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巴别塔之约

再次遇见你的时候,我身披流岚,而你头上有一片氤氲的雾霭。

曾经所有的爱恨全部变作疏离的一瞥。

如果只能这般相遇,不若不见。

刚刚进入五月,整个晴帘市就像被抛进了盛夏。

长长的街道上,叶子被照射得亮晶晶的。天空蔚蓝,没有一丝云彩。

林优被晒得心慌,满头是汗。她站在机场门口,以手搭棚,往马路上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等的人才来。

来人一件白色T恤,浅蓝色牛仔短裤,一身清爽。相对林优的长袖卫衣,站在三十二摄氏度的高温里显得那么另类。

热得烦躁,林优抄起手里的报纸就拍了过去:“林致!你是要谋杀亲妹吗?”

林致摘下眼镜,帅气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拎过林优的行李箱,十分包容,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刚刚被她狠狠拍打。

反倒林优因此有点不好意思。钻进了车厢,空调的冷气开得很低,她舒出一口气:“哥,我没打疼你吧?”

林致笑:“就你那点小力气。”扭头看看林优,又说,“不走了吧?”

林优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风景向后飞奔而去:“不走了。”

不管命运从她的生命里拿走了什么,她总要回到这个有家有爱的地方。

刚刚进了屋子,林飞禹就扭着胖胖的小身子飞奔而来,一下冲到林优的怀里,啾啾亲了两下才叫:“姐姐!”

林优抱起胖嘟嘟的弟弟,颇有点费劲:“大伯母都给你吃什么了啊,怎么这么重。”

林飞禹不依地蹭过来:“哥哥说我这是可爱。”

林优瞪圆了眼睛,扑哧笑了出来。这个活宝。

“优优回来啦?”大伯母一边擦手一边从厨房里走出来,看着林优笑意复杂,“家里地方不大,我把小禹的房间收拾了一下,你先跟他住,过两天我把客房重新装修出来就好啦。”

回国的消息早一个月就说了,怎么可能没来得及准备,小禹的房间只有十几平方米,现在要再挤进去一个大人……任谁都能看出一些意味来。

林优却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反而笑得真诚:“谢谢大伯母,我都行。这几年你照顾小禹辛苦了。”

大伯母似乎没料到林优是这样的反应,神色略有尴尬:“没事没事,自家孩子客气什么呢,快去休息吧。等会儿就能吃饭了。”说着话又去厨房忙活了。

林致抱歉地看着林优:“优优,忍耐下,我今天就去联系装修队。”

林优笑着摇头:“没事的哥哥,跟小禹睡,小禹最开心了是不是?”她轻轻碰了碰弟弟的额头。

林飞禹快乐地抱住姐姐的脖子,大叫:“对对,小禹可以跟姐姐睡!”

林优真的没有什么不满足的,至少小禹被教导得很好,开朗爱笑,性情又好。

换作是她,家里突然被塞进来两个拖油瓶,说不好自己会怎么想。

“要不然,你们先去我公寓住吧?”林致任职天籁声线艺术总监,年薪百万,早就在外面自买了公寓。

林优看了眼厨房的方向,里面传来抽油烟机的声音,她小声说:“不要让大伯母伤心。”

当年林正穹和尤梦在的时候,林优也是娇滴滴地养着,公主病一个不少,如今这样体谅,不但没让林致觉得开心,反而让他心疼。

他揉了揉林优的发顶:“好了,回国了就先好好玩几天。”

林优眨巴着眼睛:“可不行呢,我得工作了。总监,请多关照啊。”

林致想了想才忽然反应过来:“公司新招聘的海龟策划是你啊?”

