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大片光怪陆离带着轻风树影从她头顶路过。
他们都不是曾经的模样了。
青春是——
长大了,就该散场了。
这是林优第四次参加葬礼。
有的时候她也会想,生命怎么会如此艰难。而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对未来充满期待,内心热忱。
景蔓,陈曦洋,林正穹和尤梦,宋百味。
林优安静地站在墓碑前面,葬礼结束,所有人都离开。只有她,站在耀耀天光之下,绿荫被暴晒得发白,有白鸽落在石阶上咕咕叫了两声又飞走。
照片里宋百味还是那么年轻,圆乎乎的脸上是天真甜美的笑容。她是林优见过的所有人里面,最最纯净无辜的女孩。
无论对谁,都永远保持好意。
百味,你在夏天来到我身边,终究还是在夏天离开了我。
离开的时候,陆泽在墓园门口等她,宋百安站在一边,正和他交谈。林优过去的时候,宋百安的脸上露出愧疚的神情。
林优想起百味刚出事的时候,自己曾愤恨地对他喊:你不配做哥哥。
“学长,节哀顺变。”林优的目光里分明是安慰。
宋百安有点受宠若惊:“我……”
“学长,”林优道歉,“那时候……对不起,说了过分的话。你这么多年一直不放弃地照顾百味,你是最好的哥哥。对不起。”
“百安,”远处走过来一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女人,皮肤很白,样貌很美,看起来有点妖艳的意味,可眸光却清澈得让人喜欢,“朋友们都送走了。”看到林优和陆泽,露出礼貌的笑容,“你们好。”
宋百安拉过她:“这是林莎,百味生病以后,我们一起负担她的医疗费。”
说起百味,林莎也落寞下去:“要不是为了救我……”
“别难过了。”林优打破沉滞的气氛,“想起百味,都应该开心才对。”
大家都强打起精神,陆泽沉默但是坚定地陪在林优身边。
“陆泽,我想再去看看陈曦洋。”临走,林优扯了扯陆泽的衣服。
他们与宋百安道别,拾级而上,去后面看望陈曦洋。
陈父陈母已经移民加拿大,陈曦洋被留在了这里。林优有点担心他的墓碑没人关心,真正看到了才笑自己多此一举。陈曦洋的墓碑前还放着一束花。虽然不知道是谁来看他,但总归有人惦记着他,还是好的。
只有陆泽看着那一束纯白的玫瑰花,轻轻蹙眉。
如果不是恋人,谁会送玫瑰。
可陈曦洋离开的时候,分明还那么年轻。
林优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眼睛还是肿的。特意戴了一个巨大的墨镜,遮住了半张脸。
到了公司,才听说有一个新的项目即将启动。
事不关己,林优怏怏地靠在工位上看新闻,就看见右下角内部联系一闪动。赵媛的头像亮了起来:“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林优起身过去。
进了办公室才发现沙发上有客人,林优没有过多注意:“Zoe,你找我?”天籁声线有一半的高管是老外,称呼上司的英文名字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事情。
赵媛点头:“来见一下郑小姐。她是我们这次活动的合作人。”
林优扭头,沙发上的时尚女子将眼镜摘了下来,红唇黑眸十分抢眼:“优优,好久不见。”
郑书菡?
林优依旧记得黑暗里她尖酸刻薄的声音——你不是瞎了吗?
可现在她站在自己面前,笑得一脸温婉得体。于是林优也伸出手:“你好,郑小姐。”
“优优。”郑书菡摆出一副伤心的样子,“怎么对我这么生疏了呢。”
林优却笑:“你记错了,我们本来就不熟。”
“你比上学的时候幽默多了。”
林优但笑不语,不耐烦应酬她,赵媛却像跟她作对似的:“这个项目,你来负责。”
林优默然。
“你也太幼稚了。”
“彼此彼此。”
两人坐在咖啡厅里,面对对方都是一副“我很烦你”的表情。
林优抿了一口咖啡,先出声说道:“郑书菡,我很清楚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指名我来参与?”
“因为我相信你啊。”郑书菡却笑。
电话声响起,林优抓起来看了一眼,皱着的眉头不自觉放松。是陆泽。
“喂。”
“在做什么?”
