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雨落在心口,就会开出花

秘密和灾难,都像潘多拉的盒子。

一旦打开就会接踵而来。

Hey,上帝将我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一切一个一个收走了。

九月的天气已经带着一点沁沁的凉。而暴风说来就来。

T大新生欢迎晚会在露天体育馆进行,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所有计划。

当同学们慌乱离开的时候,只有一个人逆流而上往后台跑去。

林优焦急地寻找着放着服装的纸盒子,浑身沙土也无暇顾及。双手在杂乱无章的杂物堆里面找着,终于发现了目标,放得靠里,还未受波及。

林优高兴地跑过去,用黑色的塑胶布将纸箱子罩得严严实实。而风势太大,漫天沙雨,连眼睛都睁不开。终于还是走不了,索性连同自己也罩在黑塑料布之下。靠着纸箱,坐在草地上。

皮肤蹭着冷冷的纸箱,风声不断打在头顶。太冷了,不到三分钟就受不了了。可好歹能挡住一些风。

林优用手搓着手臂,心里正欲哭无泪,就看见一双黑色板鞋落入眼帘。顺着牛仔裤看上去,兜头兜脸落下来一件男式风衣。

似曾相识的感觉,林优蒙着脸就笑了:“学长。”

把衣服从头上扒下来,就看见陆泽黑着一张脸,在自己面前,整个人都散发着低气压。头发被风吹乱,衬衫的领子也摇曳在风里,可还是那么英俊,像是暴风之子。

“嘿嘿。”林优识时务地笑了笑,笨手笨脚地穿上衣服,把帽子拉紧,还不好意思地说,“我身上都是土,这衣服我得洗洗再还你了。”

“走吧。”陆泽叹气,伸手拢住她的帽子。

林优笑嘻嘻地靠着陆泽,又用目光仔细地检查了一下纸箱子。

一路无言,却在体育馆出口遇到了匆匆赶来的郑以翰。

郑以翰焦急的目光锁定在林优脸上,终于有所缓和。他扯着帽子快步过来,松了一口气般的语气说道:“总算找到你了。”

林优笑:“这么大风呢,你乱跑什么啊?”

“我来接你啊。”郑以翰的眼睛看着陆泽,“苏妙学姐在后面,应该是来找学长的。”

陆泽点头,将林优送至郑以翰身边:“麻烦你送她回去。”

郑以翰接过林优:“嗯,应该的。”

告别了陆泽,林优却变得有些僵硬。她缩着肩膀,随着郑以翰走。可到底还是冷,风大到她连步子都迈不稳当,郑以翰气恼地将她往怀里揽,林优却拒绝着他的手臂:“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走。”

郑以翰长长叹出一口气:“林优,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风势似乎变小了一些。

林优的脚步也变慢了,她在后台忙了一天,也没有吃东西,能精力十足地跑到现在已经是老天眷顾了。

想到陆泽临走前那个疏淡的笑容,到底心里还是酸酸的难受:“郑以翰,我真的拿你当朋友。”

“那天在树林里,你拉住我的手,我以为……”郑以翰一贯阳光的脸上带着苦涩的笑容,“算了,我说了会等你,我还是会等你。”

哗啦啦的风吹起长街的树叶,噼里啪啦地轰鸣着整个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得善了的执着。林优清浅地笑,眼睛明亮地看着郑以翰:“我们来比一比,谁先认输。”

“你就不能撒谎骗骗我吗?”郑以翰气恼地瞪着她。

林优看着他孩子气的表情,蹙眉而笑,颇有些无奈的意味:“我没办法骗你。”

郑以翰走的时候还一脸怏怏不快。

林优拉紧衣服匆匆上楼,刚刚打开宿舍门就听见一声尖叫。林优惊魂未定地看过去才发现是室友苏琴正在阳台上抢收衣服,林优一开门就灌进来一股对流风,苏琴的睡裙被整个儿掀起来。躺在床上看小说的陆茜茜立马吹了一个口哨。

苏琴红着脸喊:“陆茜茜你够了哦!”

林优反手关上门,走到阳台上关窗子:“先关上窗啊,衣服着什么急。”

苏琴憋红了脸,半天才说:“忘了……”

三个人凑在林优的电脑前头啃鸭脖,看不知道第几遍《网球王子》。外面风声阵阵,终于噼里啪啦迎来大雨。

“哎,今年雨真多啊,总下雨。”陆茜茜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大雨,一脸郁闷。

林优笑着戳她脑门:“因为下雨,体育系的训练都改在室内了吧?”