“林致总监,您的反射弧可绕地球三周了。”林优牵着弟弟回房收拾去了,她回国之前就已经通过了电话面试,一周内去报到就可以了。

而理由,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见了那个论坛里的大幅宣传海报。

——极夜最暖声阿泽,加入天籁声线旗下“路过你心上”节目,该节目将成为声线传媒本年度最有竞争力的电台节目。

阿泽。

林优沉寂已久的心,被轻轻敲响一个伶仃的音符。

第二天,林优先去了医院看望宋百味。

她依旧睡着,很多人都说植物人沉睡超过五年,几乎就失去了醒来的可能性。已经第四年了,林优靠在百味的病床边,轻轻摸了摸她的脸。

林优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包括这些年在国外的经历。一边说,一边帮她活动手指关节。

“百味,如果你醒着该多好。我回来了你得多开心呀。”

直到她哭了一场郁郁地走了,休息室的门才打开了。宋百安看着一脸沉默的陆泽:“为什么不见见她?”

陆泽苦笑,他现在哪有资格去见她。

宋百安看着他唇角的苦涩,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陆泽点头。

如果上班第一天就被上司刁难怎么办?而这个上司一直把你当成假想敌又如何?

恐怕最狗血的小说也只能写出这样的桥段了吧。

林优上班第一天就见到了竹余俊的未婚妻赵媛,对于自家未婚夫苦追林优三年的事情,大概换作谁都不可能轻易释怀。

以至于赵媛看见林优的第一眼,就将她带进了办公室,居高临下地说:“你以后不要再见余俊了。”

彼时,赵媛身后是明亮的城市风光,天空极其清澈。

林优轻轻一笑:“我与竹余俊目前算得上是普通朋友,如果哪天不小心碰上了,我要自杀谢罪吗?”她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个性。

赵媛一窒,却也没有恼羞成怒:“好,我信你一次。但是如果被我发现你骗我……”她停顿片刻,带着明显的威胁,“去工作吧。”

林优颔首而出,赵媛强势,却也不是不讲道理。

适应新环境,结识新同事,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下班之前赵媛丢给她一个文件夹,语带深意:“这个case你来做,同校情谊应该好接触。”

林优打开文件夹,看见“阿泽”两个字,这才明白她实在轻视了自家老大的腹黑。她大概早就知道一切了。林优咬牙切齿地拿出手机给竹余俊发了条短信:“重色轻友必踩狗屎!”

过了十分钟竹余俊回复她:“还真踩了,我家媛媛惹你了?请你吃饭赔罪好了。”

林优捧着肚子笑了半天,回复了一个“好”。

竹余俊是真的踩了狗屎,就在看林优短信的时候,不小心踩到的,他一边看着脚上新买的鞋子,一边惊魂未定地抱怨:“你说你是不是乌鸦嘴?你说你是不是?”

林优饿得不行,嗷呜一口吞下一个刺身,然后脸上一副沉迷相。竹余俊挑眉冷笑:“你该不会不知道我可以丢下你不买单就走掉吧?”

林优立马放下筷子,微笑地倾身:“大爷有什么吩咐。”

国外几年,未成情侣,却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

竹余俊满意地夹起一块生鱼片放进嘴里,缓慢咀嚼:“我跟你讲你不要欺负我家媛媛。”

林优翻白眼:“你家媛媛是我上司你知道吗?我欺负她我不想活了哦?”

“万一你跟她同归于尽了呢?”

“哈!”林优举起筷子指着竹余俊,“你还蛮清楚你家媛媛到底能有多恶劣的呢。”

两个人说说笑笑吃完一顿饭,竹余俊掏出钱包去结账。林优拎着他的爱心外卖在大厅等,脸上还挂着未熄的笑容。

一转脸,蓦然对上了一双惊讶的眼睛。

多年之后,他还是那样英俊挺拔,眼睛沉静如水,像一弯冷月,只是轻轻一瞥,就将人笼在朦胧的月光中。

黑色上衣,深灰色长裤,一身居家打扮。手里拎着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猫,只有半臂大小,此时正蔫蔫地趴在他的肩头,被他单手托住。

看着对方,却说不出来一句话。身边的灯色就这样变成了流景。

竹余俊结账回来,看见林优的情形,立马伸手环上了林优的肩膀,用十分夸张的语气说:“哈尼,怎么啦?”

