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包围中,男人身姿挺拔地走过来,一手插兜,一手拎着手机,机身很随意地在腿侧轻点着。
他眼神微冷,脚下不疾不徐,淡蓝色灯光打在他身上,周身仿佛萦绕了一层冷雾。
“陆老板,就等你了。”有人殷勤开口。
男人走过来,对这样隆重的迎接没什么过度的反应,只微微颔首。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这位就是今天的焦点,陆海集团的陆祁溟,待会儿好好表现啊。”
梁舒音握着酒杯,在周彦的耳语中,盯着对方。
男人眉目英挺,一张脸如雕刻般俊朗,面上没什么表情,但也算礼貌温和。
只是那双漆黑深眸,也不知是天生冷戾,还是气场过强,一旦对视上,就如黑洞般,要将人吸走,搅得人心跳失序。
跟围着他的人打了圈招呼后,他的视线落到了她身上。
漫不经心的一瞥。
而后又轻飘飘地,从她身上掠过了。
像是丝毫没把她放在眼里。
“陆总您好,我是庄邵,很荣幸认识您。”
在她发怔时,身边的人已经朝这位座上宾伸了手。
然而,陆祁溟却冷淡地盯着庄邵,没伸手,也没开口。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身边的人看着他俩,察觉到不对劲,别说出来打圆场,就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庄邵脸色慢慢变僵。
就在他面色挂不住,正欲收手时,陆祁溟才终于低笑一声,伸出了手,垂眸颔首。
“也是我的荣幸。”
梁舒音很明显感受到庄邵松了口气。
大佬们的聚会,却只来了她一个演员。
想也知道,一定是周彦厚着脸皮,替她求来的入场券。
只是,她无意高攀大人物,正好借着被无视的机会,找了个角落坐下。
偏偏,她那位心气高的经纪人,还不死心,非要给她牵线搭桥。
等各位大佬聊完一轮了,周彦终于见缝插针,找到了开口的机会。
“感谢陆老板投资了这部片子,还给了我们小音出演女主的机会。”
听见恭维的话,男人终于正眼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视线淡淡扫过周彦,他语气温和,话却不那么好听。
“我只负责赚钱,谁好用,就用谁。”
在这个圈子里,阿谀奉承的话见怪不怪,听到耳朵里,再给一句谢谢,双方皆大欢喜,但实际上谁也不会当真。
但谁能料到,这位刚入圈的投资人,不但不吃这套,说话还尤其直白、较真。
马屁没拍到位,四周一时安静下来。
梁舒音捏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唇角闪过一抹冷笑。
这个男人,明里暗里都在嘲讽她只是赚钱的工具。
忘记了周彦“表情管理”的忠告,她抬眸,朝狂妄自大的男人看过去。
目光跟他撞在一起。
一个冷淡随意,还带了点审视倨傲的意味。
一个倔强清冷,却丝毫没有对大人物的惧怕。
就在其他人替梁舒音捏把汗时,男人却率先移开了视线。
他指尖捏着旁人递的烟,也没点燃,只是捏着把玩,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
“不过,既然能选中梁小姐,就说明她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是啊。”
有人在一侧附和,“舒音可是这批年轻演员里,资质最好、最拼的。”
刚才的对峙,她有些冲动了。
想起她也不过是他轻易就可以捏死的蚂蚁,她不打算再跟他硬碰硬。
听着那些夸赞打圆场的话,她低了头,自顾自抿起酒来。
然而,她的经纪人周彦,却没放过这个话题。
“别看我们音音长了这张脸,就以为是花瓶...”
意识到这话不妥,他迅速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我们音音也算是最能吃苦的那类演员了。”
“这些年,什么苦没吃过啊。前年冬天在山区拍戏,零下十度,在冷水里泡了好几天,高烧,烧到了四十多度。”
“去年的骑马戏,马失控,她滚下山,摔断了腿,为了不耽误进度,硬是咬着牙,收了尾才去的医院。”
周彦也不知怎么的,说着说着,就真情实感了起来。
“年初时,还有位对手女演员,道具刀错拿成了真刀,在她手臂划拉出一条老长的血口子,她痛得哟,衣服都湿透了,也没吭声,结果导演喊卡,人直接晕倒了...”
