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月12日,北京终于像模像样地下了场大雪。在肖家河桥下面有五辆车撞到了一起,被交通广播的主持人以说评书的语气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下。我坐的这辆小六路的司机把广播调到最大声,整车的乘客附和着主持人的调侃,一起没心没肺地笑着,为这个冰冷的礼拜四增添了一些生气。冬天的北京真是太好玩了。
不知道小伊现在在做什么,自从她老公开着辆捷达把她从我们的同学聚会上接走之后,我似乎就再没有得到过她的消息。当我躺在小六路脏兮兮的座椅上听一群傻X傻笑的时候,当我待在老二的小别克里听我们在毕业时录的CD默默流泪的时候,当我在龙庆峡第一次滑雪摔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当我吃成都小吃的垃圾套餐的时候,当我打喷嚏的时候,当我挂吊瓶的时候,当我发工资的时候,当我来月经似的习惯性拉肚子的时候,当我和不是你的女生做爱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知道吗,小伊?
2006年1月12日,我早已不再是柯依伊同志的男朋友了。我们不会再一起吃饭、逛街、打牌、看碟、亲吻、做爱、争吵以及互相折磨;我们不会再需要按一只鲨鱼玩具的牙齿来决定今天晚上谁负责刷碗;我们不会再每嘿咻一次就往床边的玻璃罐子里放一颗折好的星星;我不会再积极主动地把我肩膀最肥美的一块送到你嘴边让你咬一下;你也不会再在我不理你的无谓阻挡把手放到你胸上的时候跟我说你其实是B罩杯,而且生了孩子以后还会再大一些,也许能到C,然后再被我无情地嘲笑了。
和小伊分手后的一年,我来到北京开始北漂,住在通州边缘的西马庄园31号楼。
和小伊分手前的半年,我大学毕业来到南京,走之前我和老二、鲍哥、许宁、小马、魏星在学校的大门口砸了三箱刚喝空的啤酒瓶子,抱成一团哭。
和小伊分手前的四年半,我赶在张军抢劫银行的第二天来到长沙,见到各大商场戒备森严,城市的主干道五一路竟然还有巨型的广告牌空着,空了好几块。
和小伊分手前的六年半,我第一次拉了小静的手,我觉得,拉手真幸福,如果有机会,下个礼拜天我还要拉一下。
和小伊分手前的十一年,我人生第一次考了个不及格,那天天上也下着雪,似乎和我在2006年1月12日在北京看到的那场差不多。
这些事情我都和小伊说过。我喜欢跟小伊说我的过去,就像小伊喜欢说我们的未来。我们经常在床上整夜整夜地说,我说累了她说,她说累了我说,两个人都说累了的时候我们就看电视,中间穿插着一两次嘿咻。我们嘿咻的时候依然保持着两个人语言上的习惯,我总结过去,她畅想未来。
我的朋友老二,他现在的单位就在我住的小区边上,他和小伊一样是我的大学同学,认识我快六年了。自从我来到北京,我俩就恢复了在长沙时只要能在一起就一定在一起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总能不断提醒我小伊的存在。我敢肯定,如果小伊是上帝安排和我一起去吃苹果的夏娃,那老二就是那条诱惑我们的蛇,以及苹果里的虫子,是苹果刀、水果盘、洗涤剂,是叉水果的牙签、装苹果核的垃圾袋,甚至是吃完苹果以后拉屎的那个马桶。总之他如影随形,在我和小伊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
小伊曾经非常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取笑我和老二,说我们是上辈子的姻缘,如果不是这辈子老二投错胎当了男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老二手里把我抢走的。一次老二反驳为什么不是方鹏投错胎了?小伊说:“方鹏是男人,我知道的。”说完她突然把手伸到我的两腿间,隔着裤子抓住我,大声质问:“方鹏,你说,上辈子你俩谁是男人?”她第一次这么干的时候,我把嘴里正在嚼着的猪肝全部喷到了面前的盖浇饭上了。于是鲍哥等人开始哄笑,小伊骄傲地看着我和老二尴尬的表情,等我承认上辈子我是男人后放开手,搂着我的脖子狠狠亲了我一下,然后低下头红着脸自己哧哧地笑,可爱得像个妖精。这是我们每次聚会的保留节目,只要喝到八成醉大家就开始提我和老二上辈子的姻缘,小伊每次都搞得我下身阵痛却心花怒放。
这个节目结束于我和小伊非法同居后的一天夜里。那天我因为踢球累得半死,很早就洗洗睡了,而柯依伊同学兴致却很高,12点多把我吻醒,要我通知二炮部队一级战备。她扑扑腾腾地跳去洗澡回来,我依然处于半梦半醒的迷瞪状态,她像条凉粉一样滑进被窝从背后抱住我,于是我挣扎着转过身来,抱住那个软软的身体,深情款款地喊了声:“老二……”
其实我当时想喊的是“老婆”。
结果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拿我和老二开玩笑,再也不允许我和老二独处,如果一定要独处就必须把房间的门打开。
这段文字本来我想放在后面,作为本书最特别的一段床戏施以浓墨重彩。但是我实在无法以其他平淡的文字表达我和老二的血海深情,而不介绍他,就无法介绍我那操蛋的学校;不介绍我那操蛋的学校,就不能介绍我和柯依伊同学的相识,那以下的故事将无法展开。大家只能看到一个茫然和莫名痛苦的人在北京的写字楼、出租屋、酒吧、操场、浴室、商店里言行怪异、神情癫狂。大家会说:靠,这傻X东西是哪个傻X写的啊?
于是我提前了这段床戏,为了引出我那挺操蛋的大学生活。预备,开始。
我曾经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学生,而这是在距离现在很久很久很久的过去。那时候我臣服于我老爸方处长的暴政之下,从上小学起我就按时起床、按时上学、按时放学、按时回家、按时写作业、按时看电视、按时睡觉,然后再按时起床。这个生物钟链非常完整、完美、顽固,虽然“按时放学”这个环节不定期会出些问题,但是方处长都会用“按时看电视”这个环节调节回来。我日复一日无怨无悔地过着顺民的日子,没有什么大快乐、大悲伤,除了偶尔因为粗心大意,而在考试之后接受老师的第一轮施暴和我爸的第二轮施暴。
作为一个20世纪80年代的小学生,我的记忆里没有《戏说乾隆》《雪山飞狐》《变形金刚》和《恐龙特急克塞号》;我只有在挨打的回忆里,保存着童年时一些支离破碎的影像,比如老爸的短袖的确良衬衫和挥舞起鸡毛掸子时结实的小臂肌肉,妈妈的浅蓝色百褶裙以及阻止爸爸殴打我时水汪汪的大眼睛,这在我后来的回忆中非常美丽。当然,别的全是痛苦。
很多人告诉我,一切痛苦都会结束,只要你考上大学。
我的爸爸方处长是南京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虽然学了个不着四六的专业,但毕竟手里的文凭相当之硬,它帮助我爸当上了处长。所以我和我那个时代很多直到大学扩招扩招再扩招后才决定考大学的孩子有本质的区别,我是从生下来就注定要去上大学的。我爸有一个箱子,长一米半,宽一米,纯牛皮打造,结实耐用。这个箱子曾经装着咸菜干粮和南大的录取通知书被我老爸扛到了他的宿舍,四年后又装着无数的书籍和我妈的玉照回到了家乡,此后一直放在我们家里能放箱子的最干净的地方。从我记事起,我爸就经常把我带到那只巨大箱子前向我炫耀自己大学时的刻苦,并且说等我考上大学就把这个箱子送给我,让我装行李去上南大。因为箱子太沉,他一直都没给我打开过。后来,我考上了南大,不过不是南京大学,而是湖南的南湖大学。老爸才把这只十多年没挪动过的箱子抽出来打开,把里面的书一本一本地腾到另一只新买的大箱子里。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被笔迹覆盖的中国古典文学以及毛泽东思想的教材,我还看到一个手掌大小的笔记本,里面是我爸爸的大学同学在毕业时写给他的留言,基本上都是些对仗工整的套话,只有照片比较真实地记录了他们那时的模样。
在我爸打开箱子的那天,我看到妈妈在厨房被油烟呛得直咳嗽,突然觉得她很可怜。原来爸爸的箱子里并不只有妈妈的玉照,还有一些别人的。
但至少那时,我对大学的憧憬已经不限于自由、崇高、牛X那么简单了,象牙塔里突然多了些暧昧的桃色,每次想起都可以让我心中小鹿乱撞。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对大学的所有猜测中,只有这一点比较准确。2000年9月,当我坐在南湖大学接新生的大巴上,当大巴在稀里哗啦的夏雨中转进校区时,当校区沿途所有网吧、酒吧、餐馆、旅社、桌球室、电玩屋在我的视野中次第点亮它们的招牌时,当招牌下所有雨伞都盛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时,当那些男女在伞下肆无忌惮地拥吻时,我告诉你,我的心花开了;当我看着玻璃里倒映着的我爸铁青的脸时,我告诉你,我的心花开了。
方处长帮我完成了报到需要做的所有事情,我总怀疑这是他发自内心想做的。如果可以交换,我爸他一定是想让我滚回老家替他上班,而他自己留下来,和我的同学们一起睡懒觉、上网、踢球、抄作业、泡MM以及逃课……或者他不是这么想的,他只是想上课、下课、学习和运动而已。管他想的是什么,反正他一定想换自己留下来,否则我爸不可能在领到一套高价劣质的床上用品时激动得浑身颤抖。
我被分到了男生宿舍1栋121室。在这里,我爸爸闪转腾挪想尽一切办法把学校发的席子铺在型号与之完全不匹配的床上,然后又找了些竹竿来挂蚊帐。与此同时,屋里还有一位衣着肃穆、浓眉大眼、凭长相就够当副县长的中老年男人正在教育儿子,说着些“不要鬼混”之类的胡话。他的儿子听得很认真,表现得很诚恳;我爸蜷在我那个坐直就可以头撞墙的上铺,一边干活一边频频赞同,时不时也附和着训斥我一下。那位游离在胖与不胖边缘的男孩扭头看了我一眼,就这一个饱含着同情、理解、求救与幸灾乐祸的眼神让我迅速找到了共鸣。这个人就是老二,大名赵国勇。他在所有老爸都出去以后,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翻出一包皱巴巴的中南海,问都没问就丢给我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憋死老子了,呼……”
“憋死老子了”是老二最经常说的一句话,因为他真的经常憋得要死。他不仅有性欲还有烟瘾,甚至肠胃也不太好。长期生活在抑郁的状态下,他的左右脸颊分别长出了一大片青春痘。老二一直很羡慕我的皮肤,尤其是他了解到我原来是和他一样压抑的孩子以后,就更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可以有如此雪白粉嫩吹弹可破的皮肤。我矜持了很久没有告诉他我的秘密,直到一天他用一个美女的宿舍号码贿赂我,才换来了答案:“手淫。”
其实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没长过青春痘,直到一位后来做了妇科医生的高中同学在聚会时跟我说,手淫是治疗青春痘与失眠的“无印良品”,我这才找到了自己肤若凝脂的理论依据。
老二听后愣了一下,“靠,别蒙老子啊。”
我一边往通讯簿上抄那个美女的号码,一边爱理不理地说:“要不就是因为我天生丽质吧,谁知道呢?”
老二说:“我又不是没手淫过,怎么还长?”
我说:“那就是你的原因了。”
再后来,“手淫治疗青春痘”成了全校皆知的秘密。老二是这么干的:他对每个羡慕我皮肤的人,都用非常感慨的语气说:“还是方鹏的手淫工作做得好啊。”
正式开学的第一天,我目送老爸坐上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走回寝室用冷水洗了个澡,脱下真维斯牌的条纹T恤,换上一身狂像越南军装的军训服,然后在教官的带领下,去体育馆参加开学典礼。(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规矩,开学典礼要穿着军装、坐得笔直、纹丝不许动。)我于是就这么昂首挺胸地端坐着,一边悄悄地安抚自己逐渐真切起来的想家的痛,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听主席台上各级校领导用各地方言讲话。
散会以后老二非要请我喝奶茶。我们走到校门口就被堵了回来,说大一新生不许出校门。于是我们往回走,发现教官们正在检查内务,我俩又被抓了个现行,每人一份检查。
在军训第二个礼拜的一天夜里10点,宿管再次准时掐断了所有宿舍的电。这一天的长沙闷热无比,我洗了两次冷水澡依然无法入睡。老二比我还多些脂肪,所以更加难以忍受,在水龙头底下冲了一个多小时,皮都掉了一层还不愿意出来。我实在睡不着,就下床在楼道里溜达,走到楼道口的时候,突然发现宿舍楼的卷帘门竟然没关!原来宿管阿姨自己也热得受不了,把卷帘门拉开一半以便透风。于是我跑到水房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通告给老二,他嘿嘿一笑:“狗日的,走。”
我俩迅速换了身正常人的服装,蹑手蹑脚地走到宿管科门口,贴着墙根儿偷偷往里面瞄了一眼,宿管张阿姨正歪在椅子上打鼾。于是我和老二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的速度爬出寝室楼,来到宽敞的道路上。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啊,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但也深知,人的躯体怎能从狗的洞子爬出?所以我是钻出来的,不是爬出来的!”
“我希望有一天,地下的烈火,将我俩连这活棺材一齐烧掉,我俩应该在烈火与热血中得以逃生!”
“哈哈哈哈……”
我和老二一边篡改着这篇高中课文,一边向校门口的冷饮摊走去,9月,长沙的夜风温暖潮湿,几乎可以带走所有汗和烦闷,可我们还没享受多久,就迎面碰上一帮教官和一群女生说笑着从校门走进来。那些姑娘们上身是不同款式的T恤,但裤子一水的军绿色,显然都是大一的新生。话说我从小就对解放军叔叔有极大的好感,可我对这群军训的教官们实在是厌恶至极。因为他们不仅肆无忌惮地殴打我和我的男同学们,还赶在我和我的男同学们之前,勾搭我的女同学们。
狭路相逢,我和老二眼见是没地方躲了,好在苍天有眼,电光火石之间,我们发现路边有一个中国电信的IC卡电话亭,于是我和老二迅速蹿了过去,老二拿下电话开始胡乱拨号,我则装成一万度近视眼,把脑袋贴到号码显示屏的前面。五米……三米……两米……教官们和女生们嬉笑着从我们身边走过,也许现在教官们除了姑娘不会留意到身边别的任何事情,而我和老二却实实在在地受了惊吓,瘫坐在IC卡电话亭边。这不是开玩笑,他们可是真打啊。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柯依伊同学,所以更不认识柯依伊同学军训时的教官,但我在和柯依伊同学住到一起以后,还用她的手机接到过来自柯同学军训教官的电话。那个已经复员回家的男人路过长沙,给柯依伊发了条短信,说要来看她。柯同学把短信给我看,问我她可不可以去,说那个教官人很好。我说:“你去吧,我这几天要去观摩校模特队的训练,正好没时间陪你吃饭。”小伊“哦”了一声,慢悠悠地靠近我,轻轻捏住我腰边的一块肉,“你刚才说什么?模特队哦?”我也伸出手,贴在她的胳肢窝旁边,“那你说什么?和教官吃饭哦?”
这时候小伊的电话响了,手机显示“程教官”。我从小伊手里接过电话,按下了通话键。
“喂,伊伊啊?”一个不知道是带着哪里口音的老男声。
“我是伊伊的男朋友,您是哪位?找伊伊有事吗?”我用稳重的男低音答道。
“哦,我是她一个朋友,那没事,挂了啊。”他匆忙挂掉电话。“嘟嘟嘟嘟……”
“真肉麻,还‘伊伊’呢!老婆,您什么眼光啊?”我把手机丢到床上。
“真讨厌,连教官的醋都吃。”小伊气鼓鼓地到床边把手机捡起来。
“天真。”我继续坐到电视前,看我的《大丈夫》,“还‘伊伊’……靠!我都没喊过。”
我是真没这么称呼过我的柯依伊同学,我通常叫她“宝贝”“小伊”“老婆”“亲爱的”“内人”“小猪”“臭丫头”和“死没良心的”,而她则叫我“宝贝”“大鹏”“老公”“亲爱的”“相公”“大猪”“臭小子”和“死没良心的”,有段时间她喜欢用一个字称呼我,最开始她省略我的姓,管我叫“鹏”,因为她喊我的时候总会有些撒娇而影响发音,所以我总感觉她在管我叫“盆”。
后来她开始省略“老公”,管我叫“公”。通常她喊我“公”,我就回一句“母”。然后她就咯咯咯地笑,回应一次就笑一次,毫不厌倦。有时候,我也省略“老婆”,管她叫“婆”,通常她就应一声“公”,然后再自己咯咯咯地笑,还是回应一次就笑一次,还是毫不厌倦。
当然,现在我们彼此的称呼定格在了各自的姓名上,从此不再改变。
军训之后,就是社团招新。我报名参加了话剧社、音乐协会、足球协会、定向越野协会、读书社、邓小平理论学习协会一共六个;老二报名参加了音乐协会、科技协会、话剧社、足球协会、小红帽志愿者协会、ST尖锋协会和旅游协会,一共七个。
他问我为什么要参加邓小平理论学习协会,我告诉他因为我亲眼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报名参加了那个协会。我问他为什么要参加小红帽志愿者协会,他告诉我,因为那里不仅姑娘多,而且一般都比较有爱心,适合做老婆。
我说,你丫是不是想得太远了些?
他说,住口,不许五十步笑百步。
我说,量变带来质变,我丫怎么也是比你少走了五十步,取笑你不行吗?
他说,住口,“丫”字不是这么用的,只有你丫,没有我丫。
我说,好吧,你丫住口。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我和老二怀着对爱情的憧憬,每人交了一百四十块的会费,参加了七个社团。对,我也是七个,我也报名参加了小红帽,因为我觉得老二说得有道理。
我们军训后的第一周档期排得满满的,从这个教室参加完一个协会的新会员大会之后,就立即跑到另一个教室参加另一个。会议的内容基本一致,第一个项目是新会员自由扯淡,男会员以各种借口与女会员接近,然后是协会干部吆喝大家安静,接着就是大家继续扯淡,而协会的主要干部在台上独自演说,再然后就是新会员逐一作自我介绍,这时候会场一般很安静,每到有美女上台的时候,就有人在底下做笔记。如果美女说得太简略,就有人吆喝:“QQ号呢?哪个寝室的?有电话吗?”我怀疑他们还想问:“三围呢?内裤是什么颜色?还是处女不?”不过,在后来的协会活动中,大家以一种叫“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真的把这些问题问了出来,并且得到了答案。
在陪老二参加ST尖锋协会的新会员大会之前,我对这个协会充满好奇。“ST”代表什么?这俩字母实在可以是太多名词的缩写,其中比较厉害的是“神童”,比较实惠的是“食堂”,比较恐怖的是“尸体”,比较西游记的是“师徒”。协会的老会员解释说,“ST”是创建这个协会的99级师兄孙涛名字的缩写,而这个协会的业务范围就是没有范围,什么都干。(但事实上,这位孙师兄在收了大家每人20元钱以后,却什么都没干。而别的协会也差不多。)老二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了人家的马仔,这事让我取笑了他很多天,他也承认,如果这样,还不如参加邓小平理论学习协会,同样是做马仔,我老大的名头就响亮很多,何况还有一个超级漂亮的女马仔。
我们在那个时候认识了鲍哥,丫自称是东北摇滚男青年。我们是在音乐协会第一次新会员联欢会的时候认识的。当时鲍哥一头黄发垂到眉边,结实的古铜色肌肉配着一件可以透视的绿色小背心,怀里还抱着一把红棉木吉他,以上造型为刚登上舞台的他争取了很多尖叫和掌声。接着鲍哥冲台下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开始了他的东北话演讲:“大家好,我叫鲍庆龙,我来自辽宁省大石桥市。我介个人比较夜爱鹰乐,尤其寺摇滚鹰乐。下面,我为大家带来一首中国摇滚鹰乐的代表作——《我的未来不寺梦》。”台下迅速鸟雀无声,只听见我和老二在开怀大笑。
鲍哥的这次表演彻底毁灭了他在音乐协会发展的可能,但是我认为他很有搞笑的潜质,如果搭档起来演小品一定不错,于是拉着老二过去攀谈。鲍哥对我俩的搭讪非常抵触,后来他还总说自己在音协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表演,是因为受了我和老二笑声的刺激,才会出现从第一句就开始跑调、从第四句开始忘词、从第八句开始高音上不去的现象的。不过对鲍哥的这些解释我们很是不以为然,其实他当天最搞笑的事情并不是跑调(实际上丫根本就没调儿),而是在他拨弄了那把吉他两声以后,音响师突然从音响室跑了出来,大喊:“你是卡拉OK,还是自己弹啊?”鲍同学连忙转身冲音响师弯腰敬礼:“卡拉,卡拉,这吉他就是个道具。”
幸亏我和老二各有一条如簧的巧舌,也幸亏鲍哥对表演事业抱有浓厚的兴趣,所以我们很快消除了隔阂。
鲍哥的到来,使我们的小圈子由两人变成了三人。我们开始混在一起,从睡醒到睡着到再睡醒。鲍哥不是我们121寝室的,甚至和我们不是一个专业,但有心混在一起的三个人根本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轻易地用一些老掉牙的黄色笑话和两块五一瓶、喝完瓶子还能退五毛钱的燕京啤酒腐蚀了我们寝室的王涛和刘新,他俩越来越乐意在寝室见到我们和鲍哥在一起,因为这意味着又有酒喝、有笑话听了。喝到太晚时,鲍哥就会爬到我或者老二的床上凑合一夜,丫每次都会站在我和老二的床间左顾右盼,然后深深地叹口气:“朕今晚宠幸谁呢?”