“是啊……唉……”陆茜茜叹完气才发现自己被消遣了,扭头重重给了林优一巴掌,“哀家害羞了啦!”

林优哎哟一声,一边揉着被打麻的半个肩膀,一边跟苏琴一起往后噌噌噌退了好几步:“娘娘手下留情。”

陆茜茜一脸闺怨:“我的哀愁已经这样明显了吗?”

林优苏琴手挽手,一起连连点头。

陆茜茜扭过头抄起桌子上的镜子顾影自怜:“唉,红颜多薄命,貌美的女人总是命运多舛……”

林优挽着苏琴跑到阳台做崩溃状。

如果说大学生活带给林优什么惊喜,大概首先要说的,就是两个“情投意合”的室友。而第三个室友,开学至今还未曾出现。

三人正在说笑,林优手机响了,她跑过去接起来,声音里还带着笑意:“喂,百味!”

电话那头的宋百味被林优元气少女般的声音吓了一跳,才抱怨:“哎哟,吓死我了,你温柔点嘛,怎么现在有种我们互换了灵魂一样的感觉。”宋百味上大学以来看了好多网络小说,时不时就觉得自己会穿越啊,跟别人互换灵魂之类的。

林优将电话夹在肩膀上,同手同脚地踩着木阶上床:“怎么啦?”宋百味最近打来电话,总是有点欲言又止的感觉。换成别人或许还正常,可是宋力士从来不是能隐藏心事的性格,让她这样犹豫,肯定不是小事。

果然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还是轻轻说:“没事啦,就是想你了。”

“那好吧。”林优不想勉强她,“有事要跟我讲,快圣诞节了,我去看你好吗?”

宋百味快乐地应好。

刚刚挂掉电话,陆茜茜大惊小怪的声音就响起来了:“优优,快上论坛。公主病VS黑骑士的直播又有更新啦。”

公主病VS黑骑士是校内论坛上的一个热帖。主角是苏妙和陆泽,详细地讲述了公主病苏妙是怎样牵手陆泽的整个过程,并且不定时更新两人的近照和感情发展。

言语间不乏对苏妙的鄙夷和对陆泽的可惜,甚至放出了“陆泽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瞎”这种话。论坛管理员多次处理帖子,都失败了。有人说这个楼主大概是个什么黑客高手之类的。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个帖子火了。

林优靠在床头,拿出iPad划开屏幕,迅速找出了帖子的地址。

果然有更新,帖子的最上方贴着两张醒目的照片。

照片里黄沙漫天,陆泽穿着一件衬衫,单手揽着身穿风衣戴着帽子围巾口罩眼镜的苏妙,往女生宿舍的方向走去。

镜头里的陆泽依旧英俊,没有丝毫狼狈。只是显得单薄。而全副武装的苏妙站在一边,直接被反衬得十分无情。更新的标题写着“公主病就是酱婶儿的,男票再优质也只能用来挡风”。

林优伸出手指,放在陆泽的脸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陆泽就是这样好的人,能被他爱,一定很幸福。

直播帖更新了以后,下方有大批留言争相指责苏妙。也有很多女生花痴地留言:“陆泽太帅了。”

而事件的高潮在于——陆泽在微博上发出了声明。

他说:我很高兴被大家关心,但是因此我喜欢的人遭受了非议。保护恋人是每个男生成长为男人的必修课,并没有什么特别。一段爱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果苏妙因此受到责难,我并不排除使用法律手段维护她。

他强势的声明不但没有引起反感,反而让更多的人喜欢上他。

林优正在追帖,就收到了一条短信:“陆泽的外套是在你那里吗?请尽快给我送过来。苏妙。”脸瞬间涨得通红。

可几乎同时,直播帖更新了“陆泽的外套去了哪里”的提问。

林优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

她忽然想起前几次一起吃饭的时候,当有人说一定要把这个发帖子的抓起来的时候,苏妙学姐一脸为难:“哎,估计也没有什么恶意。我也没受什么损失。不用小题大做啦。”

当时她隐约觉得不对劲儿,可一下抓不到头绪就过去了。现在她忽然想明白了,以苏妙公主病的程度,怎么可能这么宽宏大量。

而这个帖子的问题和短信的时间这样接近……

林优的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迅速拿起电话拨打出去:“以翰,你认识计算机高手吗?”