“好了——”
陆祁溟突然打断他,眉头微蹙,“周先生,你这是在跟我卖惨吗?”
被他这样当头棒喝,周彦脑袋懵了一瞬,当即心惊肉跳,连呼吸都停滞了。
岂料,掌握生死大权的人却幽幽牵起唇角,随手拎了杯酒,微微晃动着酒面。
“不过,在如今这个浮躁的环境下,能吃苦,自然也是加分项,毕竟下部戏条件真的挺恶劣的。”
真是伴君如伴虎。
周彦擦了擦汗,只讷讷地点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梁舒音无暇顾及眼前的状况,在周彦唾沫横飞时,她就已经脑袋发晕了。
否则,她一定会捂住周彦的大嘴巴。
这些苦,有些是意外,有些不过是本分罢了,什么时候倒成荣誉的勋章了?
然而,听到陆祁溟那句语带嘲讽的“卖惨”,她却是勾了勾唇角。
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
但若是故意曲解,那就不一样了。
不过,她此刻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刚才一味躲着喝酒的她,现在只担心一件事。
她不但酒量差。
酒品更差。
想当年,她每次喝醉了酒,都会去搂着一个人亲。
而那个人,也十分纵容她的无赖。
她忽然有些害怕。
怕某些陈年旧习,会趁她稍不注意,就偷偷溜出来。
她起身,去了卫生间。
刚走到门口,胃里就一阵翻涌,来不及推门进去,她直接趴在公共区域的盥洗池上,干呕了起来。
一天没吃饭,根本吐不出什么。
胃里平复下来后,她缓了口气,将手伸到水龙头下,洗手漱口,又接了捧水,拍在脸上醒酒。
不多时,有脚步声在旁边停下。
一只价格不菲的深蓝色男士腕表,被搁在了她旁边的大理石台面上。
接着,另一只水龙头在感应下,开始出水工作。
她下意识抬头。
洁净无瑕的镜子里,她看见了一张俊朗到无可挑剔的脸。
察觉到她的注视,男人亦缓缓抬头。
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遇。
她微醺,深情恍惚,只是下意识盯着他,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但男人冷淡的眼神,却让她很快清醒了过来。
她垂下眸子,继续将手腕放在水龙头下,冰凉的触觉,一点点涤去身体里的躁意。
没多久,一旁的水龙头停止了工作,男人扯了纸巾擦手,他的动作极慢,慢到梁舒音怀疑时间静止了。
安静的空间,再无别人。
浅浅水声中,她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一前一后。
几乎交叠在一起。
时间被放慢,拉长。
直到那块腕表被拿走,旁边的男人终于抬脚离开了。
待身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玩水的人才反应过来,她刚才好像忘了跟这位投资人打招呼了。
以他的脾气,她大概已经把人得罪了。
梁舒音抬起头,对着镜子整理了下自己,回了会所包间。
人群已经散了开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她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拿出了手机。
周彦知道她不舒服,也就由她去了。
手机里有一款简单的小游戏,是几年前下载的,无聊或者压力大的时候,她都会拿出来解闷。
驾轻就熟地玩了两局,胜率百分百。
第三局快要结束时,前方隐隐传来了对话。
“陆总,听说陆海集团要和秦氏联姻,这小道消息可是真的?”
男人顿了下,“到时候,请各位喝喜酒。”
一个恍神,手机游戏里的小人儿坠了崖。
难得拿了个败绩。
她呆愣了两秒,从手机上抬起头,就见庄邵朝她走了过来。
“这位投资人,好像不太喜欢你?”他在她对面落坐。
她放下手机,点头,“我也觉得。”
她无辜的表情,配上诚实的语气,引得庄邵发笑。
“那你可得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不然中途他一个不满意,就把你换了。”
“是啊。”
她给他看了眼手机屏幕,“我担心得游戏都输了。”
庄邵从侍者手里拿了杯香槟,指尖轻点着杯壁,微眯起眼睛,盯着她。
“我在他面前还算说得上话,你不如跟了我,我一定会保你无虞。”
没想到,躲来躲去,话题还是回到了这里。
梁舒音从他眼睛里,看到了温和背后的暗涌。
当不了逃兵,那就只有正面迎敌了。
手机被她用力攥在掌心,手掌边缘被勒出红痕。
她看着庄邵,目光清醒冷淡,再没了往日的委婉或迎合。
“庄先生,你能不能放过我?”