时间到了2001年,鲍哥再也没有了这样的烦恼。王涛迷恋上了网络游戏,过了10点一定去网吧刷夜处报到,而刘新找到了自己的下半生及下半身的依靠,住到外面去了。所以,在我和柯依伊同学也未能免俗地加入同居大军之前,鲍哥就有两张空床可以选择,不必再宠幸我们了。
快毕业的时候,我们仨和后来混到一起的几个朋友几乎天天喝酒、天天喝醉。一天鲍哥喝高了,死活拉着我和老二要回我们寝室。我们说太晚了,保安会记名字。鲍哥说:“又装X,你们谁怕过保安啊?”我们说:“关键是怕吵着大伙儿,最近王涛和刘新都住寝室。”鲍哥说:“那我悄悄的还不行?我保证不吵。”于是我们答应了他,扶着他往宿舍走。凌晨3点,宿舍区的伸缩门早就关了,一个新来的保安趴在保安室的桌子上睡觉,听见我们敲窗户,探出头来,“哪个班的,过来把名字记一下。”我还没做出反应,鲍哥就挣扎着抬起头来,“找X呢你!”新保安一下子愣住了。老二冲他挥挥手,“少废话了,开门吧,大四的!”
保安这才回过味来,拧了一下开关。伸缩门吱吱嘎嘎地开了道缝,鲍哥还没停嘴,一直叫嚷着要“戳死”那个保安。我们跌跌撞撞地进了宿舍区,走到那个熟悉的男生1栋,走到那间熟悉的121室门前。鲍哥开始在自己身上摸钥匙(他有我们寝室钥匙的),一直摸一直摸,好不容易摸了出来,就往钥匙孔里插,一直插一直插,插不进去。突然,他扑在门上号啕大哭。
那天鲍哥真的很吵,但是整栋宿舍楼没有一个人走出寝室骂我们,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凌晨3点,我抱着鲍哥,老二抱着我,我们抱在121的门口,一起号啕大哭。哭了不知道多久,鲍哥先擦干眼泪,自己打开宿舍门,拧亮了灯,去水池洗了把脸。回来,看着我和老二的床叹了口气:“朕今晚宠幸谁呢?”
然后,他又哭了。
在认识鲍哥的同一天,我认识了柯依伊同学,并且一见钟情地爱上了她,但当时羞于启齿,只是默默注视她,直到一年多以后的一天,我借着酒劲向她表白了,而她觉得我这小孩怪可怜的,出于怜悯勉强地接受了我。于是,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恋情华丽展开,而且我还记得那一天是2000年9月22日,礼拜五。
以上是我对柯依伊同学以及她娘家人(也就是小伊同宿舍的另外三位)的官方说辞,最后那个确切的日期是我和兄弟们用很长时间推算出来的,后来通过社团互联网站查了当年的新闻才得以确认。但事实上如果没有小伊提醒,我还真的不记得,或者压根儿不知道柯依伊同学也参加了那次晚会,并且演唱了一首叫《催眠》的通俗歌曲。事实上,那时候我一直在关注一个长得狂像舒淇的女孩,她叫陈陈,是我大学时代的第一任女朋友,基本上算是初恋。
柯依伊同学认识陈陈同学,柯依伊同学也知道陈陈同学是方鹏同学的前女友,但是柯依伊同学不知道方鹏同学是在本该爱上柯依伊同学的那次晚会上爱上陈陈同学的。
那天晚上的陈陈只能用“情人眼里出西施”来形容,她穿了条黑裤子,白绿相间的衬衫,小白布鞋,再挎个篮子就可以直接出去卖鸡蛋了。在她上台唱《天黑黑》的时候,老二和我同时扭头想和对方说话。我说:“你先说。”他说:“你先说吧。”我说:“我爱上这个女孩了。”他说:“啊?哪个?”我说:“就现在在台上那个。”他说:“哦。”
我说:“你刚才想说什么?”他说:“没什么。”我说:“你说吧。”他说:“本来我是想说,这姑娘穿得真像个卖鸡蛋的。”
对,那个时候我19岁半,身体健康,爱好浪漫,善于幻想,没有性经验。我在晚会上发现了一个既像舒淇又像卖鸡蛋的姑娘,并且迅速爱上了她。这是21世纪属于我的第一个故事,它曾经那么辉煌、那么伟大、那么不可思议、那么难以磨灭。它也曾经因为我这小半辈子里最爱的女孩柯依伊而被刻意回避,用虚假的历史覆盖。它并不被经常回忆,即使在被问起的时候,但是它永远真实地存在过和存在着,不管我是不是还是个值得去爱的孩子,不管我现在的女朋友是谁。
小伊曾经无数次问过我关于陈陈的这段过去,她很紧张我有没有和陈陈上过床。我跟她说:“没有,要是有就不会分了。”
她又问:“是吗?原来只有上了床以后你才会对人家负责啊?”
我说:“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还没有到那一步。”
她又问:“那你们到哪一步了?”
我说:“没到哪一步,就是拉拉手什么的。”
她说:“就拉手?连嘴都没有亲过吗?”
我想了想,说:“亲过,不过就是一般地亲亲而已。”
她说:“什么叫一般地亲亲?”
我说:“这怎么好说,反正就是一般地亲亲啦,不是那种法式的。”
于是小伊嗖地跑过来抱住我,浅浅地碰了一下我的嘴唇,“这样?”
“那还不止,”我说,“你这根本就是碰到嘛。”
于是她又搂住我,对着我的嘴唇使劲嘬了一下,“那这样呢?”
我说:“不记得了,差不多吧。”
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弱弱地问:“你们的舌头碰到一起了吗?”
我丢下手里的小说,想了一下,“不记得了,应该有吧。”
柯依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哦,我知道了。”接着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吃她茶几上的那碗葡萄。
过了一会儿,小伊站起身来,大声对我说:“方鹏,这个星期你不许亲我,我已经有心理障碍了。”
小伊,你知道吗?当一周后,我再次可以亲吻那个仍然存留着一些心理障碍的你的时候,我真的在我们同时闭上眼睛以后流下泪来。似乎就是在那时,我第一次感觉我会失去你,当某一天因为某一个理由,然后我们构筑出的美好的一切都在我们的面前眼睁睁地碎去,永远无法挽回。小伊,当我们的爱情已经成为过去,当我们的过去都成为不能再随意提起的秘密,当我再对着另一个女孩说我曾经对你说的那些话,当我在说那些话的时候突然想起你,当我已经不再会哭了,当我哭笑的时候你都不再知道也不再关心了,小伊,请原谅我会用当年骗你的说陈陈的话去欺骗那个新的她。然后把我所有关于你的谎言献给你,还有我们那些竟然成为秘密的美丽的过去。
鲍哥主动帮我打听了一下关于陈陈的情况,结果收获颇丰。首先是了解到她热爱学习,其实这我能看出来,学校里有很多像卖茄子、卖倭瓜、卖胡萝卜等之类菜贩模样的女生,她们都挺爱学习的。第二就是了解到她是保险三班的,而鲍哥是保险四班的,这两个班一起上所有小课。听完鲍哥的报告,我得出了两个结论:第一,鲍哥实在是个热心肠的好兄弟;第二,原来鲍哥和我们一样,都没怎么去上过课,开学那么久,连同学都不认识。
我不得不承认,我大学四年上过的课不超过总课程的三分之一,如果确定这节课不用点名,我基本上都会选择不去,而这还只是大一大二的情况。到了大三以后,我只要确定我被点名的次数还不至于扣光我的平时成绩,我就会心安理得地安排自己的活动。其实去上课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大家都是在聊天、睡觉、看小说和做白日梦,轻松热闹。只要一个学期不缺席就可以拿满20分平时成绩,期末考到50分就可以顺利PASS这科。但我还是不愿意去。每次进教室,和我一样的不爱学习的学生会迅速从最后一排开始往前坐;而那些爱学习的学生们会迅速从第二排开始往后坐,因为座位有限,每次我和老二走进教室,教室里通常只剩下空荡荡的第一排。我并不介意做大家的挡箭牌,他们在我的身后说说笑笑我也会很开心的,我只是烦一些做认真听讲状的傻X不断地用圆珠笔或钢笔戳我的后脊梁,还说:“方鹏,你头低点儿。”一次我被戳疼了,回手把那个哥们儿的课本砸在他的脸上,“滚你妈的,看不清楚你坐第一排来。”
但是大多数时候我会满足他们的要求,我一米八三的身高,下身短、上身长,如果想彻底不遮挡他们的视线,我的下巴顶多可以距离桌面10厘米。这个距离的空间我用来放我的胳膊,而我的胳膊用来支撑我的下巴,于是我的造型就只能是睡姿,而事实上我也真的会睡着,老二也一样。老师们对我和老二这俩孤零零地睡在第一排的孩子一般抱着同情的态度,只要我们不打鼾,他们通常都不会喊醒我们。当然,除了偶尔按学号提问的时候会将我俩误伤,看着我或者老二一边慌张地擦着几乎流到脖子里的口水,一边慌张地向身后的人打听刚才问题的答案,老师们也会觉得挺过意不去的。但是这时候我们的同学们都会很快乐,他们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一边重复刚才老师说的题目。告诉我们题目有什么用?看不出老子没听啊?
可以理解的是,他们中的一多半也不知道答案,即使他们想帮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即使是他们告诉我们的答案,也不是每次都可以派上用场。办公自动化课上老师点中了老二,同学告诉他答案是“SHIFT”,丫迷迷瞪瞪念成了“SHIT”,结果差点儿被愤怒的老师赶出教室。还有一次,宋小迪告诉我答案是“C”,于是我回答“C”,那个老师又问:“答案是什么?”我大声回答:“C!”结果那道题目是道填空题。宋小迪在我获得了全班的哄笑后还为自己的幽默扬扬得意,我没搭理他。傍晚踢球的时候,我一记大力抽射把球闷在了丫的裆部。
我们的老师们来自五湖四海,其中有一半是在读研究生,他们只会念课本,但是他们很亲切,甚至还有个别是美女,说话的声音很小,不会吵我睡觉。有四分之一是正当壮年,他们除了念课本还会讲很多有意思的事情,男的喜欢开骂,国内国外各种军事、政治、经济大事件,各大新闻里出现过的事件似乎没有哪件可以幸免于难。女的喜欢叨家常,谁家的小谁出国啦、谁家的小谁月薪多高、今天的菜价、20年前的房价都说。在这个时候,我会闭目养神,听他们讲那些有趣的事情。有的时候我还会抢过身后同学的笔记查一查上次老师说的我们学校目前在坐牢的最高级别的校友的名字,是不是她今天说的在学校里搞三角恋的那个哥们儿。但是通常笔记里都没有,原来爱学习的人笔记也做得不是很全面的。还剩下四分之一的是些离死不远的老头老太们,他们传道、授业、解惑,他们充满了人民教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们勤勤恳恳,他们不念课本;他们不说闲话,他们也不说普通话。这些课我通常会逃,因为如果睡觉,我不忍心伤害这些好老师的自尊;如果不睡觉,实在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如果不想睡觉却一不小心睡着了,那我就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被一些稀奇古怪啾啾乱叫的生物们纠缠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第一次和陈陈说话就是在这样的一节课上,鲍哥逃了前面的课赶到那间教室,在一片占座的课本里找到了陈陈的《会计基础》,然后把它周围其他占座的书们都丢到后排的桌肚里,用自己的《卫斯理全集》取而代之。课间,我和老二大大咧咧地走进了那间教室,并理所当然地坐在陈陈旁边。因为是四个班同在一个教室,谁也不认识谁,而大一新生都会在课间对身边的同学进行自我介绍,所以我顺利地对陈陈同学实施了搭讪。
“同学,能把圆规借我用一下吗?”
“嗯?不好意思,我没有圆规啊。”
“哦,那算了。哎?你是不是音乐协会的?我好像在晚会上看见过你。”
“是啊,你也参加了?”
“嗯……”
老二后来对我的这次搭讪非常鄙视,“没听说过上会计课问人借圆规的。”
我和陈陈接下来的攀谈非常愉快,我连夜背诵的100多条脑筋急转弯派上了用场。看来所有好学生在有其他有趣选择的时候,也是不爱听课的。陈陈用课本捂着脸不停地笑,我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得意。
“有一只猪,它一直跑一直跑,结果撞墙上了,为什么?”
“不知道,我不会脑筋急转弯啦。”
“对,猪也不会脑筋急转弯,所以就撞墙上了。”
“哈哈哈哈,你讨厌!”陈陈一记粉拳砸在我肩膀上。到底是好学生,不知道在课堂上应该如何开小差,你可以当老师是瞎子,但是不能当她是傻子。
“那边那一男一女两个人,都给我站起来!”会计老师出离愤怒了,“我盯了你们半天了,在课堂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你们叫什么?哪个班的?”
我俩在保险专业四个班全体学生的注视下表情尴尬地站了起来,“我叫方鹏,金融一的。”整个课堂迅速嘈杂起来,陈陈也瞪大眼睛盯着我。
“金融的人来保险班上课干吗?”会计老师一脸诧异。
大一的同学们都比较敏感,一个保险专业女生在课堂上与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间教室的金融专业男生因为说笑打闹被老师点名罚站,想说他们之间没发生什么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情。鉴于如此恶劣的舆论已经造成,陈陈同学很快就决定接受方鹏同学的追求。
在我那时的观点里,男女朋友的概念就是以组合形式出现在所有场所的两个人,从陈陈接受我的那天起,我们就是这么做的。陈陈通常可以占到两个好座位,然后我逃自己的课,跑到陈陈的课堂上看小说陪她听课;我们一起去食堂,炒一个荤菜,炒一个素菜,买两份米饭,买一大杯可乐,然后两个人吃;我会每天傍晚去操场踢球,她会一直在操场边上坐着陪我,顺便背单词。球踢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就去买一瓶冰的矿泉水过来,等我满脸蒸汽热腾腾地朝她奔过来。晚上我们会找一个安静的教室上自习,她写作业,我看小说,到10点以后我们就挽在一起往寝室方向走。
说到挽在一起的事情我得补充一下,因为在高中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们的姿势一直不得要领。我通常右手搭在她右肩头,而她把左手搭在我左肩头,因为个头相差20厘米,我几乎把她一半的身体拖离了地面;当我们以同样的频率往前走的时候,如果我出右腿她出左腿,我们就像极了“两人三足”的游戏;如果我出右腿她也出右腿,那就很像绑在一起的两个瘸子,以海浪起伏的感觉颠簸前行……这些都是老二和鲍哥后来告诉我的,而我和陈陈当时陷入了盲目的甜蜜之中,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难看的。
我和陈陈在一起以后,我还请她们寝室的人吃了顿饭,据师姐们说这是一个风气,你把人家寝室的姑娘拐走了,怎么也得给娘家人意思一下。我把这顿饭的地点定在了学校门口最好的豪都饭店,这是面子问题,不能太寒酸了。老二说,这也等于告诉人家,你找到了个什么档次的女朋友。后来我们会用“豪都”来称呼陈陈,用“必胜客”来称呼许宁的女朋友,用“KFC”来称呼老二的女朋友,用“巴西烤肉”来称呼鲍哥的女朋友,用“大食堂”称呼魏星的女朋友。魏星这厮其实是个公子级的人物,其父在甘肃地区官居要职。每个月月初魏爸爸会打给他2000块生活费,这是方爸爸和赵爸爸很难做到的。但是这厮会在每个月15号以前将其全部用完,而他的女朋友就是在后半月从了他的。
豪都的那顿饭的意义与婚礼没有什么区别,男女双方的主要亲友都参加了这次盛会。大家以吃光所有菜的形式表达了对我们这对新人的肯定,以不着边际的淫词浪语表达了对我们这对新人的祝福。为了表达对大家的感谢,在吃完饭回宿舍的路上,我和陈陈再次表演了我俩经典的“海浪”形“两人三足”勾肩搭背亲密前进步。
走到宿舍区的时候,男女生分成了两路,我和陈陈故意拖在后面,让男生以为我去送陈陈了,女生以为陈陈去送我了。我俩鬼使神差地一直走着,走出了校区,来到一片鱼塘的边上(当时大学的新校区都是那个鬼样子,不是在郊区就是在农村),眼见着越走越黑,我感觉到陈陈在我左肩上的手逐渐抓紧了。于是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把空闲的左手搭在她的腰上;陈陈也停了下来,用右手搂住我,低下头去,问道:“我们站这儿干吗?”我心中翻过一整本《现代汉语大辞典》,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能回答,心里说:当然是想要亲你了,难道来钓鱼吗?
那时候还是初秋,天气很热,女生穿裙子,身体好点儿的男生还穿着短裤。但是我竟然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越抖越厉害。我知道下面我该做什么,我该捧起她的脸,把嘴巴凑近过去,但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越来越激烈的颤抖。我想咬咬牙,把颤抖压下去,可这一使劲却让下巴也参与到了颤抖中来,上下牙不停碰撞发出咯咯咯咯的声音。陈陈终于忍不住,抬头冲我笑了,我心一横,把自己整个脑袋扣了下去,不停颤抖的嘴巴压在她柔软的嘴唇上,咯咯咯咯……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这就是我和陈陈的第一次接吻。
在我展开这段热烈单纯的恋爱之后,我陪老二和鲍哥的时间越来越少。似乎除了偶尔在教学楼照面,以及每天傍晚在球场上一起倒几脚球以外,就没有别的接触了。我们依然亲密但逐渐疏远,我们仍然是彼此在学校里最好的兄弟,但彼此拥有的共同的生活却越来越少。我甚至不知道老二拣到了50块钱并请鲍哥吃了顿烤串,我甚至也不知道鲍哥在一天教学楼停电的时候和一个手感软软的女生撞了个满怀。对,这比我不知道老二拣到了50块钱并请鲍哥吃了顿烤串还离谱。
让我察觉到我已经逐渐游离出我们这个小圈子是因为许宁的出现。那天我们还是一如往常地在球场踢球,两边都是球场上的熟面孔。正踢着,有几个貌似大四或者研究生的哥们儿想要加入,我们看人也不多,就把他们带上了。玩了不到半个小时,又来了几个,似乎是他们的同学,几个先来的便招呼着让他们也来玩。我们说人已经太多了不能再加了,于是双方就吵了起来。矛盾双方在球场中线附近僵持,从言语争执到互相瞪眼再到胸脯顶胸脯,火药味越来越浓。
鲍哥是暴脾气,他站在球门附近离风暴的中心还有十万八千里的地方扯着嗓子糟蹋人家祖宗十八代,骂了几句不过瘾,还大喊了一声:“靠,这还踢个屁啊,都特么的散了吧。”随后抡开大脚把足球踢飞了。
再随后,那个被鲍哥踢飞的足球就飞到了风暴的中心,也不知道砸中了谁,反正大家打起来了。
大学生打架都是有素质的,通常不会使用工具,先将能看到的人抓过来,想办法按到地下,然后再踩。我因为个子较高,目标比较明显,而且在争吵中属于比较靠前的位置,加之鲍哥的足球飞来得太突然,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于是我第一个被按倒在地。被踩了好几脚以后,我才意识到已经开打了,于是果断地抱住脑袋缩成一团,保护住自己的脑袋和关键部位。接下来,就不断有人倒在我身边和身上,有我们这边的,也有他们那边的,反正大家一气乱踩,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倒下的人也没闲着,互相之间还踹来踹去,偶尔处于安全位置的时候,还可以踹一下站着的人的小腿,如果踹中了关节,那个人也会应声倒下,并毫无新意地抱住脑袋缩成一团,再和周围倒地的人互相踹来踹去。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风暴中心腾出了地方,站着的人开始进入肉搏阶段动起拳头,战争场面就这么展开了。从中线到禁区,到处都有原地厮打和追逐厮打的人。倒在地上的觉得这么侧躺着踹来踹去没什么意思,当人群不那么密集时也纷纷站了起来,站起得快的还能踩站起得慢的几脚,站起得慢的挣扎着起来后再找踩过自己的人继续厮打。我属于站起得慢的,刚四脚着地支撑起半个身子,就被人用膝盖狠狠地撞在了耳朵上。我脑子里嗡的一声,面朝天翻倒在草坪上,直接蒙了。跟着,又是一顿乱踢乱踩,我的鼻子不知道被谁狠狠踢了一脚,血唰地喷了出来。
许宁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在接到鲍哥的电话后,把宿舍楼里几乎所有金融学院大一对踢球和打架有点儿爱好的男生都带过来了。那些高年级学生远远看到黑压压一片愣头小子操着树枝、扫帚嘶吼着向球场冲过来,为他们的气势所震撼,直接就散了。一傻X在翻越栏杆的时候被别住了脚,大头朝下砸在水泥地上,是被他的同伴们抬走的。
完好如初的鲍哥清点了一下战场,发现损失最惨重的就是我,心疼得直骂娘:“这帮孙子,下手也太狠了点儿吧。方鹏,你就是没经验。要是换成老子,就盯着那边一个人死打,就算我被打死了,起码也捞回来一个垫背的。”我苦笑着,心说,别以为人家都是外行,老子就是被他们盯住死打的那个。
这时候一个挺稳重还有点儿帅气的男生走过来,“鲍哥,快把他送医院去吧,别送校医院,会有人查。我去叫辆车,你把他扶到学校门口,咱们打车去武警医院。”
我心说,这人靠谱,挣扎着坐直了,冲他一点头,“谢谢啊。”
老二扶着我的后背,“这是许宁,自己兄弟。今天多亏他叫人来了。”
我心说,我怎么不认识这个兄弟啊?还没等想,鲍哥猛地拉我的手想把我拽起来,差点儿没把我疼死。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和陈陈占用寝室练习接吻的时候,老二不得不到鲍哥的寝室遛弯,于是他认识了许宁,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因为高考成绩高而又积极参加文体活动,直接被任命为金融学院大一年级的年级长。同时他又是一个彻底的堕落爱好者,许宁对我们做的那点儿破事充满热烈的向往。刚开始老二和鲍哥都不爱带他玩,因为他从不缺课,而玩最好的时间就是从别人都上课的时候开始,但后来发现,这厮无论玩什么都可以迅速上手并且飞速提高,而且热衷埋单从不迟疑,就开始逐渐改变了对他的态度,再后来,他们发现许宁实在是一讲义气够意思的热血青年,于是大家就搞在了一起。
陈陈是眼睁睁看着我被殴打了十多分钟的。但是我一点儿都不怪她,即使她过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万一那群浑蛋玩意儿丧失人性,再对试图拯救我于水火之中的陈陈做出些什么,那就更雪上加霜了。不过陈陈在我被殴打的时候也没闲着,她一直在观众席上喊“别打了,别打了”,并且一直哭一直哭。你知道,我最见不得女生哭了,当我在医院里看到陈陈已经哭成个泪人儿时,我就决定死也要撑着,不能让她担心。
老二和鲍哥把我架着走进了急诊室,许宁去交费挂号,陈陈喊来了医生,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
“嗯?怎么啦?”