林优一顿,眉目却舒展下来:“陆泽,好久不见。”

陆泽不自觉地手用了力气,猫咪不满地喵呜一声抗议,他立马松手,安抚地拍了拍它的头:“好久不见,”眸光询问地落在了林优身侧的男人身上,“跟男友出来吃饭?”

未等林优回答,竹余俊倾身伸手:“你好,我是林优的男朋友竹余俊。”

陆泽心里狠狠一动,随后又麻又痛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去,他缓慢地将手伸出去,握住对方的:“你好,我是……”他缓缓一顿,又轻轻一笑,“林优的学长,陆泽。”

两人寒暄两句,就这样分道扬镳。

林优被竹余俊揽着腰出去,耳朵还分神听着身后的动静,原来是猫咪偷吃了料理店的鱼片,被抓个正着。名牌上写着电话,陆泽来领肇事者回家。

他的样子,一点没变。时光似乎格外偏爱他,舍不得带走他的好。

“前男友?”上了车,竹余俊才开口询问。

林优怒目而向:“不知道是谁你就敢伸手!”话落一个巴掌就落在了对方肩头。

竹余俊惨叫,林优却将脸转向窗外,又去寻找料理店门口的动静。陆泽高大的身影从料理店走出来,往与她相反的方向步行而去,手里抱着那只闯祸的猫。

陆泽……林优心底,轻轻叫了一声。

然而真正的考验,还在第二天。

林优站在陆泽家门口的时候,才感觉到头目森森,昏然地疼。她皱起一团秀气的眉,轻轻用指尖揉了揉太阳穴。

看看手表已经站在这里二十分钟了,深呼一口气,认命般按了下门铃。

门内先传来了喵呜的叫声,她忽然想起昨日夜里,男人抱着猫独自归家的背影。

“谁?”并没有多久,陆泽的声音带着询问响起。

林优心里突然漫过一股清浅的酸涩,她说:“是我,林优。”

沉默过后,咔嚓一声,门锁打开。门口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带着明显的疲惫。

林优一早就听同事说阿泽又累病了。一个“又”字扯痛了她的心,辗转半天还是拎着包,以公事之名跑来看他。可看陆泽的神情,分明还不知道他们如今成了合作关系。

林优压住一声“你还好吗”的询问,先从包里掏出了一张名片递过去:“陆泽,合作愉快。”她希望自己的表现足够得体、礼貌,像对待每个合作伙伴一样。

陆泽轻轻蹙了下眉,表现得更加云淡风轻。他退后一步,让出门口:“抱歉,进来吧。”

先一步选择疏离的是她,可这一瞬间,林优顿觉失落。

陆泽住的房子是很好的地段,价位不低。林优进了门心里就忍不住喜欢,简欧的装修风格,适宜独居的loft,只有黑、白、深灰三种颜色。

“你这里很不错。”她说,“需要换鞋吗?”

陆泽看了她一眼,去吧台倒水:“不需要,没有备用拖鞋。你直接进来吧。”

虽然主人这么说,林优看了眼房间内一尘不染的地面,还是脱了鞋,赤脚走了进去。

陆泽冷冷瞥了一眼,走到她面前,将自己的拖鞋脱下来,光着脚走向沙发。林优刚想说“不用”,可看了看他的背影,还是伸脚踩了进去。

“喵呜……”脚边突然扑过来一只黑色小猫,扑抱住林优的鞋面。抬头撒娇却发现来人陌生,突然惊恐地闪开了。

林优忍不住轻笑,心里的别扭和紧张都消散了不少。

“拿铁。”陆泽唤它。名曰拿铁的小黑猫迅速跳上陆泽的胳膊,轻轻蹭了蹭他的脖子。

“抱歉,它大概认错人了。”陆泽抬眸,“请坐。”顺手将一杯清水放在茶几对面。

林优脸上的笑容就那样僵住了,她走过去,将文件夹放在桌面上:“你身体还好吗?”终于问出了这句压抑许久的话,又即刻低头去拿文件夹里面的策划,“如果没有大碍,可以简单地说一下策划……”