林优看了一眼郑书菡,撇嘴:“见一个客户。”
“今天下班去接你。”
“好啊。”林优露出甜蜜的笑容。
挂掉电话,郑书菡问:“是陆泽?”
林优已经不耐烦理她了:“把你的需求发我邮箱就好。我会整理好策划发给你。我们从来不是朋友,没必要这个时候了再装友好。”
郑书菡摊手。
林优已经起身离开。甚至在桌面上放好了自己的那份钱。
与郑书菡的合作并不算痛苦,似乎是之前的摊牌奠定了相处基础,郑书菡也再没有对她表现出过度的亲昵。
合作项目是苏梅慈善对晴帘市精神病院的一次资助。不管是孤老院还是孤儿院,似乎都是社会公认的弱势群体,但是对于精神病院的捐助还是第一次。晴帘市记录在案的精神病人有一万余人,可是真正入院治疗的只有不到百分之十。其中最大的原因还是精神病院的医疗费用问题。
而这次苏梅慈善将捐一大笔钱建立公益救助基金,为没有钱医治的精神病人提供终身医治补助。
而这次捐助,将借助天籁传媒的一线媒体资源进行宣传,以筹集百分之三十的善款,也为日后的基金运营提供第一笔声望性的资源。
发布会被安排在霓虹之雪,时间下午三点。主题是“希望”。
策划案经过双方的确认,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下午一点,郑书菡站在墓园,墓碑上陈曦洋的笑容干净清澈。
她弯下腰,将怀里一捧纯白的玫瑰放下。
她满眼温柔的情意:“陈曦洋,我又见到林优了,她很幸福。”她顿了顿,“幸福到让我不甘。”
林优与赵媛进行最后的时间确认,先去现场。将包包拎好,一路与同事打招呼,走到电梯口还给陆泽发了短信:“晚上我会去医院看叔叔。”
很快,陆泽就回复了她:“好。”
林优笑笑,正巧电梯来了。她走进电梯。
“你为她死了,可她完全不记得。”郑书菡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你不喜欢我,可全世界只有我还记得你。陈曦洋,你的父母移民了,你的好朋友全都有了各自的生活,你为之付出生命的林优,如今完完全全想不起来你,正肆意享受着自己的爱情。”
她低下头,爱惜地摸了摸陈曦洋墓碑前的石阶:“只有我记得你……”
林优直接到达地下车库,去取公用的车,准备直接去现场。
她低下头找汽车钥匙,没有发现同乘电梯的另一个人也尾随出来,没有着急找自己的车,反而一直跟在她身后。
林优终于找到车钥匙,却在抬头的余光间发现了身后的影子。她猛地回头,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又有点眼熟的样子,他正一边走一边低头看手机屏幕,林优猛地回头反而吓了他一跳。
“不好意思。”大约是上次入室抢劫的事情给她留下了什么心理阴影,林优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那人也谅解地笑了笑。
“陈曦洋,你讨厌我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够了。”郑书菡露出小女孩一样羞涩又甜蜜的神情,“宋百味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难过,好像有什么东西结束了一样。”
墓地里的植被似乎永远葱郁,灰白的墓碑,浓绿的草,只有郑书菡一身红色的连衣裙显得格外耀眼:“等我做完所有的事情……”
林优刚刚扭头,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儿。那人就是刚才同乘电梯的,明明下了电梯就走了另一个方向。
刚要跑,身后传来巨大的力量。
毛巾捂上了鼻子,挣扎之下,林优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意识昏沉,身体失去了力量。
男人轻易抱起林优的身体,将她抱向另一边,一辆根本没有车牌的车。
黑色商务车开离停车场。
下午两点十分,陆泽拨打林优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甜美的提示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林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抱着高高的一打作业本走在走廊里。所有人看到她都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她紧紧低着头。
宋百味从教室里走出来,看见林优。林优要叫她,她却低着头与她擦肩而过。林优心里狠狠痛了一下,她为什么……
然后陈曦洋也走了出来,一脸漠然,看了林优一眼又将视线调开……
黑沉沉的走廊里,每个人的脸都那么狰狞……
“林优。”身后有人叫她。
林优回头,景蔓正站在楼梯处对她笑。
“蔓蔓……”林优发不出声音,心里大声喊她……上前一步刚要扑过去……楼梯塌陷了,像是地震一样,景蔓笑着掉进了裂缝。
啊……
林优猛地睁开眼睛。
非常热,这是第一感觉。浑身是汗,手被绑在身后,眼前蒙着布,嘴里含着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间,完全说不出来话。
她并没有动,反而慢慢整理了一下思路。
她被绑架了。
这个结论并不难得出,可是谁会绑架她呢?
