随即,带老者前往另一处遮阳棚。

爬山等战团头领与法则修士,早已等候多时。待得老者入内,所有目光都注视而去。

但爬山并未问话,而是看向牛屎:“我等不通他们的语言,你来问话”

“法则修士为翻译。”

“是。”

牛屎路上就想好了措辞,先作安抚,“此为审判长,与审判之军各头领,你无需惊慌,只需陈述真实的话语”

“你须知晓,吾主注视洞彻世间一切,你若吐露虚假,日后必有罪罚降临。”

老者沉沉点头,已变得正色。

牛屎问:“山丘城子民几何,以何为生,以我审判之军斥候回报,你等已有臣服吾主均衡之心?”

老者答:“山丘城子民计7013人,与山上山下耕种农田,以玉米为主粮;另在山坡饲育可可林,产出可可豆交易于南部各城。”

“除各部商队外,山丘城也有自己的商旅队伍,多年前我为商队的头领。”

“也正因此,各部与山丘城关系密切,诸位神使到来的消息,便传来城中”

“城主早已期盼神祇荣耀的降临,聆听喜讯后,连夜召集城民,向此寻觅,为迎接大军到来。”

一番话落下。

棚中少不得窃窃私语。

“他们以种植为主粮,就以那干瘪的玉米,能吃饱吗?”

“可可豆又为何物?”

“山丘城不得吾主赐下教化,却也与我均衡一般,统计子民数量,否则那数字怎会有零有整?”

这是两个明体的初次碰撞,难免形成比较。

且在座的人,俱皆看过那湖中城的繁荣盛景,心中这城邦联盟有着无数的探索求知欲。

牛屎与周卫国相视一眼,略作停顿。

随后又由周卫国问道:“为何你山丘城精确统计子民数量,此举有何利弊?”

老者并无思考,只为提问而答,“山丘城以特帕尼克斯国为尊,大国争斗不断,由其以阿兹特克人极为善战,倾轧更南方的丛林地特拉斯卡拉。”

“从林地的部族人,并未建成城邦,被视作蛮夷;阿兹特克人为特帕尼克斯国出战,在丛林地获取劳作、祭祀的农奴,又与各城促成交易。”

周卫国道:“这与你山丘城统计子民人口有何关系?”

老者哭笑:“每年特帕尼克斯国都会颁发征兵令,我山丘城子民深受荼毒。”

“被征召的战士,多是有去无回,被两国作为先锋军,消耗特拉斯卡拉人的战力。”

“即便回来的,也多患有伤病残疾。”

“统计子民,便为征兵所需,大战年五家取一男丁,小战年十家出一人!若得伤病归返者,可免去5年征召!”

“神使啊,我等正因此而期盼神祇的降临,解救我们于苦难,唯安宁的生活,是为我等最大的喜乐。”

话落。

棚内已是炸开锅了。

法则修士也将话语转译给爬山等人。

斗鳄莫名震怒,“他们征召,你们便要听从吗?为何不予以反抗?”

法则修士翻译。

老者无奈:“阿兹特克人便有3万大军,其中5000余豹战士,名震各城!”

“特帕尼克斯国号称有10万大军,而阿兹特克人只是其麾下一座强盛大城而已,我山丘城区区七千子民,如何能斗得过呢?”

有人因此而发出感慨,“吾主在上,赞美均衡啊!”

“此为吾主箴言的见证!”

“这大地南方是为恶土!我们之前所见的繁荣,皆为虚假!”

“那繁盛大城所拥有的一切,皆建立在这众生疾苦之上!”

“正因此,我们应携吾主均衡的圣名,高举审判之剑,斩除罪果,以均衡的荣耀,净化邪恶。”

“以均衡之名!”

“以均衡之名!”

众人高呼,热血沸腾。

而那老者虽不明言语之意,却从众人的情绪发散中,第一次感受到可以依靠的力量,不由得湿润了眼眶。

相比之下,牛屎与周卫国比较澹定。

前者又问:“各城对我审判之军是什么态度?又有几城愿意臣服?”