“鼻子被人踢了,流血不止。”老二说。
“鼻子怎么被人踢着了?”
“不小心……被打的。”鲍哥支支吾吾地说。
“被打还有小心不小心的?”
我心说,这老头儿还看不看病啊?老子这儿飙血呢,有你说话的时间够打一茶缸了!
“啧啧,流了这么多血。”那老头儿说,“浪费啊。”
各位听听,我受伤了流血了,丫说“浪费啊”!丫说“浪费啊”!
许宁匆匆跑了过来,把病历和交费单给了这个老傻X。老先生开始给我做检查,把一个铁的圆形钳子伸到我鼻孔里,手一松,钳子把我的鼻孔撑得比猩猩的还大。
“哦,我看到伤口了。”他扫了一眼就说,“去交费吧,我来做个填塞手术。”然后他把钳子从我鼻孔里取出来,开始埋头写单子。许宁表情凝重地等他写完,拿着单子出去交钱了。
陈陈一听要对我做手术,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我强颜欢笑:“宝贝不哭,你看我还没哭呢。”那个医生也笑眯眯地对陈陈说:“是啊,小手术而已,就是用棉条把伤口按住,不疼的。”这是这位老医生今晚说的唯一一句人话。不过连我也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是个善意的谎言。那些干棉条被使劲按进我鼻腔的时候,我感觉镊子都伸进我脑子里了,剧疼而且令人崩溃。
十分钟后,手术完成。我一身大汗几乎虚脱。我按医生的要求静坐了一会儿,发现被塞满棉花的鼻子真的不流血了,所有血都流到我的喉咙里,一咳就是一个大血团。
这回不止陈陈,连我也开始害怕了。我这不是伤着什么内脏了吧?会死人吗?都流血流了一个多小时了,我还剩下多点儿血啊?
老医生走过来,“哎?这血还没止住啊?”
我尽可能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心说,您问我呢?
他拧开电筒,弯下腰让我张嘴给他看了看,“哦,伤口在鼻腔的后部,你还得重做一个手术。”
靠,你不是看见伤口了吗,怎么现在发现伤口在别处啊!
老医生转身坐下开始开单子,“先去交费吧。”
又是十分钟后,这个老头把他刚才填进我鼻子里的棉条连着我的血肉一条条扯出来,接着用一根粗橡皮管子从我的鼻子里塞进去,从我的嘴巴里拉出来(就和那些印度耍蛇把式的一样),在我嘴里这头的橡皮管上捆了一团棉花,老医生将橡皮管从我鼻子那头一拉,那团棉花硬生生堵在我鼻腔后面。然后他把管子解开,再和之前那次一样,用棉条再从前面塞了一次,万无一失了。
那一晚的耳鼻喉科急诊室场面血腥,惨不忍睹。我好几次都恨不得自己血流干了死了算了。陈陈吓得呆若木鸡、小腿乱颤;老二和许宁都表情严肃,面带怜意;只有鲍哥对整个过程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和兴趣。刚才那个“印度耍蛇把式”的比喻就是他说的,这厮幼年时曾在沈阳观看过一次印度马戏团的表演,至今印象深刻。不过,虽然鲍哥无意中在我的痛苦之上建立了快乐,却也是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调侃让我坚持了下来。
折腾了半个小时以后,手术完成,我被推进了急诊病房。都安顿好后,我劝陈陈他们先回去休息,只留鲍哥陪我守这一夜。
那一夜,我一直都没有睡着。不仅是因为整个脑袋都涨得疼,还有我隔壁床睡着位没有人看护的垂死老人,他一直在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喘息着,我甚至可以听清痰液在他的喉咙里滑上滑下的声音。那天我想了很多,想到了生死,想到了爱情,想到了我曾经走过的20个四季,想到了我未来几十年还不知道如何去展开的道路。在迷迷糊糊的梦境中,我仿佛看到一片很大很厚的云,飘在很蓝很广的天空,我用手摸了摸它,它就笑了。
武警医院离我们校区不远,公共汽车开五分钟就到,我们学校那些不愿意去校医院看病,或者不方便到校医院看病的人,通常都会到这里来。在武警医院我一共住了半个月,陈陈在武警医院陪了我半个月,当然,是在她没课的时候。有课的时候我也不会很闷,因为我在这里遇见了马海波,他是我们金融学院大一足球队的队长,我们之前就在球场上熟悉了。马海波个头不高黑黑壮壮,一脚任意球经常可以直挂死角,让我甚是钦佩。他竟然也在这里住院,而且就住我楼下,真是天大的缘分。所以我们经常互相串门子,坐在一起聊足球和女人。
马海波是我这届新生里第一拨和女朋友在外面同居的。他和他女朋友齐娜都是湖南娄底人,生在同一个大院,双方父母是多年的“麻友”,私交甚好。他俩不仅青梅竹马而且还是幼儿园三年同班,小学加初中九年同校,高中三年又同班的同学,大学里虽然在不同专业但还都在金融学院。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估计他俩从女娲时代就开始修起了。马海波和女友早在幼儿园里就在一张床上睡了很多日子,不过什么都没有发生。马海波说,他和齐娜的第一次是在高二的暑假,俩人在马海波老爸老妈的卧室里,还专门铺了厚厚的两件衣服防止女孩的血沾到床单上,在尝试了半个多小时以后,马海波终于知道了接口在哪儿,于是心安理得地一泻千里。
我问他,你这也算第一次吗?
他说,怎么不算呢?我射了呀!
我说,可那女孩还好好的呢。
他说,你这人就是俗,难道只有处女膜破了才叫第一次吗?那是我们俩心里最值得回忆的第一次啊!
这句话我记了很久,一是因为我觉得这句话说得很美,二是因为我实在想不到个头不高、黑黑壮壮、一脚任意球经常可以直挂死角的马海波,能对我说出这么美的一句话来。
马海波还告诉我,这次他来医院就是来割包皮的,因为有包皮就会有包皮垢,这个东西对女孩子很不好,很容易让女孩子得妇科病。于是我对马海波的景仰越来越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了,我开始称呼他为“马总”,偶尔开玩笑还会喊他“种马”,他在我的人生中扮演了性的启蒙者的角色。这不仅是因为他在我们还是小处男的时候就和女朋友上床了,更因为他在我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包皮这么个玩意儿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的包皮给割了。
不过马海波也有腼腆的时候。在我向老二、鲍哥和许宁介绍完马总的英雄事迹以后,大家一致决定要拜访一下这位高人,一来当面表示一下钦佩和羡慕,二来我们想顺便看一下被割过包皮的JJ长什么模样。于是我们炒了盒腰花又炒了盒韭菜鸡蛋,热气腾腾地请他吃了一顿,然后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这个不情之请。结果马总断然拒绝。大伙儿逼得厉害,这孙子还翻了脸,骂了几句粗口,叉开着两条腿走掉了。
其实真的没必要,我们虽然都还是处男,但起码的常识还是有的。割包皮和阉割毕竟不一样,大家看看觉得好,说不定自己也去割了,真不明白他生什么气。但既然他已经生气了,多少也得照顾一下人家的情绪,不看就不看吧。不过我们再也不喊他“马总”,而改称他“小马”,以惩罚他的小气。
20年前你想不想要手机?想不想要电脑?想不想要MP3?
我敢说你一定不想,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嘛。
我和陈陈的分手,如果究其原因,小马还真的择不干净。是他让我意识到大学生谈恋爱其实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而那些事情,我和陈陈都还没有做过。
半个月后,还是那个老医生把我鼻子里所有棉花都给取了出来,我终于又可以用鼻子自由呼吸了。这让我很开心,因为用嘴喘气实在不是很雅观,尤其是在听小马讲他和齐娜的故事到精彩处,我的呼吸会情不自禁地变得沉重而急促,这时候张着嘴巴哼哼哈哈地喘气,太像一条性压抑的狗。
回到宿舍,我洗了把脸,照了照镜子,发现鼻子被撑了半个月以后已经比从前大了一圈。坦率地说,似乎没有以前那么清秀了。不过男人鼻子大点儿也不是什么坏事,有得有失,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陈陈应该也感觉到我鼻子变大以后的一些变化,因为我在寝室里吻她的时候手已经不是放在她的腰部,而是放在她的胸部。于是陈陈就会抢在我的手之前,先按住自己的胸口。可是靠嘴唇接触的两个人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距离容纳两双手,于是只要我稍微一使劲,我俩的嘴唇就会被分开。这时候我就会放下咸猪手,张开双臂,呼唤她过来重新接吻。她通常会温顺地走过来,闭上眼睛,再和我吻上,于是我又故伎重演,直到两个人再被互相推开。我们俩就在121寝室里不断地吻上,分开,吻上,分开,吻上,分开……都说做爱是简单重复的机械运动,其实我们那纯洁的前戏又何尝不是呢。
上三路没能占领,那下三路更是想都别想的事情。小马一直在给我灌输一个观念,如果她爱你,那她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也试图将这个观念灌输给陈陈,甚至硬生生让她听会了赵传的那首《爱我就给我》。可是她并没有接受,反而试图让我接受另一个观点,就是如果我爱她就不会逼她做她还不愿意做的事情。于是我在如此反复的无聊游戏中,渐渐失去了哄陈陈上床的耐性,也逐渐失去了哄她开心的耐心。终于有一天,我在宿舍里声嘶力竭地冲陈陈咆哮了五分钟,那些混话归结起来只是四个字“你不爱我”。
“不想在一起就算了,我没必要逼你的!”
陈陈愣住了,盯着我仿佛看一个陌生人。她没有哭也没有骂,只是默默地走到我面前,把上衣解开,握着我的右手把它从衬衫的扣缝间塞了进去。我顺势上去摸索到了胸罩的边缘,却发现扣得很紧,一点儿空当儿都没有。我站了起来,用左手把她的后背按住,让右手艰难地塞了进去,终于触摸到她那对让我渴望了很久的乳房。我狠狠地捏了两下,低头时看到陈陈痛苦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很恶心,于是抽出了手,搂住陈陈,抱了很久。
陈陈没有抱我,那天一整天她都没有抱我,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陈陈后来的几天都没有见我,据说是在寝室里哭过,但是别人问她怎么了,她什么都没说。不过即使是个傻子也该知道,我俩吵架了。那时候手机还不普及,两个人的事情还不好私下解决。如果和男朋友吵架,通常都会在寝室里说一句“如果是他打电话来就说我不在”。但凡是我打过去的电话,她都不听,直接挂掉。如果是别人接的,别人会代她直接挂掉。
陈陈不理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生活变了。我又和老二鲍哥混在一起,现在又有了许宁和马海波。这让我并不孤单,但闹过笑过之后,总有一些空落落的感觉。我开始去上课,老二和鲍哥都已经被许宁改造得会去上课了。我依然去踢球,只是踢完球以后,没有了那瓶熟悉的矿泉水。我时常在踢球的时候不自觉地往女生宿舍楼看,那里可以看到陈陈宿舍的阳台。她出不去的时候,总是从那里用细绳子放下来一些好吃的,然后看我摆各种造型逗她笑。如果有路人经过,我会立即恢复正常人的形态,而这时候她总是笑得最开心。陈陈,我现在发现,没有性,我依然可以活得很好,可是没有你,陈陈,我活得不习惯了。
在我和陈陈正式分手以前,欧阳来找过我一次,是在我踢完球以后。这个欧阳和陈陈是同班同学,他们班的人告诉我欧阳从军训开始就在追求陈陈,虽然被我抢先一步,不过一直都没有放弃。情敌之间是没有什么话好说的,所以看着他走过来,我撇了撇嘴,搭着鲍哥往另一边走,没想到他几步冲到我面前,把我也惊了一下。
“方鹏,你再敢欺负陈陈,老子搞死你。”欧阳站在我面前不到半米的距离梗着脖子说。
一看气氛不对,我们的人唰地围了过来,老二站在欧阳的身后,看样子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直接就能给丫掀翻了。兄弟们真给面子,到底是有作战经验了。
“傻X,你是谁啊?”我没搭理他,擦着他的肩过去,还故意撞了他一下。有这么多人压阵,不狂一下浪费了。
欧阳没想到会是这个场面,轻易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只能在身后大声喊道:“方鹏,你记得老子的话,你要是再敢欺负陈陈,我搞死你。”
我回过头冲他笑笑:“我们夫妻俩的家务事,您省省心,好不好?”
大伙儿哄笑着走远了,只留下欧阳一个人站在那里,估计脸也该憋青了。我走在球队最前面,跟大伙儿一样把球衣脱掉,光着膀子和老二他们边走边玩短传配合,还高声大笑,努力炫耀着自己。我做得有些夸张,恨不得所有人都往这里看过来,来,看我,看我,我是方鹏,我是挺好一小伙儿,我哪儿哪儿都不错,想跟我抢女朋友,没门儿!
又过了半个月,陈陈还是不愿意见我。即使是我死皮赖脸地混进她的教室,或者更死皮赖脸地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她,陈陈总是有办法让我很尴尬地离开。我托人送过去的玫瑰花、巧克力、道歉信,怎么过去的,怎么又原封不动地还回来。老二给我出了个狠招,让我打车往返,去市区买了个麦当劳的圣代,附上一张粉红色卡片:“亲爱的,原谅我吧!”直接宅急送到陈陈的寝室。这说化就化的东西,看她怎么还。结果当天晚上,我收到了陈陈室友送来的三张MC甜筒免费兑换券以及我的那张粉红色卡片。
这可把我惹生气了。凭什么呀?至于吗?就算是我错了,也得给我个改正的机会吧。都说小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和,可我们现在呢?何止是床尾,离床十万八千里了,你却连见我都不肯,这叫什么事啊?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老二,老二对我说:“继续反省吧。看你这话里,除了床就是床,你的意识还定在小马那儿呢!”老二还说:“优惠券搁哪个兜里了?”他掏走了我的甜筒免费兑换券装在自己钱包里,走了。我在宿舍愣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一直想不明白到底是该抽小马,还是老二,再或者是抽我自己一个大嘴巴。
在这样半死不活的僵持中,2000年就快进入了尾声。这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元旦晚会快到了,另一方面是期末考试快到了。为了能合理分配期末仅存的这点儿时间,我、老二、鲍哥、许宁和小马开了个碰头会,地点选在前街的“交友宅”火锅店。会议非常成功,我们吃掉了一个大份儿牛肉锅和一个大份儿鲢鱼锅,还加了很多小菜和白饭。最后讨论出的结果是,先排戏,再复习。因为考试毕竟比晚会晚了不少日子,而且考试不过还有补考,而身为话剧社成员的我们,如果错过元旦晚会这么好的泡妞机会,可就得再等一年了。
剧本我在一个月前就写完了,叫《约定》,说的是几个男生分别约女孩子参加元旦派对的故事。大家看了本子以后纷纷表示满意,环境真实、语言幽默、矛盾尖锐、主题深刻……尤其不错的是里面竟然需要五个女演员,刚好够我们兄弟五个分。这样的剧本谁要是说不好,那就太扯淡了!
和我的对手戏,我一直准备让陈陈来演,从我开始写本子的时候就是这么打算的。当我们还是很模范的一对大学情侣,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打水、一起上自习。陈陈总带着一个蓝色的水壶,里面是用速溶粉末冲泡的橘子水,很安静地坐在靠窗户的一边。我什么都不带,有的时候连笔都不带,随便从她的作业本最后一页撕一张纸,再从那个软软的笔袋里选一支看上去很舒服的笔,趴在课桌上蠕动一会儿,挤干净浑身的懒劲儿再坐起来写。通常懒劲儿很快又会泛起来,于是再趴一会儿。陈陈写作业的时候很认真,通常不搭理我,如果我要引起她的注意是一定要用撒娇的,比如把整个上半身伏在她的大腿上装睡,如果这时候她不在写字就会腾出一只手来摸摸我的头发,很舒服。甚至有几次我真的睡着了,流了她一裙子的口水。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完的剧本,可想而知融合了多少陈陈的影子,我甚至刻意把她最爱说的几句话糅合到对白里,只希望在每次对戏的时候博取她会心的一个微笑。
为了排戏的事,我给陈陈打了个电话。她虽然接了但是说自己不想演。她依然不愿意搭理我,却好几次和欧阳一起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在前街、在后街、在食堂、在自习室,如果把他俩之间的距离再拉近半米,那欧阳就完全取代了我原先的位置。每当他们一起从我的面前经过,陈陈就会有些惶恐地假装看不到我,而欧阳则带着一脸很欠扁的得意。我不知道该怎么控制这个局面,站在属于我的仅仅半米的阵地,心里酸溜溜的。
不过老二他们的情绪没有受到我的一丁点儿影响,他们毫不忌惮于在处于失恋边缘的方鹏面前憧憬甜蜜爱情。因为有“排戏”这个挺像那么回事的幌子,他们都把自己心仪的女生拉进了剧组,原来再漂亮再矜持的女生也抵挡不了做演员的诱惑,我总算知道那些导演们为什么能上那么多妞了。老二约来的是金融文艺部的王佳,鲍哥约来的是舞蹈队的张倩,许宁约来的是信管三班的刘萌萌,而小马约来的是他不下堂也下不了堂的糟糠——货币四的齐娜。找来的四个女生看着都挺顺眼,基本上可以代表大一女生长相上的最高水平,不过,没有一个人是话剧社的。
这件事在话剧社里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因为晚会一共只有那几个节目,你用了话剧社以外的人就占了社里人的位置。对此,话剧社演员组的女生们民愤很大,于是老社长柳哥专门找我谈了次话。
他说,你小子做得太现形了吧,咱们话剧社里就没有你能看上眼的?
我说,柳哥,这可不怪我,演员都是他们自己找来的。
他说,那你也得协调一下啊,咱们社团招新的时候可是收了人家钱的。
我说,那行,你要是看着不觉得恶心就给安排一个。
他说,别瞎说,咱们团里人有那么难看吗?那个谁,胸挺大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于是来自话剧社的大二师姐孟素萍取代陈陈加入了《约定》剧组。
第一次排练约在周六早晨8点,没有一个人迟到。我们找到一间废弃的车库,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互相介绍,然后把所有台词先分角色念了一遍,每个人都明确了自己主角、配角或者龙套的身份。其中我和孟素萍的台词最多,而且大多深情款款,天知道那都是我为陈陈设计的。我几乎把所有搞笑的包袱都丢给了别人,而让自己大段大段地对着浓妆艳抹的孟素萍诉衷肠。我觉得自己唯一的包袱是在结尾时和孟素萍的拥抱,一个炫耀幸福的拥抱却成为我和大胸师姐的做作演出,这在我看来简直太搞笑了。当然,别人不会觉得好笑,他们都挺羡慕的。
排练结束以后,大家一起吃午饭,地点选在“为君”快餐店。快餐店里都是四人的塑料卡座,老二、王佳、许宁、刘萌萌坐一桌,鲍哥、张倩、小马、齐娜坐一桌,只留下我和孟素萍孤零零地对坐。我俩不熟,甚至对彼此的好感都不太多,更别谈什么共同话题了。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一边大勺大勺地刨着碗里的西红柿炒蛋饭,恨不得早点儿结束这顿尴尬的午饭。其实我从进门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坐法,这群死没良心重色轻友的家伙,怎么和当年的我一模一样!
