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灯火下,楚宁安晃了晃被灼伤的指尖,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那道灼伤红痕渐渐变淡,隐在了白皙的皮肤下。
他若有所思,忽而朝房顶黑暗的角落看去。
缩在黑暗里的江迟暮不敢呼吸,捂紧了嘴,好在楚宁安很快便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阁门嘎吱一声关上,江迟暮长喘一口气,不可置信道:“为什么……楚宁安会在这里?”
参商依旧很懵,“你问我?我不知道啊。”
江迟暮问的其实是自己,他睁大眼,满目迷茫。
楚宁安自出府后,便忙的不行,因此江迟暮醒来时没见到他并没觉得惊讶,只想他是被官衙的人叫走了。
可楚宁安却出现在这里,他烧的那本册子,正是江迟暮刚刚看过的那本,难不成他知道他们在查这件事?
不,绝不可能。
从他和参商起意,到进入翰林院,不过花了一盏茶,楚宁安就算用最快的马,也不能立即赶到,更别说知道江迟暮要查的是什么,还准确毁掉。
唯一的答案是,楚宁安也在查这件事,他还想掩盖一些事。
“……”
江迟暮这下更纠结了,抓着脑袋,这有什么可隐瞒的吗?
参商看他这么纠结,连忙出谋划策,“你看,我们刚要查什么,楚宁安就来捣乱,我就说他是个坏人!你现在跟我走还来得及,再晚事情就真的不由我控制了。”
江迟暮没想到他还没放弃带着自己私奔的念头呢,一下子满是阴谋的脑袋就被打乱了,哭笑不得的摆手。
“算了,他虽然把册子烧了,可我刚刚已看过了,确实是你算出我们八字相合,还亲自挑了良辰吉日,很多细节都写的很真实,不像皇帝自己杜撰的,更何况当时去了许多官员,他们总不能捏造……”
参商怔怔道:“可我真不记得此事了,难不成当时我在梦游……”
“或许是,有人冒充你。”
江迟暮目光沉重,虽然这个选项听起来很离谱,但结合一切,居然是最有可能的。毕竟参商一年四季都不见外人,若有人能做好外表伪装,就算言行有些许纰漏,也不会让人起疑。
他抓着参商,认真道:“你认真想想,是否有那么个人,能够模仿你的外表,只要有七八分像就足够了,这人一定与你有些关联,说不定是你的族人,或者与你相同的……
江迟暮说不清参商是神仙还是妖怪,选择跳过这个话题。
参商迅速反驳,“我没有族人,我是……咳咳,总之我是独一无二的!”
”至于仿冒,本国师这种美貌,这种飘飘欲仙的姿态,你看像是谁能模仿的吗……咦……等等……”
参商突然晃了晃脑袋,眼神发懵,“我……我……”
江迟暮以为他想到什么,精神一震,“什么?!”
参商双眼发直,“我……困……了……天要亮了。”
江迟暮抬头,才发现天边有点点霞光撕裂夜幕,看起来不久后,就要日出了,参商的眼睛慢慢闭起来,不知是困了还是躲避光线,整个人都像是突然“死”了一般,沉寂下去。
“我得回去了……”他朝着江迟暮摆了摆手,便轻飘飘的朝着屋外飘去,直接把江迟暮丢下了。
“诶?等等啊……”
江迟暮喊他,他却像是没听见一般,转眼就没了人影。
“……”
江迟暮靠在阁门上,神情若有所思,虽然参商天一亮就要睡觉,可他总觉得这次的时机太巧合了,参商正巧想起了什么,天就亮了,有这么巧的事?
但他现在也无可奈何,更何况,还有个更麻烦的人让他心烦意乱。
楚宁安。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绝对有事瞒着自己!