陆泽“嗯”了一声,又说:“没问题。”紧接着就是一串咳嗽。

林优抬头看他,苍白的脸上因为咳嗽浮起一片淡红:“你真的没事吗?不要勉强。”手心握着冰凉的玻璃杯,心尖被灼热的岩浆来回吞吐。

陆泽单手握拳放在嘴边,平息下来,轻轻道了句“抱歉”。林优心里的弦轻轻崩掉了,她猛地站起身来,看着陆泽,眼睛里面燃烧着一团火气:“你的身体,自己都不知道爱惜吗?苏妙呢?”

她早就想问了,他爱入骨血的那个女孩,在他屡屡累病以后,在哪里?

陆泽连眼皮都没抬:“分手了。五年前。”

林优语塞,五年前,他语意明显。她上前拉起他的手,不知道算不算是讲和,语气已经不自觉温和多了:“去里面躺躺吧。”

陆泽之前刚刚吃了药,这会儿药劲儿上来了,迷糊得一双眼睛都没有方才那般凌厉了,竟然顺从着她的力量,跟她走上了楼梯,沾到床倒头就睡。

拿铁哒哒哒跑过来,一跃跳上大床,侧身窝在陆泽脚边,看着她的眸光带着警惕。

林优伸手帮陆泽拉上被子,又去摸拿铁,被拿铁一个偏头躲过了。林优失笑。他睡了,她站在原地,就那样看着他熟睡的脸,一如多年前。

为什么我们连“在一起”都没有过,却能这样令我“耿耿于怀”?不管怎样,林优都不能否认这点。

陆泽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六点。

一时间梦魇未褪尽,昏沉沉地躺在原处无法动弹。他闭着眼睛理了理思路,才想起来昏睡前林优还在。

拿铁听到他的动静,跳落在他身前,侧头看他,又倾身过来舔了舔他的脸。他侧头躲了躲,它又凑过来舔他的手指。

大概是饿了。

陆泽一时被打断了思路,起身走去厨房,为拿铁添饭。走到楼梯口却顿住了。楼下厨房亮着灯,细听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赤着脚,慢慢走过去,听见里面传来轻轻的哼唱声。

不知道是初初醒来格外脆弱还是因为生病不能受刺激,陆泽一时间被无以名状的伤感攫住咽喉,无法出声。

他久别她,自冷风细雨的五年前。

而现在她在门内,他在门外。

拿铁先忍不住探头,堪堪推开了半扇门。林优侧头看过来,正对上陆泽的眼睛。

她一愣,又笑:“你醒了?”细节家常而琐碎,似乎这五年间他们一直在一起生活,而为他煮一餐饭是每日的功课。陆泽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仓皇点头,表现出来的依旧是一副生疏的模样。

林优将手里的锅盖放好,将手套摘下来,一副功成身退的样子:“我熬了粥,你吃点吧,好好休息。今天打扰了,策划我先拿走,明天公司再谈吧。”

话落,未等陆泽挽留,已经利落地拎着包包离开。

陆泽怔然地站在一方石锅面前,里面是熬得糯糯的粥,用汤匙舀起一口,轻轻含在嘴里。

很好。陆泽低下了头,连房间内流淌着的暮光都未看清他的表情。

林优上了回程的地铁才收到一条短信:“谢谢,粥很好喝。”

翌日,依旧是个好天气。

林优坐在公司楼下的茶室,将茶牌翻了个遍。咖啡不行,牛奶他似乎过敏,碳酸汽水对身体不好……

直到陆泽在她对面坐下,林优依旧没有选到一个适合感冒病人喝的饮料。

“你今天,好点了吗?”林优将茶牌推到陆泽面前,“喝点什么?”