绑架了她能有什么好处?
后背蔓延上来细碎的麻,又变成疼。林优强撑着自己,以免惊动了身边的人。
浓浓的油漆味儿,她昏迷前闻到的。那人,还没走。
果然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个粗嘎的男声:“好,我会看好她。你什么时候把钱给我?”
是有人花钱绑架了自己?
林优一头雾水。绑架不同于抢劫,没得到好处,应该是不会伤害自己的,林优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而陆泽在找不到林优的越来越长的时间里,已经紧绷到说不出一句话。
霓虹之雪,盛夏的夜晚。
活动已经结束,人员渐渐散去。林致疏通了关系,虽然失踪不到二十四小时也报警立案调查了。
陆泽内心一片死寂。
他站在栏杆旁边,看着黑沉沉的河水,眼底是河岸边明亮流动的霓虹。
“陆泽,救救我。”那年她给他电话求救。
当他赶去的时候,已经下了雨,她蜷缩着坐在地面上,迷茫的神情像是失去巢穴的鸟。
从什么时候开始动心的呢?
从太早太早之前,他就没办法对她的难过置之不理,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他对景蔓的移情作用,连他自己都这样认为着。
时光太模糊,年华太久远。走到现在,他突然质疑了。
谁先对谁动了心。
指尖一闪,一枚银色的素面戒指被捏在食指和拇指指尖,被轻轻摩挲。这是陆泽生母生前给他留下的礼物。
他留着,理所应当地认为,该给自己执手一生的女孩。
当年苏妙知道这枚戒指的存在,曾经找他索要。他没给,这些年唯一想给的人,也只有林优一个。
想与她执手一生,是太轻易就冒上来的念头。
可现在……他紧紧攥住手心的光亮。
优优,你要平安。
电话响起,陆泽第一时间接通。
电话那边是林致的声音:“陆泽,有优优的消息了。”
陆泽、林致跟着警方的车一起赶到了仓库。
那个男人是初犯,丝毫不知道该怎么掩藏自己的行踪。只是收了钱,绑了人,等着金主的下一步指令。
他在停车场绑架了林优,开车离开。一路上被监控录了个正着。只是这个地区岔路很多,没有道路监控,所以排查用了一些时间。
警察先进去,不久就带出来已经把自己灌醉了的罪犯。
陆泽冲进去。
林优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优优。”他跪在她身前,不敢伸手碰她。
林优迷迷糊糊被惊醒,哼了一声。陆泽这才猛地把她揽在怀里:“对不起,对不起……”
林优听到他的声音,猛地放松下来,软倒在他身上。
一场绑架,闹剧似的结束。
林优在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没有太大问题,血检要等第二天才能拿到,医生并不要求住院,陆泽就带她回家。
坐在林致的车后座上,他紧紧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抱在怀里。
车内静默安逸,车窗外是流走的璀璨光亮。
林优只觉得指尖一凉,低下头,一枚银色的戒指被戴在左手中指上。她心一颤:“陆泽……”
“嘘……”他小声哄她,“先休息。”
没有誓言。没有玫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气氛。
可林优突然感动到想哭,她侧头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处,心里不停地说,陆泽,我好喜欢你,好喜欢。
陆泽的手轻轻与她的,十指交叉。
指尖缠昵的温暖,冲破了黑夜里所有的暗沉。
阳光洒进房间,林优在床上打了个滚儿。
阳光里尘土的颗粒都像在发光一样,林优又翻了个身。
好无聊!