正吃着,我听见小马故意咳嗽了一声,扭头一看,竟然是欧阳牵着陈陈的手进来了。陈陈看见了我,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却没有一点儿要离开的意思,和欧阳并排坐到了饭店的东北角。我忘记了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反正坐在对面的孟师姐看着我的脸不合时宜地笑了。听到笑声,欧阳也发现了我,只是轻蔑地扫了一眼,又继续点菜。孟素萍用拿勺子的手挡着嘴,咯咯咯地笑着:“方鹏,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了?”我抬眼看了她一下,努力挤了个笑容:“没事。”接着吃饭。
过了一会儿,我的BP机响了,摸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两个字:“打吗?”我抬头,看见马海波站在饭店对面的公共电话边上表情严肃。我摇了摇头,努力抑制自己的眼泪,把最后一口饭吃完,跟孟素萍打了个招呼,走了出去。哥儿几个纷纷跟了出来,许宁搂住我的肩膀问:“你没事吧?”
“没事。”我很想笑一个给他,可是眼泪却很不小心地留在了2000年初冬的中午。
2000年12月7日,我失去了我人生的第一份爱情。
那天晚上我作为一个第一次失恋的小男生,喝了点儿酒,流了点儿眼泪,老二他们也都陪着我,喝了点儿酒,甚至还陪着我哭。五个男人坐在操场边哭了一会儿,我骂他们:“傻X,你们失恋过吗,你们就哭?”他们也骂:“方鹏,你真是个大傻X!”
第二天,大家都恢复到了或真或假的快乐中来,每天聚集到那个破车库里排戏,然后一起吃饭、一起出游。所有人日渐熟络,许宁和刘萌萌甚至有要交往的迹象,只有孟师姐还依然游离于我们这个大一新生组成的小圈子外。我还是不很愿意和她说话,我只是把那些肉麻的台词逐一修改到能让我心痛尽量小一些的地步,并且一直只用比画来完成那个拥抱。半个月后,学院的元旦晚会,我们顺利公演。当幕布拉开后,我听不见掌声和笑声,我想象着陈陈在台下对着我的身影流泪,并努力掩饰不让身边的欧阳发现。其实谁知道她有没有来呢?她应该,或者欧阳应该对看话剧是没什么兴趣的。
节目最后,我被高分贝的欢呼和尖叫惊醒,发现孟师姐被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她的脸靠在我的肩膀上,有几绺头发搭在我的眼鼻之间。就和我第一次拥抱陈陈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那天以后发生了三件事情:一是我和陈陈从此再没有联系,我们毕业以后的一年,她和欧阳结婚,在长沙安了家;一是孟素萍回到了自己在大二的生活圈子,据说她在大三的时候傍了大款,反正之后我也再没见过这个姑娘;还有就是,因为这出戏的成功,我们几个人在学校里竟然红了。
陈陈和我只恋爱了短短的两三个月,现在的她只是我手机里的一个号码而已,直到我和柯依伊相爱,直到我和柯依伊分手,直到我毕业,直到我工作,直到现在。我并没有再拨打过属于她寝室的那个号码,虽然我知道那个号码的主人已经不是陈陈,我只是喜欢记得那个号码,记得那个时候的她,还有那个时候我对她的幻想。
我从小就喜欢对美好的事物进行幻想,直到它美好得无以复加才罢休。这是我的一个习惯。我喜欢躺在床上,闭着或者睁着眼睛,不看任何东西,不听任何声音,单纯地想。一边想,一边笑,或者等想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在笑。
小伊最喜欢看我这个时候的表情,每次和她做完爱,她都会靠在我的胸口假装睡着。她知道那个时候我是睡不着的,我会渐渐地进入自己的冥想状态,然后开始不说话,开始呼吸缓慢,开始眼神迷离,开始微笑,直到想出一身汗,她才会咯咯地笑起来,把我惊醒。她说,你出一身汗真性感。通常她说完这句话,我们就要继续嘿咻。
2004年的10月1日夜里,小伊在南京丹凤街石婆婆巷我住的那间出租屋里和我做爱。这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了。那天我们都很疯狂,努力模仿我们刚在一起时的样子。高潮过后,我把自己整个盖在她的身上大口喘气。她用力抱了我一下,然后把我推开,让我躺好,她就这么靠在我的胸口上睡了。我歪过头看着她睡觉的样子、看着她的眼角那一点点没有擦均匀的睫毛膏、看着她右耳朵上的第四个耳洞、看着她依然淘气的小鼻子、看着她红红的脸颊,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把手从她的胳膊下穿过去,想摸她的胸,她用力夹着胳肢窝不让我过去,但是抵抗依然没有效果,我很快就把手盖在了她的小乳房上。她依然没有睁眼,我们就这样待了五分钟,突然,她狠狠地哭了。
我想这也许怪我。在这个时候,我本应该想些我应该去想的东西,想我怀里的美丽女孩,想我和她的美好爱情,还有未来。
我本应该再出一身汗的。
再回到2000年12月31日,世纪末的最后一天。
整个世界弥漫着一种死前的狂欢气氛,没有人想着怎么迎接新的千年,倒是处处在为20世纪唱着挽歌。从歌手到文人再到门前歌厅、茶座、礼品店的老板都在用诗一样的语言张罗着,仿佛那个欧洲古代傻X的预言真的要实现一样。我们学校后街有一卖电话卡的,在自己的小摊前写下了若干个血红大字“挥泪告别20世纪绝情大甩卖,IP卡100元的卖53元、50元的卖28元”。也不知哪个电视台在五一广场还搞了一个倒数仪式,竟然去了好几万人,其中就包括我、老二、鲍哥、小马、齐娜,还有许宁和刘萌萌,这时候他俩已经是公开的男女朋友了。
因为交通管制,我们是步行去的。在河西吃了顿肯德基出来,走到河东的活动现场已经快晚上11点了,没别的事情干,又挤进另一家肯德基吃了一个小时。所有肯德基餐厅里都站满了人,点餐的地方有保安拉了很粗的绳子,阻止一些不自觉的人插队,其实如果不这样的话,自觉的人也看不出队在哪里。我们七个人抢到了一个四卡座的桌子,吃吃聊聊笑笑,享受着20世纪最后一段淳朴的快乐。晚上11点55分的时候,我们从肯德基里钻出来,眼见得离活动中心还有三四百米就已经乌压压全是人,连跳蚤都不敢轻易往里扎了。我们尝试着向前挪动一些,却被挤得动都动不了了。只听见十字路口中间在演着什么节目,却完全看不到。我一手捂着口袋一手捂着BP机,抵御着来自四面八方挤过来的人,正憋屈的时候,突然前方传来很大的声音:“十!九!八!……”世纪末的倒数开始了,等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数到了七。没时间抱怨,我们都匆匆地跟着吼起来:“六!五!四!三!二!一!噢!……”
新千年就这么来了,它刚一睁眼就看见这么一群拥挤嘈杂的人。除了拥挤和嘈杂还有什么呢?对,还有愚蠢!因为没有人教你说什么,在倒数完以后,大家突然发现不知道该喊什么了。“噢!噢!噢!噢!”这是普罗大众型的。“嗷……”这是被踩着脚丫的。“刘涛!刘涛!”这是丢了儿子或者老公的。“去你妈的!”天知道这位是被摸了胸部还是被偷了钱包。
我当时喊了什么?我记得鲍哥先喊了一声“辽宁人民向你问好”,于是我们都跟着喊了。我喊了一声“江苏人民向你问好”,又喊了一声“河北人民向你问好”,这是帮我奶奶喊的,我们全家就她一个不是江苏人。后来鲍哥又喊了一声:“我要女人!”我们觉得他很丢人,都装作不认识他,他转脸很鄙夷地看着我们,“装X呢?你们不想啊?”我和老二对视了一下,扯开嗓子也跟着喊起了“我要女人”来。小马已经有了女人,所以喊的是:“钱!”许宁希望给刘萌萌一个好印象,很装X地喊了句:“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事实证明,只有许宁是对的。老天爷挑了那些比较容易实现的梦想去满足人类,却完全不理会我们这些疯子的奢求。在告别大学第一个学期的时候,许宁同学考了年级第六,而方鹏、赵国勇、鲍庆龙和马海波四名同学加在一起一共挂了17科。其中方鹏同学,挂了五科。
挂科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已经回老家休寒假的方鹏同学那里,这对于正欢天喜地准备过年的方鹏同学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尤其难以接受的是,不及格的分数本已经狠狠地伤害了我脆弱的小心灵,可这狗日的学校竟然还取消了补考,直接敛一种名为“重修费”的财。每学分60块,挂五科,绝不是一笔小数目,我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就估得我心肝肉生疼。
对于重修费这件事情,我最初只是一种切肤之痛和直觉上的反感,这种雪上加霜的事情完全体现不出“人性化”的精神,毫不与时俱进。都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一学期考十几门课,也不是每一门都能抄到的,万一走个背时运,连个翻身的机会都没有。当然,这样的观点并不理性和正确,因为考试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不该靠抄的。可自从取消补考直接缴重修费的制度建立以来,很多不作弊的好学生也纷纷挂科。于是我开始理性地分析这个制度存在的可疑性:学校领导们的脑子到底积了多深的水,怎么就能让不及格学生的人数和教那科老师的收入建立起了正比的关系?最可气的是给同样多的学生上一堂课,收入多少还和几个学分有关,教英语、高数的是爽到了,可这也太不把思想道德修养老师当人了吧!还有体育课,一个学期才一个学分,体育组想搞点儿创收那叫一个不容易啊,一个班挂上十个才能勉强吃个半饱,那些体育老师们饥渴得都恨不得往垒球里灌铅。
一次挂了五科的事情对于我来说绝对是场灾难,人生还没满二十岁就遇到经济危机,对于我这样一直衣食无忧的小男生来说,实在是澎湃了一点儿。虽然正是新年,可由于大人们越来越不拿祖宗的光荣传统当回事,所以我的压岁钱也拿不了多少,而且这样的公开收入几乎等于预支了来年的零花钱,因为老爸一定会记得我收了多少红包,对于他来说,只要我身上还有钱,那就不该再给我别的钱了;而如果我身上没钱了……靠,这孩子身上怎么会没钱了?他本该有很多钱的!怎么花的?
到那个寒假结束的时候,我们家丢失了一些物品,包括我爸的两条好烟和我妈的几张移动充值卡。它们的去向只有我和礼品回收店的小老板知道。方处长怀疑烟是被吕主任送到了娘家,吕主任百口莫辩,在争吵间也就忘了有过那么几张充值卡。我的重修费问题虽然解决了,一场家庭矛盾却爆发了。这让我非常失望,不就那点儿东西嘛。
回到长沙,交了各项费用,第二学期就算开始了。虽然在学校里还是最小的一拨,可大一的孩子们和大二大三的学生也没什么区别了。因为过了个年,家里都好吃好喝养着,军训时落下的一脸黑皮算是褪了个干净,女生们越来越好看,男生们蠢蠢欲动,校园里一派春意盎然的喜人景象。
风景好了,自然就会有煞风景的人出现。金融学院有位长相酷似邓亚萍的学姐,刚刚大二就已经混到了学生会的领导层,开学没几天,这位姐姐就写了一封致全体同学的公开信,发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拒绝婚前性行为运动,纠集了十多个一看就是处女的女生在校门口的广场上拉横幅,见人就递上一支马克笔,拉过来就要人家签名。
与此同时,另一位大二师姐钱程收到了一封来自于大一男生魏星的情书。钱师姐看都没看一眼就当场撕掉,并对魏星说:“我有男朋友了。”魏星说:“没关系,我不介意。”于是钱师姐冷冷地丢下一句:“我和我男朋友上过床了。”然后转身离开。这段对话在南湖大学内迅速蹿红,并成为年度最牛X的语录之一,因为他们对话的场所,是在学校早操时拥挤的操场上。
P. S.两年后,某银行省内各市行的行长来我们学校开会,发动“拒绝婚前性行为”的那位师姐疯了一样主动向各个行长敬酒,在酒席间又歌又舞卖弄风情,直到喝到胃出血,被120拖出学校。救护车鸣着笛进学校的时候正赶上下晚自习,几百号学生在学校小礼堂门口围观,忽闪忽闪的急救灯映得每个人的脸上一会儿幽蓝一会儿惨白。许宁说,这位师姐只是想求一份能进银行的工作而已。
而钱师姐早早定了工作,毕业以后去北京,不知不觉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老二第一个在新学期找到了自己可以做的事情,他决定追求王佳。他说:“我爱上王佳了。”
同时爱上王佳的还有张正、周业涛、何为、石乾炜等人,这就注定了这个学期有老二忙活的了。作为老二的兄弟,我们非常鄙视张正等人,这群孙子就知道追漂亮姑娘。虽然我们也不能确定除了王佳漂亮以外,老二还有别的方面的考虑,但至少老二对王佳的爱很干净,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将王佳作为荤段子的女主角,哪怕男主角是他。刚开学,兄弟几个小别胜新婚,没事就缩在寝室里喝酒聊天,每每聊到王佳,老二就面泛桃红,含羞带臊的表情分外可爱。
这厮撺掇别人厉害,轮到自己则下手极慢,情书改了无数稿。那时候我和陈陈已经断了联系,过着和老二一样的作息时间。夜里的时候,经常只有我和他的台灯是亮的,我的绑在床头,照着我裹着被子看小说;他的摆在桌上,照着他奋笔疾书。二三月的天气,他边写边流汗,外套脱了,毛衣也脱了。他写累了,就起身转过来,走到我的台灯下,递过一支烟,翻翻我的书看到哪儿了。我看累了,就拿烟砸他,他拣起来,自己点上,继续写。
“初恋吧?”我问。他没搭理我。
“第几稿了?”我问。他自己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我不知道老二是什么时候把情书给王佳的,是这个学期初、学期中,或者学期末,或者他压根儿就没送出去那封情书。因为我没留意到他在夜里写的东西是什么时候从情书变成了日记的。我问他,他语焉不详地大概说了一下,我也没听懂到底是他想拖一拖,还是已经送出去了。我见证了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让我非常愤怒。于是我断言这小子是被拒绝了,可之后数年,只要聊到王佳的时候老二依然含羞带臊,以至于金融学院里认识老二的人都知道他喜欢王佳,认识王佳的人都知道老二在追她,毕业许久遇到熟悉的校友还会向我打听他俩有没有在一起。我于是困惑了,那封情书竟也变成了谜。
鲍哥的一位长沙同学吹嘘自己有很多A片,为了证明,他真的趁周末从家里带回来一摞。鲍哥分到了一张,兴冲冲地跑过来邀我们去看。说话声音大了点儿,惹得刘新、王涛以及周围一圈的男生都要跟着去。小马在宿舍门口清点了一下人数,快上20了,于是一边骂着贱格一边张罗着把人分成两拨,几个关系好的和我们先看,其他人在另一间等着。
看碟要去一种叫作“电视休闲屋”的专业场所,俗称“碟屋”,一个一个小单间里面除了电视、VCD机以外,还有一张沙发床。碟屋里的沙发床都是定做的,能恰好卡在那个狭窄的隔间里,貌似沙发一样让来看碟的人坐在上面,有情况的时候只需要往前拖一拖就变成了床,非常方便实用。在这样的地方看碟,一部片子要五块钱,但却受到了所有学生的欢迎。情侣们欢迎是因为方便他们乱搞,单身的人们欢迎是因为只要你不怕挤,一间屋子里坐多少人也只收五块钱。四年一过,几乎每个南湖大学的学生都非常清楚,两个人做爱的地方可以并排坐得下多少人。
我们来到碟屋,两拨人各选了一张掩耳盗铃用的碟,就哄闹着进了屋子。我们这间有我、老二、鲍哥、许宁、小马、刘新、王涛、炎子和罗俊琪,实在挤得可以,什么都没看先热出一身汗。许宁担心出事,堵着门坐着,除非人民警察派飞虎队过来踹门而入,否则我们都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把碟片换掉。鲍哥小心翼翼地从衣服里把A片掏出来,按下了VCD机的电源开关,我们都紧张得大气不敢出,一个劲儿干咽唾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里的一片蓝。正在这当口,纯洁的炎子从书包里拿出了水果和瓜子分发给大家,一片嗑瓜子的声音打破了刚才死一般的寂静,让大家舒缓了许多,甚至谁和谁还为争橘子和香蕉发生了一点儿口角。可A片刚一放出来,屋里立刻又回到了刚才的寂静。电视里一对美国男女青年正向我们展示着被我们整日挂在嘴边却从未了解过的事情,如果人的大脑真的分区的话,天知道那时候我们是在欣赏、学习还是膜拜,反正我陷入了一阵桃色的眩晕,随着情节的推进,思绪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手里的瓜子都被汗泡了个透软。把我惊回到现实的是刘新的一声“我靠”,他狠狠地把吃了一半的香蕉摔到地上,与此同时,屏幕里那位美国女青年的脑袋正在男青年的腰部以下往复运动。大伙儿笑成一片,不多会儿,又归于寂静。
看A片的一个小时里,隔壁屋催了我们20多遍。后来我们把碟让给了他们,没到十分钟,就有个哥们儿被轰了出来,原因是他在看A片的时候喝八宝粥吧唧嘴,被轰出来的时间差不多也是刘新摔香蕉的时间。
我没想到这次看A片的经历竟然变成了老二的梦魇。
从碟屋出来,每个人都脚底发软、面带潮红、心神不宁。小马出门就找他老婆去了,许宁也给刘萌萌打了个电话,我在一旁听到了他说的话,真担心他会重蹈我和陈陈的覆辙,幸亏刘萌萌还在上课,逃过了一劫。剩下的人没着没落的,索性一起去碟屋对面的东北菜馆吃面条。这家东北菜馆开张没几天,做的手擀面相当筋道,烙饼和乱炖也非常正宗,深得男生们的欢喜。我们随便拎出一个人来都可以干掉一碗面一张烙饼和大半盘炖菜,可这回大伙儿除了把菜吃干净了以外,饼剩了许多,尤其是老二,吃的比生病时还少。这说明他有心事了。
我把我的怀疑说给鲍哥听,鲍哥咂摸了半天,除了鸡蛋饼的味道以外没回忆出别的来,“他能有什么心事?总不会爱上那女主角吧。”
我想了想,“难说,那女的挺好看的。”
鲍哥也想了想,越发觉得自己刚才说的有道理,“是啊,奶子真大。”
联想到老二对王佳的专情态度,我们坚定地认为老二爱上了那个A片女主角,并因为痛心于自己喜欢的女子让一美国猛男给干了,还录成光碟全世界发行。于是一路小心翼翼,不敢再提之前看A片的任何事情,生怕刺痛老二脆弱的灵魂。老二见我们没聊,几次欲言又止,也就再也没说什么。此后两年,我们都没再提这件事情。做兄弟做到这份儿上,简直没话说!
大三的时候,方鹏、鲍哥、许宁、小马、魏星一人出五块钱买了盒高档名牌避孕套送给南湖大学最后一个处男——老二同学,做他的生日礼物,鼓励他早日解脱,别奔着得道高僧的人生轨迹去了。老二保持他一贯的不动声色,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把小纸盒往口袋里一塞,又和所有人干了一杯。那天大伙儿毫无悬念地又都喝醉了,出门的时候方鹏同学和许宁同学偷偷地向老二借套子,不然明年今日柯依伊同学和刘萌萌同学就得做妈了。老二慷慨地把自己的生日礼物拆了封,分给我和许宁一人一个,自己留了一个。他扣了扣盒子底,确定一盒只有三只,于是狠狠地骂了句:“真特么贵!”
第二天一早,我从同居的地方回寝室拿书,就看到阳台上的垃圾箱里扔了一只用过的避孕套。我惊愕地看着老二:“昨晚你把谁给办了?刘新还是王涛?”
老二没说话,倒是刘新和王涛争着向我描述老二昨晚怎么醉醺醺地把那个避孕套拆开,套在扫帚柄上一直扯到底,还惊叹“怎么这么长”的事迹。老二被说得难堪,拿起课本出门了,我怕他真生气,连忙跟了出去。从宿舍到教室,老二一句话都没说,我也没说话,因为怕一开口就会笑出来。这么憋了半堂课,老二终于支支吾吾地问我:“哎,方鹏,你……你能卷到底吗?”
“什么?”
“能吗?”
“能什么啊?”
“就是……就是套子啊。”
“当然卷不到啦。”
“那你的多大?”
“什么多大?”
“那个。”
“靠,问这个干吗?”
“就问问呗。”
“你多大?”
“你多大?我先问你的!”
“一手半……大半!”
“那我俩差不多嘛。”老二的表情突然变得如释重负,“我还以为你们都和A片上差不多呢。”我一口气差点儿没把肺笑出来,这孩子都可以闭着眼睛分清楚哪个是武藤兰或小泽圆的吁吁娇喘了,却不知道“艺术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的浅显道理。见我笑得嚣张,老二的面子挂不住了,“笑个屁啊,我的手比你的长!”