陆泽垂眸看去,对侍应生下单:“给我一杯拿铁。”

“等会儿,”林优皱眉,她突然想到,“给他柠檬绿茶。”

侍应生见怪不怪,拿着单子离开了。

林优将面前的纸巾重新摆好,似乎总有一种无法摆脱的窘迫:“感冒不可以喝咖啡。”

陆泽道谢。

林优拿出策划方案放在他面前,似乎依旧不放心他的身体,语带试探:“我们开始工作?”

陆泽伸手接过,点头:“我没事。”

他早就习惯了高负荷的工作。

一目十行,手指习惯性地在茶几上轻轻触碰,安静的茶室里只有陆泽翻阅纸页的声音。林优的目光从他的指尖掠过,光影温柔,她轻轻转过脸去,将目光放在手里的另一份文件上,敛神细读。

打破平静的是陆泽的手机铃声。他道歉后接起:“喂,你好,我是陆泽。”

他站起身,走到玻璃门外接听电话。

午后的阳光、浮尘、绿色的树影轻轻在空气里摇曳,林优一时间有点出神。直到陆泽挂掉电话走进来。

“策划我大概看了,没有问题。我会配合公司的安排。事务所有点事情,我得先回去。”他顿了顿,露出一个客气得恰到好处的微笑,“今天麻烦你了。”

如果相见如同陌路,是否不如不见?

林优默然点头,伸手将策划案收好,亦不露声色:“阿泽,到时见。”

天籁声线近年来签约了很多优质新人,但是签约电台主播还是第一次,尤其这个电台主播非科班出身,更不是全职主播。每天以兼职的方式主持深夜谈话栏目,却意外地聚集了大批忠实粉丝。

很多粉丝在说到阿泽的声音时用很沉迷的表情叙述着自己的感受——阿泽的声音让我在人生的低谷依旧想走下去看看,是很暖人心的声音。

天籁声线签约阿泽,重新购买包装了阿泽原属的电台节目,更名为深夜极光,更是凸显了这一特色。“每个深夜,阿泽陪你分享人生中的小小失落,而天亮了,请更加努力地走下去。”

这也是林优回国后第一个策划案。

“深夜极光”四个白色大字重重落笔在深蓝色的布幕上,与背景一颗明亮的北极星交相呼应。

阿泽在不停闪烁的闪光灯中登场。

陆泽今天穿了一条深色牛仔长裤和一件浅蓝色衬衫。手腕上仅戴了一只腕表。周身没有任何饰品,却闪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一向冷漠的眉眼今天显得格外温和,甚至礼貌地对着摄像机的方向笑了笑。惹得记者纷纷提问——阿泽你有没有考虑过到幕前来做演员,颜值真是太高了。

陆泽进退有度地回答每一个问题,甚至将林优提前准备的答题牌轻轻扣在了桌面上。哪怕是第一次面对媒体,也没有失去惯有的从容和淡定。

林优在一边轻轻吁了一口气,打电话安排晚上的聚餐晚宴。因为忙了一早,早餐午饭统统没吃,虚弱的胃又开始抗议了。林优单手揉了揉胃,抿了口矿泉水又跑去忙了。

陆泽余光扫过台下,放在桌面上的手,轻轻握在了一起。

新声发布会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多家媒体在网络微博等处发布了消息以后,不到五分钟,转赞已经过万。很多粉丝表示会一如既往地支持阿泽。

晚上,天籁声线在临水塘办自助酒会,白天缺席的一些媒体也闻风而至,场面比下午的发布会还要热闹。

林优躲在侧台后面,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会场前面的大屏幕,调试灯光。

手放在胃上轻轻揉着,安抚着它不要在这个时候造反。

“喏。”清凉的男声响在耳侧,林优回头。陆泽端着一杯牛奶伸手递过来。哪怕是关心的动作,做起来也丝毫不带表情。

林优道谢,伸手接过来。

仿佛他本该知道她需要一杯热牛奶,而她本该接受他的好意。热热的牛奶进了胃,总算有一刻安宁。林优看着陆泽的眼睛,突然吐出一句题外话:“学长,我有男友了。”