如果从1到10为现在的无聊值打分,她会说11分。赵媛强迫性地给了她一周的假期,让她好好休息。
林优躺在床上生蘑菇。明明身体检查报告都出来了,她哪里都好好的啊。
嗷呜。
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她决定去探班。
看看手表已经十点半了,来不及做饭了。林优决定去订外卖。
拎着色香味俱全的得月楼外卖,站在陆泽面前的时候,他还在忙,可是手边分明放着一个家用饭盒。和风,深蓝色,印着一排飞鸟的图案。
陆泽依旧不觉,还在认真地看电脑上面的图。
午休时间,办公室里面没什么人了。林优拎着塑料袋走了过去,轻轻靠在他的工位旁边:“喂。”
陆泽看到她,明显惊大于喜:“你怎么来了?”
林优看着那个饭盒正要发火,陆泽下一句话瞬间平息了她的不满:“身体恢复了吗?怎么乱跑。”
林优立马就甜甜地笑了:“我没事啊,活蹦乱跳的。我给你送爱心外卖啊。”说着把外卖拎上桌子,挡住了那个精美的便当盒。
陆泽亲昵地拍了拍她的头:“一起吃。”
两个人一起去了茶水间,坐在餐桌两边分食,开开心心地吃饭。
“等会儿就回去吗?”陆泽站起来给林优倒了一杯水,放在她的手边。
林优知情地笑:“我不想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大抵情浓的男女主都是这样难舍难分,陆泽妥协:“等会儿去对面看个电影,然后等我下班吧。”
“好啊。”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扰两位了。”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着宝石蓝正装裙的女人,是朱慕。
陆泽为他们作介绍:“这是朱慕,设计师。这是林优,我女友。”
林优被这介绍甜得心口发软,笑眯眯地站起来:“你好。”
朱慕点头示意,扬起手里的便当盒:“你们聊,我洗便当盒,不用管我。”
林优的笑容迅速沉寂下来。那个便当盒是和风红色,与陆泽桌子上的那个是同款。
水声安逸地响起来。
林优并没有刻意回避,也没有压低声音:“陆泽,你桌子上的便当盒是你带来的吗?”
朱慕手一顿。
陆泽迷惘的眼神看着林优:“什么便当盒?”
“啊。”林优笑,“没什么。”
两人相亲相爱地吃完了饭,陆泽回去取东西,林优坐在这边等他。
朱慕洗完便当盒却没有立即走开,反而坐在林优对面,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了学姐?”林优先发制人。
朱慕似乎有点讶异:“你……”
“陆泽身边的所有人我都认识,都了解。”林优垂眸,“你是他同届的同学,我应该叫你一声学姐。”
“你很厉害。”朱慕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可她话锋一转,“但是现在的陆泽需要的是什么,你真的知道吗?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在承担怎样的生活,这些你都了解吗?”
“林优,”朱慕倾身看她,眼睛认真地对上她的,“我能给陆泽的,是等待、陪伴、理解。你真的了解他吗?”
“了解?”林优心里已经有了动摇,却不愿示弱,“他爱我,我爱他。你了解得再多,又能怎么样呢?”
朱慕心头一震。
“走吧?我送你去对面买电影票。”陆泽站在门口叫她,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们之前的对话。
林优快乐地跑过去,挽住陆泽的胳膊。
朱慕回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工位上,安安静静地放着一只便当盒,与自己的是情侣款。
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每天他都会把便当盒原封不动地送回来。她对他的情谊、追求,他不动如山,却也会帮她掩饰。本以为他对自己也有几分爱惜,没想到……大概只是顾全自己的颜面。
朱慕趴在桌子上,放空思绪,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自己成为大二学姐的那一天,新生入学,一向如自己一般淡漠只顾学习的陆泽站在新生报到区,看着一个小女孩拖着大箱子跑过来。
那么明亮的夏天,她的美丽和朝气像是有一种清丽又奇特的香味,缠缠绕绕地袭向了她。
他们对视的场景,此时此刻却突然鲜活如昨。
原来这么多年,谁也没在他们中间活过。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和他。
林优在楼下拖住了陆泽的手:“我不去看电影啦。”笑嘻嘻的,语调绵软。
陆泽站定,转过身来看她:“怎么了?”
