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请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我在空气里嗅到了喜欢你的气息。

连从不开花的绿植也有了芬芳。

庭院里有葳蕤的巨大树冠,我仰望它,如同看到了你。

陆泽,只想叫你的名字。

“瘦头陀,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陈曦洋在她耳边突然出声。

林优正在看书,被吓了一跳,反手打过去:“你吓死我啊你。”

教室里光线很暗,分明接近天黑,窗外天边是最后一道乌金。整个校园里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林优怔怔地看着陈曦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

“哎,你别哭啊。”陈曦洋无措地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

“我好想你……”林优一边哭一边感觉到一阵摇晃。

“优优,醒醒。”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林优艰难地睁开眼睛,一阵头疼。

身边的女生紧紧攥住自己的手,濡湿的汗,黏腻的感觉。

刚刚是一个梦……林优胸口压着一团郁结的哭意。

“优优,我怕。”宋百味靠在林优肩膀上小声地说。

他们参加晴帘市青年志愿者协会,到郊区去看望一个烈士家属。烈士奶奶九十多岁了,一个人生活,自己养了很多鸡。自己靠卖点鸡蛋,卖点破烂生活,坚持不接受政府津贴。偶尔还送鸡蛋去村里的学校,给孩子们补充营养。回程还是长长的山路,林优怕晕车,早早睡了。

迷糊地静了片刻,才缓过神来,下雨了。

倾盆大雨。雨水顺着车窗哗哗而至,猛得惊人。而山路拐弯又小又窄,连续几个转弯过去,林优都觉得车要开下悬崖。难怪宋百味吓成这样,哪怕是她也难免心慌。

坐在第一排,林优倾身看去,却发现不妥——司机大叔满脸通红,汗水正顺着额头留下来。

林优看着一车安静的同伴,并没有声张,而是站起来,坐到过道另一边的空位上。旁边的人,黑色T恤牛仔裤,正是陆泽。林优坐过来才发现,陆泽也紧皱眉头,看着司机师傅。

林优伸手放在他的胳膊上,眼神里带着询问。陆泽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他沉着地看着山路,直到进入稍微平缓的路段,他忽然起身,走到司机大叔身边,温和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大叔,先停下来休息下吧。”

大叔似乎被吓了一跳,手一松,立马有一只白皙的手,镇静地握住他的手,稳住了他。

陆泽随即松手,指着不远的前方一处别墅大门,前面有短短的一块空地:“就在那里休息下吧。”

司机大叔连忙点头,缓慢地开了过去。

车停,林优和宋百味都松了一口气。宋百味拽了拽林优的衣服:“下雨好可怕呀。”

林优安抚地笑笑:“没什么啦,等雨小点再走啦。”

“嗯。”宋百味松了心神,反而困倦起来,倚着椅背,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独留林优忧心忡忡地看着陆泽站在大叔身边跟他讲话。不久,他回身从包里掏出水和面包递过去:“先吃东西吧。”

大叔笑笑,感激地接了过去。

陆泽坐回座位,看着林优点点头。陆泽的镇静,渐渐抚平了林优心头的不安。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雨势渐渐小了。司机大叔复又启动大巴,在山路上行驶起来,赶在九点前回到了城区。

晴帘市内却热得不行,林优从车里下来,就感觉到一阵热气袭来。宋百味紧跟其后,哎哟了一声抱怨:“好热好热,还是山里凉快。”

“不知道是谁抱怨山里蚊子多来着。”林优把背包背好,笑她。

与相熟的几个人道别。最后陆泽留下,与司机大叔交代事情。林优故意拖拖拉拉,在包里不停地翻东西。

昏黄的路灯下,宋百味噘着嘴问她:“优优你在找什么啊。”

“纸巾啦。”林优连头都没抬,余光却看着陆泽沉稳安静的背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眼睛里,只能看到他。瘦瘦高高的,看着没有多少力气,却意外地可靠,让人安心。

“给。”掏出纸巾递过来的,却是刚刚走过来的陆泽。

林优从他的手上拿走纸巾:“谢谢。”

