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那什么,爱过

1

我牵着小伊回到“红唇”网吧,这帮孙子正忙着炸坦克,吵吵嚷嚷完全没有发现我们俩就站在他们身后。一局打完,魏星、许宁这边的坦克被老二、鲍哥和小马炸得万劫不复,魏星用地道的长沙话大骂了一句:“娘里的咧!”回头冲老板喊道:“老板,拿瓶可乐!”接着,用鼠标点开继续游戏的按钮,“再来!”……五秒钟之后,他再次扭过头来,双目圆睁瞪着我,以及被我搂在怀里笑而不语的小伊,一副活见鬼的表情,“方鹏!你这也太快了吧?”兄弟们闻声纷纷回头,呛水的呛水,噎槟榔的噎槟榔,缓过来就是一片“我靠”之声……

“文明点儿都!”我示意大家安静,“来,喊嫂子。”

“滚!”鲍哥腾地站了起来,“方鹏,现在你是我们的妹夫了!”

“对!”许宁跟着站了起来,“妹夫,How do you do!‘豪都’You do啊!”

“对对对,‘豪都’You do!‘豪都’You do!……”他奶奶的,一帮馋鬼。

2

关于谈恋爱这件事,从来都没有人教过我们,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我们只能自学成才。尤其是我,自小接受我爸方处长的严厉管教,能接触到有关恋爱的书籍以及影视剧不仅数量有限,而且异常幼稚和做作。以至于中学时代,我对恋爱生活最浪漫的幻想,就是和我暗恋的对象在公园的小树林里追逐,姑娘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丫不断地变换路径,时而急刹时而折返,我就这么傻X地跟在她身后屁颠屁颠地追,竟然一直都没有撞在树上。回忆我这段懵懂的岁月,实在是一件很羞耻的事,可当年我叼着圆珠笔幻想着这幅画面,觉得真他娘的浪漫死了。

上了大学,谈了恋爱,和陈陈的那段恋情,让我逐渐了解有女朋友以后,生活会发生哪些真实的变化。可我并不确定这些变化是否具有普遍性,小伊和陈陈似乎是挺不一样的两个女孩,比如小伊在夏天穿的裙子,通常比陈陈的短一半,所以我并不太确定那些我曾经用来讨好陈陈的小花招,是不是可以让柯依伊同学觉得欢喜,如果不能,我还可以做些什么?……这对于20岁的我来说,可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以至于我思考了一夜,竟然失眠了。

第二天7点,我肿着俩大眼泡去做早操,脑子里还在纠结着ABC三个计划,结果出门迎面就看到柯依伊同学正站在晨光中向我微笑,就是《东京爱情故事》里赤名莉香对着永尾完治的那种微笑:“方鹏!”

我浑身一个激灵,感觉被巫师施了魔法,原地满血复活。我把双手插进裤兜,相当潇洒地走到小伊面前,“哎哟,这位姑娘很眼熟啊!”

“呀,你怎么都睡肿了?”

“肿了?”

“眼泡!”小伊很得意地笑着,“哎哟喂,再激动也别不睡觉啊。”

“都是让思念憋的。”

“还说呢,昨晚回去也不知道打个电话给我,我等得都睡着了。”

“这个……”

“哎,你做操吗?”

“做!”

“那走吧!”小伊把我的胳膊一挽,往操场去了。

我俩挽在一起在操场上晃了一圈,等于向社会各界宣告我俩已经正式勾搭在一起了。我听见操场上一片心碎落的声音,尤其是跳跃运动的时候,噼里啪啦地满地都是。

3

做完操,我冲出去买了四张肉饼,我两张,她两张。我们一边啃着肉饼一边往一教走,到她教室门口,我刚准备进,她转身停住了,“喂,这是我教室!你要陪我上课?”

“嗯!”我点点头。

“不要啦……”小伊同学伸手把我往外推,“你去上你的课啦,中午我们一起吃饭!”

好吧,一起吃饭,一起自习,和小伊在一起之后,我又回到了近似和陈陈谈恋爱时的日子。几乎和一年前一模一样,我还是会睡到没谱的时间才起床,那时候小伊已经上了一两节课了。她也一样会占两个座位,我要是不去上网,就会去她的班上陪她上课。中午我们会一起吃饭,有的时候还会喊上许宁、刘萌萌他们一起。我还是每天傍晚去操场踢球,小伊也开始在我踢球的时候,一直坐在操场边上陪我,只是她来的时候不会带着单词书,她只是乖乖地坐在那里看我踢,不管我那天踢得多好或者多臭,除非我进球了,她会跳起来鼓掌,大多数时候,她就那么乖乖地坐着,也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就那么一直注视着我。刚开始的时候,我会努力表现,想在她面前做出很牛X的样子,但结果常常是事与愿违,越踢越急,时不时还摔个屁墩儿或者狗吃屎。每到这时候,小伊就会很紧张地站起来,走到边线附近,看我有没有怎样。我承认我喜欢她这么关心我,但我不能总用狗吃屎来讨人心疼,所以我努力刻意地不去想她,安心踢球。半个月以后,我终于可以做到踢球的时候,小伊在与不在一个样了。

现在想来,这真是让人沮丧。我和小伊的绝大多数回忆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没有私奔,没有殉情,没有爱到山崩地裂,没有爱得鬼哭狼嚎,我们就是在一起吃饭、自习、看电影、逛商场,在校园里游荡、在拥抱时放空……这些事情在这之前,我几乎都和陈陈一起做过,在这之后,我也和之后的女朋友做过,似乎爱情就该是得到之前的相互吸引和你争我夺,或者失去之后的无尽思念和悔不当初。而当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一个一个循环往复简简单单的日子而已,彼此习惯,彼此无视,直到有危机产生,或者分道扬镳,才会意识到我和你之间,原来如此欣赏和在意。

是的,当我现在说我爱你,小伊,是因为我陷入无尽的忏悔之中无法自拔。

是我发现,原来你曾对我那么好,而当时我却毫无意识,轻易地把你丢了。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我们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誓言,你都当了真,而我,没有。

4

三天后,我在第一师范对面一家叫“人民公社大食堂”的饭店摆了一桌,花了大几百块,不是“豪都”不好,但毕竟那里是我和陈陈摆“喜宴”的陈年旧地,不适合一对新人。出席方鹏、柯依伊牵手成功宴的有:许宁、刘萌萌夫妇,鲍哥、徐徐夫妇,小马、齐娜夫妇,以及魏星和老二,王佳和张倩。参加这场饭局的名单完全可以验证我之前关于“大二是恋爱频发期”的观点,你看我们这帮人已经基本完成了从一堆一堆到一对一对的进化,而且老二、王佳还在暧昧着,真正光杆的只有魏星和张倩。这俩人彼此不来电、互相瞧不上,于是把满腔荷尔蒙化作食欲,尤其是魏星,都快扑到盘子上了。还不到半个小时,一桌鸡鱼肉蛋虾就只剩下盘碗碟盆勺,再舔舔就能接着用了,我不得不招呼服务员把所有菜按原样再来一份。

小伊拦着我,“啊?不用再来一份吧,吃得完吗?”

“够吃就不错了,”我指着魏星,“你问他吃早饭了没?”

“没。”魏星咧着嘴笑得特别开心,“别瞪我,他们都没吃早饭!鲍哥昨晚都没吃!”

“扯呢!”鲍哥正在擦嘴,把餐巾纸揉成一团就丢了过去!

“没吃你吃啊,还有红辣椒青辣椒洋葱蒜苗……”小伊指着盘子里星星点点的配菜。

“等下一轮,等下一轮……”魏星举起啤酒,“啧啧,多好的媳妇啊,还没过门呢就这么顾家……来来来,祝福方鹏、小伊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早生贵子啊!”

“早生贵子,早生贵子!”一桌人纷纷应和。

我搂着小伊站起来,和兄弟们一一碰杯,一饮而尽,然后偷偷在她的腰上捏了一下。小伊回头笑盈盈地看着我,脸都红透了,伸手也在我腰上来了这么一下。我一丁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被嘴里的啤酒呛得半天喘不上气来。

柯依伊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两个字概括,就是“大气”。毕竟是皇城根儿下长大的姑娘,大眼睛,大高个儿,大瓜子脸,一副格格相,爱起人来轰轰烈烈,撒起娇来也不藏着掖着,经常走着走着吧唧就亲我一口,然后该干吗干吗,若无其事。此外,她心善、顾家、温柔、爱笑,但口无遮拦,还有点儿小自恋,时不时对着镜子赞美自己给我听:“哎哟,我这俩大长腿哎。”小伊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宽无脑,对一切人情世故都琢磨不明白,在入学的一年多里,柯依伊同学干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她们班上的一对情侣已经分手并各有新欢,而小伊却抱着一颗赤子之心,作死地撺掇人家复合,结果自然是两面没落好。小伊是这么跟我解释的:“他们从大一就在一起,是多好的一对啊,他俩分手了,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当然,缺心眼儿也有缺心眼儿的好处,我很快就发现,作为柯依伊的男朋友,我讲什么,她就信什么,我曾经跟她说,青岛的海滩上到处都是刺豚,她竟然信了,还写信给她在青岛念书的高中同学,提醒人家不要光脚去踏浪……

我们男生把柯依伊这类女孩统称为“白纸”,白纸的含义之一是单纯、没心机;含义之二是脑组织简单,部分脑神经缺失。在金融学院非官方排行榜中,柯依伊名列2000级“白纸”排行榜首位。

我的女朋友是金融学院头号“白纸”,对于这事吧,我感到非常骄傲!

5

在我和柯依伊的蜜月时期,我的兄弟们是这么过的——

完美先生许宁,三天两头约刘萌萌去市区吃饭,从麦当劳的鸡翅吃到塔克堡的牛排,吃完回来就到BBS上发一篇辞藻华丽的抒情文章,发完了就喊刘萌萌上网去看。据说刘萌萌每次看完了都会热泪盈眶,对许宁的爱意与日俱增,恨不得“把每天当作是末日来相爱”,小姑娘整天处于一种可以随时殉情去了的精神状态。兄弟们对许宁这“扇一巴掌补一枪”的爱情攻势啧啧称奇,赞不绝口。

东北小伙儿鲍哥,他和徐徐虽然早就出了蜜月,但依然如胶似漆,他们交流感情的方式除了身体上的“让我取暖”以外,就是互相赠送小礼物。鲍哥几乎每天都要去学校门口那个叫“花季雨季”的礼品店消费,什么耳环、吊坠就不说了,他还买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儿,比如一只身穿袈裟、双手合十、远看和唐僧一模一样的唐老鸭,只要稍有震动,唐老鸭的脖子就会前后摆动,如果插两节5号电池,底座还会有一排小灯闪烁,并且发出《茉莉花》的音乐。

足球小将小马,给他青梅竹马的发妻齐娜买了一条小博美狗,买回来的时候金黄金黄的,后来越养越白,再后来越养越灰。虽然小家伙不断挑战我们的审美底限,但齐娜仍然对它爱不释手,给小狗吃的用的都不低于她对马海波的饲养标准。小博美的名字叫“小乖”,其实淫荡得要死,前街一带的母狗没少被它糟蹋,小马为小乖的事经常低三下四地去跟其他狗主人道歉。后来小乖睡觉的时候,被小马不小心踩断了一条腿,光看病就花了好几百块。当然,小马因为被小乖狠狠咬了一口,打狂犬疫苗什么的,也没少花钱。

花花公子魏星,一个礼拜交了两个女友,一个本校的,一个外校的。这两个女人都深爱着魏星,而爱的表现形式都是想和魏星一起共进晚餐。所以魏星常常先陪着本校的女友在学校门前的小饭馆吃一顿,再以各种理由脱身,打车赶到另一个学校,再陪那位女友吃一顿。约会的餐饮水平从来都是高标准严要求的,丫穷得连牛仔裤都卖了。

这就是我们的恋爱生活,虽然形式略有不同,但统一的精神层面档次不高,经济层面开销不小。谈恋爱绝对是一件烧钱的事,在2001年的最后一个月里,我们几个男生都陷入了经济危机,连“千年单身”的老二,都被我们借钱借到捉襟见肘。兄弟们除了约会时的打肿脸充胖子以外,个人的生活水平每况愈下,每餐基本除了炒粉就是炒饭,最艰难的日子里,甚至买炒饭都要跟老板强调“不加蛋”,以省下一块钱,留在下一顿,万一老板不小心顺手打了个蛋,咱都能跟他急。

兜比脸还干净的时候,我们会用各种借口不去约会。有一天晚饭时间,121寝室里除了我和老二,竟然连鲍哥、魏星都在。“都没钱了?”老二问,我们仨彼此望了望,都苦笑着点点头。“你们还有多少?”老二又问。我们仨摸索了一阵,凑在一起,一共摸出了七块钱。老二皱了皱眉,“我卡里还有100块,你们都不约会,应该够我们这几天吃饭了。走,取钱吃饭去。”

“等等,”我拦住了老二,“你那100块能多晚取就多晚取吧,取出来很快就没了。”

“不取钱吃什么啊?”

“我还有上次青岛啤酒在音协搞活动送来的一叠海报,我一张都没发,都是铜版纸。”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么一茬儿来,“去废品收购站应该能卖一些钱,加上我们这七块钱,也该够吃一两顿吧?”

6

那叠海报真够沉的,保守估计得有二三十斤,我们四个男人一人拎一个角,向望麓桥方向的废品收购站走去,出门就撞见了话剧团的老团长柳哥。

“又有活动啊?”柳哥看了一眼我们拎着的海报。

“呃……是,是啊。”我尴尬地应道,脚下加快了步子。

“别急走,我有事找你。”柳哥说。

“嗯?什么事?”

“你先把海报放下。”

“哦,对。”

放下海报,我跟着老团长走到旁边,“柳哥,怎么了?”

“我现在在湖南卫视实习,你知道吗?”

“知道啊,大导演嘛!”我心想,这我能不知道吗,老团长一直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据说上大一的时候搞乐队,因此和电视台的人混熟了,后来就一直在那个节目组实习,说白了,就是个跑腿的,在录节目的时候站在摄像机后面领着观众鼓掌,自己还觉得多牛似的。

“导演谈不上,”柳哥假惺惺地谦虚了一下,“不过我现在是实习编导了!”

“实习编导?这么牛!”我更假惺惺地捧了一句,心想你现在才是实习编导,那以前是个啥?

“还好还好。哎,方鹏,你帮我一忙,这个周末我们要录孙楠歌友会,”柳哥把“我们”俩字说得特别重,好像自己就是节目制片人似的,一脸得意,“你给我组织100个观众过去。”

“多少?100个?”我差点儿把下巴吓掉了,“开玩笑吧?”

大家可能不太清楚我为什么这么惊讶,其实组织100个学生是很简单的事,作为学生干部,别说100个人了,就算组织1000个人,只要找几个协会主席帮忙随随便便就能凑起来,可关键是得把人弄到湖南卫视去。大伙儿不知道,湖南卫视的演播基地在一个多么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老团长曾经带我去看过一期录影,散场以后没公交车坐,打车花了我40多块钱……

“方鹏,你可以的。”柳哥拍拍我的肩,“不行的话,你就包两辆公交车去,收学生点儿车费呗,公交车跑一趟差不多400多块钱,100个学生一人10块也有1000呢,多出来的你可以自己收着。”1000减去两个400等于200,这200块对于连吃个饭都得靠卖废纸的我们来说,就是那雪中的炭、沙漠中的水。我琢磨着这是条不错的生财之道,但又隐隐约约觉得这似乎没那么靠谱,说了句“再考虑一下”把柳哥先应付过去了。

7

20多斤铜版纸一共卖了五块五毛钱,收废品的老板一口咬定这铜版纸上面有蜡不值钱。我们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凑个整,无比郁闷地攥着全部的十二块五,来到了前街的东北面馆,一人要了碗两块五毛钱的小鸡蘑菇面(至今我也没想通为什么这家面馆里最便宜的面要叫小鸡蘑菇面,而且面碗里既没有鸡肉也没有蘑菇)。吃面的时候,我把组织观众的事跟哥儿几个说了,大伙儿都觉得这事情绝对没有柳哥说得那么简单,但又觉得不做有些可惜。

魏星没几口就把面吃完了,他搁下筷子,使劲打了个嗝儿,接着用手一抹嘴,“方鹏,我要吃水果。”

“吃毛水果!”大伙儿纷纷骂道,“就剩两块五了,你还要吃水果!”

“反正就两块五了,买橘子吃呗?”魏星摸着肚皮说。

橘子是长沙最廉价的水果,学校后面的岳麓山上全都是。水果摊上的橘子按个头分成三块钱一斤的,两块钱一斤的,一块钱一斤的和一块钱三斤的。我们四个衣着都还光鲜,走过去的时候卖水果的老板非常热情,“刚到的荔枝,来点儿?”

“不了,”我摆了摆手,“买橘子。”

“哦,要哪种?”

“一块钱三斤的,”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坦然淡定,“来两块五的。”

老板撇了撇嘴,扯了只塑料袋,从筐里抓出一把一把又小又黑的橘子往里塞。上秤的时候,老板不小心碰掉了一只三块钱一斤的橘子,骨碌骨碌滚了一两米,停在路边。我们都注意到了那只橘子,只见它澄黄油亮丰润饱满,我们的橘子跟它一比压根儿就是煤球,哥儿四个的眼神中全是渴望,只是碍于面子,犹豫再三,还是没拉下脸把它捡起来。于是我们拎着一袋煤球橘子垂头丧气地回了宿舍,在这一刻我已经下定决心,组织观众这事我接定了,再差还能比现在更惨吗?

8

公交车很好租,我随便找了个312路的司机,一拍即合,他答应帮我再找一辆车,往返一趟只要300块,也就是说,每个学生交10块钱,100个学生一共要交1000块,扣除两辆车的往返成本600,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一趟我可以赚400块。

组织观众也很顺利,小伊帮我画了一张大海报,颜色鲜艳、字体可爱,在右上角还画了一个睫毛长长的大眼睛姑娘,戴着一只鲜红的蝴蝶结。我怎么看怎么觉得画得像小伊自己,可是小伊就是不承认,“我哪有那么漂亮?”

我仔细对比了一下,坚定地说:“哪儿都有!而且你那儿比她……”

“讨厌!”小伊把画笔一丢,“不许耍流氓……”

海报贴出去才半天,100个人就报齐了,孙楠怎么说都是内地歌坛的一哥之一,号召力真的还行。1000块人民币实实在在地攥在了手里,我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只求老天爷让这100个人顺顺当当出去、平平安安回来,400块赚到手,我把老二献给您都成!

别想歪了,我说的老二是赵国勇。

9

录影当天,约好了5点半所有观众集合,我5点钟的时候来到校门口,已经看着满眼都是人了。黑压压一片人头,我感觉这事搞大了,顿时心也虚腿也软,恨不得把钱都退出来让大伙儿散了算了。可是上坡容易下坡难,局面已然是骑虎难下了,我赶紧给许宁打电话叫他们提前来帮忙,不一会儿,兄弟几个都急匆匆奔过来了。

“怎么样了?”许宁问。

“目前还好,估计待会儿上车肯定乱。咱们得把车门先把住,千万别一窝蜂都往上冲!”

正说着,一辆空荡荡的312吱吱嘎嘎地过来了,在校门口停了下来。所有等候着的观众立刻朝两个车门涌了过去。我连忙喊道:“快拦着,别开车门!”兄弟几个连忙扎进去维持秩序,我走到车头冲司机挥挥手。司机也冲我挥了挥手,打开他那侧的车门跳了下来,走到我面前,递过一颗槟榔,“小兄弟,今天不好意思嘞!那辆车出了点儿问题嘞!”

一听这话,我只觉得五雷轰顶,眼前一黑,“怎么了?”

“我那个朋友过不来了,”司机吐出一颗槟榔渣,“这次只有一辆车了。”

“一辆车,我这儿100个人呢!”我都气疯了。

“你莫急啊,100个人,坐得下嘞!”司机一点儿都不急,“130个人都没问题!”

我扭头看了一眼这辆车,就是那种普通的没有空调的公交车,要是舒舒服服坐着也就是三四十个座,真说要是当罐头挤的话,能塞下多少人我还真没数。事到如今也没别的选择了,赶紧把人弄走再说,堵在校门口别再把校领导给招来,那就彻底完蛋了。于是我挤到公交车的前门口,大喊一声:“喊到名字的上车!……陈功成……”

“就这一辆车啊?”有的学生很不满意。

“别吵,都听不见名字了!”小马还混在观众里,顺嘴就当了个托儿。

“对!大家都静一静,听我喊名字!叫到名字的上车……陈功成!”

“来啦来啦……”一个精瘦的男生几乎从人群的最外层使劲儿往车门移动,人群又被搅得躁动起来。

“挤毛啊,一个个来!”鲍哥挡在刚刚打开的车门口,放那个精瘦男生上了车,“进去往里走啊,别堵在门口!”这话一听就是跟315路小巴售票员学的。

“王怡萌……”

“马文涛……”

“赵塞冰……”

“我叫赵寒冰!不是赵塞冰!”

“哦,赵寒冰!……你这字写得不清楚啊!”

就这么吵吵嚷嚷地用了十多分钟,这辆公交车就像吸尘器一样,把堵在校门口的这100号人消化得干干净净,车门一关,都拖走了。

谢天谢地,四个小时以后,这辆车吱吱嘎嘎地拖着那100个学生,以及几个顺路蹭车的观众平安回来。这一路虽然有人抱怨,但毕竟10块钱往返这么远一趟,又可以免费看明星演出,大家还是觉得很值的。到了校门口,车门一开,满满一车人瞬间卸了个干净,叽叽喳喳聊着笑着四下散去。我长舒一口气,点上一支烟,瘫坐在引擎盖上,终于感受到了从侧面车窗里吹来的一丝凉风,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觉。“还好不咯?”司机师傅递过来一颗槟榔,我接过来塞进嘴里,和他相视一笑:“合作愉快。”

“记得下次再找我啦!”接过我的300块揣进兜里,司机师傅发动起车,“你住哪里?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我就是这个学校的。”我掐了烟站起来,走下车去。

“方鹏,方鹏,方鹏!”小伊抱着两本书一路小跑扑到我怀里,“你可算回来了,我都被蚊子咬死了。你怎么样?都顺利吧?”

“那当然,你老公我多厉害啊!”恋爱中的男子总不放过任何一个吹牛的机会。

“嘟嘟”公交车响了两声喇叭,司机从驾驶室的窗户探出头来跟我打招呼:“哎,这个妹子蛮漂亮的啦!”

“我媳妇!”我很幸福地说,用力搂了搂小伊的肩膀。

10

这一趟赚了700块,直接解决了我们一票男人的吃饭问题。更关键的是,因为我这次组织得好,受到了节目组的肯定,加上有柳哥的照顾,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接下了明星歌友会几乎所有大学生观众组织任务。在那期间,我再没有为钱的事发过愁。

转眼到了年底,节目组连续录了几场节目,我七七八八赚了不少。元旦的晚上,我定了学校门口的“弦子”KTV里最大的包间请大伙儿唱歌。我们从上半夜哄到了下半夜,从2001年哄到了2002年,在老二已经醉得吐了一回又一回,许宁已经倒在刘萌萌的怀里鼾声如雷,鲍哥和徐徐已经回出租屋自己庆祝,剩下的人已经一半熟睡一半神志不清的时候,小伊悄悄地又点了首《催眠》,坐在电视机前面轻轻地唱——

第一口蛋糕的滋味,第一件玩具带来的安慰,太阳下山,太阳下山,冰淇淋流泪。

第一次吻别人的嘴,第一次生病了要喝药水,大风吹,大风吹,爆米花好美。

从头到尾,忘记了谁,想起了谁?从头到尾,再数一回,再数一回,有没有荒废,啦……

啦……

啦……

11

2002年1月2日凌晨,这个日子我真的记得,那天我几乎是用强奸的方式把小伊从处女的行列中拉了出来。在我瘫软地躺下之后,柯依伊同学一直抱着我哭。她说,你都不知道心疼我,疼死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不停地亲,不停地亲。她就这么哭了很久,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把头发都哭湿了。然后她哭累了,不哭了,却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我看,看了一会儿,又看看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又继续盯着我看。她说,你是不是困了?我说,没有啊。她说,困了就睡吧。我说,我不困。她说,那也睡吧。然后她把头埋到我的怀里,再不出声了。我保持着这个姿势,脑子里不断浮现着各种爱情片的画面。

清早睡醒,我一睁眼,她还在盯着我看。这把我吓了一跳,我连忙把她扶坐起来,晃她的肩膀,“小伊,你还好吧?”她又看了我半天,幽怨地说:“哎,你怎么又打呼又磨牙啊?以后我可怎么睡啊?”我笑了:“那以后你先睡,我把你哄睡着了我再睡。”她想了想说:“好吧,看在你那么爱我的分儿上,昨天的事情就不跟你计较了。”

等我再睡醒的时候,小伊正趴在我的胸前抠被子玩,一边玩一边念叨:“公啊,公啊……”

“小伊,说什么呢?”我摸着她的小脑袋问道。

“我说,公啊,公啊,公啊……”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老公啊,老公啊,老公啊……”小伊认真地说,“以后我就喊你‘公’了。”

“哦……”我点了点头,“好的,母!”

小伊扑哧一下笑了,笑得把脸埋在被子里,浑身直颤。

“母啊,出来喘口气,别闷死了。”

小伊笑得更厉害了,半天才从被子里钻出来,“讨厌!不许叫人家‘母’,我又不是……‘母’!”说完又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笑得喘不上气了。

“那你是什么?”

“我是婆!老婆!”小伊骄傲地说。

“知道啦,婆!”一声唤出,心中柔肠转千回。

12

元旦之后,这个学期很快就结束了。我没有过四级,期末考试也挂了两科,但并不影响寒假准时到来,我送小伊到机场,并且嘱咐老二路上要把嫂子照顾好。老二很不恰当地跟我开了个“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的玩笑,我把他单独拉到一边,说了很多恐吓的话。老二最后忍无可忍地叹了口气,说:“方鹏,你别说了,柯依伊就是我妈,亲妈!”

我对老二这个态度还是比较满意的。

寒假从没有那么漫长过,虽然我和小伊每天都通电话,但相思不相见的痛苦还是那么难熬。我经常在吃饭的时候走神,在看电视的时候走神,在和爸妈聊天的时候走神,在串亲戚拜年的时候走神……一走神,我的脸上就呈现出一副白痴相,我堂弟刘可偷拍了我走神时的照片,我看了一眼,那么英俊的脸上却写着“白痴”两个字。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对,幻想着我和柯依伊同学在小树林里追逐。对对对,我知道这很蠢,但这么多年的习惯让我情不自禁就会幻想到这个场面,即使在我告别男生时代之后,我的幻想也只是升级到2.0版——有一天我梦见我和小伊在海边嬉闹追逐,对,还是追逐,但是已经在海边了!她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后来我被一个海螺扎到了脚,仰面摔倒在地,小伊咯咯笑着扑倒在我身上,我们一个侧滚翻交换了彼此上下的位置,然后拥吻。这一幕描述起来非常低级趣味俗不可耐,但已经是当时我在放空状态下可以幻想到的浪漫的极限。这其实说明了,我在骨子里还是个非常传统的中国男人。

过完年,我就急不可耐地准备回长沙,把火车票订在了我认为爸妈可以忍受的最早的一天。可事实上我判断失误,我爸听说我要在大年初七赶回长沙之后怒不可遏,他让我“不想回家就别回来了”,为了安抚老爸,我退了初七的票,订了开学前一天回长沙的票(能如此顺利地订到票,还得感谢我有个在铁路上工作的姨夫)。虽然我推迟了返校的时间,可事实上,从初七到我走的那天,我爸就没在家吃过几顿饭。我妈说:“你爸是舍不得你,你在家待着,他心里也舒服些。”我妈又说:“你要是有女朋友了,就带回来给爸爸妈妈看看,只要你喜欢,爸妈是不会反对的。”

我听完这句话,腾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哪个说我有女朋友的啊?”