郑以翰很快拿来了论坛帖子的各种IP对照和时间对比。

林优对他的手段叹为观止:“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啊?”

郑以翰不屑地瞥了她一眼:“竟然想要找什么计算机高手……你什么脑容量啊,我喜欢你什么啊真是的。”

林优咧嘴呵呵:“快说,你怎么办到的。”

“私家侦探啊。”郑以翰傲慢地抛出答案,“这种事情非专业人士怎么可能做得这么详细。”

林优的眼神里充满崇拜,看得郑以翰一阵冷汗:“好了你快去看。我才知道苏妙学姐这么厉害,简直宫心计啊有没有。”

林优一个人窝在寝室看完了资料才明白为什么陆泽与苏妙在一起,一个帖子成就了一对模范恋人,并且不断通过更新,引导舆论去塑造一个模范男友出来。

当初苏妙追求陆泽的时候,陆泽并没有答应。

可是他们在一起出入学生会的照片被发到帖子上——“傲慢天鹅单相思,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帖子里全部都是讽刺苏妙一相情愿的意味,而一向绅士又宽厚的陆泽,就在这个时刻对她告白了。每个感情的升温点,几乎都跟这个帖子爆出的高潮有关。

林优攥着厚厚一沓照片和打印纸,直接跑去了学生会。

九月底,风沁凉。

林优的脚步响在黑漆漆的走廊里。学生会在综合办公楼,陆泽常在这边等苏妙结束工作,一起去吃饭。这个时间他应该独自在学生会的附属阅览室。

窗外树影摇曳,林优突然想起曾几何时自己就是这样一次一次跑到校广播室投递心事卡。

她微微走神的工夫,已经看到了阅览室的门,开了一个小小的角,灯光倾泻而出。林优轻轻靠过去,就看见陆泽瘦瘦的身影正坐在桌边看书。

她的手指用力攥在纸页上,透着青白的颜色。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林优却开始犹豫。她不知道站在原地多久,从一开始的冲动,到现在的退却。

不行,陆泽会伤心。

这个念头姗姗来迟,终于到达她的脑海。于是她退了一步,却听见手机叮咚作响。她惊愕地抬头,正好对上陆泽看过来的眼睛。

于是她尴尬地扯出一个笑容:“学长好。”

陆泽点头:“来找我的吗?”

林优迟疑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罕见的表现让陆泽生疑,他起身走过来。目光很快落在了她紧抱的一打纸上面。

手指在半空点过来:“是给我的吗?”

林优慌张后退。

陆泽却灵敏地从她手里将资料抄走。灯光下他的眸光越来越深,而眉头越来越紧。

最后他靠在桌子边上,眼睛里有林优看不懂的情绪,他问:“这份资料还给别人看过吗?”

林优摇头。

“那就不要再让别人知道了。”陆泽将资料放进自己的背包,显然是要没收掉了。

林优胸口突然袭上一股不甘来:“就这么算了吗?”

“你以为……”一向温和的陆泽,将淡漠的眼光放过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林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知道?!”她想过千万种可能,陆泽伤心之下与苏妙分手,陆泽原谅了苏妙的所作所为,却独独没有想到,他竟然知道真相。

陆泽看着她的惊讶,缓缓笑了:“她开心就够了。”

林优鼻子一酸,眼睛里面猛地冲上来酸涩的泪意。她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扭头就跑了出去。仓皇的脚步声响起在长长的走廊里。

她没办法直视他对苏妙的偏爱,只能逃离。

自从那天以后,不管什么场合,林优都会刻意躲避陆泽。

学生会常有活动和聚餐,林优是干事,每次都逃不开“组织安排”,而苏妙是晒夫狂人,但凡有机会都会将陆泽叫来。而三好男友陆泽总是随叫随到,耐心地在一旁静候。

林优的精神恍惚,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可只有郑以翰一直在她身边追问:“优优,是因为苏妙学姐吗?”