陆泽笑:“早点回家,注意安全。”然后丝毫没有犹豫地转身离开,长长的马路上,一程一程的路灯,他的身影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昏暗。

“优优,回家啦。”宋百味抱着胃嘀咕,“好饿哦。”

“走啦走啦。”林优扯着宋力士的衣服,两个人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终于走进你的世界了,却突然觉得离你更远了。

林优突然想起下午山路上,大雨里那个车窗前摇摆不定的铜铃,泠泠的铃声,跟雨声一起滴答在心间。

陆泽,不能连同景蔓一起活下去,于是也不能得到你的庇佑了吗?

林优垂在身边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林优回到家已经将近十点,尤梦刚刚哄睡了宝宝。

林优靠近小木床看了一眼。林飞禹睡得正香,不知道是做了什么美梦,一直在流口水,还会手舞足蹈地蹬着小腿。

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尤梦还在厨房收拾。

林优靠在厨房门边:“妈,你以前照顾我,也是这么辛苦的吗?”

尤梦不客气地斜了她一眼:“你小时候,家里条件哪有这么好。那时候你爸爸生意还没做这样大,我又要练舞,又要带着你。家里家外就我一个人,不知道多累呀。”

林优已经不知道要摆什么表情出来了,自从尤梦生了宝宝,整个人像是从女神包袱里退了出来,嬉笑怒骂,浑身都是人气儿。

看到林优脸上要笑不笑的表情,尤梦扑哧一声笑了,脸上突然浮起特别温柔的情绪:“你小时候可乖了。长得又讨人喜欢,每天扯着我就知道傻笑。”她歪着头看着自家女儿,已经跟自己差不多高了,“长大了也好看,随我。”

林优也忍不住笑:“对对,好看才随你。”

尤梦不跟她一般见识,兀自去擦柜子:“早点休息去,女孩子不能睡太晚。”

“遵命!”林优穿着拖鞋哒哒哒跑走了。

洗过澡,她坐在床上看在山里拍的照片。每个人都拍了很多照,大家又资源分享。只有林优,自己拍自己的,也不给别人看。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秘密。

不管是白云晨光,还是屋檐飞鸟,每一张照片都有同样的一个影子。

他或坐或立,有时安静沉着,像依靠;有时解颐而笑,像暖夕。林优爱惜地摸了摸屏幕里面陆泽英俊的侧脸,她知道自己着了魔。

固然参加志愿者协会的初衷,是为了帮助需要的人,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荒腔走板地将目光全部放在了他的身上。

他这样温和又疏离地对她,像是对待协会里的每一个同伴。好像那些温柔耐心的陪伴统统是她一个人的幻觉。

她忍不住心生怨怼。

——那个躲过他手指的夜晚之后,他将她从“妹妹”的天台上抹掉,她就对他毫无意义了似的。

打开短信界面,犹豫了半天。还是把那句犹豫的“晚安”删掉,转而问,“你下周计划去哪里?”

没过三分钟,回信就来了:“江北。”

林优握住手机,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这个项目之前也听协会的同伴讲过,是一个短期支教活动,江北是晴帘的邻县,有一片山区小学,一直都有大学生支教的活动。

这次志愿者协会,会派出三五个人的小组过去,讲两周的课。林优早就知道陆泽已经确定会去,她将陆泽的短信点开,回复“我也想去”。然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泽才回复她:“人员已经满了。下次还有机会。”最后还缀了一个亲切的笑脸。

林优懊恼地用枕头盖住了脸。

高考过后的暑假,被称为人生中最漫长最快乐的假期。大概有三个月,并且没有任何暑假作业。林优和宋百味参加的志愿者协会,也不是每天都有项目。而宋百味并未考上T大,没办法与林优继续在一起上学。只要有时间就将她拖出来——争分夺秒地恩爱。

