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去,还是没能去成。
桃老夫人病了,桃鸢身为嫡长孙女,侍疾家中。
老人家身强体健多少年没生过病,这一病,直接牵动桃氏一族所有人的心,好在病情不算严重,是贪凉导致的,服药后好生休养一段时日又能恢复如初。
对于一不小心惹得全家上下不安宁这事,老夫人面上从容,心里却是发窘。
天光明媚,整座桃家辈分最高的老太君,坐靠床榻不错眼瞅着自家娴静清雅、美成一幅画的嫡孙女。
静是好事,太静了,不好。
“光阴难得,陪着我这老婆子做甚?去玩罢,趁没出嫁,多玩玩。”
桃鸢摇摇头,玉手纤纤剥好一枚玲珑剔透的荔枝喂到祖母嘴里,清清寒寒的眸子一霎漫开欢喜:“祖母可是嫌我了?”
老太君嘴里塞着荔枝,只能拿眼神‘控诉’孙女促狭。
好不容易咀嚼入腹,她一指头点在桃鸢鼻尖:“欺负老人家。”
“孙女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
老太君活了一把年纪,能从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坚.挺至今,看人的本事是有的:“一大家子,满院子小辈,我最喜欢的是你,最放不下的还是你,你知为何?”
桃鸢捏着帕子,眼眸盛满孺慕。
老太君心软地一塌糊涂:“你呀,哪哪都好,就是命苦了些,若单是命苦,配一副柔弱心肠,这世道你也能活得好好的。可你是吗?你是看似柔弱,骨子里比谁都倔。这心呀,是铁石做的,寒冰铸的。”
要能有三分桃筝的灵活示弱、不择手段,也不至于二十六岁还是大姑娘家。
桃鸢失身一事全家都齐心协力瞒着这位老祖宗,不敢教她知道,省得火气上来掀翻天,掀翻天也就罢了,若是气得狠了,败了身子,谁也不敢做桃氏一族的罪人。
“也是那些人没福分,我这么好的孙女他们都挑三拣四,你说你,究竟要找个怎样的人物,才能把你的心暖化半分?”
老太君为孙女愁得满心苦涩,桃鸢不言不语又喂给她一枚荔枝。
“你怎么又堵我嘴?”
桃鸢忍不住笑:“荔枝生津养颜,补脾益肝,实乃好物。我是关心祖母。”
她笑起来甚是赏心悦目,为了她能多笑笑,老太君舍不得嗔怪,握着她的手不住感叹:“鸢儿,你和祖母说句实话,世家俊俏儿郎一抓一把,你这心里到底有没有钟意的人选?”
“没有。”
“怎么就没有呢?”老人家这下是真的愁了:“没有钟意的儿郎,女郎也没有?”
“我若嫁个女郎,不说爹爹,士族的唾沫星子估摸要把我淹了。”
“看把他们能的!”
老太君不服气。
活到这岁数她比更多人看得都要通透。
百年王朝,千年世家,顶级门阀的联合是悬在皇室头上的一把刀。
士族掣肘皇族,世家牵制皇家,逼得天子硬是顶着压力修订《周律》,增加同性可婚的律例。
大周朝风气开放,男男女女关系自由,女子爱慕女子,男子倾慕男子,在前朝就很有些眉头。
有既定的土壤,顺水推舟,遇到的阻力是小的。
性向是开放的,帝王的胸襟也是开放的。
不开放的是高高在上一心守祖宗法的世家们。
去年为修订《周律》世家险些与皇家闹翻,最后李谌脸红脖子粗气晕在金殿,吓坏不少人。
哪家也不想落一个“气死天子”的名声,于是同性可婚的律法总算颁布下去。
天子一心争取‘另一部分人’的支持,算是另辟蹊径。
世家不与皇家玩,皇家就找能和他们李姓玩在一起的。
瞧这阵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天子雄心壮志,并不懦弱。
而他一心推行的法规被世家引以为耻,同性之间的游戏玩玩就好,真要上升到婚嫁的高度,别管你是嫡长子还是嫡长女,轻则断腿,重则丧命。
“人活一场,不就是要找个知心人携手一生?一个人过固然可以,太孤独了。不拘男女,有喜欢的告诉祖母,你爹爹那里,老婆子帮你解决。”
桃鸢笑笑,不愿辜负老人家的拳拳心意:“好,孙女先谢过祖母了。”
“鸢儿。”老太君抚摸她脸:“你总要嫁人的。嫁个看着顺眼的,不抗拒的,这是祖母唯一能帮你做的了。”
她不管什么家族利益,一辈子快要过到头还不能任性一回?偌大的家族倘若靠着卖儿卖女维持兴盛,这样的家族,即便延续下去也早晚会灭亡。
没什么比她孙女平安顺遂更重要的了。
人心是偏的。
桃禛的心几番权衡后偏向了二女儿桃筝,桃老夫人的心自始至终偏袒她最爱的嫡长孙女。
桃府大门敞开,谢家父子登门。
桃筝躲在刺绣屏风后红着脸打量衣冠楚楚的谢六郎。
谢六郎脸色微冷,对父辈安排的婚事并不满意。他青睐的是桃家嫡长女,可惜那位名满京都的才女已非完璧之身。
得知这噩耗他心死如灰,干脆不再挣扎。
是娶‘桃二小姐’还是‘杏二小姐’,他兴致缺缺,哪怕坐在这听父辈间的你来我往,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他这般风轻云淡,落在桃筝眼里竟是好的。
一番长谈,两家婚事敲定,桃筝心如鹿撞地离开,一路走到香气飘飘的后花园,迎面撞上从老夫人那过来的桃鸢,她脸色煞白,屈身行礼:“阿、阿姐。”
桃鸢身边只带了一个婢女,瞧不见寒蝉的影子。
“见过谢六郎了?”