“我想去看看郑书菡,”林优的笑容淡了下去,“我跟林致说好了,他会陪我去。我想去看看她……”
陆泽看了她一会儿,才非常非常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心:“好。去吧。看完了给我电话,我去接你。今天下午我要去交资料,会早点下班。”
林优被他温和的语气哄得心软软的:“好嘞。”
陆泽一直陪她到林致来,将她送上了林致的车,才返身上楼。
车开动了,林优的眼睛还盯着陆泽的清挺背影。
“还没看够?”林致调笑她,目光落在她手上的指环上,“他跟你求婚了?”
林优放下扒着车窗的手,脸上的笑容落寞下来,垂眸看着指间的银环:“没有。”
林致看她神色不好,也不敢多问。
林优陷入另一种烦恼。
那天陆泽把戒指套进她的手指,她想问,可他阻止了她。似乎两人心照不宣,这样的行为标志着什么。
可那天以后,这件事情似乎就变成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没有再度被提起。陆泽牵着她的手的时候,也会用食指和拇指摩挲着戒身。可他也没有再提起来的意思。
林优烦躁地抠了抠手指,顿了顿,又爱惜地反复摩挲着手上的戒指。
她愿意相信他,等待他。
林优见到郑书菡的时候,几乎没有认出她。
郑书菡无疑是漂亮的。郁林高中少女团里,景蔓热烈,林优精致,郑书菡清纯。记忆里的她从来没有过这样憔悴的时刻。
可看清林优眼底的怜悯时,郑书菡几乎同时就嗤笑了一声。
林优在她对面坐下。
两个人相识近十年,如今面对面坐着,却相顾无言。
“你怎么来了?”郑书菡先一步打破了平静,“我可以抽支烟吗?”
林优一怔:“抱歉,我没有。”
“哈,”郑书菡一笑,“对不起,我忘了你现在是好姑娘。”
林优突然眼眶一湿,很多年前,每次她要复习不能出去玩的时候,郑书菡都会讽刺似的说——哈,对不起,我忘了你是好学生。
每次都是景蔓站出来维护了她。可每次玩完回来,也是郑书菡把自己整理好的笔记给她抄。
郑书菡似乎也想到了,两个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安安静静的探看室里,浮尘在空气中悠悠荡荡,昭示着某种闪光的、柔软的、珍贵的东西,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林优,”郑书菡叫她,“不要再来了。”
似乎没有要解释的,也没有要表示歉意的。所有的故事像被穿成了线,被命运之神操控,站在罗盘之上,身不由己地演完所有桥段,说出所有伤人伤己的台词。
“好。”林优应声,眼睛红红的。
郑书菡看见她红彤彤的眼睛,突然也红了眼眶,一直尖锐又桀骜的她,吸了吸鼻子,用带着颤抖和哽咽的声音跟她说:“林优,陆泽有事情瞒着你。”
林优突然就想起了下午朱慕问她的那句——你了解吗?
时间差不多了,林优该离开了。走之前,她看着郑书菡。大片大片光怪陆离带着轻风树影从她头顶路过。
他们都不是曾经的模样了。
“书菡,保重。”
长大了,就该散场了。
离开监狱,林优在炙热的阳光下足足站了五分钟。
直至皮肤发烫,才觉得刚刚沁进身体里的阴冷消散了几分。
掏出手机给陆泽电话,不到五秒钟就被接通,电话那边传来陆泽一贯温和包容的声音:“优优,都结束了吗?”
林优突然觉得有点羞愧,只不过有人说了两句话,她就不信任他,要给他电话求证。捏着电话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电话那边陆泽停顿了一下,才说:“陪我去一趟银行吧。”
“银行?”林优没想到陆泽突然叫自己一起去银行,有点摸不着头脑,还是愣愣地回复了一句,“好。”
林致驱车送林优到银行就离开了,豪车司机还要去接自家未婚妻下班。林优从他的车载冰箱里抢走一盒冰淇淋,快乐地对他道别。
走进银行大厅,巡视一圈,就看见陆泽坐在等候区,安安静静地看着手里的号码条。他的情绪有点不对,似乎是沮丧又似乎带着释然。
“嗨,帅哥。”林优举着冰淇淋,蹲在陆泽面前,抬头看他,“一个人吗?”她笑得像只猫,餍足的神情不加掩饰。
陆泽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舍不得不对她笑。
于是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凉不凉?”