我妈笑着说:“看你脸上的死相就知道啦!你当年早恋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自从我爸去交过电话费回来,他们就意识到在那个区号是010的地方,一定有个姑娘,跟我关系非同一般。

13

春暖花开,乍暖还寒的时候,我和小伊又在南湖大学北校区重逢了。把小伊的行李放好,我捧着小家伙的脸,擦去她额头上星星点点的汗珠,轻轻吻了一下。小伊闭着眼睛,保持着被我亲吻的姿势,紧紧地抿着嘴巴,突然睁开眼睛对我说:“公啊,我们爬山去吧!”我想都没想,“好啊好啊!”于是我们就手拉着手,沿着后街来到了岳麓山北面的山口,一路走了上去。刚到山顶,小伊突然背过身来看着我,“公啊,我们去溜冰吧!”我努力地平复着呼吸,还是很爽快地应道:“好啊好啊!”

于是我们沿着公路冲下山,在东方红广场坐上了公交车,奔向青少年宫里的海岛船溜冰场。小伊其实根本就不会滑,她紧紧攥着我的手,在滑道的最外圈一小步一小步蹚着,颤颤巍巍,左摇右晃。而我也就是个半吊子,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不让她跌倒,一边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不让自己先摔着。但公共的溜冰场毕竟不是我们的二人世界,经常有染黄毛的小子飞快地从我们身边穿过,一阵妖风把我们俩人都带倒在地上,我能做的就是在小伊之前站起来,然后把这位笑得前仰后合的小姑娘拉起来。

期间有一个长相相当不错的姑娘从我身边经过,也不知道踩着什么绊了一下,趔趔趄趄地就快跌倒了,她伸出手努力保持平衡,也不知怎的就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裤腰带。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我毅然决然地甩了她一下,姑娘随着惯性飞扑出去,摔得四仰八叉,然后她就坐在地板上,无比怨怼地瞪我。我呢,心中毫无悔意,看着小伊憋着笑的样子,幸福得恨不得再来一次。

就这么玩了半个小时,小伊突然扶着墙站住了,“公啊,我们去吃饺子吧,我知道这旁边有一家饺子店特别好吃。”“好啊好啊!”我说。

走出海岛船的时候,天上已经飘起了春雨,雨不算太大,但也不小,我刚抬头看了看雨势,小伊已经一把拉起我的手冲进了雨里。

“婆啊,饺子店在哪儿啊?”

“公啊,我忘记啦!”

“婆啊,不认得路,你就跟着我走吧!”

“公啊,你知道它在哪儿啊?”

“我也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公啊,我不跟你走!”

“你不跟我走,那我把你抱走啦!”

“别抱,别抱,别抱,别抱……公啊!”

“干吗?”

“我们到啦!”

我顺着小伊手指的方向,果然有一家红砖青瓦的老房子挂着饺子店的招牌,小伊牵着我沿着木制的台阶走到二层阁楼上。下午3点多的时间,阁楼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一扇正方形的木窗打开着,可以看到淅淅沥沥的雨帘在一片老房子的屋顶上交织错落。我们点了一盘牛肉和半斤饺子,就坐在窗边埋头吃。吃着吃着,小伊突然又笑了起来,我诧异地看着她,只见她收住笑,无比认真地注视着我,“公啊,你对我真好!”

14

小伊决定正式从宿舍搬出来,和我蜗居在一起,当然所谓的“正式”是不通知校方的。

刚开学我就接到柳哥的电话,他说了句“你可回来了”,接着就是通知我四场录影的时间,每场150个人。我有了上回的经验,知道每辆车坐75个人还是很宽松的,所以只安排了两辆车接人,一切顺利,四场一共净赚3000多块,这对于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来说,绝对是一笔大钱。我用这笔钱付了房租,在望麓桥边的“蓝色公寓”租了一个单间。蓝色公寓是新盖的六层公寓楼,全是单室套,盖它的目的就是出租给学生,这从它的内部陈设就可以看出来,几十个单间都是标准配置——写字台和双人床,一边是好好学习,一边是天天想上……房间都很干净,如果你愿意每个月多出100块,就可以租到临河的房间,打开窗清风拂面,还有旁边菜地的草香味。我和小伊去看了一次,都非常喜欢,当天就付了半年的房租,第二天打扫打扫就搬进去了。

半年的房租2000多块,我组织观众赚的钱还剩一千好几百。为了把这笔不义之财嘚瑟干净,我和小伊打车到芙蓉广场的家乐福逛了一圈。小伊歪着头背着手,一本正经地走在前面,我推着一辆购物车紧紧地跟着。除了卖零食的柜台以外,我们在家电柜台停得最久,小伊看了几个电饭煲,又看了几个电磁炉,“公啊,你看两个都买吧,咱们钱不够;只买电饭锅吧,只能做饭;只买电磁炉吧,只能做菜。这可怎么办啊?”

我琢磨了一下,“婆啊,你会做什么菜啊?”

“我会煮面。”小伊很认真地说。

“别的呢?”

“煮鸡蛋。”

“再别的呢?”

“煮饺子……煮不太好。”

“咱别买锅了行吗?”

“为什么呀?以前我不会,以后我可以学啊,学会了就可以做给你吃了。”小伊气鼓鼓地说,“我妈也不会做菜,都是我爸做,我爸特忙,都没教过我,不过我爸做羊肉特别好吃……”

“等等等等……”我拦住了这位口水都快流出来的小丫头,“婆啊,等暑假我带你回家,我妈特别会做饭,你跟她学,学会了咱再买锅,好不好?”

“嗯?”柯依伊同学扬扬得意地坏笑着,“公啊,你就这么确定我愿意跟你回去啊?”

“你猜!”

“才不呢!”

最后电饭锅和电磁炉我们都没买,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我们买回了一台小型的组合音响,又在校门口的音像店里搬回了一堆盗版CD。那天晚上,我和小伊并排躺在床上,把雪村音乐评书从头听到尾,一边听一边笑。雪村唱,“老张开车去东北”,我俩齐声合道,“撞了!”雪村唱,“肇事司机耍流氓”,我俩接着合,“跑了!”最高潮是雪村唱那首脍炙人口的《办公室》,到副歌部分,我和小伊就四目相对跟着一起唱,“一个有夫之妇,一个有妇之夫,今天要看清楚……”

小伊绷不住先笑了,“公啊,我们能不能听点儿别的啊?”

“不能。”

“为什么呀?”

“治疗五音不全得从易到难,循序渐进……”

“讨厌!”小伊一下扑在我身上就开始掐。

真的,可能在这个世界上会听着雪村音乐评书做爱的,除了雪村夫妇,只有我和柯依伊同学吧?

15

2002年春天,所有人都在看《流星花园》,所有女孩都在迷恋F4,所有男生都会说“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什么”。那年开始,鲍哥留起了长发,虽然看上去有点儿像当时的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但无论如何,那一年的校园特别梦幻。

我很享受这个梦幻的季节,但是我没有看《流星花园》,因为有一天,我看见魏星把自己倒挂在宿舍的床上,我问他是不是被蝙蝠咬了,丫对我的疑惑表示非常不屑,“操,你知道花泽类吗?……花泽类说过,要哭的时候就倒立,这样眼泪就不会流出来了。”

“流泪?你怎么了?”

“被胡椒面呛的。”

我不看《流星花园》,除了魏星这一幕让我念念不忘之外,其实我压根儿就不怎么看电视剧。我喜欢看书,那段时间,我又把我钟爱的一部青春小说翻了出来,从头看起。那本书叫《晃晃悠悠》,我认为它是石康写得最好看的一本,比后来那部红到臭了街的《奋斗》好得不是一星半点儿。这本书是我在高三的时候买的,买它是因为看了《南方周末》上的一篇书评,书评大致意思是说,她在看完《晃晃悠悠》之后觉得自己的大学四年算是彻底白活了,什么都没经历,什么都没留下。于是我去新华书店买回了这本书,一气读完,还写了篇自己的读后感在扉页上,大致意思是,原来大学生活是这样的,我准备未来就照这么过了。

重读这本书让我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感触,再次读完的那天下午,我点了一支烟衔在嘴里,仰面朝天躺着,思考一个问题:《晃晃悠悠》的男主角周文混到大二下学期的时候,已经陷入了很深的迷茫,他总在纠结一些成长中的哲学问题,这让他显得深刻而且……很酷。我呢,我也在人生的同一个阶段,但是我……却没那么迷茫,甚至大多数时候,我压根儿什么都不想。我不事学习,不事劳作,唯一的心思就是想和小伊把恋爱谈好。我作为新时代的青年人,胸无大志却心安理得,没有志向就算了,连迷茫都少得可怜,这会不会显得太……肤浅?

“肤浅”一直是我的死穴,我这小地方来的普通青年本来就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除了课本和练习册,也没读过多少正经算书的书,说实话我连四大名著的小人书都没看完。鬼使神差找到一个皇城根下三环以内土生土长的北京大美妞做女朋友,我私心里一直认为这就是小伊被鬼迷了心窍,我幸运的级别和港片《开心鬼》里那个傻X学生能得到一只清朝僵尸帮她期末考试一样,算了,说这么老的电影你们也不知道,这几乎就和地球竟然能得到奥特曼的拯救一样幸运,属于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所以,吾日三省吾身,尽量避免在小伊面前暴露自己的缺点,但是打嗝放屁都可以背着人,而肤浅却是无可回避的大问题。我不怕自己肤浅,我就怕我暴露了自己的肤浅,小伊就不爱我了。

怎样才能不肤浅呢?真是个让人头痛的问题。

小伊就在这时候推开门进屋,正看见我像叼着烟囱一样笔直地叼着支烟,“方鹏,你又在床上抽烟!”

我看见小伊嘟着嘴冲我生气,心里却特别高兴,因为刚才想问题的时候,我已经把烟抽了一多半,烟灰还笔直地竖着,而我的双手都枕在脑后,她不来,我靠自己还真难把烟拿下来而不把烟灰碰掉在脸上。

我咬着过滤嘴,冲小伊讨好地耸了耸眉毛。

小伊理都没理我,把课本往写字台上一丢,“别冲我放电,你今晚不拖地,就不许亲我!”

我见小伊背对着我,于是用鼻子幽怨地哼了一声,想引起她的注意。可是效果并不明显,小伊完全没有发觉我的窘境,她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你看你吧,每天要抽那么多烟,你上次怎么跟我保证的,说你绝对不把自己抽成一块烟熏肉,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的人生理想就是不要做烟熏肉!”

我嘴里的烟已经抽到屁股了,烟熏得我的两眼刺痛,眼泪都流下来了。

“你看你看,我批评你,你理都不理我一声……你还装睡,你还装睡!”

“我……”我实在憋不住了,这一动,所有烟灰都掉在我嘴上,嘴唇立刻被烫出个泡。

因为这件事,小伊写了100字的检查,至今还夹在我的日记本里,放在淮安老家。

因为这件事,小伊亲了我一夜,醒了就亲亲,醒了就亲亲,她说嘴唇上有泡,亲亲就不疼了。

那天晚上,我也下了决心,不能再这么有一天没一天地混下去了。除了学习,我准备做几件正事。其一,我要多看书,我去校门口的租书店买了几本盗版书,一本余秋雨全集,一本余华全集,一本刘墉全集,但最后我只看完了温瑞安全集。其二,我准备把自己的文艺范儿再升华一下,组织一场话剧专场,展示一下我就任“金融话剧团”团长以来的工作成绩。

但是在这两件事之前,还有一件眼面前的事要解决——必须得给老二找个女朋友了!

16

在这个梦幻的季节里,单身的老二特别扎眼。我们这个小圈子,除了老二,全都处在热恋之中。平常日子里,大伙儿还有意无意地排个班,丢下一秒不见如隔三秋的女友,陪老二打个桌球什么的打发一下时间,但赶上逢年过节,谁也舍不得不过二人世界,于是只能暂时忘记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孤独的胖子。

还好老二也不哭也不闹,除了把自己的网名改成了“有人性没异性”以外,几乎没发过什么牢骚。他开始玩CS,经常杀得两眼血红,回寝室睡觉……起初我们并没有觉得老二这种随遇而安怡然自得的精神有什么不好,多玩这种铁血的游戏,至少还可以保证老二不会因为单身太久而变成同性恋,但是自从发生了“钥匙门事件”之后,大伙儿达成了共识,老二的个人问题得不到解决,他会永远都是这个和谐社会的不安定因素,俗称“隐患”。

“钥匙门事件”是这样的,那天魏星趁着月黑风高,把外校的女友偷偷领回了自己寝室。他们寝室的舍友早就被他用每人10块钱打发掉了(其实我一直想不通魏星是怎么考虑的,30块钱已经足够他在我们学校门口开一间日租房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魏星假模假式地和姑娘在电脑前看了十分钟《浪漫樱花》,就爬到铺上去了,时间还不到晚上8点……他俩正情到浓时,突然听到了钥匙插门的声音,因为门已经被反锁,那人没能把门打开,于是他开始使劲儿推拉门锁,发出嘭嘭嘭的巨响,似乎是一定要把门弄开。

魏星都快吓傻了,也不知道门外是宿管老师,还是自己那位校内的女友,因为除了舍友之外只有那俩人有这道门的钥匙,而这两位甭管是谁来,都够自己喝一壶的。魏星连忙用被子把床上这位女友裹起来贴墙边儿藏好,自己套上裤衩从床上跳了下来,“谁啊?”门外那位没有回答,但并没有停止推拉门锁,而且越来越用力,门框周围的墙皮都被震得啪啪掉石灰。魏星抖抖索索把门打开,就看见老二满脸尴尬站在门外,“钥匙卡住了……我把它拔出来就走,你……你继续。”

魏星顿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但没过一秒,这种幸福感便被满腔理直气壮的愤怒取代,“靠,赵国勇!你开我门干吗?你哪儿来的钥匙啊?”

其实这事真怪不得老二,使坏的是魏星那屋的吕小平。那天老二刚买了一套强手棋找不到人玩,吕小平告诉老二说魏星一个人在寝室,还把寝室的钥匙给了他……当然,结果就是老二惊着了一对鸳鸯,魏星差点儿因此在某些方面产生障碍,并从此再没有在寝室胡搞过。而他那位外校的女友,因为魏星在危急时刻竟然把她裹在被子里弄成一套煎饼果子,害得姑娘差点儿憋死在里面,放出来之后,那姑娘不仅断然拒绝继续把好事做完,还差点儿因此和魏星分了手。魏星同学损失惨重,苦不堪言,后来找个碴儿狠狠把吕小平痛扁了一顿,还讹了老二好几顿火锅。

17

为了给老二介绍对象,我们专门开了一次会。会议地点定在后街的“豪都”美食城,负责掏钱的毋庸置疑必须是老二,而负责喊人的是单纯到缺心眼儿的柯依伊,她连老二暗恋的王佳都叫上了,以至于老二一进屋差点儿背过气去,而我们几个男的则幸灾乐祸、胃口大开。

在这次会议上,大家把自己能想到的姑娘都搬出来了,几位女生都分别介绍了自己身边的单身女同学,王佳对老二说他和自己的舍友孙淑艳很般配的时候,老二都快哭了。男生们的表现相对不太积极,毕竟当着自己女朋友的面,说自己还认识什么优秀单身女青年,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只有魏星趁着自己本校女友上厕所的机会,偷偷告诉老二,他愿意贡献出自己的前前前任女友,并表示只要老二不介意,他就不介意。但是显然,老二很介意。

这顿饭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于是经举手投票表决,这回不算,下回接着吃,还是老二埋单。

不过,第二顿饭还没来得及吃,老二就找到女朋友了。

这事还得感谢魏星,他最近新加了一个湖南商学院女网友,聊了没多久,魏星就死乞白赖要和姑娘见面。那时候见网友还是一件很流行的事,姑娘大多也不介意,只是会拉上一个朋友陪着,俗称“垫背的”,魏星听说姑娘还带了一个人,就把老二也拖上了,四人见面吃了一餐火锅,魏星回来大骂火锅钱花得不值,那女网友竟然是个正经人,吃完火锅擦了嘴就要回宿舍,连碟都不看。而老二有意外收获,因为“垫背的”姑娘对老二一见钟情,饭后第二天竟然发短信跟魏星打听老二的手机号。魏星从来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多的人,一边给垫背姑娘发去了老二的手机号、宿舍号以及QQ号码,一边第一时间跑到我们寝室来通报好消息。老二本来就是情场省略号,哪儿享受过这“倒贴”的待遇,经过我们一忽悠,只觉得垫背女孩也算清秀善良有情趣,虽然比不上王佳,但是聊胜于无,大二都快过去了,初恋还没开始,说出去太丢人,要不然试着接触一下看看也好。

所以,第二天,老二和魏星又去了商学院。

走过路过不能错过,随同老二前往的还有方鹏、鲍哥、小马、许宁以及柯依伊、徐徐、齐娜、刘萌萌,一行人打了三辆的。

垫背姑娘大名叫……什么来着?反正网名叫毛毛,很好记,所以我们都管她叫毛毛。毛毛学国际经贸,和我们一届,湖南岳阳人,个子不高,身材瘦弱,长相普通,最大的优点就是一张小嘴能说会道,笑起来两个小酒窝,挺讨喜的。毛毛是个比较独立的姑娘,虽然老二告诉她,说他“会和朋友一起来”,但毛毛还是选择了独自赴约,只不过她没想到老二带了九个朋友一起来……当然啦,一般人也都不会这么干,可老二是一般人吗?不,他不是。

18

11个人的约会很HAPPY,吵吵嚷嚷又吃了一餐火锅,佐餐的话题是对老二的无耻吹捧。起初只是单纯地夸老二而已,后来为了拔高老二的形象,就开始拿虚构的完美老二与同席的其他男人做对比,比着比着场面就演变成为男人之间的人身攻击,我嘲笑鲍哥的普通话,鲍哥嘲笑许宁的爱装X,许宁嘲笑小马的野蛮粗暴,小马嘲笑魏星的用情不专,魏星嘲笑我的学习成绩……一来二去,男人们快打起来了,幸亏有女人们拦着,只是互相灌酒而已。可我们这一番折腾,反倒无意中在毛毛心里树立了老二“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形象,这顿火锅吃完,俩人就确立了恋爱关系。

老二牵着毛毛的手走出饭店,我们九位亲友团成员也吵够了灌饱了,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老二没走出多远,突然转身问道:“哎,你们就准备一直跟着?”

“有吗?”许宁左右看看,“没有啊!”

“要不你们先回去吧!”老二这孙子,是个标准的重色轻友的货。

“扯淡!”魏星骂道,“九个人怎么打车啊,他们都是一对一对的,就我没带女朋友,最后肯定剩下我啊!滚滚滚,你和毛毛约你们的会,我们玩自己的,等你。”

“也行,那你们别跟着我啊!”老二用怀疑的眼神扫视了我们一圈,“说正经的呢!”

“走吧,傻X才跟着你呢!”鲍哥一脸不耐烦。

“公啊,我们真的不跟着看看啊?”小伊凑到我耳边悄悄问道,我低头一看,小丫头俩眼放光,充满了兴奋。我笑着捏了一下她的鼻尖,“你认为呢?”这时候小马已经骂上了,“鲍哥你傻X啊!骂自己用得着那么狠吗?”

“嘘……”鲍哥竖起食指抵在嘴边,“别吵吵,悄悄地跟着,说话的不要。”

一行人就这么缩着腰,蹑手蹑脚地跟踪起前方的那对小情侣,也亏得老二一直往没灯的地方钻,俩人竟然真的没有发现我们九个人就一直藏在他们身后不到十米的地方。

“搂上了,搂上了……”鲍哥压低嗓门报告。

“闭嘴,看得见!”魏星骂道,“我何苦来的呢,你们都有的搂有的抱的,老子快冻死了。”

老二和毛毛在夜色中走了大半个小时,绕着商学院的体育场走了五六圈,终于在操场边上坐下来了,我们小心翼翼地跟着绕了五六个圈,终于可以停下来,远远地观望着这场无声电影,我发誓这是这世上最无趣的影片,老二这人这么长时间连姿势都没变过,就是老老实实地把右手扶在毛毛的腰间,连毛毛笑的时候都不松开。“这孙子的手是焊上了吧?”魏星发出这声抱怨的时候,我们大多数人已经在玩自己的了:许宁在指着夜空给刘萌萌讲星座,小马和齐娜在联机玩手机游戏,我和小伊趴在操场边的草地上咬来咬去,简单地说就是我咬她一口,她咬我一口,咬得俩人脸上胳膊上全是口水,在月光下莹莹发亮,只有鲍哥夫妇和魏星在关注着老二初次约会的实时动态,鲍哥和魏星看得津津有味,边看边评论,还给老二毛毛配音,听得徐徐捂着嘴止不住地笑……

“哎哎哎,亲了!亲了!”

我们连忙起身,都凑到鲍哥身边,只见老二搂住毛毛的那只手已经扶在了她的肩上,一对男女在商学院操场最黑的地方,脸对脸凑在一起,虽然看不清楚,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他俩吻上了。我由衷地在心里对老二说了一声“恭喜”。

可是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老二突然站了起来,而毛毛似乎还歪靠在老二身上,老二在使劲儿摇晃毛毛的身体,嘴里大声喊着:“毛毛,毛毛……”

“什么情况?”小马低声问我。

“我哪儿知道。”

“咱过去吗?”魏星问。

“等等,再看一下。”许宁说。

我们于是保持静默,死死盯着老二那边。只见毛毛倒在老二怀里,一只手按住胸口,另一只手松垮垮地垂着,老二似乎有点儿手足无措,想干点儿什么又腾不出手,终于他大喊一声:“有人吗?救命啊!”

我们就像一群猎狗一样冲了过去,瞬间就出现在老二面前,把丫吓了一跳。我凑近看了看毛毛,夜色太黑看不清脸色,只感觉她的呼吸又急又浅。

“怎么搞的?”许宁问。

“不知道,突然一下就这样了,”老二已经六神无主了,只是不停摇晃毛毛的身体,“毛毛,你怎么了?”

“你先别动。”许宁拉住老二,“打120!”

“嗯……”毛毛表情痛苦地摆了摆手,还是说不出话来。

“她说不用……”

“她说不用就不用啊,你看她都什么样了!”许宁掏出手机,按下了三个按键。

19

救护车到的时候,毛毛已经好了。

毛毛告诉我们,她有先天性心脏病,紧张激动的时候就会发病,这次是她的初吻,她没想到,接吻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反应。我看了一眼老二,他强作的淡定根本掩盖不住他的沮丧,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告诉毛毛,这也是他的初吻。

回学校之前,老二小心翼翼地把毛毛送回了寝室,分开之前千叮咛万嘱咐,除了没有吻别以外,基本尽到了一个男友全部的责任和义务。回到学校,我们把各自的女朋友送回住的地方,告别之前,小伊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安慰老二一下。我回到宿舍大门口,看见他们几个已经蹲在路边抽烟了。我也走过去蹲下,大伙儿都不知道说什么,就拼命抽烟,我的半包散给大家,很快抽完了,小马又接着散,我们又接着抽,抽得口干舌燥。保安室里的保安警惕地盯着我们,我们就和他们对视打发时间。过了很久,老二把最后一根烟屁股丢在面前,站起身来狠狠踩灭,一挥手,迈步就走,我们也都起身,默默地走向宿舍。走到宿舍门口,回头发现鲍哥还在原地蹲着,丫已经睡着了。

此后一个晚上,老二只说了一句话:“这是我的初恋。”

“我知道。”我说。然后,老二就不说话了,期间他的手机来了几条短信,老二也回了,他们之间说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我知道的是,老二和毛毛就此分手了,距离他们初吻的时间绝不超过24个小时。我问老二:“你这算不算一夜情?”老二没搭理我,只是给了我一个曾经沧海的微笑。那个男孩,一夜长大,一夜长大……

老二和毛毛的故事还有一段很扯淡的续集,那是大半年之后,老二过21岁生日,那天中午毛毛买了个六寸的生日蛋糕送到寝室,老二虽然收下了毛毛的礼物,但他的第六感告诉自己,这个蛋糕里被毛毛下了毒药,至少是泻药,因为当年自己曾经如此无情地在刚刚吻了毛毛之后就抛弃了她,毛毛应该恨死自己才对,而不是记住自己的生日,并送上一份精美的蛋糕,所以老二研究了这个蛋糕一中午,就是不敢吃。就在他最纠结的时候,我推门进来了……于是老二说:“方鹏,来吃蛋糕啊!”

毫无戒心的我,毫无顾忌地吃下了一大块疑似有毒的蛋糕,最可气的是我还为此感谢了老二。老二观察了我五分钟,见我没有异样没有死,便也开始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告诉我他之前的顾虑。你们可想而知,当我得知内情之后气炸了,而柯依伊知道这件事后,甚至都被气哭了。她说:“赵国勇,你怎么这么狠啊!要是方鹏出了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说实话,老二当时纯属一时糊涂,就算把我毒死了也顶多算个激情杀人,谁叫我点儿背,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呢?但我依然耿耿于怀,虽然老二后来请我和柯依伊吃了一顿肯德基赎罪,但其实我并没有完全原谅他。这件事告诉我们——

老二没碰过的东西不能吃;老二在甩了毛毛这件事上,是有极大的负罪感的。

20

相比较而言,话剧专场这件事就顺利很多。

自从我宣布话剧团要搞专场,并且征集剧本以来,大家的创作热情都很高。很多平时看着挺白丁的同学,都拿出了自己的原创作品。这些作品大多数都是校园题材,描写的是我们自己的生活,风格上以自恋和矫情为主,但是那时我们的审美情趣就在那个水平线上,所以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最后经过集体审议,入选的五个剧本分别是——

许宁写的剧本叫《初恋音乐盒》,故事的原型是他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故事非常琼瑶,大概意思就是男的爱女的,女的也爱男的,但是俩人纠结着都不明说,互相传递各种暗语和信物,可惜不知是智力不够用,还是压根儿心无灵犀,总之男人的暗语女人没看懂,女人的暗语男人没明白,最后毕业了,错过了,死都没在一起。许宁觉得这个剧本可以断人肝肠,事实也证明,这是话剧专场当晚最催泪的作品,但我觉得鲍哥说得对:“这俩孙子连说人话都不会,真要在一块儿了,肯定得互相折磨死!”

鲍哥写的剧本叫《We are F4》,关注的是现在的流行文化。对这个剧本我其实一点儿意见都没有,但是鲍哥坚决要求自己来演道明寺,这就让我不能忍了……因为我也想演道明寺。后来小伊给我补了一课,说F4里最帅的其实是花泽类,而我可以演花泽类,我这才同意了鲍哥的要求,让他演道明寺,我演花泽类。但是魏星对此愤愤不平……因为他也想演花泽类,但是我对他说:“会计学院的别搅和,我们这是金融学院话剧团!”老二对此没什么意见,他能演上美作就已经很知足了。

老二写的剧本叫《我要过四级》,说的是学习的问题。老二说,这个男主角的原型是我,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个人崇拜,我起初非常得意,但读完剧本我还是决定先弄死他。以下是《我要过四级》的原文摘抄,那个叫“方鹏”的男生说:“这本英语词汇是大一买的,马上都大三了,从正面我才背到C,从反面我才背到ZEI(第四声)……什么?不念ZEI(第四声)?扯呢!不念ZEI难道念‘滋’吗?”这是赤裸裸的污蔑和人身攻击,汉语拼音和英文字母我还是可以分得清的!但出于对好剧本的尊重,我唯一的修改意见,就是把男主角的名字换成“魏星”。

还有两个剧本是其他人写的,一个是当代校园版的《梁祝》,一个是无耻地描写师生情的科幻煽情主旋律故事。其实这个本子我只瞄了一眼就丢进垃圾篓了,但是被许宁翻出来又递给我,说:“那天晚上唐书记肯定要来看,你把它留着,没错。”

好吧,这里就不得不先做一段简单的科普。

我们“金融话剧团”作为金融学院的艺术团分支,搞活动和一般的校园社团不一样。社团活动花的是会员交的会费,每年第一学期收钱,然后上交给社团联一半,社团联的白峰主席在第一次向全体社团征缴一半会费的时候说,这笔费用是担心社团挥霍无度,下学期没有资金搞活动,所以由社团联代为保管。但是年年缴年年缴,一直到我毕业,从没见那笔钱发下来过,想必是被社团联那几个主席副主席吃掉了。当然了,就算留在社团手里,也是会被社团的领导层吃掉的。

我们“金融话剧团”的活动经费,是由金融学院承担的,而审批这笔费用的权力差不多就在一个人手里,那就是我们的唐书记。唐书记姓唐,名少卿,字不详,男,时年四十左右,是我们学院的团委书记。此人性耿直,但是很招人恨,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学期,老唐拿出前半生积蓄买了辆POLO车,在办公楼楼下一个礼拜就被人拿钥匙划了三次,后来成为唯一一辆不敢停在校园内的教职员工私家车。其实我觉得老唐除了太拿自己当回事以外,也没什么大毛病,你想想,堂堂一个大学团委书记,动不动就让人写检查,罚跑圈,官威是有了,但尽使这小学班主任的招,多跌份儿啊!