算算时间,林优就是从那天开始不对劲儿的。

林优摇头,她没办法跟任何一个人复述当天的情况,与她无关的事情,可在她眼里心里,都是难堪。

“十一要去徒步,你要不要参与?”临近十一,学生会不回家的同学就开始策划各种出游。林优早就知晓。郑以翰这时问她,不过是为了预告她,如果她不能面对,不如早点放弃。

林优抿抿嘴,眼底是深灰色的浅淡色调:“去啊,为什么不去。”

郑以翰看她钻了牛角尖,却没有任何办法阻止。

十一徒步顺利成行,一早集合,林优就在大巴旁边看到了背着一个大包的陆泽和轻装上阵的苏妙。她冷着脸目不斜视地走过他们,一个人先上了大巴。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陆泽——对着别人这样深情的陆泽。

徒步大道在邻城,大巴也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林优却在晃晃悠悠的路途中想起那天与陆泽一起耽搁在小县城的时候,昏暗的灯光下,她曾靠近他的脸,那么近。

她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周遭的声音、光线、气味全部泯灭成一道黑色的影子。

郑以翰坐在她身边默默看着她紧闭着双眼的模样,靠在她耳边问她:“你是不是对陆泽……”

林优猛地瞪视过来,郑以翰苦笑:“放心,我不会说。”

林优这才又靠在窗子边上,佯装闭目养神。

阳光大好的晴天,又恰逢十一假期。一行人刚到目的地就分组行动了。徒步大道全程二十三公里,每个人自备食物和水,下午三点在终点集合。

听完安排,林优迅速脱离大队,一个人走在了前面。郑以翰默默跟随。她平日很少运动,一口气冲了不到一公里就泄了气。靠在路边的栏杆上喝水,一脸郁郁的表情。

郑以翰站在一边看风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说笑声传来,林优抬头,正看见拐角处陆泽与苏妙走过来,她猛地回头转身,不想与他们对视。却不料栏杆年久失修,哗啦一声就倒了下去。

“林优!”

林优刹那间失重,踩空栽了下去。

尖叫声未歇,却感觉手被人紧紧抓住。她抬头看去,竟然是陆泽。他顾不上看自己,对郑以翰说:“快把她拉上来。”

林优不重,两个男生很快将她拉上来。

可惊魂未定,浑身都没力气,瘫坐在地上。

林优忍不住回头看过去,陡峭的山崖,满是杂草和乱石。她眸光清亮地抬头看陆泽,苏妙站在他身前询问他是否安好,恰恰挡住了她投过去的视线。陆泽温声对苏妙说没事。

算了,她低头。

可眼睛里酸涩的液体还是不受控制地落在了牛仔裤上。

郑以翰蹲下身,与她平视,伸手蹭了蹭她的泪水:“不怕了好不好,没事了。”

林优轻轻靠在他的手臂上,泪水一发不可收拾:“谢谢。”她说,却不知道是在跟谁道谢。

这一折腾,林优走不了了,他们租的大巴车过来接人。听说林优险些出事,大家一合计决定提前结束徒步去休息。

到了酒店,林优就窝到床上不动了。

她将头埋在枕头下面,眼前全是陆泽拉住自己的样子。一时甜一时苦,她根本分辨不出来自己的感情。如果能放下,该多好。

几乎是一边哭,一边睡过去了。

年轻人都好热闹,况且是一群精力充沛的年轻人,白天未能进行,晚上就安排了篝火晚会,烤肉喝啤酒。每人一罐,只能多不能少,不能代喝。连苏妙都没办法推辞,仰头喝了一口。

篝火边上,她的笑容幸福得刺眼。

林优坐在另一边,嘴里的啤酒苦得让人心里发慌。

她却执拗地一口一口咽下。

“别喝了。”郑以翰夺她手里的啤酒,却被轻巧躲过。

林优笑着,可满眼湿漉漉的光:“让我喝吧。”

郑以翰无奈地放下手。

可林优是什么海量啊,不过一罐啤酒就醉眼迷离起来。

带队的是学生会会长周琦,她站起来挑人表演节目,一眼就盯上了东倒西歪的林优:“林优到了我们这个大家庭,还是第一次参加集体出游,我们让她表演个节目怎么样啊。”

大家都起哄鼓掌。

郑以翰正要推辞,林优却噌的一下站起来:“好啊。”

郑以翰拉她坐下,又将递来的话筒放在她手里。

林优的神色却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人听过她唱歌,却不知道平日里开朗爱笑的她,能有这样沉静的声音——

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

抹去雨水双眼无辜地仰望

望向孤单的晚灯

是那伤感的记忆

是粤语歌,beyond的金曲《喜欢你》。她就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一句一句地唱。直到所有人都停下说笑,将目光给她。