林优点头,坐在他身边。把冰淇淋纸筒放在陆泽手里,举到自己面前,用勺子挖了一口,含在嘴里,含混地问他:“你要不要吃?”
陆泽摇头,给她捧着冰淇淋,凉凉的水珠顺着杯身落下来,滴在手心。
林优掏出纸巾给他垫着杯底。
陆泽就这样看着她,挨得很近,可是恍恍惚惚之间,灵魂却像飘浮在屋顶上俯瞰着,琐碎的动作,一个一个细枝末节全被放大。
“陆泽?”林优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到你了。”
陆泽攥了攥手心里的号码纸:“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讲。”
“嗯……”林优缓慢点头。
陆泽拿到了一张汇款单,坐在业务台前面写。林优靠在一边依恋地看着他。冰淇淋吃完了,丢在垃圾桶里,回来就看见陆泽在汇款单上面签名,已经填写完了。收款人的名字有点怪怪的,林优还没想明白,就跟着陆泽去汇款。
这才清楚地看到汇款数目,没有多到惊人,也可绝对不少。
还在惊讶,手机叮咚一响。林优掏出手机来看……
一种彻骨的冰冷从脚底蔓延上来。
“优优?”陆泽担忧的神情落在眼底,他摸了摸她的手,“是不是刚刚吃多了冰淇淋?”
林优不留痕迹地躲开他的手:“陆泽,我刚收到短信通知,有个策划没交接好。我得回公司一趟。”
陆泽不疑有他:“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林优快走两步,“我快去快回。回去电话联系。”没有给陆泽说话的机会,她快步跑了出去。
明晃晃的天光之下,阳光却抵达不了她的心。
所有的一切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阴谋。
五年前他星眸熠熠却一脸苍白,站在倾城大雪里轻轻注视着她。
五年后他一身疲惫却如神之子一般坚毅可靠,沉着地给她力量,让她依靠。
而他们完整的八年时光里,他一次又一次救了她。
可也就是他的父亲,酒驾撞死了自己的父母。
父亲的后事都是大伯帮忙处理的,赔偿账户的开户名也是大伯的名字。也就是这样的一个意外,陆泽始终不知道,自己赔偿的人,是她。
——优优啊,不要难过,新年爸爸带着妈妈和弟弟,去德国陪你好吗?
——优优你是个好孩子,陆泽的爸爸……唉,我真不忍心拖累你……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经历过一切称得上足够狗血、无情、老套的灾难,却依旧在本以为的终点遇到了那个身披命运外衣的小丑。
对着她天真幸福的模样,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哧……
于是镜花水月一般的幸福,泡沫一样,轻轻破掉了。
自从那天以后,林优消失了。
陆泽交完大赛审核资料表,就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作品设计上。他每天都给林优打很多电话,可没有人接起。林致告诉他,林优需要冷静一段时间。他也尊重。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突然退了回去。
让一往无前的她,突然退缩了。
深夜十一点,整个晴帘市已经沉入深眠。陆泽站在事务所的工作室里面,抬眸看向远处,城市里有流光溢彩的霓虹,而霓虹之雪矗立在河流之上,有着最高的光芒。
他疲惫地抬手捏了捏眉心的位置。
笃笃。叩门声。
这个时间了,陆泽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进来。”
推门而入的女人很瘦,在背光下投射过来纤细的影子,语调里的压抑拿捏得恰到好处:“阿泽?你怎么还在?”