她不喊起,桃筝只能保持俯身垂眸的姿势:“见过了。”
“谢六郎好看吗?”
桃筝骤然抬眸,仿佛忘记了怕,老母亲护崽的架势:“阿姐,桃谢两家联姻,爹爹选中了我。”
桃鸢看她两眼,视线落回花开金灿的长生菊:“风华逼人谢六郎,言过其实,长得也就那样罢,亏你拿着当宝。”
“阿姐没见过谢六郎,怎么就笃定言过其实?”
“我没见过,阿兄见过啊。”
桃家这对兄妹男俊女美,完美继承清河崔氏的好容貌,若是旁人说谢六郎长得也就那样,桃筝定然不服。
可说这话的换成桃毓、桃鸢,桃筝脸面挂不住。
她已然将谢六当做夫君看待,容不得外人说不好。
“阿姐背地里论断外男容貌,这不好罢?”
“怎么是背地里?当着他的面我也会说他言过其实。”
桃筝噎得说不出话,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惊讶道:“阿姐怎么像是忽然变了一个人?”
“是么?”桃鸢侧身拿正眼看她。
“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以前拿你当妹妹,所以待你好,你做了那等事,我们就不再是姐妹了,是仇人。从今往后你最好避着我走,否则别怪我不给你脸。”
她说完话就走,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见多了‘软刀子’,像这种明明白白直截了当捅向心口的‘硬刀子’,桃筝还真没见过。
世家子女哪个说话不是见面自带三分笑?谁会和仇人提前警告“我要对付你了”?
桃筝腿脚发软,恍惚回到被桃鸢扼住咽喉的那天。
是这样。
又是这样。
一旦翻脸,根本不拿你当活人看。
就是你活到天上去,她看你也像泥潭里的臭虫、自寻死路的可怜鬼。
她凭什么这么傲!
身边的婢子余光瞧着二小姐阴沉沉的脸,骇得不敢说话。
“一个失身的女人,你能傲一辈子么?还不是被夫家嫌弃的命?咱们走着瞧!”
等她做了谢少夫人,到时候人们就能看出姐妹俩哪个风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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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何必为二小姐那样的白眼狼置气?恶人自有恶人磨,她心思不正,嫁了人难不成就会变好?”
堆雪话音一顿:“天不早了,大小姐,咱们还去看‘财神’么?”
桃鸢记挂着为祖母熬雪梨汤,人往后厨走:“寒蝉不是去了吗?”
寒蝉?
堆雪心道:寒蝉那个爱玩的,指不定看走眼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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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山渡口。
“让让!麻烦让让!”
“哎呦,你踩我脚了!”
寒蝉借机钻进黑压压的人潮,踮着脚尖翘首以望。
风吹水波,陆家船队在千呼万唤声中露出庐山真面目。
“哇!好大的舰船!好气派!”
京都百姓算是见过世面的,还是被陆家的大手笔惊得瞠目结舌。
玄底金边的陆字旗迎风飘摇,渡口边,无数官差持刀围成一道防线,避免群情激动发生踩踏事件。
寒蝉个头不高,勉强挤到前排仍旧看不真切。
“倒是离近点啊……”她嘴里嘀咕。
财神寻常日子不得见,要说最激动的,莫过那些早早歇业来此等候的商户。
天下商户以陆家为首,谁不想见见传说中的无冕之王?
除却商户,第二激动的要数京都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
都知道陆家有位女少主,可少主长什么模样,风度如何,知道的便少了。
梅雨季乌啼水患,陆小少主阔气出手赈济灾民的事传到京都。传得有鼻子有眼,这么一位善心的小财神,谁不想见见?若是撞大运嫁入陆家,几辈子都不用愁了。
女郎们想钓个金龟婿,儿郎们想走捷径入赘陆家。
陆家船队没来,关于陆家的传说满天飞。
心高气傲的世家子们碍于家中长辈限制,来者不多,就是来了的也是半好奇半不服地偷躲在马车里,抱着“且瞧她是否长着四条胳膊八只眼的心”看热闹。
“来了来了!财神爷来了!”
人群一顿惊呼。
陆尽欢身着牡丹红裙搀扶在老夫人右臂:“祖母,你瞧他们,人还没看清楚先咋咋呼呼的,您得慢点走,省得被冲撞了。”
老夫人神采奕奕,多日的水路精神依然饱满,笑着拍拍干孙女手背,同众人提点:“仔细护好少主,等人散了,确认安全再出船舱。”
“是!老夫人!”
陆漾叹口气,为自己在祖母这的‘特殊’感到甜蜜的烦恼,被几十号人簇拥着,想提早露面都不行。
守在渡口的百姓炸开锅。
“看到没?看到没?”
“看到了!是个美人!穿红裙子的!”
寒蝉盯得眼都疼了,不等她多看几眼,官差们为安全着想开始疏散人群。
直到宫中大监手持圣旨召陆家人进宫,渡口拥堵的人潮才算散开。
大监笑着朝陆老夫人行礼,目光浅浅地落在陆尽欢身上,直觉此女美艳有余,贵气不足,料想应是老夫人临行前认下的干孙女。
他弯下腰来:“人群散了,恭请陆少主下船一见。”
老夫人笑他是个人精,转身柔声唤道:“阿漾,出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