突然,她站起来——

喜欢你 那双眼动人 笑声更迷人

愿再可轻抚你 

声音突然顿住,她的眸光轻轻锁住陆泽,就在大家都觉得不对劲儿,连苏妙都忐忑地拉住陆泽的手的时候,她轻轻笑了,扭头看向郑以翰,唱完后面半句——

那可爱面容

挽手说梦话 像昨天你共我

像是告白一样,郑以翰在起哄声里将她抱住。已经醉糊涂的林优,眼前是陆泽十七岁英俊的脸,她揽着“他”的脖子,哭着说:“救救我。”

荒腔走板的一首歌,成就了一对恋人。篝火晚会结束,所有人都还在津津乐道。

甚至有人路过郑以翰的时候,对他抛过去暧昧的眼神。

林优已经昏睡在他的腿上。

人群散去,郑以翰抱起林优,往房间走去。他知道林优心里的人,是陆泽,不是自己。可她的眼神,让他没办法说不。成全她这场戏,也成全自己一直以来的痴恋。

她睡着的样子十分温顺,就这样靠着自己。可她醒着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靠近过。

刷了房卡,他抱着林优进屋,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帮她盖上被子,伸手温柔地顺了顺她的头发。

林优在睡梦中侧头,柔软的嘴唇擦过他的手背。郑以翰心里狠狠一荡,他犹豫了半天,抿抿嘴,像是下了什么决定。走到房门处,将门锁轻轻锁上。啪嗒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十分突兀。

郑以翰转身,走向大床。

门铃却突然响起来。郑以翰一阵心慌。他站在原地缓了缓心跳,才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黑沉着脸的陆泽。

陆泽一向是好好先生,可他冷着脸的时候却有另一种压迫感。

郑以翰不知道怎么,一对上他那双仿佛洞悉了所有的眼睛,立时心虚地别过头去。

陆泽看了他一会儿,才说:“爱一个人,首先要学会爱惜和尊重。”

郑以翰长吁一口气,他挑眉看向陆泽,语气里不乏讽刺:“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陆泽皱眉。林优与他相识多年,现在又是学妹,他总觉得自己对她有一份责任。如同兄长对待妹妹,所以郑以翰抱着林优进房的时候,他掐着时间来敲了门。可郑以翰的态度,让他惊讶。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陆泽的眼睛像是玻璃做的星空,林优曾经这样形容,因为它永远美,永远没有感情。他对谁都好,可永远不亲近。像神,你可以崇拜,却不能爱慕。因为神不会为谁走下神坛。

哪怕是对着苏妙,陆泽也永远保持着一种非常绅士的态度。

此时,这双眼睛直直看着郑以翰。

郑以翰苦笑:“如果不是你,她不会选择我。”

语焉不详的一句话,聪明如陆泽却懂得透彻,以及她这半年来的种种反常,种种不快乐。所有蛛丝马迹都有了指向。

陆泽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却像被浸泡在温热的水里,眼底热热的。他二十年的人生中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可面对郑以翰的质问,他哑口无言。

林优并不知道自己在酒醉后发生过的事情,可她醒来却看到了同学录下来的告白视频。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郑以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

郑以翰理解地笑笑:“好歹演几天戏,再说分手的事儿。要不然我真是太丢脸了。”

他维护了自己的尊严,林优不是不懂。投桃报李,林优点点头:“好啊,”又打趣他,“赶紧找个女朋友劈腿好了,这样我还能演几天小白花呢。”

郑以翰佯装不快地敲了敲她的头。两个人相视而笑。

陆泽与苏妙上车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新晋恋人总是甜蜜得旁若无人。苏妙一把抱住陆泽的手臂,挡住自己的眼睛:“哎哟,幸福得亮瞎我的眼睛哟。”

林优的笑容突然就寂寂地熄了下去,扯扯嘴角:“哪有,学姐身傍‘黑骑士’,不是更幸福。”

苏妙的笑容里藏着些许微妙的意味:“是啊,他是我的黑骑士。”颇有一语双关的意思。

林优自嘲智商不够,参透不了,索性扭过头与郑以翰讨论新上映的电影。既然要演男女朋友,不如搭伴看几场电影好了。

林优的计划,是过一两周就顺理成章地分手。

可郑以翰不同意,强言自己从来不是花心的人,这么快分手有损形象。

所幸他很少提出什么要求,大半时间林优还是跟室友一起上课下课,窝在寝室里面看动画片。所以挂个名,也无所谓。

尤其那天苏妙毫不客气的一句“将他的外套还回来”,让她想起来就抑郁,仿佛喉咙里进了棉絮,不吐不快。而有男友就像是安全外衣,让她觉得在苏妙面前不必低着头。

可这挂名就挂到了一个多月。林优找了一天,再次跟郑以翰提出“分手”。郑以翰刚刚打完球,一头的汗,他坐在林优身边,看着篮球场上的同学打球,用非常云淡风轻的语气问她:“我们真的在一起好不好?”