陆泽一顿,点头:“恭喜。”

晚宴结束,林致的凯迪拉克拉风地停在门口,林优在上车的时候,瞥到了陆泽站在楼梯转角驻足的身影。

“怎么今天这么骚包。”林优放下晚宴手包,将披散的头发利落地扎成马尾。林致这辆车因为实在太惹眼,很少开出来。

林致一手将领带拉松,另一只手紧紧扶住方向盘:“优优……”

林优原本松下来的心神被他担忧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她挺直背,像一只防备的猫:“怎么了?”

“小禹被开水烫伤,在医院。”

林优的心像被一只长满荆棘的手狠狠攥了一把,刹那间鲜血淋漓。

匆匆赶到医院,将小禹小小的身体抱进怀里的瞬间,林优才吐出一直梗在胸口的气。

林优搬进小禹的房间以后,空间变得更窄了,平时放水壶的地面上堆满了林优的行李箱。暖水壶被放在了高桌上。小禹站在椅子上倒水的时候,不小心滑倒,烫到了胳膊。

幸好只是烫到了胳膊,不严重,按时换药一周就能好。

小禹大概哭累了,看到姐姐也知道抽抽搭搭地蹭了蹭,一副犯错后讨好的样子。

林优心疼地揉了揉他的头。

大伯母坐在病房外一脸尴尬,丈夫儿子都是一脸控诉,可到底不是自己生的,难道还要二十四小时看着吗?只是个意外而已啊。

林优这次却顾不得大伯母会不会多想之类的事情了。她决定带着小禹搬出去,然后请人来照顾小禹。就这一次,已经够了。

“哥……”她咬住下唇,歉意地看着林致,双手还握在小禹的小胖手上。

林致理解地点点头:“我帮你找房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跟我讲。”

林优感激地点头:“过几天我再回去看大伯母,你让她不要生我的气。我不是怪她,就是她精力也有限,我想请人照顾小禹。”

“我知道。”林致简直没脸抬头,“你放心吧,家里我去说。”话落,几乎落荒而逃。

林优却真的没有丝毫抱怨,这个世界上谁对谁都没有责任,何况只是大伯大伯母,她要感激的太多了。只是有了独立的能力,也有了恰当的时机,该道别的时候就应该道别。

最后临走,林优还买了一瓶香水送给大伯母。

新住处华晨公邸在天籁声线附近,去大厦上班只需要乘坐两站公交,走路半个小时也就到了。林优对地理位置非常满意,还特别请中介人林致同学吃了一顿饭。

林优花了大概一周的时间才将住处安顿好,甚至将从国外寄回来放在朋友处的一些纪念品都拉了回来。林飞禹小朋友绕着客厅里巨大的拼图跑了两圈,快乐地扑在林优身上:“姐姐,这是我们的家吗?”

林优被他亮晶晶的眼睛看住,竟然有点后悔的感觉。早知道他会这样开心,不如早点搬出来:“是,这是我们的家。姐姐和小禹的家。”

小禹笑嘻嘻地跳起来,东摸摸,西摸摸:“小禹喜欢我们家,我们家真好。”

林优被他的兴奋弄得哭笑不得,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电话响起,林优顺手接起:“你好,我是林优。”

电话那边的人会让她瞬间惊讶到失去声音。陆茜茜的声音一如既往:“优优!你回国了不自觉报到是想求打死吗?”

