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身上所有锥心刺骨的疼痛都烟消云散,江迟暮直愣愣看着面前这张与自己足有七八分像的面孔,他在梦境中不知道见了多少遍。
明明是许多年前的记忆,可女人的容貌却丝毫没有随着岁月流逝,美的如同壁画一般,带着些大漠烟尘的冷,一眼就能将人席卷其中。
这下他再傻也知道面前的是谁了,只是那个称呼他实在叫不出口。
“多谢阁下相救,可否请教您的名讳?”
女人并未理会他的话,语气有淡淡嘲讽,“救你?”
“一个玄枵人,居然被这种东西控制……若你真能被这东西杀掉,那才是贻笑大方。”
她转身离去前冷冷瞥了他一眼,“你要见参商?他在塔上。”
江迟暮站在满地命线碎屑中,看着女人远去的背影,有些头疼。
看来自己这名义上的娘对自己的意见大的很,别说是打听消息了,自与她多说几句话都难……
不过江迟暮很乐观,既然见到人了,那距离找到答案一定不远了,正巧可以在参商那里问问他娘的消息。
直到女人的气息彻底消散,如同普通丝线的命线才瑟瑟发抖着从地上飘起来,面对眼前香饽饽般的江迟暮依旧很垂涎,可却再也不敢造次了,灰溜溜的成群结队朝着合欢树飞回去。
数千根命线,断的只剩两三根,其他都变成了碎屑,跑路的样子怎么看怎么狼狈,因此他们也没注意到一个同类正惊慌失措的在人类的手中挣扎,却怎么也逃脱不开。
江迟暮捏紧手心的命线,细细打量。
这是根只有小拇指长的碎屑,比起其他命线,格外迟钝,所以才会被江迟暮抓住。
经过一番拼命挣扎,在发现自己在做无用功后,它突然如同蔫了的黄花菜,瘫软在江迟暮手上,一副爱咋样咋样,要命一条的摆烂样。
江迟暮愣了愣,戳了它一下。
命线突然暴躁的抖动起来,缠在江迟暮的手指上,一副没事别戳老子的样子。
尽管刚刚他还被数千根命线缠的命在旦夕,可江迟暮心中对命线的恐惧突然就消减许多,或许也因为女人离开前那句话。
如果没理解错,她的意思不仅是觉得自己菜,话里话外更透漏着命线不会伤害他,尤其是不会伤害玄枵人。
虽然那些命线钻进他身体,缠住骨头差点把他勒死,可万一……那只是人家打招呼的方式呢?
江迟暮抽了抽嘴角,忽略掉这条,转而思考起这些命线为什么不会伤害玄枵人,最大的可能是……
他们与玄枵有关联,或者……他们就是玄枵人?
联系起乌枭曾告诉他,魇是死去玄枵人的怨气,而这些命线与魇共生,他几乎能够确信,这些命线就是死去的玄枵人所化,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如此狂躁不安,还追着自己不放。
他抬起手,看着静静蜷在他食指上的命线,鲜艳的就像一个指环,丝毫看不出生命迹象。
他晃了晃食指,轻声问:“你是玄枵人?”
命线死气沉沉,一动不动。
江迟暮掐破指尖逼出一滴鲜血,他的伤口愈合速度又加快了,方才被刺的千疮百孔的身体,现在已经看不出一点伤痕,指尖这点伤更是血挤出一半就消失无踪。
“嘬嘬嘬。”
他像逗弄小狗一般晃了晃指尖的鲜血,命线突然抖动起来,抬起头来。
“先回答我再给你。”
“你和那些同类都是玄枵人吗?”
命线顶端散发出点点红光,用力点头,然后迫不及待的扑过去,想要汲取这来之不易的养分,没想到江迟暮又把手指拿远了些。
“还有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要攻击我?”
命线委屈的光亮都暗淡了,过了半天才思考起江迟暮的问题,然后摇了摇头,整条线垂头耷脑起来。
“……”江迟暮莫名从中看出几分迷茫。
难不成他们的行为真的不是攻击?
他问:“你会写字吗?把你们追我的原因写在我手心。”
命线用力点了点头,然后飞到江迟暮手心中央写了个鬼画符,江迟暮左看右看楞没看出这是什么字,过了半天才想到,这字体倒是有点像林知酒给他讲过的古波斯文。
……他到忘了,玄枵早都灭国了,这些人只会用一种文字。
这下也无法交流了,江迟暮只得将那个字记下,然后把血喂给命线,那条细小的命线一头扎进血里,没过几秒就将血液喝的干干净净,然后一屁股躺在江迟暮手心,还抽搐了一下,像是在打嗝。
江迟暮怎么看都觉得……这东西长胖了,还变长了一点?