陆泽眉心一皱:“朱慕。”
朱慕窈窕地走进来,看了一眼陆泽桌面上的设计图,然后眼底充满欣赏:“阿泽,你太刻苦了。”
“谢谢。”他有礼又疏离。
朱慕一笑:“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再见。”
陆泽点头:“注意安全,再见。”
朱慕走了以后,陆泽把图纸上面用来遮挡尘土的废纸拿开,准备继续工作。手突然顿住,刚刚朱慕赞扬他,其实是在说这幅图?他拿回到眼前又看了一会儿,突然忍不住失笑。
为了了解历届设计大赛的评委品味,他打印了很多历次获奖作品的图纸来看。这张正是IM大赛第三届的冠军作品,设计创意满分,可谓鬼斧神工。
朱慕,真是将心思都放在了闲事上,专业领域已经落后太多了。
而几乎同一时间,林优站在了医院的走廊里。
她骗门卫保安说自己是陪床家属,才被放了进来。可站在病房门外已经很久,她不敢推门进去。
看管的狱警已经警觉地站了起来。林优伸开手臂,安静地让他检查。
陆建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他心疼妻子辛苦,早就让纪卿回去了,林优咬咬牙,推开了门。
几乎同时,床上本该熟睡的陆建,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是谁?”
林优马上出声:“是我。林优。”
床头灯被打开,陆建仔细辨认了很久,才舒出一口气:“哦,是小林。怎么这么晚过来?一个人吗?”
林优紧张地攥住手,慢慢走过去,坐在了陆建床边的椅子上:“叔叔,我想知道,陆泽一直在还什么债务?”
陆建一愣,看着林优一脸紧张,转而叹了一口气:“陆泽,是吃了苦了。都是因为我啊……”
林优安静地看着他,等着答案。
陆建慈爱地看看她:“跟陆泽吵架了?”眸光里带着洞悉的理解。
林优摇头,有点无措。
“也是该让你知道。”陆建放松身体,靠在了床头,“当年,我公司做得很大,应酬特别多。酒驾啊都成了家常便饭了,你纪阿姨跟我说了几次,我都没听,我还说她小题大做。大家不都是这么喝完了酒回家的吗?……”他声音一顿,林优也没有催他。
沉沉的夜色里,安静的医院病房。林优突然觉得内心非常平静,她知道她要去面对真相,并不迫切。
“我出了车祸,当时喝了酒,已经不记得具体是怎么发生的了,我就是想着,你阿姨跟陆泽都在家里等着我呢,我不能不回去,我……肇事逃逸了……”陆建的手在发抖,白色的被子上面,满是褶皱的手。
“陆泽带我去自首,我才知道,那家人……唉……我活该……”陆建的叙述断断续续的,可是林优却听懂了,她一想到那是爸爸妈妈,就……幸好弟弟还活着……
看着林优惨白的脸上挂着泪,陆建一脸羞愧:“你也觉得我太残忍了是吧?我……我刚进监狱的时候,一想到死了人……我都活不下去……”他伸出胳膊,给林优看,手腕上几道翻出来的伤疤,紫红色非常吓人。
林优堵住嘴,瞪大眼睛看着他。陆建自杀过!
陆建抿抿唇:“我这辈子,对得起天对得起地,没想到最后……还是做错了事。我没脸活着,可是你阿姨……你阿姨哭着跟我说,要是我没了,她也活不下去了……我总得,总得为了她活下去……”说到最后,老泪纵横。
林优忍不住趴在床边,呜咽着哭了出来。
爸爸……妈妈……怎么办,我恨不起来……
陆建苍老的手轻轻摸了摸林优的头顶,带着温柔慈爱的安慰:“孩子,我明天就回监狱里面去了,陆泽太辛苦了……你……算叔叔求你,你帮帮他,帮帮他,不用做什么,就陪着他,别让他太没盼头了。那么个年纪……唉……”
林优哭得心里发苦,连喉头都是腥气的味道。
窗外深深的树影落在深灰色的墙壁上,印下月光的痕迹。
IM建筑设计大赛是每四年一度全球建筑设计师最期待的设计大赛。很多优秀的设计师从这里声名大噪。
行业内的顶级大师作为评委,挑选经过层层筛选送上来的作品,而大赛名次,将会在今天公布。所有参赛者均可到场参加典礼。
林优藏在一个角落里面。这个位子还是她找林致托人拿到的票。顶级盛会,一票难求。
往年都会直接公布名次,可是今年不知道为什么,据说有两部作品被挑选出来,请作品创作者进行创作说明,再做最后的决定。
一部是“流动”,以流水般流畅又舒适的线条构架,表达现代主义和人文精神,创作人是陆泽。而另一部是“最后的工业文明”,以暴露的钢筋水泥作为主要风格,创作人是朱慕。
看到朱慕这个名字的时候,林优眼皮一跳……
而当陆泽看到朱慕的作品是,紧紧抿住了唇角,露出格外冷漠的表情。
而朱慕看向陆泽,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怒火,露出一个格外妖娆的笑容。
“这简直荒诞!”评委席上一位白发老人突然怒不可遏地拍了拍桌子,“荒诞!”