警察叔叔说得没错,黄色录像对青少年真的有毒害作用。
小伊知道老二和黄色录像的故事,大三的时候,我们已经是无话不谈的老夫老妻了。她从来没有拿这事取笑过老二,她只会在我睡着她却已经醒来的时候,用她柔软的小手不停地量我的大手。其实有的时候我也是醒着的,闭着眼睛任她揉捏,直到在决定起床前的一刻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看她尖叫着笑着往被子里躲。
小伊走进我的生命中,还多亏了老二。音乐协会要搞卡拉OK比赛,赛事的第一阶段就是拉赞助。音协会长娟姐开了个动员会,把新招的会员俩俩一组,派出去拉赞助。为了避免和陈陈“偶遇”,我有段日子没参加音乐协会的活动了,开动员会那天也不例外。所以当看到老二领着一个水汪汪的大姑娘回寝室讨论拉赞助的工作,我第一反应就是给娟姐打电话,先深刻检讨自己没有积极参加社团活动,然后主动要求加入拉赞助这么一项有前途的工作。娟姐在电话那头非常激动,觉得我这小子真他娘的仗义。于是第二天,我领到了厚厚一沓活动策划书和赞助回报表,以及我的搭档——魏星。
那天魏星穿得花花绿绿的,我和老二都看着他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当天夜里我都快睡着了,老二才突然大叫一声:“他不就是在操场上追大二师姐那傻X吗?”
而之前魏星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靠,怎么分了个男的!”
好像我多乐意似的。
老二领回来的搭档就是柯依伊同学。我给娟姐打电话的时候偷偷瞄了她几眼,因为坐在上铺角度不好,只看到点儿侧脸和头顶,但就凭她刚进门时扑面而来的印象,我觉得这姑娘肯定不止80分。那时候老二还很腼腆,如果遇着长得不堪入目的女孩,他还敢盯着人家脸蛋说话,但只要见着的是漂亮姑娘,老二那小眼神儿立刻变得百转千回,偷瞄都不敢盯时间长了,超过两秒就脸红。我打完电话,看见老二还在下面低着头哼哧哼哧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屁话,姑娘一直站着听,似乎也很茫然。我把手伸进被窝,确认自己穿着裤子,立马翻身下床,一个踉跄站在了柯依伊同学的面前,“姑娘,坐吧,别站着了。”
“哦,谢谢。”柯依伊同学于是开始找可以坐的东西。
我也环视四周帮她找,发现所有凳子不是放着方便面的残汤就是堆着一摞内裤袜子,我恨自己说什么不好,非找那没有的说。原来老二让人家进屋站了半天是有道理的。
“我还是站会儿吧。”柯依伊同学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好好好。”我也顺着这个台阶下来了。
老二被我一打岔,忘了自己说到哪儿了,我刚受到没有凳子的打击,还没找到新话茬,于是,尴尬的冷场……一秒,两秒……
“哎?你不是元旦晚会演话剧那个吗?”柯依伊突然指着我笑了起来,“哎?你也是哎!”她又指着老二。
我那不自量力的虚荣心瞬间又膨胀了起来。
老二粗暴地打断了我和柯依伊的谈话,把话题重新扯回到拉赞助上。我插不上话,又不好再爬回被窝,只好假装出门办事,到鲍哥房间痛斥了一番老二的重色轻友。鲍哥正在拉屎,我愤然地也在隔壁坑拉了一泡,他比我早拉完,收拾停当,洗完手,回头冲我说:“你快点儿拉,拉完带我看姑娘去。”
回到宿舍的时候,柯依伊已经走了。我和鲍哥进门的时候,只看见老二满脸打麻将抓了七对听牌时想笑不敢笑的嘚瑟表情。
“装X呢?”鲍哥说话就是这么一针见血,“那女孩哪儿的?”
“北京的!老乡!纯的!”老二京腔一起,欠抽的德行真是无下限,“就住安贞西里,离我们家特别近,坐407路只要六七站就到……”
“咱们这届的?”
“嗯,国经的。”
“难怪,我说怎么那么眼熟。”我努力检索着脑子里存储的本校美女的画面,“咳,那啥,给个电话呗?”
我管老二要她的宿舍电话,老二起先不给,我及时提醒他王佳的存在,学电影里冯小刚的语气骂道:“赵国勇,你危险了!”于是他要我拿我保养皮肤的秘诀交换。那段屈辱的历史我在开头已经写过,这里就不要再提了。
其实我记下小伊的宿舍电话却并没有打它的想法。我还没从和陈陈的那段关系中彻底解脱,对漂亮姑娘的热衷只是天性导致的习惯动作,再遇到小伊一样的美女,我仍然会去想办法搞到她的宿舍电话,也仍然不会去打。再次投入一场热烈的恋爱,我从心理和生理上都没准备好。而且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在为另一件事困惑,百思不得其解,终日郁闷不堪,哪有追女孩的心思。
那个困惑就是——我很怀疑魏星找我是为了一起拉赞助,还是蹭饭来的。
自从我们成了拉赞助的搭档,他没有一顿饭不是我请的。他的要求并不高,学校门口盖浇饭三块钱的麻婆豆腐套餐就能打发掉,可他吃我的饭吃得那么理所当然就让我很不爽,到饭点就问我在哪儿,过来直接坐下就吃,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吧唧嘴,高声呼喊服务员给他加饭加汤加小菜,吃完擦擦嘴就坐那儿等我,我喊“埋单”,他喊“一起算”,然后摆一个楚楚可怜的表情看着我。我曾经想早点儿吃完甩开他先走,可后来发现,我永远没法吃得比他快。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甘肃高官家的公子,只当他是个败家的贫困生,心一软,竟然供他吃了小半个月。不过这小子能吃是真能吃,能说也是真能说。一口西北调调竟然可以把各色小老板忽悠得不着四六,我们很快就拉到了第一笔赞助——20支价格不菲的熊胆牙膏。出于哥们儿义气以及“讨美女欢心”这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把这个成果和老二、柯依伊共享了,说是我们两组一起拉来的。我打电话告诉娟姐这个好消息,她在电话那头很是赞许了我们一番,因为其他所有组都吃了闭门羹,屁都没拉到一个。为了庆祝,当天晚上魏星点了份五块钱的粉蒸肉煲仔饭,还是我埋单。
音乐协会的卡拉OK比赛顺利开始并且顺利结束,所有开支都是从会员们交纳的会费里出的。娟姐说得对,总不能把牙膏卖了办活动吧。结果颁奖晚会刚一结束,那20支牙膏就在我和魏星的眼皮子底下被协会的几个部长瓜分了。
我没有拿到熊胆牙膏,但是获得了这次卡拉OK比赛的二等奖,同样获得二等奖的还有魏星、柯依伊,这应该是暗箱操作了,以作为对我们拉来赞助的回报。老二获得了三等奖,丫唱得实在太差了!
好歹是个喜事,我们拉着小马夫妇、许宁夫妇以及鲍哥去前街的“老和气”酒家吃夜宵。柯依伊原本要和室友一起回去,结果我们一瞧那个室友竟然就是在《约定》里和鲍哥搭档的张倩,自然两个都没得跑。我看了看这局面已经是成双结对的架势,于是路过小卖部的时候顺便打电话把王佳也连哄带骗弄了过来。听见我打电话,老二的脸色立刻变得粉扑扑的。鲍哥他们随着我话题的推进不停地冲老二做着各种鬼脸,电话刚挂,他们都欢呼起来。老二笑着驱赶,脸上的汗里都能晒出糖来。魏星、柯依伊和张倩只诧异了短暂的几秒就明白了状况,张倩拉着老二不停追问:“啊?你喜欢王佳啊?你是不是喜欢王佳啊?”柯依伊也拉着老二问:“谁啊?哪个啊?漂亮吗?我见过吗?”只有魏星不八卦,他哀怨地叹了口气,凑到我身边:“今晚吃饭的女人里还有没主的吗?”
对,就像野狗撒尿占地盘只讲究先来后到一样,在男生的朋友圈里,哪怕是失败的追求,只要谁先宣布喜欢那个姑娘了,其他的兄弟们都会按不成文的规矩离那个姑娘远远的,否则,要么抱得美人归、兄弟没得做,要么美人没抱回来、兄弟还是没得做。现在连小学男生都会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二十啷当血气方刚的大学生,更不愿意因为女人,坏了兄弟意气,心里酸死疼死也得忍着受着。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哪条野狗尿多,也许可以占到很大的地方;可如果哪个哥们儿同时宣布喜欢好几个姑娘,我们只会当他在放屁。
我拍拍魏星的肩膀,“别介,还剩一个呢。”我说的那“一个”就是柯依伊。
那一夜我差点儿没喝死,怎么被拖回寝室的全然不知。一觉睡醒,头痛欲裂,于是喝了点儿水又睡了一觉,直到被饿醒。我抬头看了看窗外,应该是下午的上课时间,整个宿舍区都陷在一片安静和金色的阳光中,暖暖的,柔柔的。老二也不在,不知道是上网还是上课去了,我决定起来吃点儿东西,刚爬下床,就有人敲宿舍的门,是鲍哥。
“你去吃饭吗?”他问我。
“去,我正饿呢。”我一边穿衣服一边说,“等我会儿。”
“再喝点儿去吧。”
“别特么逗了,还喝啊!”我以为鲍哥在开玩笑。
“真的,我郁闷。”我转身回头看他,鲍哥的表情严肃得要命。
你绝想不到鲍哥是为什么郁闷的。昨天一场酒喝完,他和魏星主动要求送张倩、柯依伊回宿舍(其他人拖着烂醉如泥的我和小马)。结果短短十来分钟的路程,他竟然和张倩拜了把子,同时拜把子的还有魏星和柯依伊,他们四个从此以兄妹相称,可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你不是不追了吗?那做把兄弟也挺好的。”我和鲍哥坐在“为君”,就着套餐喝啤酒。
“好个屁啊。”鲍哥真激动了,喷我一脸唾沫星子。
原来在路上,魏星想试探一下能不能对漂亮女生柯依伊下手,借着酒劲儿不停问她“你敢闭着眼往前走十步吗”“你敢跳着回寝室吗”……直到“你敢让我抱一下吗”。小伊的回答都是“不敢”。鲍哥在一边煽风点火,他也想顺着这思路拿下张倩,而张倩的回答也是“不敢”。后来俩女生学会了这话,开始反问男生“你敢舔自己的鼻子吗”“你敢大喊十声‘我是猪’吗”……“你敢离我们远点儿吗”。一来二去,不知谁说了句“你们敢和我们拜把子吗”,于是他们就真的拜了把子。
事后调查,鲍哥说那句惊世骇俗的浑话是魏星说的,魏星说是柯依伊说的,而柯依伊和张倩都一口咬定是鲍哥自己说的。我比较相信女生的话,因为她俩那天都没喝酒;而且……鲍哥说出这样的话很符合他的性格。“你敢吗”一直都是鲍哥的口头禅,麻将桌上他经常会念叨“你敢出个二饼吗”“你敢不接我炮吗”。他还有一句口头禅是“你猜”,逛商场的时候他会鬼鬼祟祟地把我拉到一边,“你猜厕所在哪儿……”
魏星终究还是不甘寂寞的,几天之后他在网上聊了个女网友,约好晚上8点在学校后街见面。魏星做好了和人家上床的一切准备(借足了开房用的钱和避孕套)兴致勃勃地赶到,只看到一个和“美丽”毫不沾边的姑娘正一脸羞涩地在等他。魏星毫不客气地把那姑娘痛骂了一顿,走之前管人家借了300块钱,而且压根儿没打算还。一个男人可以嫌网友丑而拒绝和她上床,痛骂人家的同时还管人家借钱,这样的男人该有多浑蛋,以及多不可思议啊!魏星这样的奇葩,所有作为都是我们这些小毛孩想不到做不来的,想不成为学校里的传奇人物都难。
那300块钱魏星自己留得并不多,他花了多半在豪都请我们吃了一顿大餐。豪都那顿饭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生活方式,因为魏星在酒桌上给我们上了网络的入门课。
我建议所有老师都听一听魏星是怎么传道授业解惑的,人家只用了几句话就培养出我们对网络的无限兴趣:
“QQ就是用来聊天的,什么样的女的都有。”
“聊天室我只上长沙的,外地聊天室姑娘全是外地的,费那劲儿干吗?”
“BBS是文学青年去的地方,方鹏,那里的妞都爱你这样的!”
2001年网吧还是新鲜玩意儿,不仅环境昏暗而且设备陈旧,所有显示器都几乎是个半球,魏星手把手教我注册了QQ号,并且加了一个长沙的在线女生“咖啡女孩”。那时候的人一碰着网络就智商萎缩,起的网名一个比一个土,以我的文学素养还给自己起了个叫“真诚老公”的破名儿,所以也觉不出“咖啡女孩”这四个字有多俗不可耐。我用右手食指一个个字母按,拼出个“你好”发了过去,不一会儿,咖啡女孩回了消息“你好啊”,三个字就把我激动得小鹿撞怀。
同样是在QQ上泡妞,我和许宁自恃文笔还行,走扯淡耍贫嘴的路线;魏星、小马走的是浪子的路线,尤其是魏星,每次都把线上不爱搭理丫的姑娘骂得狗血淋头;而老二和鲍哥走的是抒情路线,他俩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个叫“QQ宝典”的东西,可以随便复制肉麻语句发给女网友。我对这种行为非常不屑,用“QQ宝典”不仅不能提高他俩的作文水平,也不能提高他们的打字速度,我们很快就已经每天上网至少八小时,如果不能在过程中学习点儿什么,那就太浪费时间了。
在这个学期离期末只剩个把月的时候,我搬出宿舍租房子住了。这事情说起来主要是因为我们班唯一的体育生韩鹏。
“体育生”是学校里很特别的一个群体,他们可以以200多的高考分数进入南湖大学,并且每门课只要考到30就可以拿满学分(选择题多的时候,就算猜ABCD都不止考30分)。所以,他们除了训练以外的大多数时间活得远比我们要潇洒。加上规律的体育锻炼造就的结实肌肉和炫目球技,只要愿意,他们可以泡到学校里几乎全部的女生。事实上,很多体育生也是这么做的,他们除了喝酒、打架和泡妞以外,什么都不干。
韩鹏却是体育生中的另类,他热爱学习的程度在全年级的男生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我不止一次看见他在篮球场边上做高数题。他进入南湖大学是想好好学习努力考研的。当然,我们的学校并不这么想,他们招韩鹏进来的主要目的是替学校去打CUBA——大学生篮球联赛。所以热爱学习的韩鹏很快就跟不上训练的进度,上学期从主力沦为替补,这学期从替补沦为一般人,也就是说校队不要他了。篮球队的队员们都住在体育馆旁的训练楼里,方便每天拉出去训练以及打各种比赛。韩鹏之前也住在那里,可是被球队踢出来以后就不得不搬回寝室,他告别球队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个天大的问题:寝室的床连学校发的席子都铺不开,哪能容得下这一米九六的大个儿呢?!
韩鹏找到辅导员周老师反映床的问题,可这事辅导员也解决不了,只能向更上的上级继续反映。韩鹏以婴儿在妈妈肚子里的姿势憋屈着睡了几天,难得伸一次腿就成功地把自己从上铺蹬了下来,幸亏抓住床把才幸免于难。于是他痛下决心:搬出宿舍租房子住!为了找个人分摊房租,他找到了班上身高仅次于他的我,“方鹏,宿舍那破床你能睡得下吗?”其实我一米八二的身高比他矮出一头半去,睡这床还行,不过我还是决定和他合租,因为“租房子”是我在心里隐藏了很久的梦想,我高中时代看的所有青春小说里,男主角们无一例外都不住在寝室里,他们总有个地方放肆自己鬼混和胡搞,抽烟酗酒玩摇滚乐和睡姑娘。
小说毕竟是小说,现实离它太远了。
我们租的房子是附近居民专门用来出租的小单间,一张大床一套桌椅就是全部的家当,200块一个月,我和韩鹏一人100,床也是一人一半。我们没把被褥全搬过来,为了应付学校时不时的夜查,我们都把自己宿舍里的铺盖留在那里,并且搞得像有人睡过一样。出租屋里只有韩鹏从家里带来的一床大被子和我的两条单人床单,我们垫了很多衣服才让那张木板床没那么硌得慌。可最坏的事情还在后面:原来我们俩都是喜欢裸睡的。在出租房里的第一夜,穿着三角裤缩在被窝里的我,扭头看见脱得只剩下三角裤的韩鹏站在床边,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我怏怏地爬出来穿上衣裤,“我还是回去睡吧。”
第二天早晨,我刚出寝室门就看见赶回来叠被子的韩鹏。此后的一个多月,他每天傍晚回来把自己寝室的被子搞乱,应付夜查的老师;每天早晨又赶回来把被子叠好,应付检查卫生的阿姨,其中滋味苦不堪言,他不说我也知道。大二开始,我们的宿管阿姨在寝室楼里做起了卖卤货的生意,每天挨个寝室推销她自家做的鸡腿、鸡翅和茶叶蛋。韩鹏坚持每天在阿姨那里买两个鸡腿两个茶叶蛋,从此才不用再每天回来叠被子了。
我和韩鹏协商了一下,达成了协议,每天晚上正常的睡眠时间里,房间归韩鹏使用,其他时间归我使用。理论上讲,我占用房间的时间更长些,可是我还没有想好,除了睡觉,这房间还能干什么用。毕竟我不抽大麻,不玩摇滚,也没有姑娘可以睡。
于是,我打电话叫来了兄弟们。我们六个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四面白墙,浮想联翩。又是鲍哥先打破了寂静:“我靠,搞学习吧!”
鲍哥的一句玩笑话点拨了大家。我们把学校门前租书店里全套的《金庸全集》搬进了那间屋子,每天早操之后韩鹏会去教室,我们则全部杀到那间屋子里,床上地上找个舒服的位置坐下开始看,一直看到韩鹏回来,我们去吃夜宵。每天魏星都会买很多香蕉和饮料带过去,那时已经是月初,他的手头宽裕了就拼命花钱,拦都拦不住。我们挤在那间屋子里闷头看书,除了喝大量的水,谁都不去吃饭,饿了就掰根香蕉。吃到下午通常就会开始轮流出去上大号,尤其是老二,一天可以上两次,每次出门之前都到处要烟,他自己那包早已经抽干净了。韩鹏第一次开门看到正在“学习”的我们的时候,差点儿被扑面而来的烟雾呛死。我们赶紧打开所有门窗,一边用手里的书把烟雾往外扇,一边赔着笑脸安慰那个已经咳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个儿。
韩鹏是个好脾气,虽然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是从来没为这事和我们红过脸,而他每次出现时那一阵剧烈的咳嗽,甚至成了我们“学习”的下课铃。他私下里曾经暗示过我,能不能让房间更干净一点儿,因为在他的观念里,所有房间都应该是窗明几净的。我当然假装听不懂他的暗示,因为在我的观念里,出租屋里应该是满墙的涂鸦、一地的烟头和避孕套才对,目前这个情况已经够干净的了。
齐娜对我们这段时间的行为非常不屑,她曾经对小马说,六个男人在一间屋子里同时看武侠小说,这简直就像聚在一起打飞机一样,虽然是各打各的,但性质上没分别。小马把这话转述给我们听时,所有人都大呼齐娜是个“女流氓”,并且勒令小马立即放下武侠小说,回自己的出租屋去缴足了公粮再来。
柯依伊和张倩对我们的举动就宽容多了,她们给这个破房间起了个非常温馨的名字叫“方鹏家”(虽然这让我们那儿听上去很像卖牛腩面的快餐店),周末的时候她们甚至还会拿着封面花花绿绿的言情小说去“方鹏家”体验生活。我是打心眼儿里欢迎她们过来,因为只要她们一来,男人们就不会肆无忌惮地在我的房间里搓脚丫。小伊她们通常会打开唯一一扇临街的窗户,一个坐在窗户左边,一个坐在窗户右边。我经常会在看完两页翻篇的时候抬头望一眼她们,这对我的视力和颈椎都有好处。
在学习完《金庸全集》刚刚换成古龙的时候,老二突然产生了巨大的负罪感,这具体表现在他甚至开始便秘了。那天他拿着《多情剑客无情剑》看了没多会儿,就把书盖在地下,摸出支中南海开始抽。抽烟的时候也不看书,只是靠着墙角看着天花板,没多会儿就抽完了一支,又摸出一支奔厕所去了。差不多过了一刻钟以后,老二才推门而入,把手纸往床上一丢,“妈的,拉不出来。”接着点了支烟闷头继续抽,过不多会儿,他突然喊我:“方鹏,咱们也该学习了吧?”
我诧异地抬起头,睁着已经疲劳到满是血丝的双眼,许宁他们也都放下手里的小说抬头看他,“什么?”
“啧,”老二咂了一下嘴,做了个痛苦的表情,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我就是觉得,怎么这么不踏实呢?”
“什么不踏实呢?”