天气太热,两个人躲在冷饮店里吃冰淇淋。

宋百味正在声讨自家恐龙哥哥带回了女朋友,这个假期竟然一次也没有陪她吃必胜客。她每天抱怨自家哥哥各种不好,可实际上她才是真正的哥控。这才多久,就开始失落加吃醋。

“你哥不摧残你了你不是应该高兴吗?”林优挖了一大勺冰淇淋含在嘴里,真凉快啊,抹茶好好吃。

宋百味嘟着嘴,一副便秘的表情:“其实他还给了我钱,让我自己去吃必胜客,可是我觉得怪怪的不知道为什么。”

林优毫不留情地戳破她:“被抢走哥哥的小心酸呗。”

宋百味狠狠瞪过来,过了一会儿又说:“好像上大学以后,很多人都会谈恋爱了。而且你看陆泽学长看起来那么冷淡,实际上也有女朋友的哦。”

林优心里狠狠一荡,不小心咬破了舌头,疼痛的感觉被冷饮麻木掉,迟钝了半分钟才传入大脑。

她一边吸着气,一边眼圈红红地问:“陆泽恋爱了?”

宋百味一脸同情几乎掩盖不住,好像被她亲眼看着甩掉了。还可以放低放柔了声音:“优优你没事吧,你想哭就哭吧。”

看着宋力士难得忧伤的表情,林优竟然哭笑不得:“乱讲,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跟陆泽学长,和你跟你哥哥是差不多的关系啦。”

“哎?”宋百味歪着头,“那你现在也是被抢走哥哥的小心酸?”

林优愣了半天,低着头,用铁勺戳着剩下的半颗冰淇淋,声音闷闷的:“大概吧……”

可陆泽不是她的哥哥,陆泽也没有再把她当成妹妹了。

林优一时间根本分辨不出,心头突然汹涌而来的泪意是因为“哥控丢掉了哥哥”,还是“被迫失恋”了。

她辗转反侧地想了几天,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于是一周后,江北支教小组出发的时候,陆泽一上车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林优。

林优正低头解缠在一起的耳机线,听到声音抬头,陆泽正安静地看过来。她吐了吐舌头:“学长。”

陆泽摇了摇头,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你怎么来了。”

“做好事啊。请叫我红领巾。”林优靠近陆泽的耳朵,“啊,不。请叫我赵婷芬。”

陆泽一下就懂了:“你替她来的?”

“她身体不舒服啦,又觉得这种事情临时拒绝显得很不好,于是让我替她去啊。”林优努着嘴抱怨,手里的耳机线都要团成球了,“这好烦人啊。”

陆泽伸手拿过来,轻轻帮她解。

长长的手指,耐心地去解开一个一个线疙瘩,没有一点不耐烦。

他出现的地方,仿佛永远无风无雨,林优不知道为什么眼睛一热,只想哭。这么好的人,既不是哥哥,也不是恋人。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依赖和仰慕,已经这样多。

“给你。”不消片刻,白色的耳机线顺从地挂在陆泽的手指上。

林优接过来道谢,将他手指上的温度,握在手心。

如果他真的有了恋人,那这样一点一滴的温度和气息,都必须好好珍藏起来,因为一期一会,不会更多,不会再续。

心动这种感情,一旦发作,仿佛能将人连根拔起。往日里无关风月的所有片段都能席卷成震撼人心的情感。明明,每一个时刻都将他当成哥哥,当成朋友,当成向导。可为什么突然——

发现自己违背了初衷,不再甘于远远看着。

到江北,乘坐高铁三个小时,下了车又要坐两个小时的大巴。林优一路跟着,从大巴上下来的时候已经面无血色。

这个重度晕车少女,一边腿软地原地挪动,一边强撑着一副笑脸:“我没事,我们走吧。”

陆泽面无表情地戳穿她:“你满脸写着——我要吐了。”

林优无力地垂下肩。

陆泽对同行的另外三个同伴说:“你们先去,过了约定时间不太好。我陪林优缓缓。”

一个掉队的女生,前面走着一个被牵连掉队的男生。

陆泽走进路边的招待所,掏出身份证办开房:“开一个标准间。”