江迟暮打定决心,今天回去就要找楚宁安问个清楚。
眼看着外面公鸡打鸣,天光渐渐亮起来,不久后,就会有人来点卯上衙了。
好在江迟暮还挂着个翰林的虚衔,贸然出现在这里也不会有人起疑,江迟暮趁巡卫从门口离开,找了间偏僻无人的书阁,闭着眼眯了会,打算等翰林院的人都来了,就找个机会混出去。
可或许是这一晚事情太多,江迟暮一闭眼就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外面已是天光大亮,还有些吵嚷,人声喧嚣的能掀翻天花板。
江迟暮心里一紧,难不成是有人发现起居注被烧了,在抓人?
他将门打开个缝儿,才发现吵闹声离他很远,应当是有其他的事,才松了口气,暗搓搓沿着墙根朝外溜。
翰林院大堂里,或许是第一次站了这么多人,就连许多骨头腐朽,说话都不利索的老大人都重新坐到了堂中。
可主角却是个十分稚嫩的年轻人,穿着身新制的长衫,手里拿着折扇,称得上文质彬彬。
穿着翰林长衫的中年人掳了掳胡子,朝着几位老大人行了个礼,“张大人,王大人,此人便是京中近日声名鹊起的文坛新秀,王傲天。今日正巧趁着引荐此人的机会,众人以诗会友,真是件妙事……”
……
江迟暮本来都打算从侧门溜了,可终究耐不过好奇,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让一群文绉绉的人吵成这样,还是绕了回去。
没想到,见到的却是这副场景。
许多穿着官袍的人怒发冲冠,吵得帽子都掉了,还有几个老大人坐在椅子上,被周围的人按着人中,许多人拖着官袍跑来跑去,一副天塌了的模样。
这些人之中,好像还跪着个人。
江迟暮看热闹的心更盛,又走近了些,才发现那张不可置信,痛哭流涕的脸无比熟悉,不正是他的老熟人,王傲天吗?
江迟暮脑子里一下就冒出他前些日子塞到翰林院的那本诗集,他还想着这么久怎么还没人发现,看来终于是暴露了,这暴露的场合还有点巧呢?
不过出于某些原因,江迟暮没打算让王傲天看到自己,他找了个隐蔽的角落,看了会儿热闹,就打算悄悄离开了。
一扭头,却对上一张许久未见的脸,温文尔雅,青袍袖子挽着,露出一截清瘦有力的腕,白皙的手上捏着本书,像是书看到一半,被声音吵得出来看看。
对上江迟暮的目光,他像是有些惊喜,正了正衣冠,朝他行礼,“江兄,许久不见。”
居然是林知酒。
江迟暮上下打量他一番,看到他微微泛白的袖角,和沾着灰尘的下摆,靴子上还沾着泥,也不知是怎么搞上去的。
显然,他这些日子过得不算太好,原因估计与之前一样,依旧是所谓的名不副实,有人比他更适合当这个状元。
不过现在……就不一定了。
江迟暮指了指人群聚集处,挑眉,“你不去看看?解解气?”
林知酒轻轻摇头,“与林某有何关系?林某只是听闻门外喧哗,来看看是否出了什么事。既然是这种小事,自然不必在意。”
他唇角微微勾起,“倒是江兄,今日是特地前来看热闹的?”
江迟暮望着那双淡泊平静的眼,居然产生几分被看透的感觉,像是他早已知道这件事是出自他手,不过林知酒既然没有问,他自然是安心装傻,摇头道:“没,我也是偶然路过。”
林知酒轻轻颔首,笑道:“这不是罢了。”
江迟暮目光突然瞄到他手里那本书,看着那些熟悉的鬼画符,脑子突然热了一下。
他想起来了,他曾在之前的梦境里见过原身的娘读一本书,书上的文字看着十分熟悉,就是他曾见过林知酒读过的鬼画符!
他扯着林知酒的袖子,热络道:“林兄,我有件私事想问你,你带我去你办事的地方吧,最好人少些!”
林知酒便又带着他来了上次晒书的那个偏僻院子,依旧十分冷清,不过比起上次院里都是书,这次院里却摆着一个个……花盆?