唐书记主管且热衷于主管我院各项文艺活动,也不知是他职责所在,还是想抓学习力不从心。反正他曾经喊我去他书记办公室,一进屋就看他对着一台“586”满头冒汗,“方鹏,我电脑坏了,怎么‘开会’的‘会’字打不出来啊?”我闭着眼睛就知道,丫肯定是汉语拼音没学好,被湖南方言闹的,过去一看,果然屏幕上全拼的打字框里写着“KAIFEI”……这是“开肺”好不好!我把“F”删了,给他打了个“H”,“开会”两个字随即被打了出来,老唐愉快地拍手喊道:“修好了!”当时我憋笑差点儿没憋出屁来。

就这么一位文化还没搞好的男人来主管文艺,还真别怪我们瞧不上他。对不起,我实在不想这么诋毁一位文艺爱好者,尤其他还是我的团委书记。但我实在无法容忍他对我们的排练指手画脚,何况那还是在我们本身就最自以为是的年纪,虽然老唐梳了个小马哥的油头,但并不能掩饰他油头里的迂腐,他虽然不能在技术上指导怎么唱、怎么跳、怎么走位,但人家主抓精神层面。老唐最爱说的两个词,一个是“积极向上”,这是褒奖,另一个是“低级趣味”,这是批评。我在当时那个年纪,对“积极向上”的理解还是很精确的,总之一切民族的、高雅的、歌颂的都是积极向上的,但是对“低级趣味”的把握就不太准确了,很多我觉得积极向上的东西,都被老唐扣上了“低级趣味”的帽子。而舞蹈队排的康康舞……就是那种踢大腿的舞蹈,我都替她们捏了把汗,这资本主义腐朽的文化糟粕多低级趣味啊,可是老唐赞不绝口,说这个节目非常积极向上。当然,我不太确定他的口音说的到底是“积极向上”还是“鸡鸡向上”,反正好多人看了以后鸡鸡是向上了的。当然,我必须声明,老唐的挚爱并不是这些露大腿的,最能博唐书记一笑的,是可以在各类比赛中为学院拿奖的,无论是全省高校文艺汇演,还是学校一年一度的文化艺术节。

就这么一位先生,他批准了我们举办话剧团专场演出,并从团委支出一笔钱支付开销。我对此感恩戴德,却惴惴不安。

21

我觉得目前入选的五个剧本都浮于表面,没有一个有深度的作品能让整个话剧专场显得厚重一点儿。鲍哥也认可我的看法,他说:“对!全在搞笑,我们还缺一个装X的。”

创作第六个剧本的任务毋庸置疑地落到了我这里,因为老二他们说我是金融学院数一数二的装X犯。我经过了一夜的思考,决定写一个《等待多哥》。说写就写,第二天睡醒,我就拿着一个软面笔记本去了自习室。

“错了,是《等待戈多》!”小伊纠正我。

“我知道。”

“知道还错。”

“《等待戈多》人家写过了,我写的就是《等待多哥》,是对《等待戈多》的重新解构。”

“多哥是谁?”

“一哥们儿,姓多。”

“姓多?还有人姓多?”

“多尔衮不就姓多吗?”

“啊?多尔衮姓多啊?”

“当然了!”

“哦,这样啊……”

其实,我既没看过《等待戈多》,也不知道什么叫“解构”,只不过“拉大旗作虎皮”是我等普通文艺青年常用的手段。我的《等待多哥》是一部独角戏,说的是男主角在白桦树下等待一位姓多的大哥,这时候碰巧上帝也在附近闲得无聊,就通过画外音和男主角唠起了家常。好吧,“上帝”是我等普通文艺青年创作时常用的另一元素,它既富有宗教色彩,又有一点儿超现实主义的感觉,总之听上去就很炫。说实话,这些肤浅的小把戏并不能掩盖这部戏核心内容的苍白,《等待多哥》说白了,就是我写给柯依伊的一封情书。

22

如果您不能容忍一个大二文青的矫揉造作,可以直接跳到下一章节去,丝毫不影响全篇的阅读。因为这一段无关情节,只是《等待多哥》的摘抄而已。但如果您要看,请先深呼吸,丢下所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因为这一段,真的只是《等待多哥》的摘抄而已——

上帝:别等了,丫不会来了。

方鹏:不,他会,他会,多哥说过……

上帝:扯呢,我是上帝,你不信我,你信他?

方鹏:我谁都不信,我乐意等。

上帝:贱的!

方鹏:你走!

上帝:你就是贱的!

方鹏:你不懂。其实,独自等待是我最隐秘的快乐。

上帝:嗯?

方鹏:你知道吗?当我开始独自等待,渐渐地,我就可以进入一种人生的境界,这种境界叫作茫然。

上帝:茫然?

方鹏:21年前,一个叫方鹏的小孩子,也就是我,坐在从某地开往某地的顺风夜车里,看着车灯把黑夜推出一条勉强算是光亮的地方,持续飞奔。蚂蚱蜻蜓等能飞的活物纷纷撞死在挡风玻璃上,噼里啪啦地炸开,化成黏糊糊的线。看着那条勉强算是光亮的地方,两侧不断倒开的树,在离开我视线以前留在空气里一点点不知名的味道,还有梦境一样的影子。他心里第一次有了这种怪怪的感觉,十多年后我在经历一段伪浪漫真单纯的青春期后知道了,这种感觉,叫作“茫然”,或者“畅游天空的寂寞感”,这样的感觉在男人被亲吻乳头的时候也会产生,安妮宝贝说的。

上帝:你想说什么?

方鹏:我经常茫然,就好像我经常莫名其妙地把Word打开,对自己说写点儿什么吧,然后就真的写了点儿什么,但这通常会等很久。如此长段的茫然让我很享受,倒一大杯热水,再点支烟,你知道,这是亲吻达不到的效果,没有人愿意一小时一小时地窝在一个男人平坦的胸部。我对着白惨惨的Word,我对着一万种可能,我对着也许好也许坏但都还没有敲出来的字,愣着。在茫然之前,我把自己带到一个起因;在茫然之后,我把自己带到了一个结果。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茫然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主体,茫然地工作,茫然地生活,茫然地吃饭,茫然地拉屎,茫然地上路,茫然地迷失,茫然地热爱口水歌,茫然地嗯嗯不戴套……好像是戴了。我一如既往地准备着下一次无可幸免的开始,承受着下一次千姿百态的后果,拼凑着下一篇看似陌生的文章。对,我对我写的东西也是挺陌生的,即使是在写完以后再去读时,我都会对着那篇署着九九名字的字符群发呆,这傻X东西是他妈我写的吗?不记得。我只记得写它前的茫然,和写完它后的畅快,对不起,我知道这听上去比较像一次嗯嗯。所以我也会笑,我也会嘘,甚至为里面一些情节和词句害羞脸红。就像我看待我的前半生,小半生。我女朋友说,我的文章里有股男性荷尔蒙的味道,宝贝,你知道吗?在你吻我以后,我用这样的激素去爱你、去生活、去写字。它们在结果之前,茫然以后,都是一个味儿。

上帝:你带面巾纸了吗?

方鹏:我今年22岁,我活过一些生活,我写过一些文字,有些精彩,有些蠢蛋,但都发生了。我今年开始22岁,我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我开始写一些新的故事,我点上一根烟,我倒上一杯水,我突然觉得,我的乳头麻木了。我想,我已经开始厌倦顺风顺水的生活,我开始讨厌过日子,我开始希望过可以记得日子的日子。我甚至完成了一篇命题作文,女朋友让我讲一个关于仙女的故事时,我说:从前我俩正在吃饭,你吃着吃着突然飘起来了,“咣”撞到吸顶灯上了;你继续飘,“咣”撞到阳台顶上了;你又继续飘,“咣”撞到飞机上了;你还继续飘,“咣”撞到月亮上了,结果月亮上有个大牌子——“这都能撞上来,你还真是个仙女”。听完这个现编的故事,我女朋友笑了。

上帝:说说你的女朋友吧。

方鹏:她,她笑的时候其实真的像个仙女,不笑的时候也挺像的,事实上,她就是个仙女,她看且憎恨琼瑶,极度臭屁,会拖地做饭,擅长和我对饮,模仿机器猫惟妙惟肖。她让我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也看且憎恨琼瑶,极度臭屁,会拖地做饭,擅长和她对饮,模仿机器猫惟妙惟肖。她可以给我下一段故事的题目,她可以给我下一段生活的目标,她可以让我无论怎么飘,最终都硬生生地撞到月亮上,遇见仙女。她让我讨厌下一个茫然,让我喜欢冲着那个固定着的结果移动。

上帝:我到点儿了,得回去了。

方鹏:回吧,我接着等。

上帝: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鹏:我?我想说的,刚才都说了,我自己都有些惊讶,原来我要说的竟然是这个。我又茫然了一次,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也许只是最后一次的一部分。我用22岁的茫然做开始,向着那个可以确定的月亮奔去,那里有块牌子,写着“幸福”。对,幸福!

……就抄这么多。

大家对这个剧本的评价普遍都是“不予评价”,只有用声音出演该剧,替上帝说画外音的演员赵国勇因为通读了剧本,给出了一个非常客观且中肯的评论,老二说:“你这戏里的上帝吧,丫就是一捧哏的。”

23

《等待多哥》是话剧专场的第四个节目,演完下来,许宁已经迎过来了。我连忙问他:“柯依伊看哭了没?”

“哭了,哭得稀里哗啦的。”

“耶!”

“耶你个头,唐书记看到一半扭头就走了,脸色可难看了。”

“我靠,为什么啊?”

“大哥,你有数没数啊,你在台上在说什么啊?什么乳头啊,戴套啊?剧本上没有啊!”

“我又改过一稿啊,怎么了?”

“你这是作死啊!”

“切,管他。”

“管他?”许宁急了,掏出手机,“你自己看,老唐发的,让咱们明天中午去他办公室。”

“靠。”

就在我的心里也七上八下的时候,小伊抹着眼泪扑过来,紧紧搂住我,“公啊……”许宁叹了口气,转身钻进音控室,我再看看周围文艺部的几个人,大伙儿都是一副死了爹的郁闷表情,于是我也沮丧起来。

第二天,在唐书记的办公室,金融学院艺术团所有学生干部开会,给本次话剧专场定性为“集体低级趣味”,宣布开展为期一个月的艺术团整风运动,所有艺术团干部每天早晨7点半到学校操场跑圈,由学院学习部派人值班检查。我被免除“金融艺术团”的团长职务,由鲍哥接手。虽然我表面上满不在乎,其实心里非常难受,因为我知道许宁他们在这件事上对我是有意见的,因为我一个人要在柯依伊面前玩文艺范儿,害得所有人每天跑圈,而最扯淡的是……因为我被撤职,我这个肇事者竟然不需要每天去跑圈。

好吧,这也是我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好歹也算是从老唐手底下躲过一劫。可没想到,还没过多久,老唐的妖风还是扫到了我身上,而且这破事的经办人,竟然是我的兄弟——许宁。

24

那是一个礼拜五的下午,我下了两节小课出来,找小伊一起吃晚饭。到大二的时候,手机基本上已经普及了,功能简单价格昂贵,但至少可以不让情侣间的通话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电话打过去,小伊的手机关机了,联系不上,于是我收拾收拾自己回了蓝色公寓。

听完一盘游鸿明的精选集,小伊还没回来,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感觉胃已经要开始消化肠子了。我打电话给和柯依伊同寝室的张倩,电话通了一直没人接,再打,还通,还是没人接。我琢磨着事有点儿不对了,套了件T恤出门,准备去教学楼那边找找看。刚出公寓门,电话响了,拿出来一看,是鲍哥,刚一接通,听筒里的声音就传出来了,很显然,鲍哥已经怒不可遏:“方鹏,你知道这事了吗?”

“什么事?”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事不小。

“陪吃陪玩,我们老婆全他妈的当‘三陪’去了!”鲍哥的声音直刺耳膜,“都他妈当‘三陪’去了!”

挂了电话,我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办公楼下的小花园,鲍哥、老二和魏星都到了,没多久,小马和齐娜也匆匆赶来,“怎么,怎么个情况?”

“都他妈当‘三陪’去了,都……”

“我来说,”老二伸手按住鲍哥,“今天建行全省的市行行长到我们金融学院开会,下午学院唐书记临时通知,把金融学院艺术团所有歌队、舞队、话剧团的漂亮女生都喊去陪行长们吃饭,吃完饭据说还要一起跳舞。”

“都他妈当‘三陪’……”鲍哥又跳了起来。

“别吵!”我接着问老二,“都他妈谁去了?”

“你老婆,鲍哥老婆,还有王佳、张倩、刘萌萌,都被拎去了。”老二眼里都要喷火了,王佳虽然不是他女朋友,但老二对她的在意程度,完全不输我对柯依伊。

“刘萌萌?对了,许宁呢?”

“我靠!”鲍哥骂道,“就他干的!”

“什么?”这个回答让我很惊讶。

“就是许宁组织的姑娘!”老二掐了烟头,啐了一口,“傻X老唐让他带漂亮姑娘,丫把咱媳妇都带走了!”

听完老二的话,我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心里怒火和醋意交织在一起,烧得我胸口又酸又疼,“你们觉得怎么办?”

“怎么办?听你们的,反正我老婆好好地在这里,”小马笑了笑,“要么打行长,要么打许宁,你们说动谁就动谁呗。”“好!搞搞搞,搞起来啊!”魏星这人没别的,就是讲义气,听老二说完,他已经气得满脸通红,手里也不知从哪儿摸来根棍子紧紧攥着。

“哎呀,你别搅和了。”齐娜看我们几个男人都快丧失理智了,赶紧灭火,“打有什么用啊,先把人弄出来啊!你们给她们打电话,让她们赶紧出来不就得了。”

“我老婆不接电话!”鲍哥说。

“我老婆关机了。”我说。

“我……王佳也不接电话。”老二说。

“那你们打给张倩啊?”齐娜说,“笨死了!”

“我打过,没人接。”我说。

“没人接再打!你打他老婆,你打他老婆,你打那谁谁……”

在齐娜的指挥下,我拨通了徐徐的号码,响了半天没人接,就在我准备挂掉的时候,电话竟然接通了,“喂……”电话那头是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方鹏,你咣咣打鲍哥老婆电话干吗?”

“谁?许宁?”我低声问道。话音刚落,鲍哥他们就围过来了,“许宁!你个大傻X!”鲍哥冲过来就要抢我的手机,“我他妈弄死你!”

“谁啊?什么情况?”许宁的声音听上去还很淡定。

“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啊?你他妈的把我们媳妇带去陪酒?这么浑蛋的事你都做得出啊?”

“哎,你们别误会,都好好的呢!有兄弟在,她们吃不了亏。”

“别废话,你把电话给柯依伊!”

“你等会儿。柯依伊……柯依伊……”许宁喊小伊的时候,我听着电话对面还是一片嘈杂,这声音我太熟悉了,都是劝酒、推辞、鼓掌和欢笑。

“喂……公啊!”是小伊的声音。

“你怎么关手机了?”

“手机没电了,我不是让鲍哥跟你说了吗?”

“那徐徐她们怎么也不接电话啊?”

“都没带手机,手机在外套里,老师让我们把外套都放在一起了。你找我啊?”

“赶紧回家!”

“公啊,我早就想回去了,可是领导都在,唐书记也不许我们走啊!”

“你把电话给许宁。”

“哦!许宁……许宁……”一阵吵吵之后,电话交到了许宁的手上,“喂,方鹏,这回放心了吧?”

“别废话!”我恨恨地说,“别人我不管,你他妈让我们几个的媳妇赶紧回来,十分钟见不到人,别怪我们豁出去砸场子。”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

挂完电话想了想,我又补了一条信息过去,“我们在操场上等着!”

25

过了不到十分钟,就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从学校国际交流中心餐厅的方向蹦蹦跳跳地过来,是老婆们。后面跟着个男人,双手插兜,闷头走路,不用看就知道是许宁。

马海波扭头看了我一眼,“打吗?”

我看了看不远处向我们走来的许宁,想了想还真下不去手,叹了口气,“算了。”

“公啊!”小伊看见我,一路小跑地扑进我的怀里,“公啊,想死你了!”

我抱着小伊,摸着她的头发,仔细看着她的脸,就像检查一件失而复得的国宝,“你怎么脸红成这样?”“他们要我喝酒啊!我又不会喝,唐书记非要我喝,你看喝了两杯红酒,脸都变成猴子屁股了……”说完,小伊自己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我发誓,这个时候如果小马再问我一次要不要打许宁,我百分之二百会说打,打死这孙子!

“你们干吗啊?搞什么啊?”许宁走到我们中间。

“你搞什么?”鲍哥也是把徐徐紧紧抱着,听到许宁的话,回头冲了他一句。

“许宁,我也看不出你能干出这事来,”魏星坐在石墩子上阴阳怪气的,“朋友妻,带给别人欺,你牛啊!”

“哎,那些是行长,又不是流氓!大家坐下来吃吃饭,交流一下,这不是很正常吗?而且这是学院的接待任务,谁叫我是年级长,唐书记布置下来,我肯定要执行啊!”许宁急了,“我又不是只带了你们媳妇,我媳妇也在啊!”

许宁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刘萌萌没来,感情还在小餐厅里呢。我摇了摇头,拍拍许宁的肩膀,“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记住喽,你媳妇你随便,我媳妇不行!”

“哎,方鹏你装什么X啊?都是正常应酬交往,就你伟大,我们都贱骨头是吧?”许宁也急眼了,“我不信你以后也管着柯依伊!”

“我就管了怎么的吧!”我这一肚子火被许宁彻底激起来了。

“好啦好啦,都是朋友,都少说一句吧……”小伊和几个女生拉住了我们。

“什么鸟朋友,我没你这样的朋友。”我指着许宁的鼻子骂道。

26

回到蓝色公寓,小伊被酒精催得一直不肯睡,非要拉着我说话,从她不招人待见的舅舅,一直说到问自己借钱不还的女生。我费了好多吻才把这个小话唠给安抚睡了,我靠着床头坐着,小伊用婴儿的姿势抱着我的腰,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冷,可这孩子睡出了一脸的毛毛汗。我随手摸了张CD放,一听,还是雪村的音乐评书,这歌不催眠,越听越清醒,我就这么被熟睡的小伊搂着坐着,窗帘没有拉,可以看见夜空,长沙的夜非常亮,吃夜宵的人到两三点都不会散尽,所以夜空里看不见星星,只有一片泛着荧光的深蓝,和海一样。

小伊轻轻地磨了几下牙,我笑了,明天必须取笑她一下。

十一二点时,有短信的铃声,是小伊的。我没忍住点开看了,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上面写着:“美女你好,我是今天来贵校的××市行熊行长,今天晚餐我们坐邻座,很高兴认识你,唐书记给了我你的号码,冒昧打扰,我明天还在长沙,不知能否请你共进午餐?”我低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小伊,决定代她回了这条短信:“熊行长,我是柯依伊的男朋友,这个号码目前是我在用,明天中午我们已经约了在五一广场后面的‘湘辣’餐厅吃饭,您要有空可以一起来,我不介意多双筷子。”

半小时之后,短信铃声响起,我打开一看,竟然换了个人:“你好,我是××市行的李升同,今晚我们见过面,很冒昧地想请你明晚在芙蓉华天一起吃个饭,不知柯小姐可否赏脸?”我真的快气炸了,许宁还说行长们不是流氓,他们不就比流氓多点儿文化、多点儿钱吗?我用小伊的手机回道:“我是柯依伊的男朋友,这个号码目前是我在用,明天中午我们已经约了在五一广场后面的‘湘辣’餐厅吃饭,您要有空可以一起来,刚才××行的熊行长也约过,你们可以一起来。”

第二天早晨,小伊睡到9点多才醒,她看了一眼闹钟,“哎呀”叫了起来:“不好了,迟到啦,今天上午会计课,要点名的……”她把手指插到厚厚的头发里面,光着两腿在床上跳来跳去,我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眯着眼看她的笑话,清晨的阳光从窗口好端端地直射进来,被这个叫着跳着的小姑娘撞得支离破碎。好半天,小伊终于找到了她的花袜子,一屁股坐在我的肚子上差点儿没把我压吐了,柯依伊嘟着小嘴,手忙脚乱地穿袜子,“哎呀,讨厌死了,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那一幕是发生在2002年的春夏之交,六年之后,小伊和别人结婚的前夜,我们同学在北京聚会。那是在北京一个叫“糖果”的KTV里,小伊张罗着大家坐下,熟练地去拿了几瓶伏特加,熟练地叫服务生把一半绿茶换成了橙汁,熟练地搀酒、分酒,熟练地给每个人倒上,熟练地在欢呼中碰杯,熟练地一饮而尽,熟练地若无其事和没喝过酒一样。

那天,我的心都碎了。我骂我自己,我就是个混蛋,我为什么不能从那天起就好好地守护着我的小伊,让她的后半生滴酒不沾呢?

27

这次陪酒事件之后,许宁在我们的小圈子里消失了很长一段,甚至还连累了刘萌萌。为了挽回关系,许宁让刘萌萌出面请所有人吃饭,说是过生日。我们都去了,毕竟我们的关系曾经那么好,而且媳妇们也都毫发无损地回来了。那天的饭局上男人们都喝高了,许宁拉着小马的手一直不肯松,一边哭一边说自己对不起他,听着好像他和齐娜有一腿似的。总之,大家又好得和从前一样了。

为了庆祝破镜重圆,大家决定组织一场出游,商量来商量去,选在了长株潭三市之交的石雁湖。这是我们这个小圈子的第一次集体旅游,时间就定在了那一周的周末,两天一夜,野炊、露营、住帐篷……听着就让人兴奋,小伊在出发前的夜里竟然失眠了,把我们俩人的行李收拾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关于这次露营的过程,我们有两个版本的回忆。一个记载于柯依伊发表在校园BBS上的网帖,另一个是我写的,发表在柯依伊那篇网帖的回复栏里。下面我把这两个版本的回忆都粘贴过来——

一个美好的夜晚

作者:花火(这就是小伊的匿名)

6月2号,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我和我最好的朋友们组织了一次野营活动!在定向越野协会的老师的指导下,我们12个人租了帐篷,买了烧烤用的东西,于下午到达石雁湖!

大坝的后面,有一块干涸的河床,我们把营地安在那里。一面临水,三面都是岩石,只有一条陡陡的小路通向山中!傍晚,安营之后,我们吃上了晚餐!

夕阳落去,夜晚来临!夜空上点点繁星,一条浅浅的银河,是我们这些城里人难以见到的!因为近水,周围有萤火虫在飞,小小的绿光,流动的美!山上,也不知什么动物在低低地叫唤,沉沉得像背景音乐一样!

大家背靠帐篷,在中间围成一圈坐定,喝着饮料,吃着零食!看着星空,辨认星座,说着古希腊的神话故事,聊着自己的生日、个性!没有用带来的电筒,因为怕打扰这样自然的美景!

夜越来越深,我们没有睡意。雾气渐渐上来,盖好帐篷的天窗,加上些衣服!玩起了游戏,输了的人要来真心话和大冒险。点子很多,又怪得很,笑声不断,偶尔的抽签,让我们又听到一段不同的心情故事。真实的我们,真实的感受!

很晚了,甚至听到了天明的鸡叫,钻进帐篷,准备安心地。

睡去!外面留下了轮流守夜的男生。CD机里,浅浅地传来无印良品的歌!

早晨,阳光透进来!离开温暖的睡袋,在晨光中伸个懒腰,又是新的一天了!不忍心去唤醒男生,毕竟他们守夜守得很累。丛林里,细碎的阳光,很美!秋天的郊外,空气清新!

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很难得,也值得记住!

一个美好的夜晚之真实情况版

作者:望风的鸟(也就是我啦)

6月2号,一个热得要人老命的日子!

因为旅行社违约,我们不得不自己把野营的活儿揽下来,我和鲍哥、老二、小马不辞辛苦累了两天几乎虚脱,花了2000多元租了帐篷,买了烧烤用的东西!在司机骂骂咧咧“耽误时间”的抱怨中,于下午到达石雁湖!

大坝的后面,有一块干涸的河床,我们把营地安在那里。一面临污水,三面都是牛粪和岩石,只有一条陡陡的小路通向山中!阴气很重,以至于回来几天都还随身带着辟邪的大蒜。傍晚,男生搭帐篷安营之后,女生们吃上了男生们做的晚餐!不是男生自愿,实在是没想到来了六个女生,竟然没有一个会做饭。

夕阳落去,夜晚来临!夜空中满是繁星,看得人眼晕,魏星喝多了啤酒,看着星星就吐了……因为近水,周围有萤火虫在飞,小小的绿光,流动的美!魏星问:“是鬼火吗?”鲍哥立马捏死一只。

山上,跑马场里的畜生作死地叫,沉沉得像《闪铃凶猛》的背景音乐一样,瘆得慌!

大家背靠帐篷,在中间围成一圈坐定在泥地上,喝着饮料,吃着零食,因为晚饭没吃饱,实在饿得不行。看着星空,许宁教女生辨认星座,说着他知道的寥寥几个古希腊神话故事,与此同时大家相互算命,讲一些折阳寿的猜测。没有用带来的电筒,因为充的电还撑不到后半夜。没有照明的自然的美景,阴森恐怖,小马去尿尿的时候,还差点儿掉到河里。

夜越来越深,少数人没有睡意,大多数人睡得像死猪一样。雾气渐渐上来,好几个姑娘开始鼾声如雷,魏星在对面帐篷里大叫:“赵国勇,你他娘的别摸我!”

玩游戏是几小时前的事情,输了的人要来真心话和大冒险。点子很多,又怪得很,笑声不断,我们起哄让老二和王佳隔着梳子接吻,事成之后,老二激动得快哭了,许诺我们好几顿饭。偶尔有人选择真心话,让我们又听到一段不同的八卦故事,魏星说:方鹏,其实你媳妇也是我喜欢的类型……很晚了,甚至听到了天明的鸡叫。聒噪了一晚上的男男女女纷纷钻进帐篷里,准备安心地睡去!某人和某人做了不该做的事,失眠到后半夜的人都听见了。我的CD机泡在露水里,基本报废。

中午,阳光铺天盖地。离开还没焐热的睡袋,几个男生都很郁闷,又是新的一天了,如果女生还不做事,大家不是要累死在长沙郊区!不忍心去埋怨女生,毕竟等她们梳洗打扮完,还要一两个小时。丛林里,细碎的阳光,照在拾荒大爷的背上很美!秋天的郊外,空气中弥漫着牛粪的味道!

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很难得,也值得记住!

28

从石雁湖回来,柯依伊同学落下两个病根:一是随身带大蒜瓣,因为许宁说这东西可以驱鬼辟邪。那天夜里我也是闲的,跟她说了一夜鬼故事,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害怕了。小伊一直躲在我怀里认真听着,浑身冰冷,后来竟然听哭了。老婆哭了,我赶紧哄:“婆啊,你害怕就告诉我嘛,你告诉我你害怕,我就不说了!”小伊啜泣着说:“我当然怕啦,我最怕鬼啊怪啊的了,可是我看你那么想讲,我就听你讲呗,可是你说完一个又说一个,怎么听都听不完,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小伊越说越委屈,呜呜地哭了起来,“臭老公,你怎么知道那么多鬼故事啊?”