“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踏实,心里特空。”老二说。
所有人都闷不作声,房间里只有找不着出路的烟雾丝丝缕缕地飘浮着。半晌,鲍哥说:“是该搞学习了,快考试了吧?”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嘈嘈哄哄算起日子来。“好像是下个月中旬吧?今天几号?”
老二终于看够了天花板,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算了,我就是这么一说,还真搞学习啊?咱们不正搞着呢嘛!看书,看书!……方鹏,把纸丢给我,我再拉拉看。”
“去你大爷的!”
第二天,老二和鲍哥都没来看书,他们上课去了。第三天许宁也去了。第四天我和小马也去了,因为据老二他们带回的消息,这学期的第一门考试即将于下个星期二的下午闪亮登场,老师会在最后的两节课上给大家划重点。我们五个都是金融学院的,而魏星是会计学院的,我们的课程和考试时间都不一样。那个在白天属于我的房间里,只剩下魏星一个人孤独地吃着香蕉看着古龙。
PS:大学四年里,会计学院的魏星因为和我们五个金融学院的人混在一起,错过期末考试一次,重修考试三次,错过会计学院各类班会、联欢会和学院领导集体训话更是不计其数,却因为陪我们频频参与金融学院的各项活动,成了金融学院里的一张熟脸。以至于每次他代表会计学院足球队上场踢球,金融院队的兄弟们经常会情不自禁地把球传给他。
硬生生背了四五天,我还算顺利地拿下了这学期的第一门考试。没休息几天,后面的考试又来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也是没有用的。我搬回了寝室,找了张白纸,写下“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八个大字贴在床头,开始了我为期一个半礼拜的熬夜生活。从睁眼就开始坐在床上背书,实在撑不住就歪到一边睡会儿,没两三个小时就会自然醒,然后抓起课本继续背。不认识的人一进寝室,还以为我是个好学生呢。
我只看老师划的重点,哪怕是前言,只要那些字的下面有红色的道道,我都会努力背诵,尤其是那些打五角星旁边写着“必考”俩字的。事实证明,除了那些用来故意浪费你时间的幌子以外,告诉你“必考”的题目还真是必考的。换句话说,“必考”的不一定都考,但是考的一定是“必考”的!所以,如果你时间来不及,把那些“必考”的题目做成小条带进考场,只要能抄到,随便再蒙几道选择题就能得60分。当然,也有个别老师辜负我们的期待,划了满课本的重点都“必考”,这样的科目你干脆就别复习了,那是存心让你挂呢。还有一次,一个老师竟然划了几十道“必考”,结果一题都没考,卷子刚发下来就有好几个人交卷了,被监考老师以“30分钟内不得交卷”为由阻止。我不仅是他们中的一员,而且还在那张试卷上写了硕大一个“SB”。不过没过多会儿我就用涂改液把它盖住了,并且老老实实地蒙完了所有选择题,还在所有大题目下面多少写了几个字……重修也是同一个老师教,这时候就把关系搞砸了不好。
连续没日没夜地复习,我的神经绷得像只兔子,没几天就开始产生幻觉,闭上眼睛就胡乱做梦,一会儿回到了高中时代,一会儿感觉自己是学习课代表,这些梦毫无例外都以梦见考试现场为终点,醒来一身冷汗。我向老二倾诉了我的烦恼,他对我说,做梦梦见自己在考试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醒来发现自己真的在考试。老二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班的罗俊琪并不在场,因为鲍哥告诉他考“思想道德修养”这科哪怕写歌词都能过,于是他在这门考试的前一夜和女朋友到碟屋战斗了一通宵。结果第二天他连歌词都没写出来,一睁眼离交卷也就五六分钟了。他为了方便打小抄千辛万苦抢来的拐角座位,让所有人都没发现他在考场上睡了一个多小时。
浑浑噩噩地考完最后一门,我整个人都垮了,悠悠地走回寝室,关上门倒头就睡。在去火车站赶回家的火车以前,我断断续续睡了一整天。
老爸老妈已经适应了没有我的生活,我一放假反而打乱了他们的生活规律。吕主任每天中午都早早回家做饭,方处长每天中午也按时回家吃饭了,这曾经很熟悉的生活却让我们都有些不适应。老妈把每餐饭搞得花样繁多,我和老爸正襟危坐,面前碗碟盘勺和小酒杯一样不少;我搜肠刮肚找些能说的学校里的故事,他们也孜孜不倦地教育我如何做人,一顿饭吃下来,常常精疲力尽。情况的改善是在半个月之后,方处长在我的假期里第一次出去应酬,随后频频出去应酬;每天我都会在家里打电话问他这餐饭回不回来吃,然后再打电话给老妈。我们终于找回了上大学前“家”的感觉。
可是很快,我爸我妈找回了更多的感觉。他们开始每天早晨六七点喊我起床吃早饭;开始每天检查我的暑假作业做了多少;开始叮嘱我每次出门一定要在晚上9点半以前回来;开始不给我零用钱;开始接到找我的电话时,问电话那头的女生“你是谁呀?你找方鹏有什么事啊?”……在他们的帮助下,我每天都能回忆起一些高中时的伤心事。
好在假期结束前的一两周,家里又弥漫起了离别前的伤感气氛,老爸老妈对我的要求也松懈下来。我背起塞满了各类真空包装肉制品的行囊,走进了大学二年级。
从长沙回家,再从家回长沙,坐在拥挤的车厢里,既没有感觉离家越来越远,也没有感觉离学校越来越近。我知道我在路上,但其实我压根儿没有动,我只是被车子带着走,它说那是哪里,那就是哪里。
到学校的时候老二他们已经到了,正挤在寝室里打“跑得快”。三把一局,输最多的人跑出去买两块钱的香蕉,再回来接着打。一局一清,反正出大门就有水果摊,这叫“吃鲜的”。我的写字台上堆着半桌子香蕉和半桌子香蕉皮,那几个人显然已经吃不动了,却还在不停地赌。
“你们就不能买点儿别的?”我去盥洗室洗了把脸,出来看他们打牌。
“香蕉好,壮阳通大便!”老二回过头冲我乐。
“扑……”我笑得喷了出来,“傻……逼……”
这真是我爱的生活。
在中学小学甚至幼儿园的时候,每升一年级全班就会换一次教室,尤其是高中的时候,高一在一楼,高二在二楼,高三在三楼。我从进高一就巴望着早点儿到三楼去,可以俯视全校所有学生,做一只老鸟。
大学里就不搞换教室那一套,除了发了几本没见过的课本,多了几个不认识的老师,其他一切都和大一一模一样。这让我在假期里萌生的一点点改邪归正好好学习的念头迅速萎缩,我和老二他们习惯性地回到了大一快结束时那样的生活,上网、睡觉、游荡,上网、睡觉、游荡……当然,有一点改变得非常明显,从现在开始,学校里终于有了一拨比我们小的孩子。
作为“小红帽志愿者协会”的会员,我和老二都被组织去迎新,也就是帮新生领被褥,然后带着他们去自己的宿舍。鲍哥虽然不是会员,但死活也要去,我们不得不给他找了顶小红帽戴着,混入我们的队伍。出发前鲍哥照了半天镜子,转头问我们:“这么看我慈祥不?”我告诉他:“怎么看那顶小红帽的主人都在你肚子里面。”
校门口搭了两顶硕大的凉棚,所有志愿者都挤在凉棚下等待新生们的到达。差不多每半小时就有一班从火车站开来的校车,拉着新一拨被咱们学校骗到学费的小孩和家长们到达。这时候,所有小红帽就会像摩的司机一样围上去,把那些家长和孩子们分别领走。老二那天穿得特正式,我问他为什么要在这么热的天选择装X,他回答我:“你怎知这不是第一次见父母呢?”啧啧,人家真是高屋建瓴。
实在没想到小红帽们之间的竞争会如此激烈,我刚瞄见一漂亮姑娘想往前挪挪,就被挤出二里多地去;再想往里扎,姑娘的行李都在别人手里了。我傻不棱登地站在人群外面发了会儿呆,就被一个民工模样的中年男子扯住,“小伙子,报到往哪儿走?”我抬眼一看,老民工边上还站一小民工呢,俩人背的背扛的扛,浑身都挂着行李,从车上下来都走这么远了,愣是没有一个小红帽帮他们一把,这帮孙子真做得出!
“哦,我带您去吧。”我伸手就要帮他们拎行李,老民工连忙伸手挡我,“不用不用。”
“没事的,我是小红帽!”
“啥?”
“哦……我是志愿者,志愿者!”我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傻X,什么叫我是小红帽啊?我怎么不说我是白雪公主呢?
抢过小民工的一个编织袋,我们向体育馆走去,那是新生报到的地方。小民工叫吴延年,来自湖南岳阳,虽然是湖南人,却也是第一次到省城来,别看他话不多说,其实心里一定高兴死了,从他那两只已经睁到百分之一百二的眼睛就能看得出,他恨不得把整个学校都吞到肚子里去。
“我刚到长沙的第一天正好下雨。”作为师兄,我开始把头一年的破事儿拿出来跟他说,从各协会的兴趣活动到前后街的吃食都说了个遍。老民工一直在应和着赔笑,我怀疑他压根儿没听懂我说的是什么,笑得完全不在点儿上。小民工从头到尾没笑过一次,但问了我几个非常有深度的细节问题,比如我告诉他“如果考试不及格,没有补考只有重修”的时候,他问我“考多少名能拿奖学金”,这个问题真的让我头大。
到了体育馆,那里人声鼎沸,上百张课桌首尾相连从大门口排到篮球场再到排球场再到羽毛球场。学校为了方便新生报到,把所有需要办理的手续都集中到体育馆里,号称“一条龙服务”。校领导把这作为一项改革成果,还喊来了校电视台的记者拍摄报道。只是这条龙实在是条巨龙,蜿蜒盘旋都快赶上万里长城了。去年是我老爸帮我处理完所有手续问题的,我压根儿没插手。所以这会儿站在体育馆里,我不仅没有轻车熟路的感觉,反而被这里的气势骇倒,特想拉张椅子坐下来休息休息。
两个半小时以后,我半脸灰半脸汗地从体育馆出来,算是帮吴延年同学办完了新生报到的所有手续,把他领到他的寝室,后面的事情我就管不着了,看着他俩都是挺能干活的样子,肯定比我这四体不勤的强。离开之前我留意了一下学校发的席子,果然还是不能对上学校床铺的尺寸,原来这一年他们也没进步多少。
回到小红帽的据点,鲍哥正抱着电风扇猛吹。“感觉怎样?”“别提了,累得跟傻X似的。”
不一会儿,老二也回来了,我们问他:“女方父母对你满意吗?”
“我那也是个男的,谢谢。”老二把鲍哥扒拉到一边,自己扑到电风扇上,“靠,累残了都快。”
新学期就在我们的气喘吁吁中正式开始了。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在未来的几个月里,我会和小伊搞在一起,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当然,咱们这帮人里在同期告别单身的还有其他若干人,大学二年级,那是相当春光灿烂。这件事还得从许宁说开去……
和我们几个做苦力的不同,许宁作为师兄师姐里比较先进的一部分,被学院任命为金融2001-3班的新生班主任,其实就是这个班四五十号人在军训期间的老大。
新官上任三把火,许班主任的第一把火是组织了一次新生老生座谈会,他邀请的老生代表就是我们一干人等,连传奇人物魏星同学都在受邀之列。我很是怀疑许宁是不是疯了,这拨人两个学期挂的科加一起都快超过30门了,都能跟小朋友们说点儿什么啊?许宁告诉我,他只是希望我们能让同学们了解到真实的大学是什么样子,他不想请一些特装X的人过来说一些很虚伪的话,那样会让小朋友们多走很多弯路。小马问许宁:“你怎么就知道我们能让他们了解真实的大学呢?”魏星接茬儿:“我们至少能代表学校里的阴暗面。”大伙儿立即按住丫,“别别别,那是你!只是你!”
第二天,他们的军训课结束之后,许宁把我们介绍给了他的学生们。学生们很好奇为什么会有一个会计学院的学长来参加金融学院的班会,于是许宁这么介绍魏星:“魏星学长是……是个传奇人物。具体怎么传奇,以后你们一定会听说的。”反正蒙得了一时是一时,这些孩子们现在还不知道魏星在操场上追师姐被拒绝和骂完网友还管人家借钱的故事。一听说“传奇人物”这么大来头儿,学生们看魏星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要多崇敬有多崇敬,还有人带头儿鼓掌请魏星学长先发言。于是魏星理了理领子站起身来,轻轻咳嗽了一下,走到讲台后面,挥挥手示意掌声可以暂停一下了,“我想先和大家谈一谈学习……”
我身边好几个声音同时轻微却坚决地冒了出来:“傻X!”
轮到我的时候,我把之前对吴延年说的话几乎原样重复了一遍:“我刚到长沙的第一天,天上下着毛毛雨……”在这个时候柯依伊找自习室正好从门口经过看到我,就站在外面透过门上的玻璃看了一会儿。在我和小伊好上以后,她总是这么描述我当时的样子:“方鹏在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崇敬的注视下,眼神迷离地望着窗外,用磁性的嗓音娓娓道来:‘我来的那天淫雨霏霏……’那副德行,一看就知道在想着勾引学妹呢!”一语道破天机。
许宁那天的座谈会非常成功,尤其是在哥儿几个说嗨了,互相揭短揭到快打起来了以后,其热闹程度绝对不亚于一场综艺节目。许宁起先对我们的状态非常满意,后来魏星领着全班新生喊口号:“你们看着他,跟我一起念:傻……X……”一个班的菜鸟们齐刷刷地跟着:“傻……X……”许宁这才看不下去,终止了这场新潮的班会,还说了些“要批判地看问题”之类的混话。
从教学楼出来,我们去了后街的麻辣烫摊。
“哥儿几个今天辛苦啦,字字珠玑,刀刀见血!”许宁举着杯子敬酒。
“我有个问题,”老二伸手把他拦住,“什么叫批判地看问题啊?真拿我们做反面典型呢!”
“是啊!”小马推了许宁脑袋一下,他对自己非法同居的事迹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非常气愤。
“别动,酒洒了。”许宁闪了一下。
操场上全是军训的新生,一个个晒得黑不溜秋,排成方阵起伏有致地走来走去,远看就像农民伯伯晒的一屉一屉土豆。球是没法踢了,生活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到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无所事事的我们就像村里的懒汉,晃悠到操场边,找个树荫坐着给新入学的师妹们的外貌打分。因为是新生班主任,许宁拿到了一份金融学院2001届全体女生的名单(当然也有男生名单,但那不重要),内容详尽到包括该姑娘来自哪个城市、住在哪个寝室以及寝室的电话号码,这东西简直是和《葵花宝典》一样好使的工具书。我们拿着名单让许宁逐一指认,有些他不认识的我们就直接跳过,军训一个多礼拜还没让许宁记住名字的女生,基本上可以划到男生的队伍里去了。
打分的过程非常有趣,大家眼光刁钻,评语毒辣,估计“超级女声”的评委们当时就是躲在角落里偷听了我们的对话获得的灵感。我们虽然只有六个人,可是同志们观察的角度和眼光完全不一样,有看眼睛的,有看腿的,有看胸和屁股的。我和鲍哥就曾经因为一个身材干瘪但面似刘亦菲的姑娘争得死去活来,我说:“这怎么也得80分吧!”鲍哥轻蔑地呸我一下,魏星是鲍哥的忠实拥护者,他热衷于重复鲍哥说过的每一句脏话,说完还咂咂嘴并加以夸张的笑声。老二和许宁也会笑,只有小马长时间只晒太阳不表态。终于有一天,丫实在看不下去我们的轻浮,悠长地叹了口气:“真正的美女,一要看脚踝,二要看手指……”叹完又继续歪过头去闭着眼睛晒太阳。我们顿时自惭形秽起来,高人呀……
小伊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从我背后冒出来的,穿着一条白底带红桃心的小碎花连衣裙,打着把淡粉色的太阳伞,看过去连她鼻尖上的汗都是暖暖的颜色。她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扭头几乎和她脸对脸撞上,毫无心理准备和这么一张美丽的脸狭路相逢,我愣在那里足足半分钟,盯着小伊没说出话来。
“你怎么这表情啊?”小伊笑了。
“哦。”我回过神来,“我什么表情啊?”
“反正就是傻了吧唧的,”小伊笑得嘴都快咧到腮帮子上了,“哎,开学都一个多礼拜了,你们也不找我们。”
“忙呀,太忙了。”我连忙给自己解围。
“忙什么呢?看你们几个不都挺闲的吗?”
“瞎说,你看这一操场的学生不得我们遛啊!”
“去你的,又不是遛小狗。”小伊笑点真低,“对了,我刚才去办公楼碰到唐书记了,他让你们金融话剧团准备一下,军训结束就招新。”
“招新?好啊!”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天知道刚刚成立的所谓“金融话剧团”全部阵容就是这会儿坐在操场边上的五个男人(刨除会计学院的魏星)。听到我们要准备招新的消息,老二他们也齐声欢呼,心里那个美!
“柯依伊,”我对柯依伊说,“要不晚上一起吃饭吧!你通知女生,7点半‘交友宅’,开学这么久了还没聚过呢。”
“好啊。”小伊笑着走了,就在转身之间,我留意到她的手指和脚踝,细细的真好看……
“别扯鸡毛淡啦!”身后,鲍哥嘶哑的嗓音振聋发聩,“都要招新了,赶紧的!刚才说那个胸大屁股大的那个叫啥来着?”
那个胸大屁股大的学妹叫徐徐,就是许宁班上的学生,来自湖南岳阳某镇,其爹是该镇镇长,据说牛到可以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的那种。为了送徐徐上学,徐爹派专人开拖拉机把她送到县汽车站,咱们学校坐“专车”来的不少,可是坐“专机”来的就这么一位。这些全是徐徐同学自己对我们说的,我们(尤其是鲍哥)赶在军训结束之前就和这位大小姐混熟了。这事说来话长:在军训结束前的一个多礼拜,所有内容都要为即将到来的会操准备了,整个金融学院的学生被分为规整的六个方阵,这样一来就有几十号人得被挑出来到旁边歇着去。通常教官会先挑出体形太胖的,再挑出来习惯性顺拐,踢正步都能同手同脚的,如果还是多人,就挑出像徐徐同学这样不会走直线的。
徐徐同学可能是受了好身材的累赘,走不了五步必往右偏,如果把她排在队伍的外侧,她经常能自己一个人溜达到跑道外面去;如果把她排在队伍里面,那引发的多米诺骨牌效应会让整整一排人不知道自己跟谁对齐,尤其是和她同一排最外侧的人,经常会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挤出去了。徐徐同学对方阵的毁灭性打击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于是,在会操的前夕,她和其他几十名同学被挑了出来,组成了一支不用参加会操的队伍,我们习惯上称呼它为“伞兵连”,对不起,打错字了,是“散兵连”。
散兵连不用会操,训练的意义就不大了,他们除了参加拉歌以外就躲在树荫底下聊天,而那片树荫正是我们几个的活动区域。和穿着已经发臭的训练服晒得黑呲呲直冒油的大一男生聊天,当然不如和好歹洗过冷水澡穿着鲜艳T恤的师兄聊天开心,而徐徐又是“散兵连”里唯一一位被我们评分在75分以上的姑娘,于是大家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不过,当时新生还没有什么自由时间,要知道大学四年里只有这一个月还有人管着你,所以徐徐没法参加我们的聚餐活动。当天晚上吃饭都是上学期的老班底,六个男生,加小马的女友齐娜、许宁的女友刘萌萌,还有王佳、张倩和柯依伊同学。因为即将招新的原因,那天六个男生都很兴奋,轮流说了一些很丢人的话。还是老二老谋深算,教我们在大放厥词之前先加一句:“我们舞蹈协会的人就是要……”把一切罪行都栽赃给别人。只是我怀疑,一个逼近85公斤的胖子说自己是舞蹈协会的,其中的可信度是不是可以忽略不计。
吃到9点多,突然店门外有人吵吵:“美国被炸了!”“世界大战了!”“快看电视!”魏星喝得有点儿高,笑得都晃悠起来了:“炸了?还让不让人用美国股民的钱了?”周围的食客招呼着服务员把电视打开,转到凤凰卫视的现场直播。
后来的一个多小时里,喜庆的气氛蔓延到整个前街,有错落的口号,有整齐的欢呼。那天是2001年的9月11日,我又喝醉了,几乎是趴在桌子上看的直播,那天唯一留在我记忆里的一句话是小伊说的。
她说:“肯定死了很多人,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这姑娘真好……
其实这事也怨不得学生们,2001年的夏天发生了很多近乎天方夜谭的事情,一次次考验着我们的神经,让我们喊叫,让我们疯狂,让我们崩溃。你说说看,连中国男足都进世界杯决赛圈了。
8月底十强赛开始,面对着几支按国足以往水平各个都能制造“黑色三分钟”的球队,中国队的这群糙哥竟然一路凯歌,娱乐无极限,逮谁灭谁!要知道四年前我在同学家看这帮孙子打伊朗,二比零领先的时候,我被同学的弟弟硬拉到他家院子里去玩互射点球。不多久就听见同学们在屋子里此起彼伏:“二比一了!”“二平了!”“伊朗又进一个,二比三了。”我心一急,拔脚怒射一球放倒同学弟弟闯进屋里,正赶上看伊朗的第四粒绝杀。我急火攻心,脑子短路,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不算!”——事实证明,看国足的比赛,不仅考验心脏,而且有损智商。
自那之后,我再看国家队的比赛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受什么大刺激变成傻子。但是在2001年的那个夏天,连包括柯依伊在内的女同学们都参与到十强赛的观影大潮中来,别说那些碟屋,连学校周围所有KTV到时间也全部改放球赛,每场比赛结束不管是在晚上还是在夜里,都是呼啦啦几千人从四面八方涌回宿舍区,场面之宏伟胜过任何一次下课放学。那段时间我们撺掇了很多人,把前街最后一个录像厅包了下来看大屏幕投影,每次都会带上柯依伊她们,这些对中国足球屈辱史不甚了解的女生看了两三场球之后,甚至认定中国男子足球队是一支世界强队,连阿联酋——听上去那么厉害的球队,都能给收拾个三比零……这样的局面连我这个票友都看不下去了,何况魏星这样的职业球迷。因为周围全是熟人不怕挨打,丫每次都给对方加油!