老者摇头道:“不知,大军抵达的消息,我山丘城率先知晓,而山丘城内必有各城细作,在我等出城后,消息应会扩散。”

“向正南,为海鸦城;此地最近,与大河水域建城,依仗水势、船舶,可作防守,不受侵害,是为独立。”

“向西南,便到特帕尼克斯国的领土,麾下三十四城驻扎。”

“若大军入主我山丘城,山丘城可派出使者,令各城知悉神之军团到来的喜讯,若有忏悔、信仰真神之人,必将来投。”

牛屎道:“这倒不急!”

“山丘城可容纳我四万审判之军?”

老者颔首,“若以山地为营是足够的,也可让子民迁出,供各位神使居住。”

话到此处。

牛屎转向爬山,“审判长,可先至山丘城,再做打算!”

“既然审判之军的消息已经传播,若有愿臣服均衡之下者,可作收编,便能不费战力!”

“也能试探各城态度,为罪罚作出相应评判。”

爬山认同:“可。”

再一转头,便传下军令,“大军开拔疾行,今夜入住山丘之城!”

大军火速动员。

本就是临时休止,行动极快。

奎兹提特科只见那些军士拿出他所不认识的器具,熟练地拆除了两座遮阳棚,并将材料放于另一个巨大的“木架”上。

木架两侧由两个巨大的“圆”支撑。

他正观察。

两名青年已重新来到他的身旁,“我是周卫国,他是周良臣,还不知你的名字是?”

老者又露恭敬之色,“吾怎敢直呼神使之名?吾名为奎兹提特科。”

“奎兹提特科?”牛屎愣了一下。

周卫国道:“怎么了?”

“奎兹提特科是金色的树的意思。”

“我知道啊,这有什么特殊的吗?”

二人加密交流,老者只能茫然静候。

牛屎道:“我未得赐名前,为牛屎;便是现在,与我熟悉的人,也如此称呼我,你得赐名前叫什么?”

周卫国愣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哈哈哈,我知晓,因你出生时,大族长踩到了野牛的粪便,因此而得名!”

“”牛屎:“所以你叫什么?”

“你不知道?”

“不知道。”

“那我就叫周卫国,之前的名字已经不记得了,你知道我记忆力远不如你和小花的。”

牛屎气得发抖,又看一眼奎兹提特科,终于还是平息下来,只瞪了周卫国一眼,“这么说吧,你也是法则大圆满,应知人族历史。”

“这南方大地的城邦、部族,实则与我等有着共同的祖先。”

“以3号大区为例,霍霍坎人的语言,便与他们同根同源。”

“因此在很多传统、习惯上,我们有诸多一致,其中就包括起名与成年礼考验后的赐名。”

“若不得吾主赐名,我是要经历我莫多克人长老所降下考验后,得一个新名的。”

“如我父爬山,他因在雪山杀野牛的成果斐然,为部族中的第一人,才被当年的巫婆婆赐名爬山。”

说到这里,周卫国渐渐明悟。

“便如我赤水部的斗鳄大头领!我幼年就记得,他在成年礼考验时凯旋,被整个赤水部簇拥,部族长老便赐他为与鳄鱼搏斗的勇士之名。”

牛屎眼前一亮,“所以,你是赤水部的,我问问斗鳄头领,便知你的小名。”

“吾主在上!”周卫国慌得一批,连忙道:“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牛屎才不在逗他,“罪王之名为何意?”

“奇马尔波波卡,燃烧火焰熊烟的盾牌!”

“那迪迪玛尔呢?”

“湖中的水草?”

“二者有什么区别?”

“嗯?”周卫国皱眉,几乎就要抓住重点。

眼看牛屎要道破真相,他立即摆手,“你先别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牛屎不再理他,对奎兹提特科笑了一下,“你跟随卫国即刻。”

转身,已有亲随牵来战马。

他翻身而上,气质、神情已是变了模样,虽未穿着铁甲,却隐隐比那些着甲勇士更要威严。

“出发,随我先一步前往斥候据点,为大军探查情况。”

“是,副审判长!

老者眼神也变得茫然,他隐约记得,方才那被众人簇拥的大人物,便被称为审判长。

他记得发音,却不知其意,只心中暗暗记下。

便在这时。

周卫国回过神,不见了牛屎的踪迹,哭笑不得:“这家伙,故意不给我机会表现,便能显得我比他愚蠢是吗?”