他一直以来的照料偏爱,林优并非不懂。可感情的事情哪有将就。林优把矿泉水递过去:“别闹啦。”

郑以翰轻笑,低头。毛巾盖住头发以及他的表情。半晌,他说好。

林优觉得对不住他:“我请你吃饭啦。不要这样,我们以后还是朋友……”话音越来越弱,连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虚伪。

郑以翰站起身打断她的话:“没事,我要打球了。”看都未看她一眼,直接上场了。

林优坐了一会儿,觉得索然无味,起身离开。

他怨自己,也比放不下要好。

刚刚十一月中旬,已经冷得不行。林优一路小跑回到宿舍。

关上门就看到陆茜茜、苏琴表情奇怪地看着自己,眼神还贼溜溜地瞄着自己的小腹。

林优蹙眉,一屁股坐在陆茜茜身边。陆茜茜瞪圆了眼睛吼她:“哎哟,你轻点,动了胎气可怎么办!”

这个二百五,林优一巴掌拍过去:“你说什么哪?”

毫不留情的一掌拍得陆茜茜龇牙咧嘴,陆茜茜一边揉一边说:“你别以为你是孕妇我就不敢还手啊。”

苏琴看不下去了,一把将陆茜茜拉走,坐在林优身边:“优优,论坛上说你怀孕了……你……”

林优打断她吞吞吐吐的话:“哪里的帖子,给我看。”

苏琴看她表情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立马打开陆茜茜的电脑,从收藏夹里找到了论坛的地址。

与“公主病VS黑骑士”同一个楼主的新帖——“女追男,秒怀攻略!”

帖子里详尽地写了林优对郑以翰告白的场景,还有照片为证。甚至有郑以翰公主抱林优进酒店房间的照片。

最后楼主写着:这对有情人秒速在一起的过程已经不算什么了,据说女主已经怀孕了!这才是重点呢好吧,很快我们学校就要有个带球学妹一起上公开课了呢,大家期待不期待?

楼下很多人都纷纷议论:平时看林优是很乖的一个小女生,没想到这么敢呀……

林优气得发抖,她红着眼睛噌地站了起来,飞快地跑向学生会校联办公室,每天这个时间苏妙都会在。她要去问问她,她已经完全退出了他们的生活,为什么对自己这样步步紧逼。

进了办公楼,就开始看见同学对自己指指点点。往日还能笑着打个招呼的都闪了下肩膀站在一边窃窃私语。

甚至有比较顽皮的男生,看着林优跑过去大喊:“学妹慢点,小心孩子。”引起围观者一阵大笑。

林优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她直直冲上了校联办公室,咚的一声踹开了大门。

苏妙和陆泽都在,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神情却完全迥异。

苏妙异常热情地笑:“优优怎么过来了。快坐着。别……”

“别动了胎气是吗?”林优截过她的话头,气势汹汹地冲了上来,挥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别动了你的胎气!”

苏妙被一个耳光打得惊讶,一时间都忘了反应。

门口全是看热闹的同学。

陆泽眉头紧皱,站在苏妙身前,一副护卫的姿态:“林优,你怎么了?”