还有就是,小伊对我在网贴里写她们都不会做菜的事耿耿于怀,她坚定地认为,要做一个好老婆,必须要“上得了大床,下得了厨房”。从那之后,她逮着空就看菜谱,川湘鲁粤,什么都看,而且特别认真,拿着红黄蓝绿各色荧光笔在“酱油少许,味精少许”之类的文字上杠来杠去。最牛的是,在我买回电饭锅以后,柯依伊同学迫不及待地拿电饭锅做了一次西红柿炒鸡蛋。虽然我极力反对,说炒鸡蛋光靠电饭锅的温度是不够的,可小伊一口咬定“事在人为”,我也只能让她去做。柯依伊同学在电饭锅里倒了点儿油,接上电源把锅干烧了半个小时,直到锅底已经青烟直冒,再把八个鸡蛋打成的满满一大碗蛋液倒进锅里,只听“扑哧……嗞嗞嗞嗞……咝咝咝咝……咝咝……咝……咝……”,接下来就没有动静了。小伊观察了一会儿,终于决定抄起炒勺拼命地搅拌,妄图用电饭锅底残余的一点儿温度把锅里水汪汪的一摊蛋液炒熟,15分钟以后,小伊心烦意乱地把四个西红柿切成的片统统倒进锅里,搅啊搅啊搅啊搅啊……

那天小伊哭得都快晕过去了,我哄了好久好久,“没事,乖,锅坏了就坏了呗,下个月咱再买一个……”

这些都是在2002年春天,我的大学时代即将过半时发生的。在那个时候,我有一个非常爱我的女朋友,有几个臭味相投的死党,有望麓桥边一间临河的出租屋,有一套小型组合音响和很多CD,有一辆能看不能骑的潇洒牌摩托车,有一份组织观众的肥差,有一些师弟师妹的崇拜,有大把可以挥霍的时间,有好身体,能踢球,不早泄。我什么都有了,我太满足了,我甚至已经满足到我可以在当时当下意识到自己有多满足。那天和老二他们吃完饭,对他们说完柯依伊用电饭锅炒蛋的故事,当我们从岳阳美食城走出来,沉浸在午饭后一片金黄色的阳光里,我走着走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幸福感油然而生,竟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29

期末很快就到了,我和小伊整天躲在我们的出租屋里埋头复习。复习的时候,我们俩人互不搭理,小伊喜欢坐在桌子前面,像正常的女大学生一样,摊开书,握着笔,旁边还有一只透明塑料水壶,里面灌着白开水。我的复习方法和她不一样,我喜欢抱着课本坐在床上,闷声不响一页页硬背,坐累了就蹲着,蹲累了就趴着,趴累了就躺着,躺着躺着就睡着了。小伊知道我平时课缺得厉害,要想考试通过,只能指望临时抱佛脚,但是抱着佛脚也得念经才行,我现在这样抱着佛脚打呼噜,要是期末能及格,那才叫人神共愤呢。

“公啊,你这样是不行的!”小伊把我推醒,双手捏着我的腮帮子很认真地说,“今天你才复习了一个小时,已经睡着五六次了!”

“我刚才睡了吗?没有啊!”我使劲儿睁开睡意浓重的眼睛,死不认账,“我那是在默背!表面上睡着了,其实闭着眼睛认真地复习呢!”

“不可能,你都打呼噜了!”

“打了吗?”

“打了!你不打呼我还不会发现你睡着了呢!”

“你确定不是隔壁的?”

“方!鹏!”

“我错了,我错了,我去洗把脸回来接着看……”

我下床出门,到这层楼的公用水房里,用冷水把自己的脑袋淋了个透,擦干头发,缓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又有了点儿精神,转身回屋,捧起《高等数学》翻到睡着前看到的第五页,先打了个哈欠。

“公啊,你先看,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小伊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好!”我冲她笑了笑,“放心,我从来都不耻下问。”

“你才下呢,我是你尊贵的老婆大人!”柯依伊拍了我一下,欢蹦乱跳地回座位看书了。

然后,没多久,我又睡着了。

这种觉其实不算睡,只能算昏迷,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行为,人在剧痛的时候会晕过去就是这个道理,昏迷可以保护自己不再感受痛苦。我这种睡觉也一样,当我面对厚厚的《高等数学》理论教材时,别说晕了,让我死过去都行。当然,这种昏迷是很浅的,随便碰两下就醒了,何况是被一只枕头狠狠地砸在脸上……“方!鹏!”是小伊的声音,我刺溜一下就醒了,只见柯依伊同学表情严肃地站在床边,“你又睡着啦!头发还是湿的!把床单都弄潮了!”

“嘿……嘿嘿……”我知道这回没法抵赖,只能讪笑着讨饶。

“方鹏同学,你怎么那么不爱学习呢!”柯依伊愤怒地说。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小伊的这句话像一根钢针,狠狠地扎到了我的痛处,我有些尴尬,有些惭愧,甚至还有些愤怒,我决定跟小伊好好谈谈。

30

实事求是地说,我不是差生。小学的时候就没跑出过班级前五,班主任有一次开班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全班同学划分档次,一共三大类,十个档次,我属于“一类二等生”,而“一类一等生”加“一类二等生”一共只有八个人。初中和高中虽然没有小学时那么风光,但正常发挥也是全班中游的水平,哪天打了鸡血,甚至可以考到中等偏上。我所在的高中是江苏省重点,能在我们学校排到中不溜,基本就是在全市排到前200名了。

但我当时的理想是考北京电影学院的导演或者戏文专业,虽然我不是艺术生,但我就喜欢这个,也一直偷偷地为这个目标准备着。但是这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的,高三下学期,我必须跟父母沟通这个想法,因为牵扯到专业考试,得去北京。出乎意料的是,一向独断专行的我爸竟然一口答应了:“你安心复习,我帮你盯着什么时候考、去哪里考!”爽快得让我都不好意思了,我知道他希望我学经济或者法律,将来好找工作。

于是我就把这件事全部托给我爸,自己埋头复习,除了偶尔问我爸“需不需要安排专业课的补习”,然后被他用各种理由敷衍过去。直到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我爸很平静地对我说:“电影学院的专业考试都结束了,你可以安心高考了。”

“啊?”小伊捂着嘴喊道,“你爸把你骗了?”

“嗯。”我点了点头。

我当时只听见脑中轰隆一声,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我没晕,我只是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但我还是“哦”了一声,然后接着吃饭,吃完饭去睡了一会儿午觉,睡得很沉,什么梦都没做,醒来以后,又骑车上学,也没出什么车祸,还是平平安安地到了学校,继续听课,继续做题,继续背书。我觉得不能让自己的前途为自己的梦想殉葬,我还得考个好点儿的学校,将来找份好点儿的工作,好好过日子。

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爸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没意见,你随便”,然后我爸就拿出一张已经写好各个学校和专业名称的纸,把上面的内容往我的志愿表上抄。抄完之后我爸把志愿表给我看了一眼,只见所有专业都是“1.金融,2.法律;是否服从调配?服从”。

服从,我服从。

所有二本志愿都是在南京,因为我爸和我的班主任对我的看法相同,“考二本没问题,可以上二本最好的学校”。但他们都觉得我考上一本的可能性不大,只能选一些在江苏没什么人报、录取线基本就是一本分数线的学校。我爸给我选的一本一志愿——南湖大学,在长沙,“离家真远”,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一个多月之后,我被南湖大学录取。知道我将要去长沙上大学,我妈和我奶奶都在家里哭,我爸坐在沙发上又是喜又是悔,他拿着记录我成绩的小纸条看了半天,然后叹了口气:“方鹏啊,你哪怕有一次模拟考试能考出这个成绩来,我都不会这么给你填志愿啊!”我的高考成绩高出一本分数线60多分,那年是先高考后填志愿,又是第一年考小综合,大家的估分都不太准,所以整个江苏很少人敢报北大,我的高考分数在那一年过了北大的投档线。

暑假里,我的班主任打电话给我,说是请我和几个考上北大清华的同学回学校,给新一届高三的学生做报告,给我定的题目是“冲刺——后进生如何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班主任怕我对这个题目有芥蒂,于是很认真地补充说:“不是说你是差生,而是说你是我们这届最超水平发挥的。”我答应下来,但做报告那天我没去,反正那时候也没有手机,谁都不知道我在哪儿。

确定被南湖大学录取的那天夜里,我终于卸下所有包袱,咬着毛巾被无声地痛哭了一场。

“小可怜……”小伊的眼圈都红了,“可是你既然都上这个学校了,总不能不毕业吧?”

“当然不能,所以我现在在复习啊!柯依伊同学,你看啊,我本来就偏科,语文好数学差,可是现在学金融,语文课没有了,只剩下数学,还是《高等数学》!低等的数学我都没学好,要我学高等数学,这不是要命吗?”我甩着手里的《高等数学》课本说,“痛苦啊,痛苦啊!那么痛苦,可我不是还在看吗?”

“你没有看啊!你在睡觉!”

“我也不想睡啊,可是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嗯……要不这样吧,”小伊腾地跳进我的怀里,“只要你认真复习不睡觉,我就奖励你!”

“奖励什么呀?”我笑着把脸凑到小伊面前,顺便蹭了个吻。

“奖励……嗯,”小伊又把小嘴嘟了起来,认真地思考,“呃……呃……你帮我一起想!”

我们四目相对,绞尽脑汁,一分钟之后,小伊重重拍了一下我的大腿站了起来,极度郁闷地说:“我真不该那么早答应跟你……那个,你看我现在都没有什么可以奖励你的了。”听了这话,我都快笑死了,小伊扑上来压住正趴在床上狂笑的我,“别笑了,我想到了,听我说!……别笑了,认真听我说!”

“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我强忍住笑,翻过身来面对着小伊同学。

“这样……上次你不是说要你妈妈教我做菜吗?”小伊伸手点了点我的鼻头,“只要你乖乖复习不贪睡,这个暑假我就跟你回家,跟阿姨学做菜!”

“真的?”我一下坐了起来。

“嗯!”柯依伊同学认真地点了点头。

31

考试进行得很顺利,柯依伊一直都是成绩优异,我呢,连写带抄也应付得不算太差。尤其是咱们学校打印社的老板学精明了,但凡有学生去打印社缩印小抄,他就多印一份,放在店里加价出售。我们都成套成套地买这些蚂蚁字小抄,又省力又详尽,以至于有好几科,早早抄完了不知道干吗,还检查了几遍错别字。

小伊兑现了她的承诺,决定和我一起回家。当然,带小伊回家之前,我们都各自打电话回家请示了家长。我的电话是我妈接的,我先随便扯了些闲篇,在聊得差不多都可以挂电话的时候,我对我妈说:“妈妈,暑假里我带个朋友回家玩几天。”吕主任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反应那叫一个波澜不惊,“好啊,来呗,妈妈给你们做好吃的。”我被我妈的平静给镇住了,“哦,那好啊!……那我去自习了,妈妈再见!”

挂了电话五分钟之后,我的手机又响了,是我妈打来的,接通之后,对面的声音那叫一个不淡定:“儿子,你刚才说带朋友回来,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是女的。”

“好好好好!欢迎欢迎!叫什么呀?”

“叫……叫柯依伊。”

“好好好好,哪儿人啊?”

“北……北京人。”

“好好好好!多高?”

“妈……”

“没事没事,等你们回来再说……你们哪天到?”

“差不多就这周六吧!”

“好好好好,她喜欢吃什么啊?”

“她……不挑。”

“好好好好,那我给她收拾房间去了,等你们来啊!拜拜!”然后,我妈就……把电话……挂了。

小伊的电话就没那么复杂了,她跟她爸妈说,这个暑假要参加学校的“三下乡”活动,她爸妈都挺支持的。

柯依伊同学作为北京人,人生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长沙,其次就是天津。因为她往返长沙都是坐飞机,所以到目前为止,柯依伊同学还没有经历过两个小时以上的旅程。这次去我家,她跟着我先挤了一个小时无座的火车到株洲,又坐了16个小时的硬座到南京,最后转汽车,坐了三个小时,才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淮安。从淮安车站出来的时候,小伊已经把胃里能吐的都给吐了,虚弱得走起路来直发飘。

“公啊,你家住哪儿啊?”小伊同学趴在我的肩膀上走不动了。

“我家住……”我愣了一下,“上个月搬新房子了,我也没去过。”

“公啊……”小伊彻底崩溃了,在她发小姑娘脾气之前,我赶紧打了辆车,把这孩子塞了进去,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还好司机知道地方,顺顺当当地把我们送到了。车刚进小区,我就听见了我妈的声音,抬头一看,我妈正在窗口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冲我们使劲儿挥手,惹得楼下乘凉的老头老太都循声望去,有的还望错了方向。

我也向妈妈挥了挥手,牵着小伊下了车,身后的的士拼命按喇叭,“箱子!箱子!”我才想起来忘了拿行李,赶紧松开小伊,把行李箱从的士的后备箱里取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找单元门。进了楼道,我爸妈早就把家门打开,站在门口迎接我们了。

“这是我同学,叫柯依伊。”我把箱子放在地上,让出了一直躲在我身后的小伊。

“叔叔阿姨好。”小伊面带微笑,冲我爸妈微微一鞠躬。

“你好你好,来先进门!”我爸往边上挪了挪,让小伊进了门,自己紧接着就颠儿颠儿地跟了进去,完全不顾他亲生的儿子正拎着两个大行李箱,一身臭汗地站在大门口。

32

这次回家的感觉真的不一样,不仅房子是新换的,连爸妈都好像是新换的,尤其是我爸,不仅不教训人,连说话的语气都好温柔,吃晚饭的时候,竟然还主动拿出一瓶白酒,给我倒了一杯。我这人的秉性就是蹬鼻子上脸,没两天就习惯了,跟老爸喝酒的时候,甚至会搭着他的肩膀,俩人好得跟亲兄弟似的。我妈每天提前俩小时就下班回来做饭,中午一顿晚上一顿,在厨房忙得乐滋滋的,小伊鞍前马后跟着,名为学习实为蹭吃,每次喊“叔叔,开饭喽”之前,都要先打两个小饱嗝。

午饭后晚饭前,我和小伊就在淮安城里乱转。我先是带着她去各大景点,淮安是历史文化名城,作为大运河上“南船北马舍舟登船”之地,在漕运发达的年代还是相当牛的,现在虽然没落了,但遗迹不少,光是乾隆下江南的时候题的碑就有好几块。小伊其实对这些景点没什么兴趣,她喜欢的是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的路上坐人力三轮车。我第一次带她坐人力三轮车的时候,她拼命拦住我,“别坐了,多贵啊!咱们还是打的吧!”听到小伊的话,那位三轮车夫诧异得直挠头。我告诉小伊,在咱们这儿,人比汽油便宜多了。北京的三轮车绕着后海跑一圈的钱,足够我们这里的三轮车夫蹬出30公里的……你还别心疼他累,下岗工人那么多,满大街都是蹬三轮车拉活儿的,抢生意都能打起来。

小伊似懂非懂,我把她扶上了车,“师傅,去清晏园。”

“四块钱。”三轮车夫说。

“瞎要哦,这点儿路三块钱了不起了。”我用淮安话跟他还价。

“行行行,三块钱,走啊!”

这一路上,小伊隔两分钟就要凑到我耳边问:“还没到啊?这么远啊?”到了目的地,我掏出三块钱给三轮车夫,他愉快地接过钱蹬着车走了。小伊望着那位师傅的背影,感慨道:“太便宜了,三块钱骑了这么远。”

“我这都多给了,这段路两块钱就能走。”

因为便宜,小伊疯狂地爱上了坐三轮车,后来我们也不去那些景点了,就丢给师傅一二十块钱,让他带着我们在淮安的街巷里逛荡,如果慢慢骑,20块钱可以逛一个多小时。淮安是个小城市,在2002年时,除了市中心有些大厦,大多数楼还都很低,天的颜色相对清纯,不用站很高就可以看得很远。这里的每个人都会骑自行车,过了30岁的人会保持相对安稳的速度,但那些年轻人会把自己的坐骑蹬得飞快,越是年轻的孩子越爱从缓慢的车流中像箭一样杀出去,冲出拥堵的地段,冲进半透明的黄昏里,非常拉风。每当有这样的单车经过,小伊就会一直盯着看到看不见为止,小伊问我:“公啊,你以前会不会这样骑车啊?”我笑着点点头,“怎么不会呢,谁没做过小二X啊。”

带着小伊逛淮安的那些天,我一直纠结在现实和回忆里,那些熟悉的街道,那些熟悉的招牌,好像把我之前的20多年又过了一遍。小伊一直在我身边说话,她的笑容被混进了我所有回忆里,仿佛她和我一起上过小学、初中和高中,我的所有过往都在她的面前袒露着。在我高中的校园里,小伊突然心血来潮,“公啊,给我讲讲你早恋的故事呗?”

“你确定想听?”

“嗯……算了,不想了。”

“想听也没有,我没早恋过。”

“骗人。”

“你看我像早恋的人吗?”

“像啊,你又不丑。”

“我没早恋过。”

“啊?你都没有早恋过啊?”

“你有啊?”

“我啊?我也没有。”

33

早恋我是真没有,不是不想,是人家不答应。

我暗恋的那个女生是我的高中同学,高高的,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头发长长的,说话又轻又慢,也就是说,她具有中国传统女性的一切优点。所以,她叫段嫦娥。如果我没见过她本人,叫这样名字的女孩子我是断然不会喜欢的。偏偏命运让我俩在高二分班的时候成了文科班的同学,老师点名的时候,喊了一声“段嫦娥”,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时候段嫦娥在最靠窗的那排站了起来,轻声应了一句“到”。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就已经对她一见钟情了。那件白色的连衣裙和齐肩的长发,即使是今时今日,还是我的夺命罩门。安排座位的时候,段嫦娥因为个子比较高,坐到了第五排,而我因为父母送了班主任一个厚厚的红包,被安排坐在第四排,而且和段嫦娥在同一小组,我扭过头就可以和她说话。我至今还认为,这是我父母在我16年学生生涯中送的最值回本钱的一个红包。

我在每一个隐蔽的角度欣赏她;和她说话,逗她笑;把写好的作文给她看,隐晦地展示自己好的地方;为她解决一切困难,不让她知道;收集她传给我的所有字条。方鹏喜欢段嫦娥在高三六班是公开的秘密。

之所以说公开,是因为谁都知道。之所以说秘密,是因为只有她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

就这么从高二到了高三,机会终于来了。

段嫦娥虽然在我的心目中举足轻重,但不得不承认她的脑子相当一般,当然啦,这没有贬低她的意思,这样的女孩在校园里太常见了:家庭不错,生活安稳不奢侈;长相姣好,干净但不爱打扮;努力学习,成绩永远在中下游……最后一条让段嫦娥颇受打击,一次月考,她因为数学不及格趴在课桌上哭。而数学虽然不是我的强项,但比起段嫦娥来说还是好太多,于是我安慰她说:“别哭了,以后我帮你。”

那时候高三,每天有四节自习课,下午两节,晚上两节。我会用第一节自习课出一份基础的不能再基础的数学卷子给段嫦娥做,她把卷子做完差不多要用两节自习课的时间,我就在这段时间连做带抄,完成所有作业,然后在最后一节自习课里,为段嫦娥批改和讲评这份卷子。我经常表扬她微小的进步,然后再从她羞涩的微笑中获得小小的幸福。

我们每周四下午的两节自习课是体育活动时间,为了爱情,我连球都不踢了,就待在教室里,全情投入,奋笔疾书。当然,我为爱情做的一切看上去就像在刻苦学习,不明真相的班主任在班会上不止一次地表扬我“近期异常勤奋”,并号召高三六班全体同学向方鹏同学学习。而一段时间之后,我的名次开始每次后退三到五名,搞得班主任都怀疑我的脑子是不是退化了,竟然建议我爸带我去医院做个检查,这并不是最离谱的,最离谱的是——我爸真的带我去了!

后来,班级里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再后来段嫦娥给我传了一张纸条,说:“你也有你要做的事情,我的学习就让我自己来努力吧。”再后来,她刻意和我保持距离,拒绝我的辅导并开始不愿意和我说话。再后来,我们就毕业了,我去了长沙,而她上了本地的师范大学,据说她表现优异,还拿过奖学金,这实在让我不可思议。

不过现在想来,她对我还是好的。

34

小伊在淮安一共待了11天,体重增加了三公斤。临走的时候,我爸把柯依伊同学的箱子塞得满满当当的,有淮安的各种特产以及带给小伊父母的白茶,也不知道她回家怎么解释“三下乡”还能连吃带拿。送别那天,我妈和小伊的眼圈都是红红的。小伊私下里对我说:“公啊,我好喜欢你的爸爸妈妈啊!”我妈也在私下对我说:“儿子啊,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柯依伊这个女孩特别亲,就像我亲生的女儿一样。”这俩人的话听得我心里一阵惶恐,差点儿拉着小伊去做DNA测试,她要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那可就真扯淡了。

不管怎么说,柯依伊同学能被我父母接受是件好事,大三开学之后,我每个月的生活费涨了200块,因为我爸说:“和柯依伊出去吃饭什么的,别让女孩子掏钱。”

35

再开学,我和小伊都已经大三了,小伊很兴奋地说:“女大三,抱金砖,你这一年就跟我混吧!”我点了点头,伸手抓她,“说,金砖藏哪儿了?”“别动,别动,再动我就喊非礼啦!”小伊笑着挣扎,却哪里逃得开,“喊吧喊吧,你就是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你看,在那几年,多正经的事都会被我们搞得很不正经。

我和小伊还是住在上学期的那套房子里,两个月没回来,房间里有了一些灰尘和蜘蛛网,我俩打扫了一下午,才把我们的小窝拾掇干净,累得一晚上什么都没做,倒头便睡。早晨起来,我俩都有点儿感冒,不停地流清水鼻涕,浪费了许多卫生纸。我这个人多少有些迷信,学期刚开始就有点儿乱糟糟的感觉,让我的心里有了些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这才刚开学,电视台那边就催着要我组织学生来参加录影,而我竟然组织不到人了。

组织不到人的原因很简单,这一届的新生还没入校,而老生的口味又越来越刁……其实可以理解,毕竟我们学校就这么大,学生就这么多,一礼拜组织100多号人,一年下来,对这事感兴趣的基本都去过一两次了。除非是周杰伦、蔡依林来还差不多,一般的小牌歌手或者新人来,学生们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最可气的是,你不去就不去呗,有人还喜欢说风凉话。一次有个拎着热水瓶、个头比热水瓶高不了多少、脸肿得像被热水烫过一样的女生,刚看完海报就站在那儿尖着嗓子嚷嚷:“哎呀,这男的多丑啊,脑袋长得跟土豆似的,这人也能当明星啊,傻子才去看呢。”说完还使劲儿撇了撇嘴,上嘴唇都快碰到耳朵根子了。听得我那个气啊,心说,姑娘,你照照镜子,你自己都长成这样了,还有脸说别人?……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海报上那个被贬得一无是处的新人后来星途坦荡,目前在内地歌坛混得风生水起,一年有32场演唱会。

节目组可不管我的苦衷,一次观众人数差太多,柳哥很不高兴,脸拉得老长。为了保住这条财路,后来我不得不免费拉客,甚至花钱请客,求别人去看节目,别说赚钱,能不亏就不错了。我思来想去,觉得在自己学校这一棵树上吊死不是个事,还是得开拓新市场。我准备开拓的新大陆是财专,那是我们学校旁边一个不丁点儿大的财经专科学校,闹高校大合并那几年一直说要被我们学校兼并,兼了很多次,也没并过来。这个地方不仅靠得近,来回方便,而且越是这种小学校,社会活动的机会越少。果不其然,财专的同学对花十块钱就可以往返包车看明星歌友会的事情,表示出了强烈的不可思议和巨大的参与热情。我过去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把150个人的名额卖完,半年前在南湖大学的盛况在财专重现,谢天谢地,我又有了一段安逸的日子……

36

就在我为组织观众焦头烂额的时候,我自己的班上也不消停。我们的辅导员周老师,也不知岔了哪根筋,突然要搞班委换届选举,要知道目前的班委都是她指定的,好死不死也两年下来,大伙儿都适应了,换他干吗!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观点,班上好几位觉得这个环节是难得的机遇,捋起袖子就往上扑,比如我对面寝室的董志图公开声明要竞选班长,而且放出狠话“势在必得”。

董志图生在官宦人家,他老爸在南宁的地位差不多相当于魏星的老爸在兰州的地位,不过和魏星同学纨绔的作风不同,董志图努力想把自己拷贝成自己老爸的样子。西裤、衬衫、夹克……他一年四季的衣服如果尺寸没问题的话,都可以直接让他老爸穿了参加市委会议去。而他谈吐的语调和沉稳的手势,更是和我们见过的他爸一模一样。董同学自视极高,尤其爱好颐指气使,但往往因为没人买账而把自己气个半死。老二在全班最不爽的就是董志图,他总说董志图是“一张《官场现形记》的脸”,“没必要这么证明自己是亲生的”。

董志图想篡夺的班长宝座目前还是属于我们寝室王涛的。涛哥来自河南农村,为人忠厚老实,做事认真负责,不过,这些是他当上班长以后才被发现的优点。大一刚进来,两眼一抹黑,谁都不认识谁,全班人在操场上列队,辅导员周老师问了一句:“谁会喊口令?”涛哥不知哪来的勇气,应了声:“我!”他就此被直接任命成了我们班的班长。涛哥不会唱歌、不会踢球、不会投篮、不会泡妞、成绩顶多算中等……唯一的特长就是每天晨读的时候大声诵读英语课文,音量可以盖过一个班的人。而且,如果你仔细模仿涛哥念英文的发音腔调,据说可以学会讲河南话。就这么一个人可以当两年班长已经属于奇迹了,想要连任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所以他得知董志图要竞选班长以后,情绪就变得特别沮丧,简直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

老二安慰涛哥:“别紧张,就凭董贼那破人缘,谁会选他?”

“难说,”涛哥骂道,“董志图最近又是请吃饭又是请唱歌的,这不是买选票吗!”

“不就是请客吃饭吗?”我一边和鲍哥他们打麻将,一边不屑地说,“你也可以请啊,我们都赏脸!”涛哥是个实在人,说请客当晚就请了,虽然只是一顿饺子,但是“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与会的同志们纷纷表示对涛哥欣赏信任以及坚定地支持,这一张选票就算投给狗也不会投给董贼……当然,我们不会把选票投给狗,因为所有选票都要投给涛哥。涛哥泪眼婆娑地举杯感谢大家的支持,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请的七个人里四个都不是咱们班的,没有投票权。

37

吃完涛哥饺子的第二天,董志图给刘新打电话,说自己提前过生日,在后街“豪都”美食城请客,特别邀请刘新、我和老二一定得到。傻子都知道这不是生日酒,生日再提前过也没有提前一个月的,而且一个寝室四个人,除了涛哥全请到。我和老二都不想去,但琢磨着毕竟是一个班的同学,虽然看着不爽毕竟也没有过节,不去不好。但问题是我们都吃过涛哥的饺子了,再去吃董志图这顿饭,跟涛哥又没法交代。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纠结到最后,刘新一拍桌子,“管他谁当班长呢,有饭不吃,天诛地灭!”