小小吐槽后,他坐上了“木架”。

然后对老者道:“上来吧!”

老者错愕不已。

周卫国笑着解释,“听我的便是,我不会害你!反而还有事情要与你核实。”

老者坐上木架。

车夫见二人坐稳,便拽动缰绳,又轻轻挥舞马鞭。

马匹踏蹄。

在木架关节处发出刺耳的摩擦音时,整个木架竟然在土地上移动了起来。

突兀的情况让老者险些要栽倒下去,却又被周卫国一把拽了回来,“哈哈,坐稳,这是马车!”

“马,为你所见的勐兽,为吾主造物的生灵!”

“车,便是这以车轮提供运输装载力的事物,马可作战,也可拉车。”

“若马车为商贸队伍的工具,你知道会改变什么吗?”

“首先会出现道路,为马车行进提供便利。”

“又如你所说,那正南方的海鸦城,早晨所捕捞的渔获,夜晚就能送到山丘城,让你们品尝新鲜的渔获。”

“最后,马也可耕种土地,连接一种农具,以畜力转化劳动力。”

“当然,在神国之中,我们以牛为耕,马是重要的战略物资,你也可以理解为是我们的伙伴,朋友。”

周卫国话痨属性开启,一堆信息量丢出,令老头头晕目眩,又作向往。

“野牛怎可为人所劳役?”

“海鸦城距离山丘城,至少需行走三日,怎可在晨间捕捞的渔获,夜晚送达呢?”

周卫国道:“三日路途,一百公里嘛,你不知道一百公里是吧?也就是说,你走三日的路途,有马车在,一日即刻抵达,当然前提是有道路。”

“更具体的事宜,我可以慢慢给你讲,不过你现在要先回答我的问题了。”

“你叫金色的树?”

老头被这话题跳跃的速度搞得懵圈,但他哪里敢有怠慢,“对,奎兹提特科。”

“谁给你取的名字?”

“我父。”

“那你父在哪里呢?”

“我父”老人呆滞,似乎沉陷在回忆当中,而随着浑浊双眼的震动,他的面色顿时变得涨红,身躯也在颤抖。

可最终,一切情绪化作一口浊气吁出

“我父早就去世了!我已是60岁的年纪,他怎可能还活着?”

周卫国依旧笑吟吟看着他,实则已洞察了一切,却还是毫不犹豫的扎下一刀

“那他是怎么去世的呢?”

“!

!”

老人已是沉默。

而这沉默,却是最好的答桉。

得自牛屎的提醒,让周卫国顿悟。

部族人也好,城邦联盟也罢

哪怕是如今沐浴神国荣耀之人,虽不以姓氏名讳为尊,却对人名中的含义颇为看重。

如吾主所赐良臣,卫国,若男,皆有寓意。

罪王名为燃烧火焰熊烟的盾牌,结合周卫国听自迪迪玛尔对城邦联盟的了解。

“军将”多为贵族,哪怕是军士,立下战功者,也为社会制度下的第二等贵族阶级,其上便是王公贵族。

一般农户可拿不到盾牌。

即便征召入伍,也多持有棍棒,盾牌是高级将士才有的配备,如那阿兹特克的豹战。

因此,奇马尔波波卡,显然不是一个普通人的名字,可见其阶级。

那么再看眼前,奎兹提特科,金色的树。

这个名字就耐人寻味了。

金铜为饰品打造的原料,在均衡为降临前,也为珍品。

能以金为命名的,不是家境富裕,便是稍有化底蕴的。

且这老仆给人的感觉,本就不那么简单。

可他一身穿着简单,不见华贵,并且已经道明了身份,是为城主之仆。

仆,便是奴隶。

虽可依赖主家荣光,拥有不少特权,但究其根本,奴隶显然是次于平民。

周卫国不是插刀,他只是要搞清楚事实根本。

因为,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而现在,他似乎已隐隐发觉那违背了画作和谐的第六根手指。

“奎兹提特科,回答我的问题!”

老人却强忍着泪,倔强看向大军将要去向的远方

“他,他是病逝的!我没什么可说神使,神使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