2001年10月7日,随着裁判员的一声哨响,中国队出线了,前街最后一个录像厅沸腾了,在荧光幕反光的照映下,我看到小马抱起了齐娜,许宁抱起了刘萌萌,老二……对不起,是张倩抱起了王佳。老二犹豫了一下,扭头转向小伊的方向,我突然心里一酸,急赶两步,把正在欢天喜地吹小喇叭的柯依伊同学死死地抱了起来。周围所有人都在欢呼,谁也不知道大家是不是真的在庆祝同一件事情,小伊同学在我怀里就像一只软软的未成年兔子,小脑袋抵在我胸口,热乎乎的。为了表明自己只是欢庆胜利中的一员,而不是一个占便宜吃豆腐的流氓,我不得不在拥抱的同时保持连续的小幅度跳跃,并且伴以“喔喔”的叫喊,这让我像极了傻X,看来国足的球赛无论胜负,对观众们的智商都不是什么好事。我隐约也听到了小伊同学发出“嗯嗯”的叫声,本以为她也在用同样的方式掩饰自己的尴尬,后来才发现,是她叼着的喇叭夹在我们的拥抱之间,硌破了她的嘴。
那是我和小伊的第一次拥抱。
魏星是欢庆的人群中最落寞的一位,他整晚都在为阿曼队加油。老二刚靠近他,就被他狠狠地骂了:“你们特么的懂不懂足球啊?这特么的算赢吗?这是张吉龙抽签抽进去的,不是踢进去的!”同样是职业球迷的小马看不过眼,“妈个×的,等踢进去那年你都该死了。”魏星不骂了,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翻过脏兮兮的沙发,往人群深处扎,“还有女的没?”
魏星那天死活没找到落单的女人,这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为自己因为爱足球耽误了泡妞而后悔不已。而我和小伊在那次热烈的拥抱过后,也没有凑到一起的迹象,大家都在惦记着话剧团的招新,把它看作自己告别单身、蒙骗无知少女的大好机会。姜是老的辣,草是嫩的香,这就注定了大学里的各项招新活动,都是师兄们的狩猎场,直到今天,我每每看到类似活动进行的时候,脑海里都会响起一首歌——“我已经看见,一幕悲剧在上演……”
半个月后,“金融话剧团”面试如期举行。院团委通过行政命令让小食堂三楼的“学生活动中心”停放一晚盗版电影,免费给我们做面试场地。面试的流程就是报名的新生挨个自我介绍加一段才艺表演。小师妹们逐一走到台中央自报家门,我们(包括来自会计学院的魏星)坐在台下第一排的黑暗处,摆出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看得不亦乐乎,还在笔记本上用各自的暗号记录着。
“你们今年招多少人啊?”柯依伊同学把脑袋从我身后凑过来问。
“不一定,”我环视了一下后面等候上台的选手们,“看他们的素质吧。”这些师弟师妹们显然还没走出军训的阴影,多半黑不溜秋的,没几个能入得了我们的法眼。
“嘿……看这个。”鲍哥伸手拍了我一下,“徐徐!”
“谁?”柯依伊听见鲍哥的声音向台上望去。
“The large one。”鲍哥反手向上在空中画了个巨大的圆。
“哦……久仰久仰。”小伊扑哧一下笑了。
这时候台上的姑娘已经结束了自我介绍,等着评委出情景表演题了。魏星接过话筒,站起身来,“你……你假设现在正在上体育课,你正在愉快地跳绳。这时候接到电话说你爸爸死了,请你表演一下,尤其要注意这个情绪的变化,谢谢。”说完,他坦然地坐下,继续隐蔽在评委席的黑暗中,完全无视周围男生们心领神会的哄笑声。
台上的傻孩子徐徐同学毫无心机,义无反顾地开始了无实物表演——“愉快地跳绳”。
三天后,我和老二去学校里的金银鑫超市买了张巨大的红纸和黑色油性水笔,就在超市旁边的小篮球场上铺开,写下了被“金融话剧团”招纳的20个人的名字。篮球场的水泥地把那张红纸拓出了斑斑点点的凹凸,显得我的字迹更加难看。可我一点儿也没有在意,认认真真地写好,又挑了宣传栏的正中间,撕下别人的海报,就把我们的录取名单贴了上去。要知道宣传栏隔壁的一扇铁栅栏门,是女生公寓唯一的出入口,各种姿色的姑娘只要不会飞都得从那扇小铁门里经过。这时正有些路过我的身后,看看海报上写着什么,“呀,话剧团的。”相信我,这现在想来不值一提的小事,也可以给当时的我们的虚荣心带来无比巨大的满足。
贴完海报正收糨糊的时候,鲍哥来了。一看就知道他心情不好,一张长脸快耷拉到肚脐了。“怎么啦?”我问他。“妈个×的!”鲍哥欲言又止,这表情我在他的脸上真的难得一见。老二把糨糊瓶子往我手里一塞,摸出半包软白沙,递给我一根。“估计是女人的事。”我说。
在小篮球场边坐了会儿,鲍哥把事情的原委跟我们说了。原来徐徐在校医院参加新生体检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颇有来头的医生,号称自己有个朋友可以介绍徐徐去湖南卫视当出镜记者。徐徐心花怒放之后,觉得这从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砸得也太准了点儿,于是觉得似乎应该再考虑一下。然而医生的那位朋友催得紧,关键是湖南卫视这个闪闪发亮的招牌晃得实在眼晕,于是……她答应和那人见面了。而她答应见面的时候,鲍哥正拎着一袋小笼包和一塑料杯豆浆站在徐徐身边,那是鲍哥“顺便”为徐徐买的早餐。
我扭头看了看老二,丫也正在扭头看我,我们的脸上都是一副听神话的表情。
“嗯……”老二抽了口烟,“你给徐徐买早饭是不是在追她啊?”
“不扯这个,”鲍哥一巴掌扇在老二的肩膀上,“你们说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别急啊……”老二笑了。
“校医院的医生……男的女的?”我把话茬接了过来。
“女的。”
“她那朋友男的女的?”
“男的。”
“靠,这出镜记者也太好当了吧,但凡有点儿智商也知道这是个骗子啊。”
“绝对是骗色的!”老二愤愤地说。
“我也这么说,可徐徐不信啊,”鲍哥急了,“徐徐说校医院的医生也是老师,应该不会骗她的。”
“别逗了……”
这里不得不说说我们的校医院了。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大学都有校医院,如果可以换的话,我们宁可用一个校医院换两个廉价宾馆,以解决“同居难”的问题。它占着离学校最近的地儿,却整天空着,难得有个病人。校医院的医生是区别于普通医生的另外一种人群,他们不像普通医生那样收红包,但是他们也不像普通医生那样懂医术,他们擅长看一切我都会看的病,他们时不时也装模作样地把普通病人看成危重病人,然后签一张单子建议其转到正规医院,只有这样,去正规医院看病的人才可以去学校报销一部分医疗费。
除了例行体检,我只去过两次校医院。一次是因为感冒,想去开点儿康泰克。结果被告知没有康泰克,只有一种白色药片,因为有学校补贴,所以价钱便宜到可以忽略不计。医生要求我一次吃两颗,但他一共只给我开了四颗。我怀疑自己虚弱的小身板可能不会在两顿药后就恢复起来,于是就申请多开几颗,被医生断然拒绝,理由是不能占学校的便宜,因为假设一颗药你花了一毛钱,学校就要为你再花九毛。那位校医院医生的凛然正气实在是病中的我无法承受的,于是我连那四颗药都给学校省了,转身离开,去门口药店买了一板康泰克。
还有一次是大三下学期的期末考试刚刚开始,学校掀起了一场严查考试作弊的整风运动,所有监考老师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满场转。眼见得过不了关了,不得不想些歪招。于是我翻出已经塞进抽屉半年多没碰过的隐形眼镜,抠出一只戴上,顿时眼泪鼻涕喷薄而出。去校医院挂了个号,校医院的医生在离我还有两三米远的时候就勒令我不许再靠近,提笔写下了“结膜炎”的诊断书和缓考的建议书。办完缓考手续,我把隐形眼镜一摘,看了一通宵的碟。
这就是我们的校医院,这就是我们校医院的医生。你说他们能看病,我不信,因为那个挨个寝室卖茶叶蛋和鸡腿的宿管大妈,后来就因为挂错了药水死在校医院里。但你说他们能干别的,比如给湖南卫视挑出镜记者,这我还真不知道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为了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鲍哥趁下午踢球的时候把哥几个忽悠到一起开了个会。会议决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先见个面再说。但是出于安全考虑,我必须假装徐徐的哥哥全程陪同。为了尽量显得真实,这帮孙子还给我取了个假名字,叫“嘘嘘”。他们说“嘘嘘”是XUXU的第一声,“徐徐”是XUXU的第二声,一听就知道“嘘嘘”是“徐徐”的哥哥。
第二天,那个传说中的湖南卫视的神仙打电话给徐徐,约她上午11点在学校门口见面。徐徐第一时间告诉了鲍哥,鲍哥第一时间通知我们在行政楼前碰头。我赶紧起床穿衣服穿鞋,奔到行政楼前发现不只是老二他们,王佳、张倩……连柯依伊都在,围着徐徐问这问那,紧张得跳来跳去。
“干吗?就算打仗也用不着女兵吧?”我觉得鲍哥整得有点儿夸张。
“是我喊来的,万一用得上呢,女孩方便些。”许宁从我背后冒了出来。
“也行。下面怎么搞?”
“老二把你手机借给方鹏,一会儿我们短信联系,你确定他是骗子我们就搞他。”许宁说。
“老二,手机!”我把手一伸。2001年的时候手机还没普及,我身边只有老二和许宁有这玩意儿。老二用的是又短又胖的诺基亚3210,拿在手里很实在,大多数时间被我们用来玩贪食蛇,整天在不同的人手中传来传去,后来因为磨损太快,老二的手机谁也不借了,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玩过了,还挺想得慌,“老二,手机拿来,快!”
“急毛,等人来再给你。”老二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抄家伙,抄家伙!”
听的是鲍哥的声音,我一转身,就看见鲍哥满脸热汗,怀里捧着好几块板砖。
小马默默地走过来拎起一块,又默默地走到旁边继续和他的齐娜聊天。
魏星刚到,接过一块掂量了一下,嬉皮笑脸地冲着鲍哥问道:“鲍司令,东北也使这个啊?”
11点,我和徐徐往校门口走去,离老远看去,除了几辆熟悉的黑车以外,只有一辆灰头土脸的普桑停在那里。绕到前面一看,车的挡风玻璃上插着一块牌子,上面是打印的“新闻采访”四个字。
我走过去敲敲车窗,玻璃摇下来,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瘦脸,“干什么?”
“请问您是湖南卫视的那位李导演吗?”
“是我。你是哪个?”
“我啊,我是徐徐的哥哥。”我侧了侧身子,让他看见我旁边的徐徐。我觉得这干枯的男人突然眼睛亮了一下,我接着说,“听我妹说,你们觉得我妹可以做出镜记者,我就想了解一下大概什么情况,帮她参谋参谋,我妹妹毕竟年纪小……”
“哦……”干枯男摇起车窗开门下来,“走,我们找个茶座聊吧。”
于是我俩跟着干枯男往校门口的“快可立”奶茶店走,干枯男一路都在数落徐徐没有独自来见他,“以后我们的工作经常要一个人出差的,你看你现在都不敢一个人来,以后还怎么工作啊?”越说越气愤,等走到“快可立”门口的时候,干枯男已经怒不可遏,他突然转过身愤愤地说:“不喝茶了,回我车里谈吧!”
连杯奶茶都舍不得请,这人肯定是假导演!
领着我和徐徐回到车里,干枯男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至少在我请他出示工作证以前,干枯男不仅没有暴怒,对徐徐的语气还非常亲昵,在简单描述了一下出镜记者的“名词解释”之后,话锋一转,“小姑娘,以后我们的工作少不了要和客户唱个歌啊,跳个舞啊,搂搂抱抱少不了的,你得要开放一些……”
“呃……李导,记者不就是采访吗?”我把头探过去插了句嘴,“怎么还要陪客户啊?”
“怎么啦?”
“这听着不像记者的活儿啊……”
“你懂个屁!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嗯?你是不是怀疑我?你怀疑我你就说!”
“嘿嘿,不是,不是,我就随便问问。”我连忙赔笑,靠后坐好,扭头看了看窗外,只见鲍哥一手捏着一块砖在不远处盯着我们这辆车,紧张地踱来踱去。我掏出手机,编了一条短信发给许宁,内容如下:“JIADE, DAMA?”——老二的手机只能英文输入。
不一会儿手机响了,“DA”——许宁的手机也只能发汉语拼音。
于是我在后排拍了拍干枯男的肩膀,丫非常烦躁地扭过头,“干吗?”
我冲他笑了笑:“X你妈!”
干枯男的身体其实还不错,眼眶都被擂青了竟然还能自己把车开回去。其实也不能怪大家盯住他的脑袋打,这孙子把车停在校门口,我们为了避免把事情搞大,压根儿没给他从驾驶室里出来的机会,这也直接限制了兄弟们的发挥,除了鲍哥抽出空踹了几脚以外,大多数拳头都落在了干枯男的脑袋和肚子上。许宁的预见性起了重要作用,有那帮娘子军在外围挡着,我们按着干枯男揍了十分钟,竟然没任何人来过问一下。
揍完了干枯男,鲍哥张罗着再打到校医院去,被大家劝住了。校医再扯淡也是教职员工,不是说弄就能弄的,而且那人还是个中年妇女,我们这帮小伙子谁好意思拉开架势去揍人家啊。一看表,正好是饭点,于情于理鲍哥都得请大家吃一顿,于是呼呼啦啦十好几个人杀到了“望麓桥”火锅店。打架实在是佐酒的好菜,肉还没上桌,大家已经就着小咸菜干了好几瓶啤酒。老二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干枯男求饶的表情,大伙儿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把服务员端来的大火锅给碰翻了。服务员惊魂甫定,绕了半圈决定从最不闹腾的柯依伊这里上菜。小伊往我身边凑了凑,给服务员腾了点儿地方,我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肩膀,怕她摔着。上完菜,她又坐了回去,转过头冲我笑笑。
“刚才你没事吧?”小伊说。
“刚才?在车里啊?”
“嗯。”
“没事。”想起刚才所有人一拥而入的样子,我自己也乐了,“就胳膊被抓了一下,也不知道是那男的抓的,还是被自己人抓的。”
“没事就好……”小伊说,“你真勇敢。”
我不知道我刚才那样算不算勇敢,反正小伊这么觉得,我也不会有什么不舒服。正如之后我们在一起的那几年里,她总能放大我无意之间做的一点点小事,并为之骄傲。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去爱我,仿佛她上辈子欠了我什么似的……或者说,她想给自己找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如果我是一个并不值得那么去爱的人。
当然,在这2001年的夏天,小伊对我说“你真勇敢”应该只是一句客套话罢了。
要说勇敢,我赶不上鲍哥,甚至赶不上徐徐,他俩真的是绝了。
N天之后,凌晨3点……
寝室的电话突然尖利地响了起来。这种事情对于睡眠爱好者刘新来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更何况他为了打电话方便,刚刚将宿舍的电话线接长,把电话机挪到了他枕边触手可及的地方(以至于我们打电话的时候不得不站在他的腋下),这样的午夜凶铃几乎要了他半条命。刘新浑浑噩噩骂了一句,狠狠地把电话挂断,接着睡。不一会儿铃声再次尖利地响起,刘新剩下的半条命也被吓飞了,他过电似的弹坐起来,拿起听筒吼道:“傻X!还让不让人睡啦!”接着,他连听筒都没放下,伸手就把电话线给拔了。
整个过程被正在熬夜看小说的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儿……对,刘新这小子把电话当成他自己家的了,谁知道这午夜凶铃是不是打给我们的呢?
不多会儿有人敲我们宿舍的门,刘新这回醒彻底了,骂骂咧咧地翻过身来,伸手把门锁拧开。我拿台灯一照,进来的是许宁,他伸出左手拍了下我的床,再用右手拍了下老二的床,“走走走,鲍哥出事了。”
“什么?”老二腾地坐起来,“怎么啦?”
“先过去再说,在一教。”
我和老二翻身下床,在一堆脏衣服里随便翻了件T恤套上。睡意全无的刘新勾着脑袋追问着:“咋啦,鲍哥咋啦?”许宁也没搭理他,领着我们奔出了门。
凌晨3点多的校园里除了零散的路灯还亮着,几乎全黑了,我们靠着老二和许宁手机屏幕的微弱光线摸进了一教后面的竹林,那时候手机几乎全是蓝色的屏幕,幽蓝的光线映在无止境的黑夜中,让人从心底渗出一丝又一丝的恐惧。
“在哪儿啊?”我问。
“教学楼背后,湖那边。”许宁说,“差不多这片儿吧?”
“鲍哥怎么了?”
“不知道,他就让我喊你们赶紧到一教后面来,别的也没说什么……哦,他还说打你们电话被一傻X挂断了,我估计那人是刘新。”
“你估计得很对。”我和老二都笑了。
笑声似乎惊动了谁,不远处传来了压着嗓门的喊声:“许宁?是你们吗?”
那声音是从地下冒出来的。
我们吓了一跳,屏息静听,果然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声音:“许宁……许宁……”我们壮着胆循声过去,走到了竹林边缘,还是一个人影都没有,再仔细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正跌坐在沟底的鲍哥,旁边还坐着“大波妹”徐徐。
这一教是填湖填了一块地盖起的楼,楼的形状据说是像一艘船,但我一直觉得它更像个岛,因为它只有一面有门,另外两面是水一面是沟,雨季沟里全是水,旱季沟里全是泥,沟的两岸一边是阳台,另一边是小竹林。理论上这里也是出入一教的通途,但如果你不是练家子最好还是放弃这个念头。那时候还没有“跑酷”,鲍哥这大半夜地拉着徐徐翻沟玩实在是令人费解。
“鲍哥,怎么啦?”我小心翼翼地踩探着水沟的边缘问。
“掉沟里啦!”鲍哥依然压着嗓子,“你们先把徐徐拉上去,她脚扭了!”
凌晨5点,武警医院,徐徐在观察室的床上刚刚睡去,我们四个男的并排坐在外面。
“怎么搞的?散步你也别贴着沟散啊!”老二被烟瘾憋得厉害,很是不耐烦。
“不是从这面儿掉下去的,”鲍哥冲我们诡异地一笑,“我们是从一教里面跳下来的!”
“什么?”
于是鲍哥跟我们描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大体是这个样子:单身大二干柴男鲍庆龙约单身大一烈火女徐徐一起上自习,习着习着就情难自已,携手上了七楼找了间黑灯的教室开始互相耍流氓。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蓦然回首竟然已经过了熄灯时间(他们一直都没开灯,当然也就没有发现教学楼每晚定时的断电熄灯),二位牛人奔下楼去,却发现大楼门锁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索性破罐子破摔,奔回七楼,就在这两面装着大落地窗,繁星入眼、夏风俯身的教室里,终结了自己的处男处女时代。
云雨之后,徐徐同学觉得有点儿冷,冷得甚至连鲍哥同学的怀抱都不足以抵御,于是她坚定地要求回宿舍。鲍哥劝不过,不得不冒险翻越大沟。事实证明,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性生活后的鲍哥手一软没抱住从天而降的女友徐徐,而性生活后的徐徐脚一崴,倒在了伫立在杂草丛中的男友鲍庆龙脚下。
“七楼啊……”
“教室啊……”
“牛X啊……”
兄弟们纷纷赞叹,鲍哥脸颊绯红跟我们谦逊着。
“七楼哪间啊?七零几啊?”
“七一二。”
“乖乖……”啧啧声再次响成一片。
“等等,七一二?”许宁的眉毛拧了起来,“传说有女生在那里上吊自杀,闹鬼的教室啊?”
鲍哥扑向了许宁,掐住了他的脖子,“再说我搞死你啊!”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还有死刘新,我待会儿回去也要搞死他!”
鲍哥告别童子鸡时代,也成了真正的男人!