涛哥知道我们吃了董志图的饭,很不高兴。我们努力让他觉得我们只是参加了一场普通的生日聚会,可他根本不信,其实我们自己也不信,因为我们在饭桌上,多少也说了些应付董志图的雄图伟略的话。还好涛哥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翻脸骂我们吃里爬外,那样只能坚定我们把选票投给董贼的决心,他只是不停地念叨他对我们的好处,期望把我们羞愧死。

我还可以在蓝色公寓里躲清静,而老二和刘新实实在在地在涛哥的碎碎念中熬了三天,几近崩溃。好不容易等到周五晚上,决战的时刻来到了,金融2000-1班班级委员竞选正式开始。首先上台演讲的是彭闯,他竞选的是体育委员。大家热烈起哄,彭闯同学在台上道貌岸然地撑了一分钟,终于没憋住回归到搞笑的本色,赢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然后是易小雯,竞选生活委员。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职务有人去竞就很了不起了,她能当选也是众望所归的事情。第三个上的是……我靠,是刘新,他的竞选发言是:“我是被方鹏推上来的,还没想好竞什么位子(我承认我是推了丫一下,但我哪儿想到他会借坡下驴就这么上去了呢),但是我要求进步的心是有的,大家看着我适合什么就给我安排个职务吧,班长副班长随意,反正班干部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最后一句有点儿反动意识的口号,获得了全班雷鸣般的掌声。

掌声一停,涛哥和董志图同时起立,主角要上场了。涛哥坐得比较靠后,看到董贼站起来就又坐了下去。董志图示意让涛哥先,涛哥摇了摇手,于是他也就不客气地走上讲台。接下来的15分钟堪称我人生中最枯燥无聊的15分钟,董志图中英文并用,联系政史地和自然科学,分析了自己当班长的必要性。当然,我只听了个囫囵,所有人都在大声聊天。董志图在一片聒噪中出色地唱完了自己的独角戏。涛哥接着上场,还是他那吐字不清的河南普通话:“其实我是不想来的,我都当了两年班长了,可是他们非要我……”

38

投票的结果让全班人都吐了血,除了竞选体育委员的彭闯和竞选生活委员的易小雯毫无悬念地全票通过以外,在所有竞选班长职务的候选人中,涛哥15票,董志图14票,而横空出世的刘新获得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18票。看到这个结果,全班都傻了,十分钟之前我们都在纠结于自己吃了两位候选人的饭,却只能有一次投票权,结果最后的赢家竟然是另一个从没请过客的家伙。

董志图愤然退场,涛哥则强颜欢笑伸手祝贺。

刘新很无辜地再次走上讲台做了他的就职演说,他说:“谢谢同学们的信任……”

说实话,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是信任他的!出了门,老二眉头紧锁,若有所思,我给他递了根烟,“怎么了,哥们儿?”老二摇了摇头,“方鹏,你看刘新这孙子是不是存心啊?”

涛哥似乎不准备以后东山再起了,一回来就冲我们发脾气。当然,相对于对面寝室的董志图来说,涛哥的音量还是比较温和的。老二被吵得心烦意乱,一拍桌子,“涛哥,我们都投了你了,你别冲我们喊啊。”于是涛哥闭上嘴巴,爬上床去,用被子蒙住头。我一开始以为他哭了,可没多会儿鼾声响起,我那颗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

自从刘新当上班长以后,老二就不太爱搭理他了,他总觉得刘新这人心机重。涛哥和董志图更是对刘新耿耿于怀,在之后刘新组织的历次班级活动中,涛哥是不参与也不搅和,而董志图则想着法从中作梗。大三上学期入冬,刘新组织全班包饺子,董志图愣是把负责准备饺子馅的彭闯在活动前夜灌得烂醉如泥,一觉睡到晚饭前,把买菜这事忘得干干净净,害我们全班人只能饿着肚子煮饺子皮玩。

因为这,全班人都把彭闯一顿数落,只有我知道,董志图才是主谋。包饺子之前,我陪小伊去吃晚饭,正巧撞见董志图抱着一份粉蒸肉套餐吃得不亦乐乎。

我这人就是从小反感这些争权夺利的破事,我的原则是,你们搞你们的,别伤着我就行。咱们班改朝换代,王班长也好,刘班长也罢,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你就是找个痰盂来当班长我都没意见,但如果新班长天天晚自习要点名,或者向辅导员举报我在校外非法同居的事情,那就另当别论了。

事实上,刘新在接下来的两年多里,除了不声不响把全班仅有的一个助学金名额给了自己女朋友以外,也没用他的班长身份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尤其是他作为班长,对我完全放任自流,这让我很是欢喜。

39

长沙到了10月,说冷不冷,说热不热,空气湿润,经常有风,非常舒服。

我和柯依伊每天都在相爱着。

“相爱”这件事,每个人的理解不同。有的人觉得,相爱是一种互相作用的物理关系,彼此互相施力,彼此也互相受力,爱得用力就会感觉浓烈,爱得轻缓就会平淡一些。我不太认可这样的观点,这样的爱情像是抽烟,抽1.0的中南海合口了,抽0.5的就觉得淡,两个人为了要满足自己或者对方的要求,都不能太安稳,要用力,再用力,用全力……这听上去更像是做爱,时不时来一下挺过瘾,一夜七次那就是累孙子了。

我觉得“相爱”就是一种关系,要么就是“相爱了”。相爱的两个人,就会以相爱的状态一块儿继续生活,体味人生。我变成了我们,她也变成了我们,我们谁也不会再费力讨好谁,谁也不会更在意自己的感受……如果这么说大家不太能理解的话,那换句话说就是,柯依伊同学已经被我彻底拿下,哦,不对,我们互相把对方彻底拿下了。

我们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相爱着,我们的爱情,就是在一起过着每一个平凡的日子。我们把长沙市找得到吃得起的馆子几乎吃了个遍,我偏爱鱼虾,她更爱牛羊肉,我努力教她怎么吃小鱼吐小刺,因为南方孩子都知道,越是刺多的鱼,肉越鲜。柯依伊心灵手巧但是嘴笨,压根儿不需要什么高难度的鱼,就一般的鲫鱼,只要是脊背部分,剔鱼刺就可以把她弄得舌头抽筋。肚子又饿,舌头又酸,一着急一上火,不用五分钟就能把她吃得发脾气。还好长沙有一种叫黄鸭叫的小鱼,没有刺,肉又香,后来每次出门,我们都点它。

学校前街开了家叫凤凰西点的蛋糕房,他们家的白土司价格便宜奶味足,柯依伊特别喜欢。她过两天就买一袋回来,捣鼓捣鼓,夹上不同的东西做成三明治,给我们当早餐。为了找到最美味的馅料,小伊拿出了爱迪生实验电灯丝的精神,荤的素的甜的咸的什么都用上了,我特别喜欢看她坐在床边,把砧板放在自己的腿上,握着把水果刀摆弄吐司的样子,专注得那么可爱。最后她还真的创造出了一种“柯式三明治”,就是在吐司中间先铺上厚厚的一层肉松,然后再挤上好多炼乳,甜甜咸咸,又带着那么点儿脆,真的很好吃。直到现在,我和小伊分手多年,我在吃三明治的时候,还是会这么夹心。

小伊在这段时间买了两条连衣裙,一条比较长,一条比较短,长的就是那种特别仙特别纯的,小伊穿上它再配一双匡威的帆布鞋,几乎符合我对大学女生的全部幻想,让我看见她就有骑单车载着她满学校乱窜的冲动。短的是那种网球裙,紧绷绷的,身上的曲线看得清清楚楚,膝盖往上还露了一拃半。我对小伊说,出门穿长的,在家穿短的,可是小伊经常穿错,把小短裙一套就去上课了。我为这事冲她发了一次脾气,小伊对此非常不满,但我依然坚持,因为小伊穿上那条网球裙实在太好看了,我不相信有任何一个男生看了她不会动心。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我喜欢现在安安稳稳的生活、安安稳稳的爱情。

我的想法,多多少少也是受了小马分手这件事的影响。

谁能想到,这对青梅竹马、铁打的糟糠,他俩竟然会分手?

40

这件事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我们都以为这俩人在一起这么些年,只能奔着结婚这条路走到黑了,不承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愣是让本本分分的齐娜劈了腿。而且那个“男小三”我们还都认识,名叫冯波,是低我们一届的学弟,四川人,一直在足球队里跟着小马混。此男极其猥琐,曾经有一次醉酒睡在上铺,夜里突然想吐,就扒着床沿向地下吐去,正好他下铺的兄弟在喝水,冯波结结实实吐了人家一头。下铺那哥们儿没太跟他计较,只是骂了几句,让他“再想吐冲里面吐”,结果人家真的冲里面吐了自己一床,早上起来找不到手机,拿别人电话打了一下,结果在一堆呕吐物里传来了熟悉的铃声……就这么一位竟然能挖了小马的墙脚,实在是因为小马瞎了眼看错人造成的。

上个暑假,齐娜要去四川旅游,小马要参加真正的“三下乡”活动,不能陪同,想来想去就想到这么个冯波和四川沾点儿边。送齐娜上飞机之前,小马对冯波千叮咛万嘱咐,冯波也表示绝对不辱使命,一定把嫂子照顾好,结果这一照顾不要紧,用力过猛没刹住车,愣是把嫂子照顾成了女朋友。齐娜在四川待了半个月才回娄底,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小马谈分手。小马不答应,天天去齐娜家里摆事实讲道理,再后来竟然跪在齐娜面前求她回心转意。齐娜受不了这份烦,报了个新东方的班,一张票去北京了。

新学期报到的第一天,小马站在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等齐娜回来,没吃没喝没睡,最后晕倒在站牌下面。旁边小卖部的老板用小马的手机给小马家里打了电话,小马他爸还在娄底,赶紧打齐娜的手机,没人接,于是又打老二手机,老二听到消息,拉上我就奔过去救人,我们在小卖部门口见到小马的时候,他正躺在一块竹凉席上,面色惨白,形容枯槁,我们赶紧打车把他送到武警医院,这孩子醒过来就哭,哭得撕心裂肺,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小马光哭不说话,问什么都不回答。我担心这孙子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打电话给小伊,让她找齐娜来安抚小马。可小伊和张倩跑了一整天都没找到人,最后知道怎么回事以后,小伊比谁都生气。

“我靠,这还了得,小马的女人都敢撬!”魏星都气得冒烟了,“别愣着了,走!弄不死他!”

“算了……”小马躺在病床上说,“随她去吧。”

“别开玩笑,对这鸟人还有什么客气的?”我说,“我知道那傻X住哪儿,跟我走!”

“算了……”小马挣扎着要坐起来。

“小马你歇着,”老二伸手按住小马,“不需要你动手,我们人够!”

小马把老二的手一推,对我们吼了起来:“说了不打不打不打!打打打,打毛啊!”

“哎,你疯啦?你冲我们喊什么喊!”魏星骂道。

“哎哎哎,我们先出去,让小马休息一会儿。”许宁看状况不对,把我们往病房外轰,大伙儿出了门,魏星还在愤愤不平,“他说不打就不打啊,老子今儿不收拾这个冯波,老子跟他姓!”

“算了算了,”许宁安抚道,“小马说不打肯定有他的考虑,我们先别动手,等小马病好了以后再说。”

我们听了许宁的话怏怏散了,但我们都觉得以小马的火暴脾气,这场架是免不了的,那个人是一定要被收拾的。于是我们就等,等小马身体恢复了,等小马心绪稳定了,等小马重新精神了……他还没动手。关于“什么时候教训冯波”的问题,已经成为我们每次聚会的固定话题,小马也不说打也不说不打,就这么拖着。

2004年6月24号晚上9点多,我毕业回南京前的最后一夜,大家在前街的大排档围着两张桌子,喝得一塌糊涂。我左胳膊搂着小马,把他从座位上拉到大排档旁靠着湖的围栏边,右手举着一只空啤酒瓶,指着学校的方向,“小马,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冯波,打,还是不打?现在这个鸟人还在这个学校里,我也在,过了今晚,我就得走了。你现在说打,老子第一个冲进去帮你把那个傻X拖出来打,你要说不打,我们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动手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的声音很大,老二他们都听见了,都站了起来,嚷嚷着要动手,小马低头想了想,说:“算了。”

我们都很失望,把空啤酒瓶砸了好几个!我趁老板没注意,顺手把一个塑料板凳也给丢进了湖里。

41

小马康复没几天,给我们几个群发了一条短信,12个字:“下午1点,校门口见,帮我搬家。”

我们都准点到了,跟着小马最后一次去他和齐娜住了两年的出租屋。老二问:“你搬到哪儿?”

“搬回寝室。”

“那这间房子呢?”

“空着。”

“啧啧,真有钱……”

一进屋,房里乱糟糟的,显然齐娜已经在这之前把自己的东西都拿走了。突然我想起一个问题,“哎,你们家小乖呢?”话一出口,我就想把自己的嘴给撕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用屁股想也知道,狗是不能带进寝室养的。

“齐娜带走了,”小马表情痛苦地说,“她新租了房子。”

“和冯波啊?”鲍哥的问题更欠抽……

我们收拾的进度很快,小马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主要是些衣服和各种足球杂志。我拉开最后一个抽屉,里面是一个大纸盒,放的全是避孕套,各种品牌、各种颜色、各种款式,满满一大盒,足有四五十只。“这些你拿走。”小马看了一眼说,“给你和柯依伊用。”

“我?我不要。”我把盒子盖好,“给魏星吧,丫女朋友多!”

42

说到魏星,这孙子依然和他的校内校外俩女朋友感情稳定,持续升温。

柯依伊同学也知道这件事,因为我们调侃魏星的时候从来不会避讳她。小伊并不奇怪魏星如何能做到让两个女朋友互不知情,但她非常诧异魏星如何能满足两个女人所需要的爱情。其实这件事我以前也不了解,直到我发现魏星真的是把心连着根儿掏出来分给他的两个女人,曾经有一个月月底,这孙子穷得只能在宿舍里玩自己……咳,是自己玩啦。我正好闲得无聊去找他踢球,上楼之前我买了两根冰棍,一根自己吃一根带给他。可是我们都出了宿舍区了,魏星还是没有吃。我问他:“怎么了?胃不好啊?再不吃就化了。”他挠挠头:“不啦,我要留给我女朋友吃。”

我当时就被这天字一号情痴感动得鸡皮疙瘩掉一地,“快吃快吃,你女朋友那个我再去买。”看着魏星愉快地给校内的那个女朋友打电话:“喂,宝贝儿,下楼,老公给你送冰棍儿来了!”我真不知道魏星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魏星的幸福生活也曾历经考验,一次他要坐火车去武汉,见他正在当地出差的老爸。魏星同学一时兴起,把火车车次、车厢和座位号群发给了两个女朋友,而两个女朋友又同时表示要去火车站给他送行,这孙子当时就瞎了。饭可以错开点吃,火车却只有一趟,怎么错点开?他分别劝俩姑娘别来送了,可俩姑娘跟约好了似的不肯撒手。魏星劝急了眼,把俩人分别骂了一顿,可俩姑娘情比金坚,依然坚持非送不可。

所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眼看一出“魏公子情场现形记”就要上演,可要说人家魏星真不是一般人,哥们儿最后使出了一个至贱无敌的绝招逃过了一劫——

他在当天中午,把校内的女朋友约出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席间早已经约好依计行事的我们频频向那无辜的女生劝酒,那女孩是东北人,酒量好生了得,再加上又和我们一起吃过几顿饭,也没了戒心,就这么来者不拒,劝多少喝多少,红的啤的掺着来。一场酒,俩小时,东北姑娘在喝晕了小马,喝翻了许宁之后,终于不胜酒力,吐了自己一身,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魏星独自离去。

事后,我们总结了这次饭局,得出以下结论:

一、魏星真孙子。

二、如果有下次,咱们宁可去灌倒魏星外校的女朋友。那姑娘是苏州人,酒量微乎其微。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魏星一夫两妻的生活终究还是没能撑过2002年,当然,这件事说起来其实不怪魏星,矛盾的爆发是因为……魏星外校的那个女朋友,竟然也同时拥有两个男朋友。

另外的那个男人是个警察,他也不知怎么得知有魏星这么一位,于是妒火中烧,有天竟然开着警车到我们学校,把魏星拖走了。当时老二正和魏星在一起,当时就毛了爪,赶紧给我打电话:“方鹏,魏星被警察抓走了!”

“啊?不会吧,他犯什么事了?”

“不知道,好像没戴铐子!”

“那应该不是什么大罪吧?嫖娼?”

“不知道啊!”

“唉,估计是嫖娼了。”

我们也不知道该做什么,魏星的电话打不通,压根儿没法去找,只好叫齐了兄弟们,在校门口坐着等消息。差不多一个多小时以后,有辆警车开了过来,停在路边,魏星骂骂咧咧地从车里下来,又和司机对骂了两句,车门从里面被个姑娘关上,然后开走了。

魏星告诉我们,那警察也没对他怎样,就是把魏星拉到河边威逼利诱,要他和那苏州姑娘断了往来。魏星这人从来没认过,于是宁死不从,顺带骂了警察祖宗十八代。接下来俩人就动起了手,扭打到一起,还好双方都没有凶器,也就是你捣鼓我一拳、我捣鼓你一脚,最后抱在一起,在地上滚了几圈。事情的结果是,那个苏州姑娘也在警车上,哭着求他俩别打了,并且决绝地要和魏星分手,并许诺和那个警察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永结同心、早生贵子。魏星脸上又是伤又是土又是泪,整的跟化了的花脸大雪糕似的,丫啜泣着说:“傻X,我对她那么好,她竟然有两个男朋友!”言语中那种道德上的优越感,完全忘了自己也是有两个女朋友的人。

回到蓝色公寓的时候,小伊满脸焦急地扑向我,“方鹏,听说魏星嫖娼被抓了?”我连忙辟谣,告诉她,魏星其实只是被一个女朋友抛弃了而已。小伊的情绪立刻就稳定下来,一副轻蔑的态度,“早晚的事情,报应呗!”

没过多久,魏星甩了他仅有的另一个女朋友,又重新回到性生活不规律的单身状态。

43

在那段时间,帮助魏星抚慰心灵创痕的,是一家叫“梦娇发屋”的理发店。刚刚开张没多久,理发师是几个浙江来的大姐。一天中午,鲍哥眉飞色舞地来到我们寝室,说前街新开的“梦娇发屋”太赞了。我们看着他七扭八歪的发型表示很不屑,认为鲍哥很可能是自己发型失败,也想拖我们下水。我们又不是徐徐,怎么可能蠢到中他的圈套?鲍哥看我们都不信,真的急了:“瘪犊子骗你们,真的,不信你们干洗一次试试!如果不爽的话,我给你们钱!”这话说得很诚恳,于是我、老二、魏星跟着鲍哥去了。

鲍哥没蒙我们,“梦娇发屋”果然有些特色。在洗完头发吹干之后,身后的大姐把我的脑袋往后一拢,后脑勺实实在在地扎进了她的双乳之间,开始按摩我的脸。20块钱,30分钟,一套做完,我们人人面红耳赤、心猿意马。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对这家发屋道德败坏的擦边球行为进行了深刻的批判,顺便也感慨了一下因为有事没能来成的许宁实在是漏了宝。

“梦娇发屋”的生意越来越好,学校门前的碟屋也越开越多,到2002年底2003年初的时候,随着两家宾馆的开业,我们校区在某方面的风气,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小情侣但凡手头宽裕点儿的,大多就租房子同居在外面了,没什么钱或者走读的学生也没闲着,曾经有一次我睡在寝室,刚过12点,我班的体委彭闯就过来敲门,进门先散烟,一边散烟一边讪笑着对我们说:“兄弟们把被子盖好,我女朋友过来借个厕所,我们那边堵了……”然后,冲门外招招手,一个光腿只套了件男士运动服的女孩子低着头蹦蹦跳跳地钻进了我们的洗手间。这事对我没什么影响,但是王涛那夜几乎没睡,后半夜吱吱呀呀地摇床,把老二都给摇醒了。幸亏我们都是一人一张床,我有个高中同学在别校,他睡下铺,而他的上铺是个“打飞机爱好者”,我那同学经常抱怨,一觉睡醒经常有晕船的感觉,再想想自己是跟着上铺那个大汉一起摇的床,心里就觉得特别屈辱。

老师们对学生们生活作风问题的态度泾渭分明,分为两派:一派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咱们别少见多怪;另一派,尤其是一些老先生老教授,对此痛心疾首,于是就有了后来的“石榴树”事件。

那是元旦之前的一天清晨,一觉睡醒,学生们发现,每个寝室楼的门口都被贴了一张署名“一位南湖大学老教授”的公开信,信的内容简而言之,就是说这位老教授某天清晨起来锻炼,看见一对男女学生正在一棵石榴树下嘿咻。这件事给了他巨大的刺激,他觉得现在的学生不懂得自爱、不珍惜青春,于是写了这封公开信,希望学校有关部门能够加强对学生的管理,也希望学生们能够反省一下自己。

可想而知,这件事在我们学校引发了巨大的轰动。它直接催生出两件事情——

首先是学校领导震怒,那几天本来就有个事,一个大一的学妹意外怀孕,结果也不知道怎么想不开,竟然去校医院做检查,结果医院直接通报校领导,那个学妹被开除学籍,再加上“石榴树”这封公开信火上浇油,学校决定开展一场深刻的整风运动,各辅导员亲自查寝,坚决杜绝在校外租房的现象,班级召开“自尊自爱”的主题班会,学生们都要检讨自己的生活作风问题。学校还组织了一个什么什么纠察队,整天在校园里巡逻,干的就是棒打鸳鸯的事。为了表明学校对这次整风运动的态度和决心,那杀鸡给猴看的事情是一定要做的,有一对倒霉的大二情侣,就因为在行政楼前手拉手,竟然被记了大过。南湖大学顿时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谈恋爱成了地下工作。整风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没当回事,结果和小伊在宿舍区接吻的时候,被纠缠队的带队老师抓了个现行,我俩松开嘴撒腿就跑,幸亏那老师跑不快,没被擒获,后来想想真的是躲过了一劫。

此外“石榴树事件”还催生出一个活动,叫作“寻找石榴树”。在我们学校的BBS上,有好事者发起了“寻找石榴树”的活动,虽然没有被官方置顶,但是也没有删帖,每天都有上百条回复,热得不能再热了。为什么要寻找石榴树呢?……因为我们学校压根儿就没有石榴树!

从大一到大四,甚至一些毕业后还在长沙的师兄师姐都纷纷回母校寻找这棵传说中的石榴树,可是一无所获。你看这事多扯淡,就因为一棵石榴树,我们居不能同了、爱不能谈了,可是我们学校竟然压根儿没有石榴树!

44

我和柯依伊并没有被这次风潮拆散。

其实这次风潮也没拆散过谁,虽然校区周边的宾馆碟屋出租房,一到晚上就空空荡荡,但人家白天却依然生意火爆,一室难求。我估计整风运动没怎么提升学生们的思想境界,但是对大伙儿的生物钟倒是影响巨大。

我每天醒过来,牙不刷脸不洗,努力保持残存的一些睡意,晃晃悠悠转到蓝色公寓,拉开被子,打开CD,尽量接着睡。如果实在睡不着,就听歌闭目养神。小伊在没有课的时候也会急匆匆地奔回我们的小窝,进门把包一丢,噢的一声就钻到我身边来。现在想想,我和小伊在这房子里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躺着的,站着就是打扫,坐着就是学习,除此以外,就是松松垮垮、四仰八叉地躺在一起。

小伊喜欢把头枕在我的肚子上,她说我的心脏下垂,差不多已经掉在了腹部的位置,所以只要贴着我的肚子,就可以听见我心跳的声音。我呢,喜欢把手放在她的胸上,在一片安静的时候大喊一声各种取笑平胸的笑话里的台词,比方说我喊过“煎鸡蛋也算鸡蛋啊……”,我还喊过“机长,这边可以降落……”。小伊对此意见很大,她很认真地对我说:“我其实是B罩杯,我妈妈说,等我生完孩子还会变得更大呢!”

当然,我们在床上聊的并不只是这些三俗的东西。她会跟我讲她的家庭,我也一样。她告诉我她的爸爸很早以前就去世了,妈妈一个人把她拉扯大很不容易,后来有了后爸,是个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的祖宗。小伊讲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太多伤感,语气平淡中带着些决绝,她对我说:“公啊,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我也跟她说我的家人,说我爸我妈,说爷爷奶奶,但是说得最多的是我的外公外婆。

45

外公走得很急,从心脏病发作到去世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外婆说,这是老天爷对得起他,不让他受罪。外婆又说,老天爷不长眼睛,刚过两年好日子,就把外公带走了。

外公外婆的感情很好,在他们住的小区是妇孺皆知的。每天早晨和傍晚,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相互搀扶着,走在往返于中心公园的路上,不论什么时候,两只手都握得很紧。外公外婆人很和气,对每个人都很好。不仅左邻右舍,小区里小卖部的、面食店的,甚至经常候在小区门口蹬人力三轮的小伙子,见了面都乐意问声好,因为他们总是一起出现。菜市场有点儿远,老人家喜欢过去转转,买了菜就花一块钱让人拉回来。到家门口,外公付车钱外婆就吆喝人家进屋喝水,不喝一定不让走。我外公身体不好,在房间里休息是他每天绝大多数时间做的事情。这时候,外婆是绝对不会出门的,做做家务,看看电视,怎么都会在外公的视线之内。下午2点,准时把钢精锅放到煤炉上,晚饭时间,一锅白米粥熬得喷香,外公一辈子都没喝够。

其实,外公外婆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外公是军人,外婆过门才几个月,外公就上了抗日战场。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到地方建设军工厂……外婆一个人拉扯大四个孩子。“文化大革命”时,省里的造反派要批斗外公,一个电话把外公喊到了省城。两天两夜,幸亏有一位老首长的保护,外公才没被“坐飞机”,保住了性命。回到家来,外婆看着被整得不成人样的外公,没掉一滴眼泪,去银行把所有积蓄都提了出来,买了鸡鱼肉蛋,还叫来同时和外公一起被批斗的爷爷一起吃了一个月,外婆说:“吃吧,把肚子吃得饱饱的,继续挨他们斗。”后来,造反派又叫外公过去,还有传言一个一直嫉恨外公的造反派要借这次机会整死外公。外婆急了,跑回乡下娘家把远近亲戚跑了个遍,竟也拉来百十号人,操着庄稼家伙准备救人。后来外公还是安全地回来了。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外婆的功劳,但我一直无法想象柔弱的外婆攥着木棍守望她男人的样子。

外公去世以后,外婆瘦了好多。毕竟这个打击来得太突然了。那天晚上,外婆不停地哭,告诉每一个来劝慰她的人,自己的伴儿没了。用地方的哭丧曲唱着:“我的个老头子唉,再没人和我一起看电视了喂,再没人喝我的大米稀饭了喂……”为外公急救的医生告诉妈妈,外公走得急,没有给儿女留下一句遗言。不过在老爷子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的时候,用最后的力气挤出三个字:“不要哭。”我把这看作外公对外婆一辈子的嘱托。

我把外公外婆的故事讲给柯依伊听,小伊哭得稀里哗啦,她对我说:“公啊,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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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们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将来。小伊说:“公呀,那毕业以后,是我去江苏呢,还是你来北京啊?”

我恍惚了一下,“嗯?”

“我说,毕业以后,是你跟我一起回北京呢,还是我跟你一起去江苏啊?”

“当然是你跟我走啦,你都嫁给我了。”

“哎呀,”小伊坐了起来,“那我妈妈怎么办呢?”

“一起来呗。”

“那她要是不愿意呢?”

“那我们经常回去看她。”

“嗯……”小伊嗯了好长时间,嗯完声音又慢慢地低了下来,“不知道了。”

那天在做爱的时候,小伊把我咬得遍体鳞伤,作为回报,我把她的两肩死死地按在床上。结束以后,她两个肩头都有些肿了。小伊那天没有抱我,她双手交叉,捂着肩头,转身睡去。我喝了点儿水,又钻进被窝,过去看她,轻轻掰开她的手,吹了吹小伊的肩,“嗯,不疼了,不疼了……”

“公,我不喜欢你这样。”

“母,我错了,我把你弄疼了。”

“不是。”小伊没有笑,她转身对着我,“因为你这是推开我的姿势,我不喜欢。”

47

这是我在南湖大学度过的第三个秋天,也不知道是那年的长沙特别冷,还是因为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这个秋天特别萧瑟,树叶落得似乎比往常快了一些。我们这个小团体一向都是花团锦簇,可现在竟然有一半的男的都是单身。小马一直郁郁寡欢,踢球的时候越来越喜欢放铲,为这事跟别的班男生打了好几次架;魏星时不时约个网友,开个房间,但自己去了就去了,回来也不再向我们炫耀;老二还是那样,作为南湖大学最后一个处男,他已经认命了。他和我们金融系的许多男生一样,陷进了一个叫作“传奇”的网络游戏,从砍树桩到砍怪兽,有空就到网吧里练级,一天点十几万下鼠标,右手食指经常抽筋。总之,一切的变化都已经成为习惯,我们的生活冷静得像过日子一样。

有个礼拜三的中午,小伊去参加寝室同学的生日聚会,我就一个人留在寝室里发呆,鲍哥从我的阳台边经过(我们是一楼),蹦跶了两下,见我还在,就凑到阳台的铁窗跟前喊我:“方鹏,干吗呢?”

“没事干,闲着。你干吗去?”

“我也没事。”

“徐徐呢?”

“不知道。”

“你俩不一起吃午饭?”