服务员的眼光瞟过陆泽,又看了一眼林优,颇有点好奇。林优被看得爆红了脸。她没敢说话,只安静地跟着陆泽。

陆泽刷卡进房,将房卡插进卡槽。通了电,洗手间排风扇的声音嗡然而起。小县城,很糟糕的环境。陆泽皱着眉走了进去,将窗子打开透气,又将空调打开。

林优站在门口,犹豫:“为什么……要……”最后两个字,羞怯得怎么都说不出口。

陆泽这才恍然一笑:“你需要休息。”

林优的脸……又红了一层。她拖着虚浮的脚步,挪到最近的那张床边,规规矩矩地躺了下去。恶心的感觉直冲脑门,陆泽说得没错,她真的要吐了。

跳起身,冲到洗手间,吐得天昏地暗。

冲了马桶,用凉水洗脸、漱口。林优用凉凉的手心拍了拍脖子。陆泽倚在门边,递过来一杯白水。

“谢谢。”林优接过来,溺水般无所依从的感觉,只要看到他,就会镇静下来。

陆泽单手扶住她的手肘。

手肘处传来不同寻常的温度。她顺从地躺上床,紧闭着眼睛。陆泽将空调被翻出来,轻轻搭在她的腰腹处:“不要担心。好好休息。”

林优紧紧皱着眉,佯装睡熟翻了个身。

眼角处流下隐忍许久的泪水——为什么发觉对你的心动,却总是觉得没有出口。

十八岁的心动,好像是永远不能盛放的花骨朵。能够这样酸,这样涩。她还没有告白的勇气和机会,似乎只能走向隐忍。如果他真的有了恋人……这是她全部的隐忧。

再次睁开眼睛,房间内黑漆漆的。

房间里温度适宜,并不是空调的气味儿,是风。风里面有倦怠的尘土味儿。清凉的夏日傍晚,珍贵的风。

一觉醒来,舒服得像是脱胎换骨。

林优撑起身,扭头寻找陆泽。他竟然也睡了,在另一张床上。床头灯开着,他的脸一半明一半亮,毫无防备的样子。

林优突然觉得心疼。她掀开被子,轻轻走过去,蹲下身,怔怔地看着他。原来他睫毛很长,鼻子又这样挺。

他睫毛一动,林优吓了一跳,捂住鼻子不敢呼吸。见他又睡熟,终于放下手。站起来,将被子盖到他的身上。

陆泽在被子落下的时候,睁开了眼睛。

林优心虚得不敢看过去,仿佛怕他发现自己的偷看。陆泽眸光深深,落在林优的手上:“不用急了,我们明天回去。”

林优一顿:“为什么?”

陆泽沉默了很久,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告诉林优实情,最后他说:“我们出去吃饭吧。”

林优看了下表,这才发现已经七点多了。

两个人走在热闹的小县城里。江北县有点破,可是到处都热闹。有夜市,也有小吃街。

两个人走走停停,林优胃口极好,买了很多吃的。两个人一起坐在路边,陆泽看林优吃得开心,突然笑了:“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了。”

林优一边咬着烤蔬菜,一边抬头:“我怎么了?”

她看到头顶上点亮的路灯,周围是一圈飞虫来回乱撞,长长的夜市里,林优突然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

陆泽认真地看着她:“青年志愿者协会的大部分年轻人,都是大学生。而百分之八十,来自各个大学的学生会。参加公益活动和项目,有助于申请奖学金,参加学生会竞选,在社会实践单上也是很漂亮的记录。我这样说,你能懂吗?”

林优一愣,手上的食物掉回了盘子,她瞪着圆圆的眼睛,似乎一时间转不过来弯:“那你……也是……”

她听懂了,但是她不在乎别人,只想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也是为了那些所谓的“漂亮履历”参加公益项目。

陆泽笑了,十分轻松:“我没有参加学生会,也没有申请奖学金。”

林优心里慢慢松了下来:“那我们明天为什么不去和他们会合?”