一字一句,郑重而恳切,像带着鱼死网破的决心。
庄邵暗暗惊诧。
即便她从前躲着藏着,但面对他时,不管真心假意,眉眼总是带着笑,话也是好听的。
然而现在,却是要不计后果地彻底跟他摊牌了。
他早就知道,这姑娘骨子里犟得很。
怕把人逼急了,什么也得不到,庄邵卸下了强势,“我怎么会逼你?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呢。”
“这样,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再认真考虑考虑。”
他起了身,打算让她先冷静下,“进组前给我个结果。”
庄邵离开后,她花了一点时间平复呼吸,再抬头时,那位冷淡的投资人也已经不在了。
默了片刻,她发信息给正在社交的周彦,说自己像是又烧起来了。
任务完成了,周彦这次没强留她。
“行,赶紧回去休息吧。趁进组前这段时间,好好调理下身体。”
得到应允,她给陈可可去了通电话。
陈可可有个朋友在附近开了间私房菜餐厅,已经提前预定了包间。
“我这边好了,你先去点菜。”
步出一楼电梯时,一对男女从她身边经过,看年龄像是父女。
然而下一秒,女生却挽着男人,嗲声嗲气道:“亲爱的,这次走秀的机会真轮得到我吗?”
“放心吧,你只要抱好我这个大腿,别说这次,以后的大秀都少不了你。”
今晚的庄邵,显然已经给她下了最后的通牒。
一个月的考虑时间,看起来是极大的让步,但她知道,她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
脑子里莫名浮现陈可可的那句玩笑话——
让她找个更厉害的大佬抱大腿,这样就能甩掉庄邵。
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这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罢了。
太阳穴还在胀痛,她决定先把这件事放下。
走出会所,晚风拂过,她打了个喷嚏。
怕真的再烧起来,她从包里拿出一件真丝白衬衫,罩在身上。
衬衫宽松,下摆没扣,被她左右交缠着,在胸前随意打了个结。
她点开定位,查看了下餐厅的导航。
步行过去只要几分钟,确定好线路后,她探查着周遭的环境,从包里摸出一顶渔夫帽。
虽然她这大半年都在剧组拍戏,没曝光没热度,没什么被跟踪的价值,但舆论环境太差,凡事还是得小心。
会所门口,几扇棕榈阔叶,在夜风中,忽开,忽合。
她将帽檐往下一拉,视线朝右手边看去,透过棕榈树的罅隙,忽然一顿。
右侧的街角处,停了辆熟悉的黑色跑车。
车前,陆祁溟长身玉立,偏头点一支烟,毫不避讳地望着她。
她怔在了原地。
她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对方是在等她,只是,那条街窄小,又是通往餐厅的必经之路。
这就意味着,她要过去,必然得从这个男人的面前经过。
犹豫片刻,她缓步走了过去。
华灯初上,雨已停,夜风潮湿。
她走进霓虹里,一步一步,脚步极慢地走着,男人却始终立在那里没动。
两人的距离渐渐拉近。
几乎并肩。
她没停下。
路过了他。
她没想过要跟他打招呼。
出了会所,便不再是工作的范畴,况且,她也不想被认为是在跟投资人套近乎。
然而,擦肩而过那一瞬,却听见他开了口。
“酒量这么差,还敢进这个行业。”
熟悉的低音炮,狂妄自大的语气,随着夜风,淡淡萦绕在耳后。
她顿下脚步,没侧身去看他,目光依然直视着前方,语气四平八稳。
“演员靠的是演技,不是酒量。”
“演技?”
男人语带嘲讽,缓缓走到她面前,高大身影瞬间遮住了她前方的光。
“你倒是提醒我了。”
陆祁溟垂眸看她,目色冷戾,“当年,你就是靠着这双勾人又天真的眼睛,把我给骗了的。”
让他以为,她是爱他的。
听见这句陈年指控,梁舒音也没生气。
她微微仰头,直视着眼前压迫感极强的男人,“所以陆祁溟,你还在恨我吗?”