“不要,最近烦她。”

“那你来找我吧,咱俩找点儿事做。”

“好嘞!”

宿舍里,我和鲍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越聊越无趣,我一根根地抽烟,他就到每个人的位置上东摸一下西摸一下,后来不小心碰倒了老二的蜂蜜瓶子,我们谁都没注意到,而那瓶蜂蜜的口有个缝隙,一整瓶蜂蜜在之后的几个小时里,细细溜溜地全部流进了老二的一只球鞋里,而且看上去不露任何痕迹。当晚老二只是在宿舍抱怨了一下,不知道谁把他的蜂蜜都倒走了,还剩了个空瓶子扔在他桌上。而第二天早晨,老二一脚踩进盛满蜂蜜的球鞋,那才是高潮。

然而当时我们都没有注意到蜂蜜的事情,就在我们百无聊赖、近乎崩溃,几乎都想先弄死对方再弄死自己的时候,宿舍区大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喧闹,都是男人的声音:“打他,打死他!打死他!”

出事了!……太好了!

我和鲍哥顿时精神起来,拉开门就冲了出去,就看见达叔正和一个保安扭打在一起,身边两个拉架的。达叔其实并不是叔,他和我们一届,是金融三班的。因为气质成熟面相老,再加上人家的名字叫舒达,所以大伙……甚至包括他们班辅导员都喊他达叔。达叔是金融足球队的主力后卫,因为块头大、肌肉强、作风又硬朗、球场上向来“球过人不过”,所以深得足球队队长小马的赏识,俩人惺惺相惜、称兄道弟,所以和我们关系自然也很好。达叔这人虽然长得凶神恶煞,但其实脾气不错,平时从不招惹是非,今天竟然和学校的保安打成这样,实在让我大跌眼镜。什么话都别说了,赶紧拉架吧,我和鲍哥都冲了上去,门口正好又有几个和达叔穿同样球衣的同学出现,一见这情况也都过来拉架。“别拉我,都别拉我,我今天搞不死他的!”达叔怒目圆瞪,浑身疙瘩肉都爆了出来,显然是气极了。对面的保安虽然矮了一个头,但也蛮劲十足,一边骂着脏话一边拳头就过来了,正捣在一个拉架的同学背上,他大叫一声,疼得直咧嘴。

这里插一句嘴,说说我们的保安。我们学校的保安分为两种,一种是干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老保安,另一种是因为学校盖新宿舍征地的时候,给当地拆迁户的工作补偿,安置一部分拆迁户子女就业。第一种保安相对收敛,而第二种保安本来都是当地农民子弟,大多数连中专都没念过,可保安服一穿,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就觉得自己是管理人员了。这一类保安,他们想的可不是保学生的平安,而是怎么管理学生、收拾学生,我甚至怀疑他们在抓到我们把柄的时候,会有一种虐恋的变态快感。过了关闸时间,就不许学生进宿舍,想进宿舍就得经过他们的一系列盘问,尤其是女孩子,不审你个十几二十分钟,根本别指望离开保安室;买了饭不许带进宿舍吃,看到你在宿舍吃盒饭,抓起来就扔掉,管你是不是私人物品。这次整风运动,保安就是纠察队的主力成员。学生干部参与纠察队那都是老师硬派的活儿,和抓壮丁没什么两样,见到小情侣亲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那帮新保安不一样,他们自己大都是单身,天天看着学生们卿卿我我,早就腹中有邪火、胸中有恶气了,撞见一对抓一对,撞不着还躲起来守株待兔,可想而知,这帮人的口碑比现在的城管还差,学生们敢怒不敢言,毕竟人家是学校的人……

达叔这次就是撞枪口上了,刚踢完球,买了饭准备回去吃,按照保安欺软怕硬的劲儿,长成达叔这样,也不会有保安来管他。偏偏这位是个新来的,拦着达叔不让进,达叔不搭理他,他竟然推了达叔一个趔趄,这可把一个隐藏多年的炸药桶给点着了。据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刘先生说,达叔当时“嗷”的一声,丢掉盒饭就扑上去了,刘先生还说,他活了22年,第一次看到有人打架之前真的会“嗷”地叫一声的。

48

当时我们还不知道保安和达叔是因为什么矛盾打起来的,但是保安一拳打在拉架学生身上,是我们几个拉架的人亲眼所见,大伙儿心里的火顿时都被勾了起来,于是拉架就变成了拉偏架。拉架的哥们儿都是踢球的,多少有点儿肌肉,上来就把那保安的胳膊整个拧到后面,挡在达叔前面的哥们儿几乎就是个摆设,除了嘴上喊喊“别打了,别打了……”,基本上什么都没干。达叔那是真不客气,咣咣两拳一拳打眼一拳打脸,打得那个保安当时血就飙出来了,他一边像困兽一样挣扎,一边嘶哑地吼道:“你们松开!你们拉偏架!松开!”PS:此处省略脏话若干。

这时候能看到现场的宿舍楼上,所有阳台都已经挤满了学生,学生们都在呐喊加油,宿舍区的入口变成了古罗马斗兽场,我们不知道自己是战士还是野兽。就在这时,从宿舍区后面管理办公室的方向冲过来几个保安,他们貌似也是想拉偏架,一边把我们和被打的保安扯开,一边手上也不干净,推啊掐啊都来了,于是拉架的变成打架的,学生和保安打成一团,“保安打学生啦!保安打学生啦!”整个宿舍区都炸开了,陆陆续续有好多学生都加入了战阵,而一号楼上的男生更是把脸盆什么的都敲了起来,还有人往下丢热水瓶,丢卫生纸,我只觉得耳中一片喧闹,眼前都在翻腾,热血涌到脑门,这么长时间的憋屈都发泄了出来,揪住一个保安的领子,踹了他不知道多少脚。

风波平息的时候,团委书记也来了,副校长也来了,连110都来了。我们被校方带走的时候,整个宿舍区响起了整齐划一的口号:“英雄!英雄!英雄!”达叔满脸是伤,振臂向同学们致意,我们也像刚踢完一场好球一样,举手鼓掌,感谢同学们的支持。但和踢完球不同的是,我们心里的惶恐更多一些,谁也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怎样的处理。

还好,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但我们几个毕竟是去拉架的。最后的处理结果,去“拉架”的学生和保安都只是批评教育,各自写一份检讨。达叔被严重警告处分,而那个新来的保安被开除了……事情过去很久,我和一个相熟的老保安抽烟聊天的时候才知道,那个新保安其实还不到20岁,他并不是拆迁户的孩子,而是保安队队长的老乡,他家里托了关系找了熟人,好不容易在学校谋到一份保安的工作,从农村来长沙还不到一个月。那个老保安说:“这孩子也可怜,他其实也就是想把自己的活儿做好,你看你们学生多凶啊,把人家牙都打掉了。”

这件事之后,保安们收敛了很多,这也直接影响到整风运动的执行,“石榴树事件”引发的一系列事件,竟然随着一名保安被开除而渐渐不了了之。而且通过这次冲突,我们还知道学校一直有这样一条规定:保安、宿管甚至在校区内开店的小老板,他们都有一条高压线,“不得与学生发生正面冲突”,只要发生了类似这次的事件,无论是谁引起的,甚至无论你有理没理,结果就只有一个——卷铺盖走人。

小伊对我参与打群架的事情表现出莫大的支持,还好我这次除了胳膊上几块淤青以外,基本没什么损伤。那天小伊自己掏钱请我去市里的塔克堡餐厅吃了一顿牛排,她说要给我压压惊,我知道她这是在学我外婆,她这么做,让我感觉很温暖。

但没过多久,我和小伊史无前例地大吵了一架,几乎到分手这么严重。

49

2002年只剩下最后不到一个月,辞旧迎新,学校突然要搞一个“四星大赛”。

所谓“四星”就是歌星、舞星、笑星和主持星,所谓“四星大赛”,就是一场各学院艺术团的大比武。本来这事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因为我的金融话剧团团长的职务已经被撤掉了,但是老唐这个人很现实的,知道这次比赛作为校级的第一次文艺大比武,意义重大,必须拿下,所以让许宁和鲍哥来找我,许了我一个副团长的名头,让我负责这次的剧本创作和排练。作为前任团长,这个副团长的职务我是真心不稀罕,但是不管给不给老唐面子,许宁和鲍哥的面子是必须得给的,更何况我又好这口,不排戏不演戏,我自己也憋得蛋疼。我把这事答应下来,和鲍哥合写了一个叫《说不出再见》的小品,拉上老二,紧锣密鼓地排练起来,准备参加“笑星”比赛。

柯依伊也被老唐钦点,去参加“主持星”的比赛。打虎亲兄弟,上阵小夫妻,我们一家两口为了金融学院的文艺事业,真的是倾巢出动,甚至把我们蓝色公寓的小窝都当作不要钱的排练场了。许宁对我们如此支持他的工作深表感动,但是到年底他手头也不宽裕,没法请我们搓顿好的,于是拿出笔墨纸砚,用他从幼儿园时代就开始修炼的书法童子功,写下横幅一条送给我俩,上书九个大字“睡在一张床上的战友”。鲍哥说许宁太啰唆,直接写俩字“炮友”就得了。因为这句话,柯依伊那天本来买了慰劳大家的哈密瓜,硬是等到排练结束人全散了都没切。

准备了半个月,作品成型了,在金融学院预演的晚会上,《说不出再见》大获成功,全场观众从头乐到尾,最后一段煽情戏,还哭倒了一大片。我们都很满意,老唐也很满意,在晚会后的总结会上,老唐反复表扬了我们,说我们不仅生动有趣,而且积极向上。这次比赛我们保三争一,我对这个目标深表不屑,国安才永远争第一呢,我方鹏排小品,只要第一,不要第二。

在表扬完我们之后,老唐又点名批评了柯依伊,说她主持僵硬,没有精神,要她再准备得充分一些。小伊当场就哭了,我坐在底下瞪了老唐半个多小时,也不知道那孙子看见没。我了解柯依伊,她是那种完全听不得批评的人,倒不是说小伊不谦虚,她是心理素质不好,越批评越不自信,越不自信越完蛋。还有两天就要比赛了,这个时候批评她,就是四个字“自毁长城”,您干脆就别让她上了。

晚上回到蓝色公寓,小伊一句话没说,坐到写字台前埋头就开始改自己的主持稿。我知道她还没吃晚饭,就拿出吐司和肉松、炼乳做了个三明治给她,“老婆,吃完再写吧。”

“不!我要先写完,不改完这个稿子我怎么吃得下东西?”

“嗨,其实老唐那是激将法,希望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其实你今天主持得挺棒的。”

“才没有呢,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在状态。”

“不在状态是因为你没吃晚饭,你想啊,人是铁饭是钢,主持人不吃饿得慌……”

“好啦,你别烦我啦,我要先改稿子。”

“那你先把东西吃了,你改多久都没事,改一夜我都不烦你。”

“我不吃!”小伊急了,扭头冲我说,“我跟你不一样,做事喜欢拖,我心里有事的时候,吃不下的!”

真伤人,我好心好意给她弄了个三明治,炼乳挤多了还弄得我满手黏糊糊的,她不但不肯吃,还嫌我烦,这也就算了,她还说我做事喜欢拖……真是好心当成肺气肿,我拉开窗户把三明治连盘子都丢了出去,“不吃算了。”

50

我还没真正睡着,只是有点儿意识模糊的时候,只觉得有人在挠我的鼻子,这事柯依伊最爱干,我连眼都没睁,“干吗干吗?”

柯依伊把脸凑到我面前,哧哧地笑着对我撒娇:“公啊,我饿了。”

“活该。”

“我想吃三明治。”

“楼底下找去。”

“不嘛,那个脏了,你重新给我做一个。”

“想得美。”

“公啊,做一个嘛,公啊,公啊,公啊……”

“停,没面包了,刚才是最后两块。”

“那你陪我下去吃碗粉呗?”

“怎么,稿子改好啦?”

“嘿嘿嘿……没有。”

“哎哟,稿子没改好就舍得吃饭啦?”我睁开眼睛,看见柯依伊坏笑的表情,就知道她在盘算坏点子呢。

“公啊,你帮我改。”

“哼!”我坐起身子,“才想起来让我改啊,留着老公不就是干这个用的嘛!”

“噢!”小伊欢呼起来,亲得我满脸口水。

当晚,我们俩在望麓桥边的大排档吃了好多东西,小伊说:“公啊,你得理解我,我也怕上台丢人啊。而且你们又做得那么好,那我……”我夹了一块腊肉放到她的碗里,“没事,我也知道,是我太优秀给你带来了无穷的压力,但是你放心,就算你是一条咸鱼,一时半会儿我还不会嫌弃……”话没说完,我左肩一疼,柯依伊已经死死地咬住了我肩膀上最肥美的一块,半天都没有松口。

51

“四星大赛”分四天办,“歌星”是第一天,“舞星”是第二天,“笑星”是第三天,“主持星”是第四天。

“歌星”比赛,金融学院拿了个三等奖,我校今年刚刚成立的影视艺术学院的人拿了唯一的一等奖。

“舞星”比赛,金融学院拿了个二等奖,我校今年刚刚成立的影视艺术学院的人拿了唯一的一等奖。

我们去南校区之前,许宁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你看出来没,这次‘四星大赛’,我们就是陪太子读书的。”

“什么意思?”

“明摆着的嘛,前两个第一都给影视学院拿去了,学校这次就是给影视学院立牌坊呢!”

“不至于吧。”我打心眼儿里不相信,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歌舞本来就是他们的长项啊,那都是一帮艺术生,唱歌跳舞你跟他们比?再说了,这就是一个校级比赛,也不至于让它一个学院包揽所有金牌吧?”

“也是……”许宁想了想,“这么看来,倒是你们这场最有戏。”

“我也这么觉得。”

“加油!”

到了比赛现场,我们抽的顺序比较靠后,于是就坐在侧台当起了观众。果不其然,“笑星”是竞争最不激烈的一场,南湖大学那么多学院,只有金融学院有自己的话剧团,所以其他学院大多数节目都是临时拼凑的。有对口相声,有单口相声,说得都很业余,还有两个学院排了英语剧,我觉得用英语剧来参加“笑星”比赛,除了这个想法比较搞笑以外,别的一切都冷到家了。影视艺术学院也只有一个作品参赛,是个哑剧《照镜子》,是20世纪80年代的作品,说白了就是面对面两个人,做一模一样的动作,排得确实还行,但这么老套的东西,学生们的笑声也是稀稀拉拉的。而我们的《说不出再见》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说的都是大学生自己的生活,15分钟时间里,场下笑声不断,谢幕的时候,掌声持续了两三分钟,我们还返场谢了一次幕。到了后台,许宁冲我比画了一个“V”的手势,“冠军!拿下了!”

宣布结果,“笑星”比赛,金融学院拿了个二等奖,我校今年刚刚成立的影视艺术学院的人拿了唯一的一等奖。我们的心血之作,现场最受观众好评的节目,只拿了二等奖,而影视艺术学院一个老套的哑剧,拿了第一名。

听到结果,我当时就想骂脏话,但不知道该骂谁。

我们还以为在这里可以证明自己,原来我们真的是来给别人捧场的小二X。

你一个校内比赛,你把所有第一名都给了你们唯一一个艺术学院,这么做不恶心吗?

就在所有人在后台愤愤不平的时候,老唐进来了。我当时正是心理最脆弱的时候,转脸对着他,虽然我不喜欢老唐这个人,但是此时此刻,我希望作为金融学院的团委领导,他可以说两句安慰我们的话。

老唐是这么说的:“你们不要对学校的活动指手画脚的,赶紧走!”

我终于知道该骂谁了。

52

当天晚上,我请所有参与了这次排练的人在南校区吃了顿饭。小伊很快吃完先回去了,毕竟她第二天还要去参加“主持星”的比赛,走之前,她反复叮嘱大家要看好我,别让我喝大了。哪想到这拨人每个都憋了一肚子火要借酒浇愁,他们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可能照顾得了我呢?于是,我毫无悬念地喝大了。

我们这一代人,在这样的年纪里,哪里知道什么是挫折。我们所谓的挫折,顶多就是想要的东西得不到罢了。比方说,想要的成绩考不到,喜欢的姑娘追不到,追到的姑娘睡不到,“四星大赛”的冠军拿不到……这些微乎其微的挫折,对于当时见识浅薄的我们来说,确实有放大了数百倍的挫败感。十年之后,我和老二他们聊起这次“四星大赛”,普遍反映,当时真的听到了心被撕碎的声音,那种痛感,比后来离婚什么的还强烈。

喝到饭店打烊,天飘起了细雨,我们一帮爷们儿想都没想,一头就扎进雨里,向北校区的方向走去。身上很快就被打湿了,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这事我现在都不好意思写下去,只是一次校级比赛没拿到第一嘛,我们好歹还是第二呢……从南校区走到北校区,差不多五公里,我们冒雨走了一个半小时,在已经看到北校区岔路口的地方实在走不动了,正好有辆小巴经过,包了车开回学校。到学校门口,大伙儿都觉得又冷又累,于是找了家通宵营业的火锅店又接着吃,早晨6点多的时候,我、鲍哥、老二、许宁、小马、魏星……统统醉得不省人事,由负责舞美道具的几个师弟们抬回了宿舍区。

我一觉睡醒已经是傍晚了,头疼得很,好像还有点儿发烧。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意识到自己正在寝室,而不是我的小窝,于是摸出手机给小伊打电话,发现手机里有小伊十几个未接来电,我给她打过去,对面是她关切的声音:“公啊,你没事吧?让你别喝多,你又喝多了。”

“没事,主要是老二他们要喝,我说不喝不喝,他们非劝。”

“那你在寝室睡觉吧,我比完赛就回去。”

“哦,对,你今天主持人比赛。”

“啊?你不会忘了吧。”

“我倒宁可忘了,这个比赛太恶心,不比也罢。”

“不比怎么行呢,公啊,你睡吧,我比赛一结束就回来陪你。”

“我去陪你比赛。”

“不用啦。”

“用的,怎么能不用的,我不去,万一有人欺负你怎么办!”

“好吧,那我很勉强地同意你来吧。”小伊在电话那头咯咯咯地笑,“公啊,其实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你过来陪我的。”

穿好衣服,刷牙洗脸,踹醒老二,我们打了辆黑车,风尘仆仆地往南校区赶了过去。到了礼堂门口,黑压压全是人头,后台肯定进不去,我就从观众入场的门往里面挤,好不容易挤到能够看见舞台的位置,已经轮到小伊上台了……她竟然穿的是那条,我反复强调,绝对禁止她穿出门的白色超短网球裙!

“大家好,我是来自金融学院的柯依伊。”

一股邪火腾地冲到我的脑门,我都快气疯了。

明明是我三令五申不许她穿出门的短裙嘛!夏天尚且不可以穿出门,何况现在已经是深秋了!我都听到了我身边这些不认识的男生们眼神中刺刺啦啦冒火的声音,听见他们的掌声欢呼声里满是荷尔蒙的腥味儿,我知道这帮孙子会死死地记住台上姑娘的模样,在晚上熄灯没人醒着的时候,把一只脏手伸进自己的内裤里,这特么的让我想到就恶心。就为了这么一个垃圾的、丑陋的、傻X的,让我愤恨的、屈辱的、嫉妒的比赛,我最心爱的姑娘,穿上了我三令五申不许她穿出门的白色短裙!这让我怎么能够接受得了!

“我是北京人,不是原始的那种,只是生在皇城根,长在四九城,骆驼祥子的邻居,还珠格格的老乡。从天安门到湘江边,我沿着毛爷爷的足迹……”小伊抑扬顿挫地念着我给她写的主持词,但我却什么都听不进去,眼中只有一条白裙子在悠来荡去。

个人展示完了,是随机的主持题,小伊抽到的题目是主持一场大学生歌唱比赛的报名活动。这题算是比较简单的,小伊没考虑多久就开始了表演,口中词句滔滔不绝起来,什么“青春的颜色”,什么“时代的脉搏”,什么“飞扬”,什么“唱响”,什么“激情”,总之学校里各类活动绕来绕去就是这些词,柯依伊同学作为金融学院文艺部的骨干,这些套词背得比乘法口诀都熟。末了,她大声说:“想要报名的同学请拨打报名热线:85985437,我们等你哦。”

85985437,这是柯依伊宿舍的电话号码。

顿时,台下掌声欢呼声响成一片,有人吹出尖厉的口哨,因为大家都知道,8598是我们学校女生宿舍号码的开头,稍微想一想就能猜到,小伊说的正是自己的宿舍号码。老二也笑了,他也觉得这挺好玩的,但我没有,我站在一堆哄笑着的男生中间,冷冷地看着台上表情尴尬乱了方寸的柯依伊,等她慌乱地把自己剩余的部分匆忙说完逃下舞台,被幕布完全遮挡了身影之后,我扭头就走出了大礼堂。

53

在礼堂门口,我接了小伊的电话,她的声音无比沮丧:“公啊,我演砸了。”

“砸了也好,”我的语气听上去一定很冷淡,“这里太吵,我听不清楚,你结束以后到礼堂门口找我吧。”

“好啊,那你等我啊!”

一个多小时以后,比赛结束,冠军毫无悬念地被影视艺术学院拿走,小伊拿了个第六名。她上台领完奖,夹着奖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已经换好了衣服,穿上了牛仔裤,还套了件棉质的小夹克。她嘟着小嘴哼哼着:“公啊,我……”

“你怎么不穿裙子啦?”我根本没留给她抱怨的时间,“穿裙子多好看啊?”

“什么啊?”小伊一愣,“你怎么啦?”

“没怎么,你不是喜欢穿短裙吗,干吗换牛仔裤啊?”

“方鹏,你没事吧?”小伊有些生气。

“我有事!我穿短裙给冻着了,行吧!”

“好啦好啦,知道你心疼我啦……我这不是上台演出吗?”

“演出就要穿短裙啊,我怎么看别人也没穿那么短的裙子呢?”我越说越激动,“我有没有说过,别穿这条裙子出去,有没有?你当我放屁是吧?那你干脆穿比基尼好啦!穿比基尼拿冠军啦!”

“方鹏,你有病吧!”柯依伊气得脸色煞白。

老二见我们真的吵起来了,连忙来劝:“哎哎哎,还真吵啊?多大点儿事啊,别气别气。”

柯依伊眼泪都下来了,一抹眼睛,“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我欺负你?不让你穿短裙就叫欺负你啊?我谢谢你哦!”

“少说两句!”老二推了我一把,“没完了你!”

“还把自己寝室的电话号码说出来,”我正在气头上,哪能停得住,“你是不是嫌惦记你的男生太少了啊?”

“我当时太紧张啦,脑子里什么都没有,顺嘴就说了自己寝室的电话号码啊,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对,你不是故意的,我是故意的!”

“行啦!”老二把我拉到一边,“来劲了还,至于吗?”

“至于!”我的脖子梗得直直的。

老二把我抵在大礼堂外的栏杆上,我瞪着眼,看着小伊哭着跑开。

老二掏出烟,给我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你闹什么?想分手?”

我点上烟,摆摆手,“没有啊,就是火气来了。”

“操!”老二一拳捶在我腰上,“你今儿这算怎么回事啊!”

54

我怎么可能对柯依伊发脾气呢?我爱她,我知道。我一直都觉得柯依伊和我在一起,是我的福气,更是运气。因为她把我想得太好,所以她从众多追求者中选择和我在一起,而因为我把她想得太好,所以在我们俩的爱情关系里,我一直都挺没有安全感的,患得,患失,是典型的屌丝心态。我竟然对柯依伊发脾气,这在一年之前是不可想象的,是不是我已经习惯了小伊依附在我所谓男朋友的名分之下,或者是她真的把我惯坏了?

平复下来之后,我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分了。我想我怨恨的,其实并不只是小伊穿了一件我不喜欢她穿出去的裙子,更多的,是我把自己在“四星大赛”中失利的怨气,通通发泄在了小伊的身上。而小伊在一场表演失败之后,本来也是正脆弱的时候,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安慰,却被我这样一个浑蛋男朋友迎面痛骂了一顿,我要是小伊,肯定也恨死我了。

我回到蓝色公寓,柯依伊并不在家,打电话到她的手机,统统都被挂断,再打到她的宿舍,是张倩接的电话,我问她小伊在不在寝室,她说小伊在,但是不愿意接我的电话,然后劈头盖脸把我骂了一通。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很难不让我想到当年和陈陈分手之前的样子。

我真的有些怕了。

我想我得做些什么,留住我的小伊。

55

那天夜里,老二、鲍哥、魏星、许宁和小马都没睡,我们每个人怀抱一捆从打印社买来的A4纸,隐匿在夜色之中,躲过保安和纠察,在各个围墙、楼面、行道树上刷一层糨糊贴一张白纸,一夜下来,整个校区只要是我们能够得着的地方都贴满了白纸。清晨6点,天刚蒙蒙亮,我给柯依伊发了条短信:

“小伊,满目的白纸代表两个意思:一、白纸是你,在我的世界里,满满的都是你;二、白纸是投降,我向你投降,向你道歉,我再也不会对你发脾气了。我爱你,婆。”

过了半个小时,小伊给我回了条信息:“我才睡醒,你说什么白纸啊?”

很显然,她还没下楼看到我们的杰作,没关系,再等等。我请老二他们就在龙王港门口吃了顿米粉,吃完了,天也亮了,我们叼着牙签打着饱嗝回到宿舍区,准备在晨曦中欣赏一下我们通宵的成果,只见宿舍区目之所及之处全是白纸,许多没有粘牢的白纸散落得到处都是,一阵北风吹过,哗哗作响,萧瑟凄凉。我们六个全傻眼了,这何止不浪漫,简直跟出殡一样……

没多会儿,小伊的短信来了:“你真的有病,神经病。”

再没多会儿,又来了一条:“学校不会报警抓你吧?”

再没多会儿,又来了第三条:“哈哈哈哈……”

谢天谢地,小伊总算没和我分手。

对了,补充一句,许宁真是个当领导的料,他发现情形不对,立刻给院学生会的下属打电话,组织了几十个大一的小屁孩,没用多久就把白纸都给撕了,所以学校领导虽然听说了这件事,但是并没有目睹那触目惊心的景象,所以也没有调查处理。老唐书记曾经和许宁聊起这件事,许宁跟老唐说,这很可能是会计学院的人干的。老唐肯定想不到,他面对的金融学院2000级年级长就是元凶之一。当然啦,许宁说得也没全错,魏星就是会计学院的,那天晚上,丫贴得最嗨。

56

我和柯依伊同学重归于好,那天我再回到蓝色公寓时,小伊人虽然不在,但显然已经回来过了。在床边的杂物箱上放着两个西红柿,柿子下面垫着一张纸,纸上是小伊娟秀的字迹:

亲爱的公:

西红柿代表爱情,希望我们的感情能甜甜蜜蜜一直到永远,我很想看到你80岁的样子。

永远爱你的:柯依伊

最后一句的旁边,小伊还画了一张我80岁的肖像,又老又肥,胡子拉碴,我看着这画像笑了半天,拿起西红柿咬下一口,差点儿把牙给酸倒了。

57

2003年元旦,在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中,我爸来了。

老爷子是突然袭击,一大早他到我宿舍的时候,我和柯依伊都还在出租屋里睡着呢。方处长在我的宿舍只待了五分钟,摸了摸我的被子……冷的,摸了摸我的床沿……有灰,于是对老二说:“赵国勇,方鹏不在宿舍住吧?”老二说,他当时被我爸一句话镇得差点儿尿了,于是我爸问什么他交代什么,他把我和柯依伊在蓝色公寓未婚同居的事情全抖搂给老爷子了。

但老二也没有完全叛变,在领我爸去蓝色公寓逮我之前,他给我打了个电话,想喊我赶紧收拾收拾,别叫我爸捉奸在床啦。可是赶巧那天我手机关机,于是他给许宁打了电话,许宁正和刘萌萌在一起,俩人一溜小跑去给我和柯依伊报信。路上正撞见准备去上网的鲍哥和小马,那俩都是爱热闹不嫌事多的主,于是网也不上了,都跟着奔向蓝色公寓。

一帮子人叮叮当当砸门,把我和小伊吓一跳,听说是我爸来了,我俩又被吓了好几跳,连忙起床收拾房间。当时我还不知道老二已经交代了柯依伊也住在这里,还把小伊的衣服鞋帽化妆品通通翻出来,分给大家拿着……要说老二这家伙平时看着短手短腿的,走路还挺快,东西刚收拾好,人还没来得及撤,老二已经领着鬼子……不对,是领着我爸到楼底下了。于是大家只好抱着小伊的衣帽细软,匆忙躲进了这层楼的公用厕所。

我爸敲门,我开门看见我爸,还假惺惺地惊讶了一下,“爸,你怎么来了?”方处长倒真不客气,直接进门鞋都不换,环顾了一圈,“小伊呢?”