“因为已经有人,替代了我们的位置。”陆泽干净修长的手指,落在黑漆漆的塑料桌上,有种格格不入的高贵。

林优突然失去了胃口。她一时间了解到的讯息,和她之前以为的,相差太多。

“别想太多。”陆泽拍了拍她的头,“不管是为了什么目的,大家一直不辞辛苦地在帮助别人,公益项目的目的就达到了。不要钻牛角尖。”

林优这才发觉自己的幼稚。

眼前的陆泽,已经不是那个葬礼上愤怒指责自己的少年了。他沉稳、优秀,永远比自己快一步。在每一个她身陷泥沼的时刻从天而降,将她打捞出来。而毕业以后这一年,他迅速成长成一个豁达、成熟、稳健的男人。

他已经长大,而她还是个因为“心动”寝食难安的孩子。或许他有没有恋人都并不是问题的核心,她一直不安的,恰恰是这里。

这一刻,林优察觉到了,面对陆泽,心里深藏的自卑。

“那……我们去探班吧。”最后林优拿起纸巾擦了擦嘴,笑着说道,“哪怕不能参加支教项目,去探探班,鼓励一下大家也是可以的,对吧!”

林优笑得眉目弯弯,陆泽点头。

翌日,两人起了大早,转乘小客运去支教项目所在的小学。

又是接近两个小时的颠簸,林优提前吃了晕车药,除了有点困倦,倒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同伴提前接到了他们的电话,过来接他们。

是一个男生,林优第一次见他。心下恍然,这就是顶替了他们的名额中的一个。林优目测他至少有一米八五,样貌俊朗。虽不及陆泽五官精致,却另有一种十分阳光的感觉。

“陆泽。”他先走过来招呼,似乎很不好意思。

陆泽笑着拍他:“别扭什么呢。”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男生神色一松。

“这是林优吧。”男生扭头看过来。

林优点头:“学长好。我是林优。”

“郑以翰,说起来,我应该是你名正言顺的学长。”他笑,似乎早就知道林优。

“很少有男生学汉语言文学吧?”林优略有惊讶,学文的男生气质儒雅,少有这样高大阳光的。

郑以翰咧嘴:“是新闻。”

林优露出明了的笑容:“学长多多指教。”

郑以翰十分善谈,一路上带着林优陆泽,往学校的方向走去,路上经过几块田地,里面有绿油油的蔬菜。

“越过这块地,就是学校了。今天上午我们已经上过一节课,孩子们都很乖。”他看了一眼走在后面的陆泽,微微侧身小声问林优,“你是怎么替赵婷芬来的啊?她一向不放弃任何机会的。”

“啊。”林优眨眨眼,“天机不可泄露。”林优一向是样貌出众的女孩子,从上了初中,就一直是人群中的焦点。高考以后的大长假,没事就跟着尤梦做保养,一张小小的瓜子脸,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十八岁的少女,不化妆也美得耀眼,她笑,就像林间铺满阳光。

郑以翰被这天真得意的笑容晃了眼,不自觉靠近了她半步:“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咱们学院好多事儿,我可能比你清楚些。”

林优不露声色地离远了半步,笑着道谢。她曾经是郁林高中少女团的一员,不牵扯情绪的时候,自有她的灵透和早慧。

本来是探班,可到底来了就没能走。附近穿过一片树林,有一个很大的葡萄园,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林优听说了就不想走了。于是拖着陆泽也住进了学校安排的临时宿舍。

没事就教教小朋友画画,小朋友上课了,她就四处走走。除了常常见到她最讨厌的虫子,没有车水马龙的村庄,真是太好了。而为了躲避虫子和郑以翰,林优每次出行,都必拖着陆泽。

她朝他使眼色,小声说:“学长。你带我来的,也要保护我不要被大魔王抓走呀。”

郑以翰的心意太过明显,同行的几个人都看出了苗头。陆泽哭笑不得,却无可奈何被她抓着跑了几天。葡萄园一行也终于提上日程。

葡萄园采摘是江北县有名的旅游项目,但是与他们所在的小乡村并没有关系,要过去也并不方便。但是走半个小时穿过村北的小树林,就能看到葡萄园的大门。

林优轻松地走在前头,陆泽无奈地摇头:“你知道方向么?”