这样的他尤其陌生,那么多艰难的时刻,他保护她,帮助她,将她打捞出来。而现在,他站在她的对岸,用这样冷漠又责备的眼光看着她。

“呵……”林优轻笑,却讽刺,她狠狠地盯着他,“陆泽,我知道你的秘密。”

陆泽神祇般毫无波动的表情轻轻崩裂。

“我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变成没有感情的神。”但凡有机会,有可能,林优都不愿意做这个摊牌的人,可如今她身陷其中,毫无翻身的希望,他不救她了,她只能把他也拖下神坛,“我后来收到了景蔓的慢递。她说,她真正的秘密,是喜欢上了自己的哥哥。哪怕没有血缘关系,她也知道这是不能原谅的错误。她每天都藏着这个秘密。与哥哥作对,她说,哪怕哥哥骂她,她都觉得幸福……”

看着一脸颓唐的陆泽,林优轻轻笑着说:“她说,给你发了慢递告白,到达时间是高考以后,这样你看到了,她也离开了家,不用面对你。”

陆泽没办法吐出任何一个字。

林优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够这么了解陆泽,大概对一个人心动以后,他的任何事情都会在心里不停地回放,然后细致地分析,她强撑着面具,说着最后的表白:“你放任苏妙到这个地步,又是怎样的移情?陆泽我告诉你,当初你因为没有相信景蔓,后悔了这样漫长的时光。而今天你没有相信我,也将会一直后悔下去。”

话落,扭头就走。

陆泽张张嘴,还是放下了伸出去的手。他能跟她说什么呢?

林优黑着脸拨开人群,就看见陆茜茜和苏琴两个人还穿着睡衣拖鞋,站在那里等她。

心里一阵温暖,她上前挽住两个好友的胳膊:“我们回去吧。”

林优回到寝室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林正穹电话。林正穹之前有跟她讲,如果想出国读书,他可以找朋友替她申请。

这个城市,林优一分钟也不想待下去了。

陆茜茜和苏琴体谅她心情不好,每天带她出去吃各种新奇的小吃。三个人的腰围集体胖了一圈。

不到一周,林正穹就给了回复,说可以办好留学事宜,让林优可以跟朋友们道别了。

林优躺在床上看着下面陆茜茜没心没肺的笑脸,苏琴正贤惠地打扫宿舍卫生,突然觉得自己冲动了。哪怕没有陆泽,她在这段日子里也不是一无所获。

正想着,宋百味的电话来了。

林优顺手接起来,就听见宋百味笑嘻嘻的声音响起:“优优,圣诞节你是不是会过来陪我呀?”

差点忘了这茬,圣诞节还在不在国内都另说了。林优颇为愧疚地含糊:“如果能去,一定会去的。”

宋百味精神亢奋地撒了一通娇。

挂了电话,林优拍了一下床板:“咳咳,都听我说。”

下面两个人都抬起头来。

林优觉得已经有点撑不起来脸上的笑容了:“我爸爸帮我办了留学,大概,下周,我就会办退学手续。所以今天晚上你们想吃什么都行,我请客!”

陆茜茜和苏琴一起垮下了脸,林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半晌,陆茜茜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吃金梦琳……”单人三百九十八的豪华海鲜自助。

苏琴愣了一下,然后不住点头:“这个就行了……”

林优突然一点都不伤感了:“你们这两个坏蛋!”说着把抱枕一个一个砸下去。三个人一通笑。

笑完了,苏琴说:“优优,要回来看我们。”

林优点头:“都宰完我了就不要煽情了好吗?完全没有代入感啊。”

林优果然带着他们去了金梦琳。两个人看见一列一列的海鲜刺身,像是被点着了尾巴一样冲了上去。战斗持续了一个小时,桌子上杯盘狼藉,最后三个人窝在一起吃冰淇淋。

林优的手机震动起来,她掏出来看,动作就僵住了。

“陆泽”两个字,像是咒语一样瞬间定住了她的心神。

犹豫了半天,林优还是划下了接听:“喂?”

半个小时以后,两个人乘坐高铁,前往E市。

没有座位,两个人站在两个车厢的接缝处,凌晨发出的列车,迅速划过黑夜。

林优与陆泽一边一个,并没有试图与对方交谈。

虽然担着心,可还是累得难受,林优换了几个动作都有些站不稳。陆泽看在眼里,在第一站休息以后,拿过来一张硬卧票:“去休息吧。”

他的手还是那么好看,拿着一张车票递到自己面前,声音温和。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林优不争气地鼻子一酸。她拿过票,也没有客气,直接转身去了车厢。

躺下去的时候,才感觉到肩膀的酸痛。

可这会儿却一点都睡不着了。

陆泽在电话里告诉她,百味出了意外。宋百安哀求陆泽,一定要带林优过去。不管是谁来跟她讲,只要是为了百味,她根本不会推辞。

可她现在担心的是百味到底怎么了……

两个人到了E市,未歇一口气,直接打车去了E市第一医院。按照宋百安发来的信息,直接上楼找了过去。

林优印象里的宋百味,永远快乐,永远热烈,永远不知疲倦。从没有这样苍白脆弱过。

她安静地躺在各种冰冷的医疗设备中,只有心跳能证明她还活着。

林优愤怒地将拳头落在了宋百安依旧英俊的侧脸上:“你不配做哥哥!”