“小伊?她不住这儿。”我佯装淡定,“她怎么可能住这儿呢。”

我爸又四处仔细看了看,要说许宁他们手真快,屋子收拾得天衣无缝,我爸什么证据都没搜到,除了……除了他发现了纸篓里有好多话梅核,而我是从来不吃话梅的。

“最近爱吃话梅啦?”

“啊?嗯,随便吃吃……”

我爸点了点头,问道:“厕所在哪儿?”

“啊?”

方处长推开公用洗手间门的那一刻,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小伊、刘萌萌和鲍哥、许宁、小马,三男两女抱着一大堆衣服和瓶瓶罐罐挤在两三平方米的小房间里,所有人都僵直着身体,惊恐地瞪大眼睛,就像一群受了惊的兔子盯着我爸,“叔叔好……”我爸回头看看我,表情里竟然没有丝毫怒气,反倒是一脸得意的坏笑:“人都在啊,中午一起去吃个饭吧。”

中午,豪都,方处长请儿子和同学们吃饭。席上还是12个人,除了我爸、我和柯依伊,还有许宁、刘萌萌,鲍哥、徐徐,小马、老二、魏星,以及张倩、王佳,我们小圈子的全体成员。齐娜自从和小马分手之后,已经很自觉地退出了我们这个小圈子,我们有活动也不会喊她,大家即使在教学楼偶遇,除非撞个正着,否则能装作没看见,就装作没看见。

我和柯依伊原本都挺紧张,毕竟同居的事情被长辈撞破,怎么说都挺尴尬的。但我爸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倒是一直张罗着大家吃菜喝酒,喝着喝着,也就真的轻松下来。席间一派热情洋溢,我爸平时也没机会跟这么一整桌少男少女推杯换盏,再加上小伊左一声“叔叔”长、右一声“叔叔”短,哄得他眉开眼笑,嘴都咧到耳朵根上了,酒也越喝越多,跟每个小辈都干了两杯,还口口声声让大家照顾好“我们家方鹏、依伊”,话里话外已经把小伊当自家儿媳妇看了。许宁无比羡慕地说:“方鹏,你看叔叔对你和柯依伊真好,还专门来长沙看你们!”

“谁叫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呢。”我爸爸笑着摆了摆手,“方鹏,你跟柯依伊要好好处,不许欺负她知道吗?依伊,方鹏要是对你不好,你告诉我,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好!”小伊高兴地拍手笑道,“方鹏前两天还欺负我呢!冲我发脾气呢!”

“咳,说这干吗,我不都向你认错了吗?”我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来,小伊,我们一起敬爸爸。”

“敬爸爸?”老二跳起来,“这就叫爸爸啦!”

“敬我爸,敬我爸!”我连忙改口,可是大家已经哄笑起来,把小伊臊得满脸通红。

吃完饭,我爸看了看表就要走,原来他是去重庆开会,把行程拆分成两截,特意到长沙来看看我们,下午就要赶飞机去重庆。离开之前,我爸把我单独喊到一边,要和我说两句。我以为他要批评我和小伊同居的事,可没想到并不是这样,“方鹏,你和柯依伊之前闹别扭了?”

“啊?没什么大事,就是拌拌嘴,现在都好了。”

“嗯……”我爸收住笑,很认真地对我说,“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考虑好,如果你和柯依伊不合适,不要因为已经带她见过我们了,就一定要相处下去。如果要分,你们就分,我们不干涉。”

你打死我我也想不到,我爸会对我说这么一句。

58

寒假又到了,我和柯依伊都必须回家过年,一个多月没见。

但我们每天都通电话,她很想我,我也很想她。

59

大三下学期,我们对这所学校、对大学生活都已经熟透了。从开学的第一天,就像在看一部重播的电视剧,一切都是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人犯懒,提不起精神……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感受,柯依伊同学还是精神得像只兔子,她决定要考研了,每天捏着本词汇书,嘴里嘀嘀咕咕背着单词,时不时还会拎出一两个考考我。小伊背的单词每个都长于1.5厘米,我连四级还没过呢,拿这些词来考我,活生生就是欺负人。所以小伊在学习的时候,我经常会去找老二他们玩。

老二他们都不准备考研,据说在某天午饭时,老二也不知被哪个好学鬼上身,突然丢下勺子,对鲍哥说:“鲍哥,我们考研吧!”鲍哥打了个悠长的饱嗝,什么话都没说,于是俩人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埋头吃饭。胸无大志的我们,在这个可有可无的学期里一个比一个懒散。为了打发穷极无聊的时光,老二搞了一副麻将牌回来,教我们打起了长沙麻将,而刚刚学会打麻将的我们,突然间就像找到了人生目标,于是开始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地打。长沙麻将最大的特点就是“易推倒”,起手有四张一样的可以直接和,起手有两个三张一样的可以直接和,起手缺一色可以直接和,起手没有二五八也可以直接和,我曾经连续五把刚刚把牌码好,就有人已经和了,而且就算不直接和,长沙麻将可以吃可以碰,加上我们这些新手就喜欢小屁和倒倒,所以一把牌经常打不了三两分钟就结束了。我们那时候没有麻将机,洗牌全靠手搓,在我的记忆里,在长沙打麻将有一半的时间是在洗牌,而且因为宿舍区是不允许打麻将的,所以洗牌得小心翼翼,又慢又轻,非常折磨人。

虽然我们打得很小,和一个屁和只赢一块钱,但是因为频率高,周围观战的都喜欢“砸鸟”,也就是“买猪”,一天下来也有几十块输赢。到月底的时候,大伙都没钱,打麻将也就不打钱了,而是用各种惩罚代替,最常见的就是输一块钱脱一件衣服,如果脱光了,就做俯卧撑。大冬天的不穿衣服打麻将,输的人都冻得跟鬼一样,经常有人因此感冒发烧,但依然乐此不疲。一次,我领着柯依伊回我们寝室拿东西,推门正撞见鲍哥、老二、魏星和小马在打麻将,小马刚刚自摸了一个清一色,另外仨人都已经输光了,都脱得光溜溜、赤条条。这惨烈的一幕正被柯依伊撞见,她尖叫了一声就躲了出去,事后她对我说:“你们打麻将的瘾怎么那么大啊,洗完澡衣服不穿就出来打。”我心说,幸亏你没见到他们光屁股做俯卧撑,那一幕我看着都有阴影。

小伊并不介意我总不陪她上自习,和大多数相恋超过一年的情侣一样,我和柯依伊也进入了感情的平稳期,对对方刻意的迎合越来越少,我们都想在这份感情之下,让自己稍微轻松一些。具体的表现是:我会花更多时间和兄弟们在一起,而不总是陪着她;而小伊呢,则开始在我面前做她曾经非常避讳我的事情,比如……放屁。当然,这也是被我逼的,我非常喜欢夹着一个屁冲到小伊面前,拿手比画出手枪的姿势,大喊一声“不许动”,然后“嘣”!小伊每次都会捂着鼻子打我,非常可爱。但是这学期住进蓝色公寓的第一天,我们正在收拾床铺的时候,小伊突然把手里的床单一扔,大喊一声“不许动”,转过身用手比画出手枪的姿势对着我,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轻飘飘的一声“扑”!我笑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给电视台组织观众的事情,我也退居二线了。说来话长,一天,我去学校旁边的浴室洗澡,给我递毛巾的服务员我怎么看怎么眼熟,想了半天,竟然是当年我当志愿者接的那个岳阳“小民工”吴延年。我问他怎么过来当起服务员来了。他说自己家里条件不好,这年的学费还欠着学校的没交,所以就出来打打工,想办法补贴一点儿。我觉得这孩子挺可怜的,而且我俩之间也算有缘分,想了想,索性就让他接手了我组织观众的活儿,每一期,他负责张罗人,然后把钱收齐了交给我,我扣掉车钱之后,每期分给他200块,一个月下来,他至少也能收入个千八百,当然,我赚得更多。但这每个月千八百的收入极大地改善了吴延年的生活水平,我渐渐地也会在学校门口的餐馆遇见他吃四五块钱的套餐了。一次,我去他寝室找他,发现他的座位旁边放了一台饮水机。我很奇怪,哪有人把饮水机孤零零放在座位旁边,既不靠墙也不靠边,像个路障一样杵着。他的室友说,这是吴延年自己买的,他就要放在自己的座位旁边,仅供他自己学习的时候喝水用,其他人谁也不许碰,谁要是喝了他的水,他真能跟人家拼命……哦,对了,他的学费还是没有交。

60

就在我以为这半年就要这么平淡无聊地过下去的时候,老天爷给我们整了点儿波澜出来,而且这波澜实在太大了——那一年,闹SARS,中文名叫“非典型性肺炎”,传染的,要命的。

“非典”就像在一夜之间降临,我们这些昨天还活得都有些腻味的年轻人,突然真的嗅到了一丝死亡的味道。香港,广州,北京……每天网站上都在更新死亡人数,SARS就像一支来自外星球的军队空降在地球上,攻城略地,势如破竹。而我们虽然暂时没有被战火沾染,但并不知道这场战争能不能打得赢,说不定哪一天,长沙也会成为疫区,我也会倒在高烧和咳嗽声下,艰难呼吸,被自己肺里的水淹死,如果是这样,我的骨灰盒上会写着:1981—2003,非典病患,抢救无效,英年早逝,死得不值。

各大高校都采取了一些应急措施,但疏紧不同,我们听到最离谱的是某医学院校,但凡有人在校区里咳嗽,就会钻出两个穿白大褂的保安,给那个疑似非典患者的脑袋上套个袋子,然后隔离起来进一步检查。这听上去很像港台警匪片里绑架的套路,所以我一直怀疑它的真实性,但那个时候……好吧,即使现在,流言的可信度也和新闻不相伯仲,但是流言的趣味性高出很多,大伙儿都比较愿意传播流言。

我们学校也如临大敌,首先给每个学生都发了点儿板蓝根,其实这完全是多此一举,我很早就收到了我妈从家里寄来的各类感冒药、消毒剂和口罩手套什么的……然后是宿舍区整天熏醋,每个在校生都是浑身一股子醋味儿,如果凑近了闻,根据各人体味不同,有的闻着像饺子,有的闻着像螃蟹,有的闻着像腌萝卜。我因为住在外面天天洗澡,所以大伙儿普遍反映我闻着干净纯粹,就像一只蘸了香醋的水煮蛋,我现在爱吃醋蛋的嗜好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除此以外,学校还给每个寝室发了支温度计,要求宿舍长每天给舍员量体温,并且登记在表上,一旦有人发烧要立即举报。我们的宿舍长就是班长刘新,这个任务可算让他头疼了一阵子,足足……20多分钟。他用这20分钟,把一个月的表都给填了,我们的体温相当稳定,都在36度多一点儿,我看着他奋笔疾书的样子,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接下来的一个月千万别感冒,不然就是不给哥们儿面子了。

网吧都不许开了,但学校没有停课,教室里一堆一堆的怕死鬼戴着口罩念课文,闭眼听上去像是一群人蒙在被子里乱搞。有人因为口罩戴得太久呼吸不顺,实在憋得难受就把口罩掀开,赶紧深呼吸两口又急忙戴了上去,十足就是个无胆又无脑的大傻帽儿。但你也得体谅人家,毕竟每个人都有怕死的权利。不过有人怕死就有人不怕死,比方说,我的老师们都没有戴口罩,至少在我出现的每一节课里,没有任何一位老师戴着口罩给我们上过课,这件事让我非常感动,心里默默地向那些我叫不上名字但教着我的老师们致敬了很多次。

不怕死的还有那些网瘾戒不掉的学生们,对,我是说过网吧在“非典”最严重的那段时间都是被勒令停业的,但网吧关闭的只有前门,后门永远都为那些熟客们敞开着。比如我们最常去的“红唇”网吧,原本并没有后门,但为了在“非典”期间正常营业,愣是砸了半面墙,打通了网吧到隔壁单元的住宅过道,老板、老板娘24小时轮班守在楼下,但凡有文化监察的人来就关门关灯关空调,假装这里很安静。我去过“非典”时期的“红唇”网吧,灯光昏暗,空气混浊,所有门窗紧闭,连窗帘都是拉着的,抽烟的吃饭的喝汤的抠脚的,甚至还有咳嗽的,都没有人会介意,每台电脑前都坐着人,还有许多来晚了排队等机器的学生,就在前屋后屋来回穿梭,看谁屁股稍微挪了一下,就立刻兴奋地迎上去,看人家是不是要走了。

我在“红唇”网吧待了五分钟就出来了,只感慨屋里的都是真的勇士,那环境就算没有“非典”都能憋出上呼吸道感染来,为了上网,人家真是豁出命了,这得多大瘾啊。

61

小伊是北京人,北京是“非典”的重灾区,每天报告的新增病患数字就数北京最多,小汤山医院就像前沿阵地一样,时不时也有医生和护士染病牺牲,给这座城市蒙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更让每个离家在外的北京孩子忧心忡忡。柯依伊的妈妈和亲友们都“命悬一线”“生死未卜”……我觉得这两个词用得有些重,但小伊就是这么说的,这让她在“非典”的那段时间里异常焦虑,心神不宁,干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包括和我谈恋爱。我好几次试图劝慰她,但每次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仿佛真的痛失亲人一般。小伊虽然并不太娇弱,但也是个秀气孩子,不过只要她真的哀恸,就会不管不顾地号啕大哭,场面非常吓人。我特别受不了小伊哭,她一哭我就方寸大乱。曾经有一次我竟然说出了“就算你妈妈不在了,至少还有我”的蠢话,害得柯依伊同学差点儿哭抽过去,哭完之后一抹眼泪给柯妈妈打了个电话,回来就又笑得春光灿烂了。

62

天越来越热,“非典”越来越凶,为了避免病菌传染,几乎一切群体活动都被取消了,包括电视台录制节目也取消了现场观众,所以我组织观众的活儿也暂停了。这虽然切断了我每个月最重要的收入,但毕竟是非常时期,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倒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我和小伊整天腻在蓝色公寓里,她看韩剧,我看小说。此外小伊发明了一种全新的接吻方式,就是在嘴唇接触之前先深深地吸上一口气,然后使劲儿都吐在我的嘴里,接着再吻着我狠狠吸一口气……好吧,说白了,就是在接吻之前先做一段人工呼吸。在寻常年代这种接吻方法既费力又不卫生,但在“非典”期间却别有深意,这代表着我们俩中有任何一个人中了SARS,那另一个人也将成功感染,这种行为在汉语里叫“同生共死”,翻译成英文叫“You jump, I jump”,是感天动地的深情厚谊。

在那段不问世事的清淡日子里,我觉得我和小伊就像裹在一起慢慢生长的植物。小伊说,我们这叫“并蒂莲”,我觉得这说法怪怪的。当然我的想法更怪,我觉得我俩就像泡在一口缸里的两颗豆子,在慢慢长成豆芽,我们这两颗豆芽纠缠交织,彼此独立却无法分开。有天夜里,我写了首酸不溜丢的歌,叫《美丽的花》,我和小伊一起哼哼唧唧给谱了段非常口水的旋律。据老二说,听上去有《上海滩》夹杂《同桌的你》的感觉,但这并不影响小伊非常喜欢这首歌,她无比遗憾地说:“公啊,要是我们有一个人会弹吉他该多好,我们就到街上卖唱,唱这首歌。”

美丽的花

作词:方鹏 作曲:柯依伊、方鹏

你说过什么吗

只是拉着我的手

笑着发傻

看天空的颜色

一点点变化

要颗星星

装点我们的家

我也不说话了

拥着你就是拥有

整个地球

晚风吹过来

亲吻你温热的头发

是做梦吗

小心别碰醒了

让我们摘一朵美丽的花

和我们的爱情一起长大

让我们摘一朵美丽的花

和我们的爱情一起长大

63

我们就这么享受着“非典时期的爱情”,恬淡平静。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电视台柳哥的电话,语气异常严肃:“方鹏,你有没有组织周杰伦歌友会?”

“什么?要我组织周杰伦歌友会啊?”

“不是要你组织,是问你有没有组织!”

“我怎么组织啊?”我被问得一头雾水,“什么时候录啊?没人跟我说啊!”

“根本就没有周杰伦歌友会!”

我和柳哥鸡同鸭讲了半天,终于搞清楚了状况,原来有人在长沙高校以组织“周杰伦歌友会现场观众”的名义,收了每个人50块钱的车费。高校里难免有广电员工的子弟,听说周杰伦要来,纷纷托亲友去节目组要票。节目组原本只当是场误会,但是要票的人实在太多,后来一调查,在长沙三四所高校竟然都有类似的事件发生,保守估计有上百人受骗。这一来影响就太大了,于是制片人王萍姐要报110,被柳哥拦住了。因为柳哥知道歌友会在长沙高校的观众一直都是我负责组织的,而这收车费的方法又和我一直以来的做法相同,所以怀疑这事是我干的。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先给我打了个电话问问,如果是我做的,就给我一次退赃的机会,这次的金额足够判诈骗罪蹲大牢了,我还是个大学生,之前毕竟也为节目组尽心尽力,能挽救还是挽救一下。

我当时就对柳哥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这事绝对不是我干的。”第二句:“我大概知道是谁干的。”

64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节目组这么久没让我组织观众,吴延年早就坐不住了,一个礼拜能打三四个电话问我电视台的最新动向,大概什么时候还要组织观众,把我问得实在太烦,经常看到他的号码我就按掉不接。最近一周他一个电话都没打给我,我还很诧异,这孩子怎么突然变淡定了。现在接到柳哥的电话,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事很可能和吴延年有关,十有八九。

我让柳哥跟制片人说个情,请他晚半天再报警,我先问问吴延年情况。柳哥答应了,并且说他马上来学校找我,一起把这个事情查清楚。我知道,柳哥并没有完全相信我的话,我还是他心里的头号嫌疑犯。

我套了件外套,回到宿舍区,先从寝室里喊上了老二,然后直奔吴延年住的3号楼。在楼下,我拨通了吴延年的寝室电话,“喂,我找吴延年。”

“我就是啊。”

“我是方鹏。”

“哦……哦,方鹏哥。”

“那事是不是你干的?”

“什么事?”

“我就问你,是不是你干的?”

“什么……什么事啊?”吴延年这孩子毕竟内向,一紧张就结巴。

“你在寝室?”

“嗯啊!”

“我上来跟你说。”我挂了电话,拉上老二就往楼上走。

到了吴延年的寝室,门是开着的,吴延年却不在。“吴延年呢?”我问屋里一个正在玩CS的男生。那孩子回头看了看,“嗯?刚出门。”从他们寝室下楼只有一条路,我们是从楼梯口迎着上来的,如果他要下楼必然会和我们迎面撞上,我连忙冲到阳台上往下看,目及范围内看不到吴延年,看来他还没有溜掉,“老二,你堵住楼道口!”老二哎了一声就冲下了楼,我在吴延年的寝室里扫视了一圈,只见他的桌子上放了一包芙蓉王香烟,这烟要二十多一包,我平时都舍不得抽。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但是吴延年人呢?我翻开了吴延年的床铺,床底下没人,我又翻了他隔壁床的,也没人,继续翻,那个打CS的男生不乐意了,“哎哎哎,你翻什么呢?”

“没你事,我找吴延年。”

“不是跟你说他出去了嘛,真出去了!”

“哦。”我嘴里应着,手上还是翻开了最后一个床铺,床底下除了一堆臭鞋子什么都没有。这房间这么小,能藏下人的只有床底下了,看来他真的不在屋里,那他又没下楼,人到哪儿去了呢……

就在这时,我脑子闪过一个念头,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我操,丫别跳楼!”

65

我急匆匆冲到楼顶,并没有看到吴延年,我和老二就这么一个在楼道守着,怕他跑掉,一个在楼顶守着,怕他寻死。我打电话给许宁,喊了一帮人过来,楼上楼下挨个寝室找吴延年,整个楼都快被翻过来了,许多人都从寝室里出来张望,叽叽喳喳议论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事情越闹越大,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吴延年肯定还在这个楼里,而我们已经找了一个多小时还没他的任何踪迹,我唯一担心的,是突然哪个窗口跃出个人来,砸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血肉模糊。如果吴延年死了,那我也就毁了。

“吴延年……”我扯着嗓子在楼道里喊道,老二说,声音凄厉得就像丢了孩子的妈一样。

吴延年是在天快黑的时候,被人在天台的水房里找到的,他就穿着拖鞋缩在一个只有半个人高的角落里。我赶到天台的时候,他还蹲着,灰头土脸,瑟瑟发抖。我冲上去对着他的肩膀就是一脚,把他狠狠踢翻在地上,“躲?你他妈躲一辈子?”

66

柳哥把吴延年带到了广电中心,我和许宁都跟着去了。在保卫科里,吴延年被保安抽掉了皮带,靠墙蹲着。我虽然坐在一边,但是心里七上八下,未必比吴延年好到哪儿去。拔出萝卜带出泥,吴延年用莫须有的周杰伦演唱会收钱肯定是诈骗,而我以包车的名义多收费用,其实打的也是擦边球,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在柳哥上楼找制片人商量如何处理这件事的漫长时间里,我数次濒临精神崩溃,差点儿自己把自己裤腰带抽了,蹲在吴延年旁边,那话怎么说来着,“坦白从宽”嘛。

万幸的是,节目组最后并没有报案,毕竟吴延年才刚刚20岁,一个年轻人走到了悬崖边,能拉一把就拉一把,也算行善积德做好事。但是节目组要求吴延年必须把诈骗到的所有钱退给学生,差一分钱都报案。而我,负责监督他退钱。

数天后,在长沙的好几所高校的宿舍区,都有一个鬓发斑驳、皱纹深锁、衣着朴素、民工模样的中年人,蹲在卷闸门前埋头抽烟,等到学生们放学回宿舍的时候,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按照一张皱巴巴的破纸上写的名字,逐一退钱,表情悲伤羞愧。我就一直陪在一边,觉得自己特别浑蛋。

小伊安慰我说:“这也不能怪你嘛,你当时也是好心啊!”

她哪里知道,我想帮吴延年是不假,而这背后的私心,是我已经厌烦了那些操劳琐碎,吴延年只分走很少的钱,却做了几乎全部的事,他做了我的廉价劳动力,而我,利用了他。

67

对,当暴露出本性以后,其实我就是一个烂人,自私,怯懦,翻脸无情。

有时候我会想,你会不会偶尔问自己,你怎么会和这么一男的交往过?你竟然还跟他上床?还替他怀过孩子?你怎么这么不开眼呢?我在想你会不会恨不得我暴死街头无人收尸,你在我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从我面前经过,鄙夷地吐一口唾沫?或者看我沦落街头,在你家门前乞讨,你倾倒前一夜的剩饭在我身上,然后放你的狗咬我?

但那时候,小伊,你竟然爱我,你竟然爱我,你竟然曾经那么地,爱着我。

68

“非典”依然没有解除的迹象,南湖大学虽然还没有一个人感染,但我身边的许多人却都似乎已经病了。许宁和刘萌萌莫名其妙地分了手,突然得一点儿征兆都没有,许宁在学校论坛上发了两篇酸不溜丢的抒情文章,连酒都没喝一顿,而我们几个兄弟对这件事也并没有太多关心,任由他们分了。大家更喜欢在每个有课没课的日子里,把手机掏出来塞进老二那个硕大的麦当劳杯子里,放在我们寝室的东南角,那是几乎屏蔽所有手机信号的地方,然后埋头打麻将,赢三块,输两块,从早到晚。我们就这么麻木地度过了瘟疫时期最后的日子。

疫情逐渐解除的时候,随着公共娱乐场所的恢复营业,人们被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得以释放,大家都把玩当成一件很重要的事来安排。搞不懂的是,其实我们这些大学生,在“非典”那段时间并没有比之前少玩多少。彼时我们六个男生里,除了我和鲍哥以外都是单身,占到总人数的一多半了。大伙纷纷要求组织一些照顾单身男青年的活动,这样的活动就是——假装我们六个是同一个寝室的,然后找女生寝室联谊。

寝室联谊说白了,就是集体见网友。这件事毫无悬念地交给了魏星张罗,毕竟魏星是一个见网友爱好者,他有遍布长沙各大高校的网友资源,其中一些网友来自听上去不错的科系,比如英语专业、旅游管理专业,要是学舞蹈什么的那就是极品了。之前和魏星见过面的那些姑娘,现在大都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了,不过魏星压根儿也没兴趣去找那些旧货,他非常积极地约那些还没见过面、处于暧昧期的女生,邀请姑娘的整个寝室和我们搞联谊。魏星的理念是,鱼塘里难免会有泥鳅、牛蛙甚至水鬼,但一网子抄下去,还是会捞到一条大鱼,一个寝室,八个姑娘,总有一款适合他,这是必须的。

但是魏星失算了,有些塘子就是养牛蛙的。

第一次寝室联谊就在我们学校,联谊的对象是学美术的。我们对美术专业的姑娘并不了解,听上去是艺术生,但毕竟是躲在画板后面,不需要靠脸吃饭。出于谨慎考虑,我们让老二先到公交站台去接车,其他人在校门口等着,约好了暗号,如果姑娘漂亮,就喊“豪都!豪都”,那么我们就去吃大餐;如果姑娘姿色一般,就喊“交友宅!交友宅”,然后我们就去吃火锅。事实上,我们远远看见老二从车站方向走来,听见他喊的竟然是“烧饼!烧饼”,接着映入眼帘的,是八只形态各异的恐龙。还好,我和许宁都是斯文人,为了不太伤姑娘们的面子,还是掏钱请她们吃了顿“交友宅”火锅,但14个人只点了三只中锅,而且早早就上了米饭,让她们赶紧吃完赶紧回去。魏星这厮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会掩饰自己的失望,一直在跟姑娘们抢肉吃,自己吃饱了就把筷子一摔走了,真不知道他怎么有脸发脾气,这帮远古生物还不都是他找来的!

第二次,第三次,虽然姑娘们的长相并没有那么恐怖,但大家也都只是吃了顿饭而已,并没有继续交往下去的意思。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我们对寝室联谊几乎彻底失去兴趣的时候,魏星竟然真的约到了一个让老二喊出“豪都!豪都”的寝室。

69

那天小伊原本晚上是有课的,结果老师临时调课,小伊晚上放空了。我又不能直说今晚大伙儿约了集体去见网友,只能单溜出来先陪小伊。我那天有点儿心猿意马,因为也不知道哪个浑蛋出的主意,那帮人轮番给我发短信,“HD”意思是“豪都”!“ZDHD”意思是“真的豪都”!“MN”意思是“美女”!“ZDMN”意思是“真的美女”!“SB”,意思是……这帮孙子骂我,并且取笑我被女朋友管着,漏宝了呢。

我其实并不想红杏出墙,不过缺席兄弟们的集体活动,绝对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所以我敷敷衍衍地陪着小伊吃完晚饭,逛了逛校园,就以“要陪老二他们打麻将”为借口,匆匆把小伊送回了寝室。小伊看得出我心里有事,但只当我真的是麻瘾上身,损了我两句,还把这件事引到了“你就知道打麻将,也不抽点儿时间学习”的高度上,让我非常不忿,和她吵了两句,然后不欢而散。我假模假式地走回寝室楼,在楼道里抽了根烟,估摸着时间断定小伊也该进寝室了,才又走了出来,奔向他们的二场——弦子KTV。

我进屋的时候,包间里已经一片混乱了,男生女生混坐一圈,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只有一个体态臃肿的女生攥着话筒艰难地大声歌唱,因为房间里实在太吵,即使有音响,唱歌的也很难听见自己在唱什么。我环顾了一下四周,那些陌生姑娘除了正在唱歌的一位和正在点歌的两位以外,竟然真的都颇有些姿色,环肥燕瘦,甚至有两三个绝对能称得上美女。许宁见我来了,嚷嚷着把歌暂停,让魏星给我逐一介绍了一下。

原来这个寝室都是某职业学校经济管理专业的大专生,来自湖南不同的城市,岳阳、娄底、常德……基本上就是一个“湘女”拼盘。我这人记性差,甚至有点儿脸盲症,介绍了一圈顶多让姑娘们知道有我这个人,而我压根儿连她们其中一个的名字都没记得,只是点了一圈头、卖了一圈笑。介绍完毕,胖姑娘按了下PLAY继续唱,大伙该干吗干吗,好像我根本没赶过来一样。没办法,我只好给自己开了瓶啤酒,坐到孤独的老二旁边。其实老二身边也不是没有姑娘,毕竟姑娘有八个,而我们男的只有六个。只是老二和那位姑娘相看两生厌,除了礼貌性地偶尔碰碰杯以外,彼此一句淡都没扯。

“现在什么情况?”我问。

“喏,魏星和那个岳阳妹子,叫……叫……什么忘了;许宁和她们老大,叫陈郁;小马和那个娄底老乡,叫李什么丹;小马刚喝挂,估计后半夜能醒吧。”

“那你呢?”