江迟暮目光怪异的看着林知酒一回院子,就宝贝似的弯下身子,用手拨弄泥土,又撒了些水,十分温柔的摸了摸盆内娇弱的新芽,青绿色的小芽在他指尖羞怯的合拢叶子,轻轻点头。
“……你这是,在翰林院种上田了?”他艰难道,他现在算是知道为啥林知酒鞋子上会有泥了,也明白为啥他在翰林院混了好几个月,依旧没人与他交好,周围冷清。
一群读书人,怎么可能会与一个种田的为伍。
林知酒像是终于想起他了,把头从他的宝贝芽儿上抬起来,拿了干净布子擦手,微笑道:“并非,只是这些新苗还在实验阶段,离不得人,我便移植了几颗带在身边观察,让江兄见笑了。”
江迟暮听他的说辞,总感觉他家里像是种着一片田,不然满满一院子的苗,为什么在他口中只是寥寥“几颗”?
可京城寸土寸金,若他没记错,林知酒生活也不算富裕,甚至有些窘迫,还租住在一间小房子里,他哪来的地方种田?
“上次你说你喜欢农学,没想到居然这么……”
江迟暮目光复杂,说是痴迷都轻了,堪称是走火入魔,怪不得他亲爹都要和他断绝关系。
林知酒摇头,看着黑泥上娇弱的绿苗,“并非喜欢,只是今冬大雪,京郊许多百姓的庄稼都被冻垮了。我正巧在书里读到关外有种抗寒的粮食种子,便托人带来,自己种种看。若是成了,自然是好事一件,若不成,也只当是陶冶情操了。”
他说的风轻云淡,可江迟暮却听得内心复杂,他穿越之初也曾从关外买葡萄,知道花费极大,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
林知酒日子艰难成这样,要从关外运种子,可不是一句话便能促成的,其中艰辛,怕是不能为外人道,可却被他说的轻若鸿毛。
准确意义上,这是他在古代见到第一个心怀大义之人,这种精神境界他只在书里见过,不知甩了他多少条街,让他从心底产生一种敬佩之感。
江迟暮的语气不自觉郑重了许多,“多谢你,如果遇到困难,可以来长安王府找我,能帮的我都会帮。”
林知酒愣了愣,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拱手躬身,“多谢江兄。”
这礼江迟暮可受不起,连忙将人扶起来了,他没忘记正事,指着那本波斯文的书,“我今日想问的与这有关。我记得你说过,这叫波斯文,我想知道如今使用这些文字的国家有哪些?”
林知酒愣了愣,不清楚他为何突然对这些感兴趣了,但还是回答道:“没错,这的确叫波斯文,如今在关外流通……不过上次江兄看到的那本书,写的是古波斯文,已在百年前灭绝,如今无人使用了,这两者虽然出于同脉,可细节多有不同,我如今也在研究。”
江迟暮急道,“上次那本书还在此处吗?你拿出来我看看。”
林知酒看他如此认真,一时也有些凝重,很快便从书堆里泛出一本古老破旧的书,正是上次他看的那本。
“你瞧,两种文字虽有相似之处,可字形不同,语法更是截然相反。古波斯语形制复杂,初学者难以看懂,因此随着唯一使用这种语言的古国灭绝,这些文字也‘死’了,现在只在一些书册中有记载。”
江迟暮看着密密麻麻的楔形文字就眼晕,但照着林知酒的话语仔细观察,不难看出两者确实有不小的区别,他更是确定,之前曾在他娘那看到的书上的文字,就是古波斯语没错。
他眼神一下亮了。
“你说只有一个古国使用这种文字,那古国叫什么名字?”
林知酒愣了愣,然后用指尖摩挲那本旧书封皮上的文字,低声道:“玄枵。”
梦里,女人哭泣绝望的声音接踵而至。
她口中的家乡,正名为……
——玄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