“男人”这个词对于大学里的这群长着鸡鸡的人真的很重要,他们刚刚独立居住,开始自己决定每天吃什么穿什么。他们每个月从爸妈那里领一笔钱,虽然他们并没有为这笔钱付出劳动,但依然可以任意支配,直到开始承担钱花光了的责任。对,从这时候起,我们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这是衡量“男人”最重要的一条标准呢!当然,“性”是另一条,你的鸡鸡只碰过你的手是不行的。
我们寝室的刘新懂事比较早,他刚进大学就立志尽快破了自己的处,一学期太久,只争朝夕。果然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军训后没多久他就连哄带骗弄到个女朋友,于是他攒了两个月的生活费,要带女朋友去武汉旅游,这孙子出发之前跟我们辞行的一番话至今如雷贯耳:“出去旅游,天天开房,我就不信搞不定她!”
三天之后,武汉归来,刘新神情萎靡,一看就知道这些日子没睡好。因为有暧昧的猜测,我和老二以及鲍哥、涛哥轮番向他询问战果,男主角似乎并不急着炫耀,只用了“满床是血”四个字打发走我们这帮无聊看客。老二为刘新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所震撼,连睡午觉前都要先盯着自己的床铺想象一阵,啧啧赞不绝口;而我怀疑刘新其实是吹牛X,因为以我并不算丰富的生理知识,实在无法想象他说的壮观景象。
后来,我才知道是自己想龌龊了。刘新睡饱了以后,挽起袖子向我们展示他胳膊上被女友抓的道道血痕。原来满床的血都是他自己的。刘新身高一米八三,体重82公斤,臂力超群,每天做俯卧撑100个,可以想象那位可怜的新时代贞洁烈女管用的也只剩下这招了。
此事一度成为金融学院最热门的成人笑话,刘新在老二心中又恢复成了普通人。
刚刚成为男人的鲍哥在一段时间之内几乎彻底脱离了我们的组织,你总能在各大碟屋见到他的身影,以及徐徐的。因为韩鹏实在受不了满屋的烟味,毅然决定多出钱甩掉我,所以这个学期我已经住回了寝室。鲍哥觉得有机可乘,甚至提出要和我一起租房子,被我一口拒绝了,因为我实在不想当冤大头。和韩鹏合租,他只是在夜里回来睡觉;如果和鲍哥租了,估计我只能帮他看看钥匙。鲍哥对我的拒绝显然早有准备,他给我列了几条理由:
首先,如果我有自己的房子,想干什么事都方便……
其他几条我不记得了,显然有第一条理由就已经足够了。
于是没多久,我开始了和鲍哥两口子的同居生活,同居的地点是学校后山侧面的一个鱼塘边的农民房,步行到教室得20来分钟。选它的理由很简单,离学校近的房子早就租完了,2001年,学校门前的出租屋数量显然没能跟上学生们思想解放的步伐。
虽然是合租,但我坚持要租两室一厅,让我能自己支配一个房间,反正两室一厅一个月也不过就300块钱,比单间贵点儿也有限。我的房间比鲍哥的小很多,只能放一张单人床,但是在床的旁边有一扇似窗非窗的正方形门洞,推开挡在上面的木头挡板可以看到鱼塘的湖面。我住进去的时候秋天也快来了,周围的山都在绿中慢慢透出黄色。如果是傍晚,还可以看到一片波光粼粼。我们隔壁住着学校里的一支摇滚乐队,经常敲敲打打唱着一些简单的歌;鲍哥和徐徐也不定时地传来一些简单重复的声音。我所能触及的所有一切都如此年轻,透着20岁的味道。
大半年后,小伊也住进了这个房间。天不冷的时候,我们就开着窗户,做完爱躺着,偶尔会看见夕阳。
也许是因为鲍哥在教室里破处惊了哪路神仙,学校竟然无端地给每个学生发了个小黄本,里面印着一些扯淡的行为规范,学院要求我们全文背诵,并且定了个日子闭卷考试。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坊间开始传言,取消了不知多少年的期中考试即将恢复。人心惶惶,有些和老师关系好的同学开始散布流言,连期中考的科目和时间都言之凿凿。这一手实在来得太突然,大家油然而生出一股危机意识。我管许宁借了大课的几本笔记,把缺漏的部分都给补了进去,开始了“白天逃课睡觉,晚上熬夜复习”的生活。老二他们更刻苦,白天的课都一堂不缺,晚上依然熬到两三点,内分泌都失调了,青春痘就像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的烟花一样开了一层又一层,红的紫的黄的青的,什么颜色都有。我傍晚起床的时候,经常一睁眼就看见老二坐在写字台边专心地复习,一只手捏着笔,另一只手拿着张餐巾纸按在脸上,吸那些因为青春痘爆裂渗出的神秘液体。这一幕貌似云淡风轻,其实非常波澜壮阔,老二脑袋里翻涌着知识的浪潮,而脸上流淌着青春的汁液,我看得都快吐了。
睡觉,起床,学习,学习,学习,直到睡觉……周而复始的日子又回来了,我们日复一日的青春就这么被夹在一页复一页的课本里,等待着书里写的知识在考试之后被抛得不知去向,再也不会拾起。这样的日子原本一学期只需要一次,现在莫名其妙多出一次来,让人又恨又悲,而有些好学生竟然四年都是这么过的,这样的苦行僧真值得我们尊敬呢。
但我们不行,如火如荼的复习只进行了一个多礼拜,我身边的人就都绷不住了。尤其是小马,他老婆齐娜一直很准时的大姨妈,因为熬夜复习已经晚了好几天还没来。小马一边承受着复习的压力,一边承受着可能当爹的压力,百爪挠心,不堪煎熬,终于在一天的高数课后拍案而起,“老师,这学期到底有没有期中考试啊?”高数老师是一个貌似妇科医生的严肃老妇女,她皱了下眉头,“期中考试?”只这一句话,药到病除,据说当晚齐娜的大姨妈就来得哗哗的。
没了期中考试的压力,所有人又重新回到无所事事的状态,学校里里外外各个角落都是男男女女各色游魂,穷极无聊就像传染病一样在校园里蔓延,而除了吃吃喝喝和踢球上网以外,谈恋爱是最好的娱乐活动。张楚在《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里唱道“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我的理解,他唱的就是大学二年级。经过一年的熟悉,该了解的资料也了解了,该放下的矜持也放下了,再不下手就要被别人拿下了,于是一对对青涩的校园情侣,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
我和柯依伊同学就是在这段时期成了男女朋友的。
那是11月的一天下午,不阴不晴、不冷不热,我在“红唇”网吧的35号机上玩着一个叫“疯狂坦克”的网络游戏,一群卡通坦克分两拨互相轰炸对手脚下的土地,哪边炸得快,对面那边的坦克就得掉到悬崖下面摔成土豆泥。这游戏听上去有些弱智,但玩起来相当有趣,从上午9点到下午4点,我一直坐在这台电脑跟前没挪过窝,耳边炮声阵阵,心中平静安详。就在这个时候,老二急匆匆闯进网吧找我,一巴掌就拍在了我的脑袋上,“你还在玩啊,几点了都?”
“干吗呀?”我被扇得有点儿蒙。
“健美操大赛啊!”老二照着我脑袋又是一下。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南湖大学一年一度的健美操大赛,王佳、张倩、刘萌萌和柯依伊都是我们金融学院代表队的。她们都要穿着学院发的大红色超紧身紧身衣,一手攥一只黄色的毛毛球,在类似老年迪斯科的欢快音乐中,昂首挺胸地欢蹦乱跳。有一句话叫“精神病人心情好,无知儿童欢乐多”,我觉得这可能就是柯依伊她们这段健美操所要表达的主题吧。今晚7点,她们就要用这个作品去参加决赛,比赛的地点是南校区的大礼堂。
“不是7点吗,这才4点多……”我有些不高兴,因为老二打岔,我被对手狠狠打了一炮。
“探班啊,哥哥!7点过去还探毛啊!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老二扯着我就往外拖,“骑你的摩托车去,潇洒哥!”
没错,老二说的那个有摩托车的潇洒哥就是我,我在半个月之前从一个吉林学长那里买了这辆不知道第几手的旧摩托。那孙子当时手头特别紧,所以这辆时速能达到每小时40公里的摩托车竟然只卖1000块,而且为了促成交易,他宁愿让我分期付款,首付100,后面每个月付100。我认为这个价格基本上属于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的,何况在行动基本靠走的大学时代,能有辆自己的摩托车是非常稀少,以及异常拉风的事情,于是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老二他们对我的这辆车艳羡不已,但是嘴上还没忘记诋毁它几句,因为这辆车有一个致命伤,就是在它银色的车身上面印着一行硕大的英文字母——“XIAOSA”,对不起,其实是汉语拼音“潇洒”,不得不说,这行字母印在车上,实在是他娘的土死了。
“什么?骑车去?”我有些顾虑,要知道到目前为止,我骑着“潇洒”都只在我们北校区里转悠,如果要去南校区得经过繁华的河西商业中心,“万一交警抓住怎么办?车没牌,我没照!”
“你不会走山路啊?”老二自信满满,“我们从岳麓山上翻过去,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汉你个头!油钱你出!”
骑这辆“潇洒”牌摩托车翻越岳麓山,可能是我在2001年犯的最大的错误。我和老二加在一起足足300斤,刚开始“潇洒”还勉强支持了一段15度小坡,可是当山坡的倾斜超过30度之后,即使我把油门拧到最大,即使“潇洒”发出沉重洪亮的轰鸣声,即使排气管里黑烟喷薄而出,呛得老二眼泪鼻涕咳出一大把,摩托车还是在缓缓倒溜。老二搂着我的腰拼命喊道:“踩刹车!踩刹车!你再加油门,咱就得倒回去了!”
我一脚刹车,把“潇洒”停了下来。
“你丫这什么破车啊?”老二抱怨道,“香水都白擦了,我这一身汽油味儿。”
“闭嘴!”我心情也不好,“这不是车的问题,你丫太胖了!”
“那怎么办?都5点了。”老二也有些后悔让我骑车出来。
“怎么办?蹬呗!”我再次把“潇洒”打着,摩托车随即又开始倒溜,“蹬啊!蹬!”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我和老二就像趴在摩托车上的两只蛤蟆,在摩托车马达的轰鸣声中,使劲儿用双脚蹬地。为了保持节奏一致,我们一边蹬一边喊着号子,刚开始还“一二一二”地喊,后来干脆喊起了“咕呱”“咕呱”,估计岳麓山上的蛤蟆们都诧异了。
十多分钟之后,老二实在受不了了,“停停停停!”
“干吗?”我也累得不轻。
“别蹬了,要不你开,我跟着跑吧……”老二做出了他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我试了一下,只要老二下来,我给足油后只需轻轻蹬车,“潇洒”还可以向前行驶。于是我们就按这个方法继续往山顶推进,山路越来越陡,没多久老二就跑在了“潇洒”的前面。
好不容易又坚持了大半个小时,我们终于到达了山路的最高处,老二气喘吁吁地跨上车,“奶奶的,原来老子今儿是来爬岳麓山的。”他看了看表,“我靠,都6点半了,快!快!全速冲下坡!不然连喊加油都赶不上了。”
老二这张乌鸦嘴,事实上,我们真的连喊加油都没赶上。我们过分低估了“潇洒”下坡的难度,下行还没两分钟,“潇洒”的底盘就撞上了路上的石头,接着就开始漏油,等我们看见柏油路的时候,“潇洒”已经彻底失去动力,全靠腿蹬了。
把车送进维修铺,再打车到南校区大礼堂,等我们赶到健美操大赛会场的时候,人家已经进入颁奖仪式了。金融学院代表队拿了一等奖,许宁领着我俩绕到后台,见到了正在欢蹦着庆祝的那帮女生。
“你们怎么才来啊?”刘萌萌蹦到我们面前。
“你问老二!”我还在对“潇洒”被送去大修愤懑不已。
“方鹏车坏了。”老二竟然还有脸笑,“王佳……张倩、柯依伊她们呢?”
“换衣服去了。”刘萌萌转身看着我,“啊?你的‘潇洒’车坏掉啦?怎么坏的?”
“你问老二!”我的情绪还是不高,但当我看到刘萌萌正脸的时候,还是笑出声来,“刘萌萌,谁给你化的妆啊?”
“哎呀,别看别看,丑死了。”刘萌萌低头捂住脸。
我扫视了一圈,这个房间里的所有女生,不管身材多好,脸都被化得没法儿看了。眉毛统一化得黝黑笔直,且有笔杆那么粗,配上红里透黄的浑圆腮红、金色的眼影、浓烈的口红,这要是熄了灯,整个一部鬼片。“等她们出来,我也去卸妆啦!”刘萌萌对着许宁说。
柯依伊就在这个时候从更衣室里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网球连衣裙,抱着刚刚换下已经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紧身衣,齐肩的长发用皮筋扎在脑后,脸上已经卸了妆,皮肤粉白粉白的,那么剔透,脸上还挂着一些细碎的水珠。在一群女鬼的衬托之下,小伊显得如此清新、如此纯洁、如此脱俗、如此美丽……我的脑中瞬间闪过了《唐伯虎点秋香》里的那个经典画面,一声“美女”喊过去,回头的是秋香和一群如花。
各位读者,各位同学,你们用十二指肠想想也该知道,我在经历了整整一个学期的感情空窗之后,见到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怎么可能不义无反顾地坠入爱河呢?我非常清楚这感觉有多么真切,你们想想,我甚至都已经开始不恨老二了。
“方鹏?你们怎么也来啦?”柯依伊看见我们,转身走过来打招呼。我感觉一只天使扑面而来,眼前一片金星。
第二天修车行打来电话,说我那车没法再修了。要不就报废,50块钱卖给修车行,要不就我们自己过去把车拉走。挂了电话,我无语凝噎,老二拍拍我的肩膀,“走,‘交友宅’,吃火锅,我请!”
“等等!”我一把拽住这只胖子,“把哥儿几个都喊上,吃死你!”
“我要追柯依伊!”我在“交友宅”火锅店宣布了我人生的这个重大决定。
“靠!”鲍哥骂了一句。
“怎么了?”我很惶恐地看了过去。
“刚下的土豆就没了,魏星你能不能等它煮烂点儿再吃?”鲍哥说完感觉有些不对劲儿,扭头正对上我在喷火的双目,连忙打岔,“你刚才说什么?你要追谁?”
“柯!依!伊!”
“靠!”鲍哥又骂了一声,我刚要发飙,只听鲍哥接着说道,“好事啊!想做我妹夫是吧?哥帮你!”我已经燃烧到脑门的火气顿时熄灭,心口暖暖的。
“为什么是她啊?”小马问了个很有深度的问题。
“为什么……一见钟情呗。”我一摆手腼腆地答道,脸颊都有些发烫了。
“扯淡!”老二接下话茬儿,“你们都认识一年了。”
“老二,赔我车!”
“但是我觉得你们很般配!”老二凝视着我点了点头,眼神相当诚恳,“祝福你们!”
“我早就觉得他俩有问题,”魏星夹起一块刚刚放进锅里的土豆片,“我第一次跟你们在一起吃饭就觉得他们有问题……”
“那时候我还没这个心思呢……”我连忙解释。
“肯定有!你自己没觉得!”魏星回忆了一下,“当时你看人家的表情就挺贱的。”
“魏星!”鲍哥插了一句嘴。
“嗯?”
“你再吃生土豆我弄死你啊!”鲍哥已经出离愤怒了。
“来来来,别光吃啊,喝酒喝酒。”许宁永远是这群人里最靠谱的一个,他举起满满一杯啤酒,“祝方鹏同学手到擒来,顺利拿下柯依伊!到时候,‘豪都’大酒店再摆一桌!”
“对对对,‘豪都’再摆一桌!”这帮孙子听到“豪都”这两个字,终于肯暂时忘记面前的火锅,认真地把我追柯依伊的事放在心上,“有啥需要尽管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兄弟!够义气!”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要不说“爱情是服致幻剂”呢,喝着火锅店里两块五一瓶的白沙啤酒,只觉得它似蜜,比蜜甜,不知不觉就有些醉了。在我的挑动下,老二他们谁都没少喝,一帮人酒足饭饱,勾肩搭背奔向“红唇”网吧,一起打“疯狂坦克”去了。
我自己也没想到,幸福来得猝不及防,仅仅一个小时以后,我和柯依伊就牵手成功了。
说出来有些让人失望,作为这本书的男女主角,我们俩的爱情故事不该开始得那么随意。可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几个男人来到“红唇”网吧,入座,开机,吵吵嚷嚷。按照惯例,我先把QQ打开,正看见柯依伊同学也在线。
“柯依伊?”我发了条消息过去。
“嘀嘀嘀……”屏幕的右下角有一只母企鹅暧昧地闪动着,点开,是她,“在呢!”
“我喜欢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直接就来了这么一句。
漫长的几十秒之后,母企鹅又跳了起来,“啊?”
“你在哪儿呢?”
这回母企鹅没让我等太久,“我在‘金九阳’。”这是另一家网吧的名字。
“出来,情人堤见。”我把QQ一关,站起身就往外走。
“方鹏!”老二喊我,“哪儿去?”
“有事!”我头都没回,直接走到柜台,“12号机的账记在13号机上!”
“我靠!”老二的骂声在我身后响起。
情人堤是学校门前望麓河南边的堤岸,和龙王港公寓隔河相望,因为路不好又没有灯,到了夜里,除了谈恋爱的以外基本没人会去。不知道哪一届的学长给它起了这么好听的名字,之后口口相传,就真的成了这条无名土路的大号。实话实说,在和陈陈分手之后,我已经有半年没来过了。
“红唇”网吧离情人堤只有不足百米,而“金九阳”更近,我急匆匆地下来,是不想让小伊等我。我冲到情人堤上,吹了些晚风,脑子才稍微冷静下来一些。我今晚这酒真没少喝,怎么把自己喝得这么自我感觉良好,在QQ上就对人家柯依伊表白了呢?还不容人家拒绝就约人家上情人堤,凭什么啊?我一直没动过追柯依伊的心思,多多少少也有癞蛤蟆不敢吃天鹅肉的成分在里面,人家柯依伊在金融学院可是知名院花,文能策划黑板报,武能蹦跶健美操,去年元旦晚会都是她主持的;而我方某人何德何能……等会儿再考虑这个问题吧,柯依伊同学已经羞答答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了。
“那什么……你来啦?”
“嗯。我在QQ上跟你说话,看你下线了,我就过来了。”
“是吧,呵呵。那什么……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吃的什么?……”说完这句我就想弄死自己,人家吃什么关你屁事啊!方鹏你个小货,你还能问个更傻的问题吗?我一拍自己脑门,哀怨地叹道:“我在说什么呀?”
“是啊,你在说什么呀?”柯依伊歪着头笑着看我。
“我紧张,这事我不熟练。”柯依伊这一笑,我的智商似乎触底反弹了,“那什么,我们寝室刘新老说,追女孩就要‘胆大、心细、不要脸’,前两样我都行,就是第三条弱点儿,你懂的,我们文艺青年和他们普通群众不一样,我们是闷骚,他们是真骚。我不太会表白,不过我是真心的,柯依伊,你觉得我刚才在QQ上问你的事怎么样?”
“嗯……那个啊……”
“好不好?”
“嗯……嗯……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是你呢?嗯,这真是个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其实我认识你已经差不多一年了,作为女生,你早就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我的生活。我们一起喝过酒、吃过饭、看过球、扯过淡,我们曾经窝在“方鹏家”里整天整夜地看小说,我们甚至还拥抱过,但我竟然都没想过要追你,“一直以为还有更好的,后来才发现,最好的一直在身边”,这是广告里说的,我不信。我想那时候我还不够寂寞,我想,在我寂寞到无法承受的临界点上,你是我可能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在我目所能及的所有女生之中,你无与伦比。
但我当然不能这么说,酒精给我的勇气足够让我表白,但不足以让我丧失理智,说一些破坏美感的残酷事实。所以我理直气壮地答道:“因为我爱你啊!”
小伊,我向你坦白,在我对你说出“我爱你”的时候,其实连我自己都没做好准备,我没以为我可以触及如此巨大的幸福,我没想到我真的可以拥有你。小伊,我向你坦白,我已经失去了关于那晚几乎全部的记忆,甚至是在我们在一起之后的第二天,我就已经失去了关于那晚几乎全部的记忆,就如同我之前做过的每一个美丽的梦。我只记得当我惶恐地站在情人堤上终于看见你的身影,看见你穿过那条熙来攘往的前街,穿过那些背着书包刚刚下自习的学生,你伸出一只脚试探着踩了踩情人堤的泥巴路,走到没有路灯光的一片夜色之中,当你来到我的面前,抬头看着我,我只记得我说了很多没有用的废话,扯东扯西来掩盖自己的紧张,后来我轻轻地握住了你的一只手,而你就这么安静地让我握着,我看见有片月光洒在你扎起的马尾辫上……那天你轻轻地说:“好吧”,我整个人都化掉了。
从那时开始,我就对自己说,我要把自己的全部都给你,爱你,宠你,保护你,一辈子。
从那时开始,我们在一起,彼此相爱,将近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