这是今晚,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而对面的男人却是微怔了下。
没有爱,哪来的恨。
承认了恨,也变相承认了,他还爱她。
陆祁溟将那支烟捏在指尖,偏头扫了眼街边的霓虹,而后食指轻点在烟上。
“梁舒音,你想多了。”
他转回视线,垂眸睨她,“我说过了,你对我而言,不过是赚钱的工具。”
男人唇角微弯,眸光戏谑,“工具,既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别人。”
梁舒音望着他,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那就好。”
不爱。
不恨。
不需要再有交集。
她绕开了他,打算离开。
然而,刚走了没几步,手腕忽然被人用力拽住。
一阵天旋地转。
她被他压在了路边,那堵蔷薇盛放的墙上。
后背的撞击,让她吃痛皱眉,仰头跟他对峙时,却并不慌张。
“陆祁溟,你到底想干什么?”
被他握住的那只手腕,实在太过纤细,仿佛稍微用力,就会被折断。
陆祁溟松了手,双手撑在她两侧,漆黑深眸紧紧攫掠着她。
“什么叫‘那就好’?”
她看着他,没吭声。
男人一瞬不移的眸色,如夜色一样深浓。半晌后,他压低嗓音,从胸腔深处滚出一句话。
“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回头看我?”
他说的是刚才,她擦肩而过时,目不斜视的冷淡模样。
又或者,是其他。
梁舒音睫毛微颤。
满墙的蔷薇在她身后盛放,大簇大簇,浓烈的红。
她坠入这片热烈中,声音却清清冷冷,像飘浮在夜色中的冰碴子。
“你说过的,谁回头,谁是孙子。”
她不觉得他这样的质问,是想跟她旧情复燃,毫无疑问,他是在报复。
报复她当年甩了他,报复她的不辞而别。
陆祁溟低笑一声,再熟悉不过的那种笑,从胸腔深处闷出。
不怀好意的,带着风雨欲来的架势。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忽然伸手,暴力扯下她的外套。
衬衫在胸前打的结散掉,宽大的衬衫在男人强势的力道下,褪到了她的臂弯。
他握着她手腕,用力一拽,她被迫撞进了他怀里。
淡淡的烟草味萦绕在鼻息,她的额头贴在了他的心跳上。
还没反应过来,男人粗糙滚烫的指腹,已经落在了她右肩上。
陆祁溟盯着她肩骨上的蝴蝶,指尖轻触,描摹勾勒着蝶翼的轮廓。
半晌,附耳过来,语气似恐吓似威胁。
“梁舒音,我也说过,蝴蝶飞不过沧海。”
像被咒语击中。
她脑子里“轰”地一声,记忆的阀门瞬间被击碎。
梁舒音骤然记起了那年的往事。
记起了水雾氤氲的浴室里,炙热忘我的缠绵。
那次,他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她提了分手。
起因是她的杂志出来,他觉得太露骨了,两人大吵一架,她生气离开,去找陈可可喝酒。
他寻到她时,她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跟他耍起了酒疯,要让他背着自己回家。
他的膝盖本就旧伤复发,又因为那晚背她,隐隐有些骨裂的趋势。
但不管司机怎么劝,他都没放她下来。
那条路,他背着她走了一个多小时,硬生生扛到了终点。
第二天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他的床上,气未消,作势便要离开。
他不让她走,两人争执中,她不小心往他膝盖踹了一脚。
那一脚很重,痛得他冒了汗,她心里一慌,立刻替他查看伤口,这才知道他旧伤复发的事。
岂料,这个男人狡猾至极,趁她心软懊恼时,扣住了她。
所有的戾气,在他温柔缱绻的吻中消散。
后来,氤氲的浴室中,他将她抵在玻璃上。
任她如何求饶,他都不放过她。
“以后还拍这种杂志吗?”
他反手掐着她下巴,没停下来,用实际行动告诉她后果的严重性。
“不..嗯..拍了。”
直到她几乎虚脱,他才肯罢休。
却也没放开她,而是用指腹温柔地抚摸着她右肩下,那只为他而纹的蝶,问她。
“你知道陆祁溟的‘溟’是什么意思吗?”
水雾模糊了浴室。
旖旎后,她被他搂着,半闭着眼,嗓音支离破碎。
“什...么?”
他将唇贴到她肩骨的蝶上,“大海。”
“蝴蝶飞不过沧海,梁舒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