宋百味是为了救宋百安的女朋友才发生意外的。

宋百安自从交往了现在的女友林莎,整个人就像是着了魔。

宋百味几次抱怨哥哥不理她,林优都觉得她是“哥控”犯了没有理会。可她没想过,三人约会中的小尾巴,会突然在危难关头,把一直讨厌的林莎推出危险,一个人砸在翻落的广告牌下。

她昏迷前对哥哥说:“林莎姐姐没事,哥哥就不会伤心了。”她极少叫他哥哥,似乎是预知了什么。

元气少女宋百味,被诊断单上一句“植物人”判了死刑。

林优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有生以来第一次怨恨命运。

林优去了德国过圣诞节,她需要先上语言学校,从语言学校毕业才能进入大学学习。整个冬天都在课业中埋头苦读。她的同学说,嘿,优优,不要太紧张,大家都能毕业。

到了德国,哪怕一开始语言不通,她精致的东方面孔依旧受到了热烈欢迎,短短的时间就出现了众多追求者。林优一一礼貌地拒绝。

她每周都会找时间跟家人视频。林飞禹现在会笑会闹,对着视频叫姐姐,嘴巴甜得不行。林优将这个弟弟疼到了心尖儿上。宋百安会定期送来宋百味的消息,而唯一没有消息的,就是陆泽。

林优穿着雪地靴,裹着羽绒大衣从租住的公寓快步走了出来。竹余俊的车正好停靠在马路边上,他打开车门,潇洒地迈步下来。

林优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竹余俊摆pose不成,迅速追了上去:“嘿,优优,我们是同胞,你对我也这样冰冷无情吗?”

竹余俊也是中国人,生在南方,长在日本,学在德国。父母都是满世界跑的艺术工作者。竹余俊长得非常漂亮,是那种很高又很壮的身材。有钱又有颜,在留学生里面非常有异性缘。

可林优却是异数,于是他开始了不懈的追求。而在林优看来,他的追求不过是幼稚的不甘,更加不愿意理会他。

两个人僵持在街头,林优的室友却从楼上开窗往下喊:“优优,快来接电话,你家人出事了!”

她正要去接机,能有什么事儿?

看了一眼不死不休的竹余俊,林优猜想大概是为了帮她摆脱纠缠。于是笑了笑:“我要回去接电话了,拜拜。”

竹余俊不死心地坐回了车内。

林优一进门就喘了一口大气:“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还摆脱不了,可我要去接机,他什么时候能走啊?”

室友讶异地看着她:“不是借口。真的有电话找你。”她眼神里的悲悯,让林优心底升起浓烈的不安。

她一步一步走向电话机……拿起来接听。

两分钟后,她飞奔下楼钻进竹余俊的汽车:“送我去机场。”她脸上是狼狈的泪痕,竹余俊看了两眼,知道大概出了事故,半句话没问,启动了汽车。

半年内,林优第二次在医院的楼道里跑过去。她突然觉得非常恍惚。如果真的有上帝,他已经把她的一切,都一样一样拿走了。

林优跪坐在病房前,把哭闹的弟弟抱在了怀里。

她一身黑裙,强撑着精神处理了尤梦和林正穹的后事。因为还要回德国,临走之前,她去了墓地,与尤梦道别。

春节了,满城欢喜团圆。她却在这个时候失去了家。

林优站在街角等车,却意外地看到了陆泽清瘦的身影。他穿着黑色大衣,黑裤黑鞋,走向墓园的方向,她控制不了自己,喊了一声“陆泽”。

陆泽回眸看到了她。

两个人坐在咖啡厅里相顾无言。

那些事件过去,林优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他对面。

直到分开,陆泽才道了一句珍重。

陆泽一个人继续往墓地的方向走去,却收到了苏妙的短信。

——你真的不能再跟我在一起了吗?

——是的。

——那你会和她在一起吗?

陆泽想起刚刚分别时她清冷的眉眼,一股热泪盈满眼眶。过了很久,他才敲字回复。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