“不是的……”然后哽住了,不是因为激动,而是电话那头一波一波声波轰炸。

林优心里默默地泪流满面,只是个聚会通知,要不要表现得这么血腥。作为一个中途出国的女青年,对于只见过寥寥几面的大学同学真的完全谈不上同学爱,可是回了国也不参加聚会,多少会被说高冷,再加上陆茜茜这个彪悍的杀人恶魔……

林优最后还是决定去了。

聚会地点在临水塘,正好上次很多东西没吃到,林优对地点表示欢欣鼓舞。临水塘的二楼全部都是精包,大包间可以坐二十余人。为了低调,林优特意穿得很朴素,牛仔裤黑上衣,拎一只手包就出了门。

可是刚一进包间就瞬间后悔了……一屋子衣香鬓影,朴素的林优瞬间就无比显眼。好多女同学都是毕婚族,一毕业就结婚生子,这会儿多少都有点圆润的意思;要不就是还在读书,看起来呆呆的。苏琴是第一种,儿子都会叫妈了。陆茜茜却是第三种,在社会上跟男人抢饭碗的女战士。

看见林优,“奶妈”和“女战士”第一时间一起冲上来抱住她,义愤填膺:“你换了号码怎么不说一声,好多东西想找你代购呢都没买着!”

听听这是久别重逢该说的话吗?林优酝酿了好久的眼泪又默了。

林优在这两人中间坐了,大家还是不冷不热地寒暄。一身利落,脸又愈发好看的林优瞬间就被一群大龄未婚男青年围住了。

其中,今天负责买单的宋大状凭借着“不让我过去我不买单”的优势坐在了陆茜茜左手边,靠林优最近,一直倾身跟林优讲话。

林优微笑颔首做鹌鹑状,可再好的涵养在听到“德国有没有肯德基啊?”这种问题的时候也忍不住有点要炸毛了。

“哎,学长你怎么来啦?”门口处传来寒暄,林优闻声抬头望去,眼睛里还没收拾好的不耐被来人尽收眼底。

陆泽。因为公司在附近,不知道被谁叫来的。

林优默然垂眸。

“来来来,坐这边啊。”不知道是不是没有被代购的怨念,陆茜茜这个非人类将自己的位子让给了刚来的陆泽。然后场面突然一静,所有人都默契地想起来林优临走前的那场大闹。

因为主要当事人的缺席,当年那场事故已经被解说成了陆泽、林优、苏妙三方的感情纠葛,而林优战败远走他国,陆泽猛然发现真爱所在,与苏妙分手,苦等林优……不知道是谁编的故事,简直造孽……

可是这个版本却最为大多数人认同。

宋大状默默地泪了一会儿,谁能想到这对传奇CP会这样见面。他往旁边让了一个座位,默认了陆泽插进来的这一腿。

这么冷了一下,往后的气氛就没热起来过。

林优默默地把“我是来吃饭”的目标设定,完成得淋漓尽致。哪怕身边的人气场冷然,她却觉得半个身子被炙烤得滚烫。

实在承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氛围,林优借口去洗手间逃了出来。她站在洗手台前洗手的时候还在叹气,不知道怎么走回去,好头疼。

“见到陆泽不是应该很开心吗?”

林优诧异地抬头看,身边的女孩一身白色亮片小礼服,鱼尾裙下一双笔直长腿,脚上穿着一双酒红色高跟鞋,看起来时尚又活泼,颜值颇高。

如果是几年前,也许林优还会重重地撞她肩膀,哼一声离开。

可如今,她只是整理好表情,淡漠地笑了笑:“郑书菡,好久不见。刚刚怎么没见到你?”

“你一进来就被包围了,怎么看得到我呢?”郑书菡亦笑,从手包里掏出一张香喷喷的名片,放进林优的手包夹层:“有空常联系。”话落转身便走。

林优瞪着自己被打开又被合起来的手包,鼓了鼓脸,像是一条生气的鱼。半晌,她认命地叹了口气,回到包间里面去。

饭后散场,好多同学喝得东倒西歪。男同学和女汉子负责送女同学们回家。林优被分配给了陆泽。顶着所有人八卦的视线,陆泽单手插兜,眉目英俊,像是这夜晚里的一团雾气,清凉又浅淡。

他挥了挥手,拒绝了众人的美意:“抱歉。我约了人,没办法送林优。”