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泰斗级的大师这样震怒?
主持人马上请司仪过去了解情况。在听到了司仪转达的耳语之后,主持人当即宣布暂停颁奖,有重大事故发生。
场面一度混乱,礼堂内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林优站起身往前面看去,前排的设计师里,只有陆泽一个人安稳地坐着,没有交头接耳,没有慌张不安。
一个背影,就让她在人群里一眼找到。
主持人很快回来,并让人把朱慕的作品撤下去。朱慕脸色一时黑一时白,她站起来对主持人怒目而视:“凭什么撤掉我的作品?”
主持人还未回答,又是那个白发苍苍的评委忍不住怒火发飙了:“这是你的作品?这是死神丹尼奥的处女作——神的心脏!”
死神丹尼奥……连林优这个外行人都知道他的大名,据说是天纵奇才的人物,作品却总是散发着黑暗气息,有人说任何乐观的人住进他的建筑,都会忍不住想要自杀,太沉重了。而也因此,他的作品很少能在市面上找到照片。
林优也只是当奇闻逸事看过小传。
可朱慕……
朱慕马上转头看向陆泽,他的目光清冷锐利,似乎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她失去所有力气,瞬间跪坐在地上。
她以为自己窃取了陆泽的作品,哪怕得不到他的爱,她也要让他耿耿于怀。却没想到……她捂住自己的脸,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刚入学的时候,那种对待建筑热忱的心、狂热的爱。是……她把自己弄丢了……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对准陆泽,毫无疑问,陆泽是这一届IM大赛的优胜者。
林优捂住嘴,喜极而泣。
按照惯例,陆泽手持水晶奖杯站在台上发言。
台下闪烁着噼里啪啦的闪光灯。
一场闹剧之后,没有人再关心被带走的朱慕会面临什么。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了年轻英俊的陆泽身上。
所有人都在等他说什么,他却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直到全场都安静下来。
他抬起头,大屏幕上是他沉静的表情,眉梢一动,露出一个带着伤心意味的笑容,然后他说:“嘿,林优,你听得到吗?”
全场皆静,唯林优一惊。
嗅到了八卦的味道,媒体都振奋起来了。抬眸间,陆泽已经继续说下去了:“有的时候我总是有种错觉,仿佛我们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就已经在一起,从未分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些波折现在回头看看,全部不堪一击,可当时的我们却因此痛彻心扉,分开辗转。五年前我开始承担债务,直到今天,我可以还清所有的责任,给你承诺了,你却突然消失了。然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直以来,我们之间的关系,全都在靠你一个人努力维系,你想找到我,轻而易举,而我想找到你,难于登天。”
陆泽的语调里带着深深的时光,浅浅的无奈,默默的眷恋。他突然抬头,大屏幕里的他,星眸熠熠,让人一瞬间就想起了五年前的他,整个人锋芒外露,像一柄青铜的剑。
最后他说:“林优,我回眸的地方,就该有一个你。”
“陆泽。”身后传来林优的声音,陆泽猛然转身。
她一边笑一边哭,眼睛里是细碎而温暖的光。多少年她处在风暴中心召唤他,他从未食言从未失约。如今他站在时光之上,对她说“我回眸的地方,就该有一个你”。
他张开手臂。
她猝然奔跑起来,裙角向后飞扬,如同往事。她扑进他的怀抱,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陆泽向后退了一步,稳住身体,紧紧抱着她的腰:“优优,嫁给我。”
林优说不出来话,在他怀里用力点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