“走,出去抽烟去!”

“别啊,我才来。”

“陪我抽烟去,这帮女的嫌烟味儿呛,憋死我了。”

70

陪老二出门抽了两根烟,只觉得兴味索然,漂亮的女生已经瓜分殆尽,其实我们也不想干吗,只是觉得今晚已经没有什么兴奋点,还不如多待一会儿,让那几个女人唱累了,换我们霸麦。于是我和老二又聊了一会儿,又抽了两根烟。其间,许宁上厕所的时候,顺手给我们拎了几瓶啤酒出来,有了酒,我们又抽了两根,不知不觉,就在外面待了快一个小时。

再回到KTV包间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并不是刚才和魏星说笑的那个岳阳妹子,而是之前坐在老二旁边的那个长相普通、脸上还有些小雀斑的姑娘端端正正地坐在魏星的大腿上,双手攥着麦克风,无比深情地在唱着一首《水晶》,而魏星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高举着啤酒,每到男声的部分,就把脑袋从姑娘胳膊下面伸出来,使劲往麦克风跟前凑,唱得一塌糊涂。

“这什么情况?”我看看老二。

“我特么怎么知道。”老二也看看我,笑了,“不过真特么好玩!”

这件事的缘起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不可能解开的谜,据说是姑娘主动,也有说是魏星哪句话招惹了之前的美女,搞得人家不搭理他了,他才不得不转换目标,和小雀斑一拍即合。两种说法莫衷一是,真相只有两位当事人最清楚。但魏星一口咬定不记得,而小雀斑呢,在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彼时已经接近凌晨0点,喝酒的都喝了不少,没喝的也唱累了。于是我和老二一人拖了一个小沙发墩子,正对着屏幕坐下来,开始我们的演唱会。正唱着,就看见魏星搂着那姑娘晃晃悠悠地往门口走去,说时迟那时快,女生寝室的老大倏地站起身来,“钱芮,你们干吗去?”

小雀斑喝得头都快抬不起来了,“我要上厕所!”

魏星搂着小雀斑的肩,也回过头醉醺醺地说:“我扶她上厕所。”

“不用你扶,”大姐这句话说得一点儿都不客气,“我们来吧。”

“不用不用,我扶就行啦。”

“你是男的,不方便。”

“你们对这边不熟,找不到的。”

“找得到,我们都去过……”

“不是不是,我正好陪她出去走走。”

“她喝多啦,不安全。你唱歌吧,我们陪她。”于是,她就这么从魏星手里抢过已经醉成烂泥的小雀斑,扶着她坐到一旁,并且非常警惕地盯着魏星。魏星骂了一声,摔门走了出去。

我和老二对视了一眼,都笑了,谁不知道魏星肚里打的什么算盘。

没想到的是,魏星再回来的时候,整个就像变了个人,自己往角落里一坐,也不唱歌,也不说话,埋头喝酒。女生寝室的大姐说是照顾小雀斑,其实只要她不往外跑,并不会限制她的自由,于是,小雀斑蹦跶蹦跶又跑到魏星怀里去了。

“滚!”魏星骂得很大声。

“你干吗?”小雀斑愣了。

“让你滚!”

“你滚!你才滚!滚滚滚!”

包间里所有人都疯了,刚才还卿卿我我的两个人,转脸就像刨了彼此的祖坟一样辱骂起来,骂着骂着还动起了手……不对,是动起了脚,小雀斑站在魏星面前拿脚踹,而魏星窝在沙发里兔子蹬,有一脚把小雀斑蹬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沾了一裤子啤酒和瓜子壳。

看热闹归看热闹,俩人都打成这样了,再不去拉架就说不过去了。屋里的其他人纷纷过去拉他们,我们拉魏星,女生拉小雀斑。可那俩人越战越勇扭作一团,好不容易才分开,我们把魏星拖到室外,还没泼凉水,丫已经非常清醒了:“没事,我装的。”

“你装的?为什么啊?”

“待会儿你们帮帮忙,跟她们大姐说,就说我们已经醉了,太吵吵会打扰大家,干脆开个房间把我们丢在里面自生自灭算了。”

听完魏星这句话,我那叫一个凌乱啊!“这么贱的招儿你也想得出来?她们大姐能答应吗?”

“那就看那姑娘的表现了,她要是闹得凶,大姐指定也烦,这就叫久病床前无孝子。”

“真扯……哎,那女的也是装醉?”

“NO, NO, NO,”魏星一脸坏笑,“我是装的,她是真醉。”

71

留老二陪魏星,我一个人回到包间。推门进来,只见小雀斑正在一哭二闹三上吊,满屋人的脸上多少都带着些厌烦的表情。我看这时机应该已经成熟了,于是皱着眉对她们老大说:“哎,烦死了,这俩人都喝多了,干脆找个房间把他俩丢那儿,自己闹去。”我的嗓门很大,人都这样,越是包藏祸心的时候,越要显得冠冕堂皇理直气壮。

“啊?就他们两个人?怎么可能?”女生的老大面露难色,但并没有很坚决地反对。

“那你陪他们?反正我不陪。”我摊了摊手,“你看他俩都互相抽嘴巴子了,还能干什么?”

“也对,也对,”周围不明真相和假装不明真相的群众纷纷应和,“都醉成这样了,随他们去吧。”

“好吧。”大姐点头了。

72

过了月余,在这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天我、老二、鲍哥、许宁、小马、魏星、柯依伊、徐徐、王佳和张倩约好了一起吃小龙虾。天刚蒙蒙亮,鲍哥和老二就跑到下河街那边的水产批发市场,买了半麻袋小龙虾回来,找了相熟的东北饺子馆,用他们的大锅煮了整整两锅,什么佐料都没放,就这么蘸着酱油吃。

刚开吃没多久,魏星的手机响了,他骂骂咧咧地抽出好多纸巾把手擦干净,掏出手机一看,显示的是小雀斑的名字,于是把手机丢在一边,随它响去。手机就这么响到自动挂断,过五分钟,又响,魏星还是不接,过了一会儿又自动挂断,五分钟后又响……

家属们明显看出魏星和电话那头的人有什么不便明说的纠葛,小伊趁魏星去盛虾的时候悄悄问我:“公啊,谁给魏星打的电话啊?”

我做贼心虚,毕竟寝室联谊的事情我是瞒着小伊去的,于是第一反应就是择干净自己,“我哪儿知道啊,他那么多情况。”

小伊撇了撇嘴,继续吃虾,但我总觉得她看出我和这事有些牵连,心里莫名地有些忐忑。

电话实在响太多次了,徐徐不耐烦地说:“谁接一下喽,就说魏星不在嘛。”

鲍哥看了看魏星,魏星也极不耐烦地挥挥手同意了,于是鲍哥擦手接电话:“喂……”

“魏星吗?”魏星的山寨机音量大得跟免提一样,我们能把小雀斑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不是魏星,我是魏星的同学。”鲍哥也很紧张,生怕小雀斑认得声音,喊出他的名字,那他跟徐徐就有的解释了,于是他接着说了一长串话,一点儿话口都没留给小雀斑,“魏星去上课了,手机没带,要不然你晚点儿再打电话给他吧……”

“哎,鲍哥吧?……”怕什么来什么,鲍哥这东北口音实在太好认了,“鲍哥,我知道魏星在旁边,我不是要来纠缠他,我就是想跟他说,我毕业了,要回吉首了,我现在在火车站,我就希望他来再见我一面,就最后一面。”

餐桌上是死一般的寂静,男人们都是死一样的表情,鲍哥看了看魏星,魏星皱着眉摆了摆手,于是鲍哥硬着头皮继续对着手机说:“姑娘啊,我不骗你,魏星真不在,要不然这样,等他回来,我让他给你回电话。”

“嗯……”电话那边也沉默了一下,“我的车是两点一刻的,你跟他说,我等他来。”

“好的,那就这样,挂了。”鲍哥跟逃命一样挂断了电话。

男人们还是死一样的表情,餐桌上还是死一般的寂静,第一个说话的是魏星,“吃啊,再不吃就凉了。”

“你去不去啊?”老二问。

“去毛!”

73

后来我才知道,魏星那夜真的和小雀斑发生了关系,但他没有想到,那是小雀斑的第一次。

魏星原本只是想你情我愿玩玩而已,但他看到这个自己对她毫无感情,甚至并不觉得漂亮的姑娘,在自己的身下染红了床单,他慌了。

我不愿意把人往坏处想,我相信魏星不去送小雀斑的火车,是不知道该如何再去面对那个姑娘。但无论如何,我觉得寝室联谊那一晚,我做了人生中很错误的一件事情。

74

娟姐也要毕业了,就在同一个夏天。

铁打的学校流水的学生,这是颠扑不破的客观规律,虽然之后许多年我们才发现,其实学校也不是铁打的,你的回忆中熟悉的场景都可以被拆得丝毫不剩。数年后,我曾经拎着行李箱站在我本该熟悉的学校路口,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走到学校正门。不过,那是后话了,在当时当下,我们更伤怀的是故人们的离开,以及再到明年,要滚蛋的就是我们自己了。

娟姐姓刘名娟,是音乐协会的老会长。因为文艺青年多多少少都有些音乐情怀,所以我们这届几乎所有文青气质的孩子都曾经在娟姐的麾下,拉过外联、办过活动、上过舞台。文学社、话剧社、舞蹈社……几大社团的会长副会长,或长或短都曾有一段音协的岁月,所以娟姐在学校社团届绝对属于德高望重的前辈。娟姐瘦高修长,高鼻梁丹凤眼,远看像王菲,近看也像,加上又是音乐专业的艺术生,唱王菲的歌唱得极好,所以我们这些小辈从认识娟姐的时候开始,就认定了这是位天后一般的大姐大。而娟姐自己也有做大姐的风度,社团经费从不吃独食,经常拿出来领着我们这帮干事的一起唱歌、喝酒、大排档,所以大伙儿都愿意叫她一声“娟姐”,尤其是我、老二、许宁和魏星,这些从大一就跟着娟姐混的毛猴子,那是真心拿娟姐当亲姐姐的,有什么心事都会跟她说,而娟姐也不厌其烦地掺和其中,拿我们当亲弟弟一样。

为了给娟姐送行,我们轮番请她喝了一个礼拜的大酒。说是大酒,其实只有酒大,菜就是各种街边小店,但我们每顿都喝得热泪盈眶,仿佛这一夜就是告别时刻一般。音协各年级的核心会员陆续都来参加,经常是人越喝越多,午夜之后一桌就坐不下了。先来的灌后来的,醉了的灌醒着的,娟姐酒量很好,经常在散局之前还能清醒地拉郎配,安排酒该怎么喝。我在那段时间把柯依伊几乎完全丢在一边,沉浸在离别的伤感之中,喝了又醒,醒了又醉,用酒让自己头痛一遍又一遍,因为隐隐约约,我在娟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再绚烂的烟花都会散落一地,什么都没留下,在学校里风生水起的娟姐,毕业后也只是去了一个普通的南方城市,做了一份默默无闻的工作,没有人记得她曾经在南湖大学的声名,有那么多簇拥者和爱慕者,她身边没有人知道,每当娟姐站在大礼堂的舞台上,真的和王菲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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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给娟姐送行,这一年金融学院的毕业晚会,我们这帮文艺骨干争相请战。

可能老唐因为受到“四星大赛”的打击,觉得既然已经有影视艺术学院在文艺方面冠绝全校,今后咱们金融学院就没必要在文艺这块花什么精力了;而且这一年的考试季又开始得特别早,于是只批了极少的经费,还反复向许宁强调:“搞晚会不要影响同学们复习迎考。”人力物力都跟不上,许宁真是捉襟见肘、抓耳挠腮,要不是冲着娟姐,丫恨不得就撂挑子不干了。那年的毕业晚会,局促到我们都没脸说,许宁一个人上了四个节目——大合唱缺人,去凑了数;歌伴舞缺人,去伴了个舞;变魔术缺人,去扛了个箱子;到了我们为娟姐特别排练的歌曲联唱的时候,许宁已经没有衣服可换了,从台下熟人的脑袋上摘了顶帽子一扣就冲上了台,麦克风都拿倒了。

那年我也上了三个节目,除了我们原创的小品《栀子花开》以外,还参加了流行歌曲大联唱以及……真不想承认,哥还去给《在中国大地上》伴了个舞。

之所以当了一回民歌的伴舞,只怪我在一个不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了一个不合适的场地上,被眼都急绿了的许宁抓了壮丁。许宁话说得很重,他说如果我不帮他这个忙,就要跟我绝交。我当时也没想太多,毕竟这个舞主要还是一帮姑娘们跳的,男生一共只需要四个,主要作用就是站在最后一排使劲挥动红绸子,于是我讹了许宁一顿火锅也就答应了。但我如果能预知后来发生的一切……咳,别提了,早知道丢那么大脸,别说火锅了,送辆火车我都不干!

演出当天,我和小伊手拉手甜蜜蜜、早早地来到学生活动中心彩排,刚到后台,就看见舞蹈队的姑娘在翻一个硕大的蛇皮袋,见我来了,直接丢给我一团红彤彤的纺织品,“方鹏,换服装!”……我看了一眼旁边已经换好了衣服的李伟,顿时有种被雷劈着了的感觉。尼玛,这尼玛也叫服装?这尼玛是给我这样一位21世纪男性大学生穿的服装?大红色露脐小坎肩,大红色兜裆透视灯笼裤,脑门上系一条大红色布条,腰间缠一根大红色绸带,我换好了衣服出来,感觉自己就是一只马戏团的猴子,骑上山羊就可以去走钢丝了。柯依伊看着我笑得直打嗝,我当时就想,用那根红腰带悬梁自尽算了。

这还不是最悲剧的。因为这身服装严重影响到哥的自信心,以至于我完全忘了自己应该在前奏响起两个八拍之后再出场,那边音乐刚响,我浑身一激灵,端着红绸子就冲到台中央去了,整了个“巴扎嘿”的造型站定,才发现自己左右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唱歌的童可子满脸黑线地看着我。

我方鹏在南湖大学的舞台上好歹也混了三年,是个熟脸,台下观众基本都认识哥,我清楚地听到一个声音:“哎?方鹏要独舞啊?”我当时脑子已经是一片真空了,巴扎嘿就巴扎嘿吧,咱也不能傻站着呀,干脆心一横,举着绸子原地转起了圈。两个八拍的时间已经过了,其他伴舞演员按原计划冲上台来,这个时候大伙本该是一字排开都做巴扎嘿的造型站定,等童可子唱到歌曲高潮部分再动的。可其他人冲上来的时候,我正举着红绸子在孤独地旋转,他们都蒙了,但是还没蒙到跟我一起原地转圈的地步,于是台下的观众看到了异常可怕的一幕——所有伴舞演员都杵在那里摆造型,只有我在独自旋转,因为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我很快就把自己转晕了,硬生生跟最靠近我的许宁撞在了一起。台下一片哄笑,我看到柯依伊张着嘴巴抱着张倩大笑,好像要把她生吞了似的。我很后悔,真该在刚换好服装的时候,就悬梁自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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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天晚会后的庆功宴上,方鹏同学毋庸置疑成了焦点,大家给我起了很多外号,什么“舞神”“转王”,还有文艺女青年管我叫“旋转的红舞鞋”,叫着叫着,就被人改成了“一只绣花鞋”,再后来大家都叫我“力宏兄”,因为当时王力宏有一首大热的单曲叫《公转自转》,魏星这孙子领着一群人大合唱,“方鹏一个人旋转,一圈一圈自转……”我真想把这孙子弄死,但当着娟姐面不好发作,于是我拎起一瓶啤酒,“魏司令,唱完没?唱完吹一瓶!”魏星是个西北汉子,在喝酒这事上从来没过,他也打开一瓶,“方司令,华东人民酒量能顶住否?”“废话,干死西北军!”我俩酒瓶一碰,仰脖子开始喝。

“哎呀,你们干吗啊!”柯依伊站起来拉我,“干吗要对瓶吹啊!”小伊本来就体贴,何况我情绪低落得如此明显,自然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知道我越是不开心越会找酒喝,直到喝大为止,所以当然要拦。我没停下,往边上让了让,换了一口气,几乎和魏星同时把瓶里的酒喝了个精光,围观群众热烈鼓掌。

“魏星,你欺负我们家公!”小伊愤愤地说,“我也要和你喝酒!”

“哪有!是他要跟我吹一瓶的!”魏星哭笑不得。

“不行!那也是你招他的!”

“别闹,我们玩呢。”我发现小伊是真急了,当着这么多人,我倒有些不好意思。

“是啊,小伊,他们玩呢。”娟姐也过来打圆场。

“不行,反正就不许他笑话我们家方鹏!”柯依伊坚决地说,“我觉得方鹏跳得挺好的!”

说完这句,小伊自己扑哧一声笑了。呃……柯依伊,你这个高级黑。

其实我并不太介意被朋友调侃“独舞”这件事,我郁闷的是自己抢了自己的风头,在我的预期里,演出结束的庆功宴上,大家聊的应该是我们的小品。《栀子花开》光剧本我就写了三个通宵,改了六稿,鲍哥、老二我们仨排练了一个多礼拜,演出的现场效果非常好,包袱基本都抖开了,全场笑声不断,我对这个作品非常满意,可现在大家全然不提这个小品的事,只记得我举着红绸子打转,这才是我憋屈的地方。

“不行,”小伊使劲儿收住笑,对着魏星大声说道,“我就要和你喝酒!”

“好好好,怎么喝?”

“我喝一杯可乐,你喝一瓶啤酒!”

“凭什么啊!”魏星都疯了,“喝的不一样就算了,凭什么你一杯我一瓶啊?”

“我们是不是拜过把子?”柯依伊拿出了杀手锏,这陈年旧事我都忘了。

在大家一片起哄声中,魏星又独自吹掉一瓶啤酒,小伊也倒了杯可乐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坐下愣了几秒,小伊往我的怀里一倒,“公啊,我醉了。”我的心情瞬间变好,笑着抱住小伊,在她的头发上吻了一下。魏星坐在对面长叹一声:“哎——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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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伊正在来大姨妈,就这一杯冰可乐,害她的肚子疼了起来,坚持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不得不先撤了。回去之前,小伊连声向娟姐道歉,因为娟姐第二天就要离校了,这一晚,我们都说好要陪她一直待到天亮的。

我把小伊送到寝室,再回来的时候,场面已经一片混乱了。娟姐被众人围着正在指点江山,爱情和友谊当然是喝酒永恒的主题,万事万物都是干一杯的理由,比如,“为了株洲明天会更好,干杯!”“为了草履虫也有春天,干杯!”……不断有人喝挂,挂了拖出去吐,吐完缓缓神继续喝,饭店的大厅就像网络游戏里练级打小怪的训练场一样,战士们频频举杯,不断有人倒下,桌上趴着的,桌下躺着的,所有人都是奔着喝死拉倒的节奏,辈分低酒量差的几位不知死去活来多少回了。我很快融入如此热烈的气氛中来,也很快喝到不省人事。

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我能记得的不多,但有件事即使我已经喝断片,却绝对无法忘怀。是我和信管班的吴姗姗被人哄着喝了个交杯酒,其实压根儿就是被大伙攥着杯子灌的,喝得太急,我俩都呛着了,在一片笑闹声中,我和吴姗姗仓皇地出门去吐。此时都不知是凌晨几点了,饭店门口一片漆黑,路灯都被树荫遮挡,什么都看不清楚,我们互相搀扶着摸到一个墙根,然后才各自抠起了喉咙。吴姗姗喝得没我多,很快就吐完了,站在边上等我吐了个干净,递过一张面巾纸给我擦嘴。

“谢谢。”我说。毕竟当着挺漂亮一姑娘的面把胆汁都快吐出来,还挺尴尬的。

“没事,”她说,“哎,方鹏……”

“干吗?”

“我喜欢你。”

“什么?”

“我喜欢你。”吴姗姗站在一片漆黑中,只有她发梢反射的一些些光影,能让我知道她就在我面前,“你对我有感觉吗?”

我这灌了酒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能僵硬地笑了一下,“姑娘,恨不相逢未娶时啊!”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俩就在路边热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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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印象中,吴姗姗是挺低调一姑娘,我至今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她也是音协的会员,既不算骨干,也不太游离,因为有舞蹈特长,每次演出她都是舞群中的一个,没有缺席过,也从没有担任过领舞,混在一群美女中,好看却并不夺目。我认识她,不算熟,见面也会聊两句,但没事也不会去找她。我压根儿没想过她会暗恋我,因为我也压根儿没动过她的心思……

我俩那天热吻了很久,直到被后面出来吐的人撞破。好死不死的是,一觉醒来,我完全不记得撞破我俩“奸情”的是谁,那个人一定是我认识的,但他很有素质地把这件事烂在了肚子里没告诉任何人,而我当然不方便到处打听,于是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过去了。而吴姗姗在那晚之后,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也不给我打电话,也不给我发信息,和我保持着和原来一模一样的距离。我甚至怀疑我的记忆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但那个吻太真实,绝无可能是我幻想出来的。

显然,我们都不想或是不敢改变什么,那就一如往日好了。

送走了娟姐,我和小伊投入到了紧张的复习迎考中,我们是这么计划的,她尽量多拿奖学金,我尽量争取不挂科,等到考试结束,我俩去张家界好好玩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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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坏就坏在张倩同学身上,活得好好的非要闹自杀不可。

自杀的原因是分手,分手还是张倩自己提出来的,这事真让人无法理解。张倩的前男友算个富二代,不过是富二代里比较瓤的那种,平易近人,低调隐忍,视张倩为掌中珍宝,无论张倩耍怎样无理刁蛮的小性子,富二代同学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三个字——随便虐。熟悉他们的女生都将此富二代同学奉为男神,纷纷号召自己的男朋友向他学习。我们兄弟几个都深受其害,每当提到这位男神,都会用无比鄙夷的口气说:“靠,那个娘炮受虐狂。”现在完美男朋友竟然和张倩分手了,这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张倩仗着自己男朋友的好脾气,只要稍有不快就提分手,这简直是对付那个娘炮受虐狂的杀手锏,只要一听到“分手”二字,男神就像上了发条的孙子一样,对张倩千般疼万般哄,要什么给什么,让干吗就干吗。不过现在看来,人家这孙子做得还真不是心甘情愿,委屈受多了也会有想反抗的时候。终于,在张倩最近一次拿分手吓唬人的时候,娘炮炸了!“分手就分手!”

张倩当时就傻眼了,想挽回还放不下面子。要说这娘炮受虐狂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时迟那时快,没出一礼拜,新女友正式上岗!张倩同学被彻底干蒙圈了,急火攻心,非死不可。

张倩自杀那天是礼拜二,礼拜三上午就是我们高数期末考试,所有人都在埋头复习。我实在是看书看得眼晕,就在晚饭后溜达到网吧,想玩会儿泡泡堂。刚登上QQ就碰见张倩了,她估计也是憋了一下午没遇见别人,看着我就开始没头没脑地交代后事,说交代完后事就要去跳湘江大桥。我当时吓坏了,连忙问她人在哪儿。张倩似乎是喝了酒,磨磨叽叽说不清楚,就知道是在五一路附近的网吧。我琢磨着这事我一个人搞不定,于是掏出手机给柯依伊打了个电话:“你快到‘学友’网吧来,张倩要自杀。”没过十分钟,小伊哭着就进来了,我连忙安慰,“没事没事,人还在呢。你用我的QQ在网上拖住张倩,我去喊人找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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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二、鲍哥、许宁、魏星、小马,外加那位神情沮丧惶恐的男神以及他的两个朋友,九个人分成三组,以平和堂为圆心往周边辐射,所有网吧无论大小我们都进去抄了一遍,气势汹汹,表情肃穆,每个网吧的老板都很警惕地看着我们,不知道我们是江湖儿女来寻仇砍人,还是文化主管部门查网吧违规接待未成年人的。

从傍晚找到凌晨,我们都扛不住了,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能打110报警。咳咳,这是我第一次拨110,从头到尾半个多小时,我得拨了二三十次,可电话愣是没接进去!听筒里永远是要我耐心等待的提示和背景音乐,我怀疑自己拨的是110音乐台。

110没接通,小伊的电话却进来了,说张倩听了她的劝,决定不自杀了,现在已经在打车回宿舍睡觉的路上了。此时是凌晨3点,我们如释重负,当然,心里隐约还是有点儿想弄死张倩的情绪,不过这消息总好过我们的朋友溺死湘江。大家骂骂咧咧地散了。第二天高数考试,柯依伊和许宁也只考了70多分,而其他人都挂了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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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学友”网吧,小伊还在那里孤零零地坐着,我嬉皮笑脸地走过去,“哟,媳妇,明天不准备考试啦?”

小伊很厌恶地把我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推开,“别碰我!”

“什么情况啊?张倩刚好,你又犯什么毛病?”

“我先回宿舍了,你自己看你的QQ!”小伊说完,转身就走。我连忙弯腰看电脑,只见屏幕正中,放着一个对话框,是吴姗姗的:“你觉得我们那天的吻算什么?”

五雷轰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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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伊正式分手了。

我用任何方式都没办法让她再搭理我一次,期末考完,她直飞北京,连个告别的短信都没有发给我。我也没有去找吴姗姗,吴姗姗也没有来找我,在那条消息之后,她再没有和我有过任何联系,即使在知道我已经和柯依伊分手之后,也没有丝毫动静。鲍哥说,这姑娘显然是在等我主动。我说,谁爱主动谁主动去吧,我没这心情。

和小伊分手让我意志消沉、萎靡不振,好几门期末考试别说复习了,我连抄都懒得抄。好不容易熬到放假,我还不能直接回家,因为之前准备去张家界,所有票都买好了,回南京的火车是在一个礼拜以后,想退掉重买但死活买不到卧铺,就在我纠结是换硬座回家,还是索性在长沙多待几天的时候,魏星同学无比仗义地对我说:“算了,老子陪你去张家界!”说得好像票钱是他出的一样。

抱着爱咋咋的的心情,我和魏星踏上了开往张家界的绿皮车。上火车就睡觉,五个小时一点儿没糟蹋,直到被列车员叫醒,从上铺下来,刷牙洗脸抓头发,往窗户边一坐,发现窗外已经是很有样子的山景了。8点半左右,我和魏星一行两人来到了张家界。心情不好的时候,看什么都不顺眼,张家界给我的第一印象相当差,走出火车站检票口,迎面就是几百号拉客的人,不仅有拉客坐车的,有拉客导游的,还有拉客去吃早饭的。我们一路说着“不要,不要”,竟然还有几个人硬生生跟着我们走了一两百米,直到我们跳上去市中心的公共汽车才作罢。

找个宾馆放下行李,我们又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奔着张家界森林公园赶去。进了山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硕大的同心锁,一对一对情人轮流走到锁里去合影,就好像拉洋片一样,拉一下换一对。这使得我的心情进入了无以复加的恶劣境界,而魏星似乎也是一样,他望着三米多高的同心锁大喊一声:“我!靠!……纵有万千风情更与谁人说!”我听了这句话差点儿没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