林优被喝得一脸通红的宋大状拉走了。宋大状还边走边吐槽——这什么男人啊,旧爱都不爱护,活该没有新欢。

“旧爱”被拒绝还没缓过神来。于是哪怕是尽量和平处理,依旧被陆泽这样“公开拒绝”了,哪怕只是送回家这样的小事。甚至走一个路口就分手也好,陆泽没有给她留半点颜面。

路边灯火霓虹,闪烁如流,林优却丝毫没有心情欣赏。她忍不住在意,而且在意透了……

“那个……林优,你也别太在意了。陆泽这人吧……”身边跟着的宋大状忍不住开口了。

林优断然堵住了他的安慰:“大状我没事……”

宋大状突然就皱巴了脸:“你不会以为我就叫宋大状吧……”

林优瞪圆眼睛,一脸呆滞。注意力总算被眼前人散发的强烈哀怨召唤回来。心里想的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难道不是?

宋大状格外忧伤地侧头:“我只是做了律师……他们给我起的外号叫宋大状……”

林优继续默然……

宋大状一边走一边猛抽小人,这对CP,活该相爱相杀至死不渝……

陆泽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视线里失去林优的背影,才侧耳去听电话里的声音:“妈,你刚刚说什么?这边很吵,我没有听清楚。”

“阿泽,该去看看你爸爸了。”

陆泽的目光落在空无一人的街角,轻轻颔首:“好,我知道了。”

晴帘市的监狱在城北郊,清晨的空气里满是翠绿色的树影。

长长的马路上人并不多,只有清洁工人站在花坛边上慢吞吞地清理白色垃圾。陆泽对这边却已经很熟悉了。

监狱里常年郁郁不散着一种铁锈一般的气味儿。环境其实很整洁,可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怪味儿终年不散。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甚至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没办法在空气里吸取氧气。

陆建被狱警带出来的时候,气色比上次要好很多。看到陆泽坐在探视房的桌子后面,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陆泽却看到他的皱纹更多了,鬓角也全白了。不过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像七十岁。

“爸爸。”他站起身。

陆建在他对面坐下:“你快坐。”然后笑意里带着殷勤,“你妈妈身体好些了吗?”

陆泽点头:“爸,你还好吗?”

陆建叹了口气,复又振奋地端了端肩膀:“我还撑得住,还有两年,我就能出去了。那家人……”他欲言又止,只有嘴唇翕张,又紧紧闭上了。

“你放心。我每个月都会给他们的女儿寄生活费。”陆泽隔着桌子拍了拍父亲的手。狱警咳了一声,他收回手。

陆建点头:“就是辛苦你了。等爸爸出去……”

“你照顾好自己。”陆泽抬眸看他,“好好出来,我跟妈妈等你回家。”

纵然已经这个岁数,陆建还是红了眼眶,低着头,连着“哎”了两声。

陆泽偷偷从桌子下面递过去一包香烟,陆建赶忙收了。

会面就仓促地结束了。

陆泽出来去等公交,才发现路边的树木已经那样繁茂。五年前陆建酒驾肇事逃逸,回到家一身湿冷,发着抖,还是陆泽带他去警局自首的。

陆建的公司正在投标一个很大的政府项目,他入狱,公司被合伙人卷走了大部分账户里的资金,当即破产,还欠了很多外债。

陆泽,就这样撑起了一个家。

清偿债务,照顾家。

然后永失所爱。

他又想起昨天晚上林优懵然抬头看向自己的眼睛,与多年前别无二致。还是如同潭水般清透藏不住心事。

既然没有任何可能,不如就此结束所有线索。

他低着头,路边的沙粒很多。每次到城郊来,鞋面上都会蒙上一层沙土。而这就是他目前全部的生活。

晚上在电台做兼职主播,白天在建筑事务所画图、跑工地。连头上的那片青瓦,都是公司安排的住处。

东奔西顾,难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可每每想起分别那年林优的眉眼,冬天里结着冰雪一样的寒气,又觉得自己过得不好,反而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