他抓起明显的两头拽了拽,发现这不是错觉,命线不悦的抖了抖,一头钻到他手指上,又变成了一副安静的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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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迟暮慢慢停下脚步,看着面前浓魇纵横的黑塔,感到一种从心底翻出的抵触,可他最终还是忍着不适进去了。
塔内的环境比起塔外好不到哪去,甚至更为凋敝破败,黑铁塔身散发着浓浓的腐朽气味。
更离奇的是,塔里居然有好几只鸡在四处溜达,地上有些干裂发霉的馒头饼子,还有些烂的只剩下果核的瓜果,日子久些的甚至发了芽,或许因为现成的肥料,长的还挺茂盛。
江迟暮突然就想起……寒星寺的僧人似乎常常给天星台上供,这些东西说不定就是他们的手笔,只是参商没有打扫,才变成了这幅模样。
他硬着头皮绕开地上的东西朝里走,十分怕见到参商躺在地上的场景。
好在他在塔的最深处看到了唯一一个家具,不……那也不是家具,看样子更像一个佛台,只是显然已许久没人修缮,破旧腐朽的镀金大佛面朝下倒在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白发青衣的人。
参商的两条长腿委委屈屈的缩在佛台上,头垂在膝上,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是睡得很熟,身上没有伤口与血迹,像是已经完全治愈了。
江迟暮的眼睛莫名有些热,他就知道参商不会死。
他慢慢走到参商面前,温柔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醒醒,我来看你了。”
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如此亲近的接近他,江迟暮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很软很顺,体温更是与常人无异,十分温暖。
神祇也会有温度吗?
他有些惊奇,又捏了捏参商的耳朵,还凑近看了看他的睫毛,与发色一样也是白色接近透明,几乎很难分辨。
或许是离的太近,参商终于醒了,不过是惊醒。
一只大公鸡从他怀中碰出来,飘落一地鸡毛,嘎嘎叫着跑远,参商熟睡未醒的眼神从迷茫转到警惕,礼貌又疑惑的问道:“……你是谁?”
江迟暮刚刚挂在脸上的笑,突然僵住了。
他细细看着参商的眼神,有迷惑,有警惕,也有疏离,却找不出半点戏谑与玩闹。
他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了,连发声都困难,过了许久才艰难开口:“你……不记得我了?”
“记得你?”参商歪了歪头,一片飞在空中的鸡毛正巧落到他头顶,他上下打量着江迟暮,一脸迷茫,“你是谁?我该记得你吗?”
江迟暮心口一片冰凉,死死掐住手心,才没让自己失控。
他慢慢垂下眼,低声道:“我是……你的信徒,我来供奉你。”
参商愣了愣,他像是终于想起了自己神祇的身份,拍了拍自己沾着鸡毛的衣服,念了声咒,他就凭空漂浮到佛台上,颜色浅淡的瞳孔空明又神圣,如一尊雕像。
他淡淡垂眼,就像一位俯瞰人间的冷淡神祇,不带一丝感情的看着江迟暮,声音空灵。
“吾的信徒,你所求何事?”
江迟暮抬眼望着他,虽然参商现在脑袋顶上插着根鸡毛的样子很好笑,可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过了半晌他才垂下头,轻声问:“我想问问星官大人的伤势如何了?”
参商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然后迅速回归平静,“什么伤?吾从未受过伤。”
他不仅失去了与自己相处的记忆,就连自己受过的伤都不记得了。
江迟暮曾见过他心口滴血的样子,他没有碧玉奴那样的愈合力,按他们分别时他半身血肉已碎,心口又被开了两个洞的样子,那些怎么也不会让他毫无印象,唯一的解释是……有人为他医好了伤,还抽走了他的记忆。
难道是他娘?他一定要找她问个明白。
“你再问吾其他问题吧。”参商淡淡开口。
江迟暮吐了口气,眼中忽然带了笑,“那我想问问星官大人为什么要抱着公鸡睡觉?”
参商尴尬的差点飘不起来了。
他咳了几声,佯怒道:“本神的事,岂是一个小小凡人能好奇的!”
不过他很快就回答道:“昨日下了雨,那只鸡长的强壮,抱着暖和。”
说完这些,他耳朵都红了,绷紧面孔道:“吾的时间很珍贵,莫要浪费时间,快些把你真正要问的事情说出来。”
江迟暮点了点头,“我确实有不解,玄枵国的文字我看不懂,还请星官大人为我解答。”
这终于是一个正经且有难度的请求了,参商的面容一下严肃起来,沉声道:“你写给我看。”
江迟暮在他手心写下刚刚命线写给他的那个字。
参商显然愣了愣。
“这并非玄枵日常所用的文字,而是玄枵祭神的祭文,我也已许久未见了。”
他凝眸,怀念的看着自己手掌,像是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中。
“这个字是……”
“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