林优看着脚底下差不多的路,茫然地摇头。陆泽指了指:“这边……”

“好。”林优从善如流,立马转换方向走了过去。

明亮的小树林里弥漫着一种翠绿的香气,枝丫间的细碎光影落在林优的头上、肩上。林优有种做梦的感觉,一个念头袭上心头,她转身对身后的陆泽说:“学长,帮我拍张照好吗?”

她想让他有一刻,只看到她,只想到他。

陆泽当她是个爱玩爱笑的小姑娘,自然点头称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准林优。变故就在这时发生。

当林优看到陆泽冲过来将自己抱在怀里的时候,世界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她的瞳孔里一点一点分解开来,然后猛然被裹进一团温暖。

片刻,他说:“没事了。别怕。”然后松开了手臂。

林优这才懵懂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陆泽揉乱她的头发:“没事,蛇很少主动攻击人类。”

那种冰凉的感觉,飞快地滑过手臂。林优后怕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陆泽看她脸色煞白,蹲下身,与她平视。林优木愣愣地看过来。陆泽伸手,遮住她的眼睛,声音温柔:“乖。听我说,没事了。”

林优却突然推开陆泽,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

这样一个当下,她心里突然汹涌起来的情绪,根本不是恐惧,而是爱意。她想拥抱他,唯一能够克服这种欲望的方式,只有逃跑。

陆泽站起身,却没注意脚下的横木,一个踉跄栽倒。等抬起头的时候,林优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树林之间了。

他紧皱眉头,大喊:“林优!林优!”

可林间依旧安静,回应他的只有鸟鸣虫啾。陆泽照着林优离开的方向,找了过去。

林优在树与树枝间艰难地跑着,她觉得自己大概这辈子都没有这样超常发挥过。如果毕业的时候能跑得这样敏捷,说不好分数还能提上一大截。可哪怕在心里插科打诨地对自己调侃,依旧没办法抹掉那种心慌。

林优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前面突然出现的光亮吸引着她一下就冲了出去。是菜田。她跑了出来。

已经接近中午,葡萄园之行泡汤了,可她一下子丢下了陆泽。她捂住脸呻吟了一声,拖着脚步慢慢往宿舍走去。

同住的周畅看见她一个人回来,笑着问:“怎么这么早,陆泽呢?”

林优扯了扯嘴角:“走散了。”

似乎看出她心情不好,周畅并没有多说:“好热啊,多喝水,防止中暑。我先去洗饭盒啦。”

林优点点头,转身倒在木床上。

哦,好硬。

她掏出手机,终于有了一格信号。宋百味的短信叮叮不停地跳进来。

林优点开,眼前几乎瞬间就出现了宋百味八卦的表情——优优,我确定了哦。大恐龙告诉我,陆泽学长的女朋友是大学校园社团联合会的秘书长,据说很漂亮哎。你表让自己泥足深陷哦。

真是……不管怎样郁闷的事情,经过宋百味的口,都会变得奇特起来。

林优闷闷地把脸埋在枕头里,有腐朽的木头味儿。她突然被这味道袭击到了泪腺,泪水啪啪滴落在枕头上。

哭得满头是汗,林优真的觉得自己要中暑了。

“怎么了?”林优不回头也知道是谁了,她侧侧头,彻底将脸埋起来。

郑以翰轻轻坐在林优床边的椅子上,递过去一个湿毛巾:“呶。擦擦吧。”

林优本来不想接受,可满头满脸都黏腻得难受,用清凉井水洗出来的湿毛巾……她伸出手,拿走了。躲着对方的视线把邋遢的脸擦干净。

坐起身,手指轻轻地抠着床板上的钉子:“谢谢。”

瘦瘦的身子微微缩着。从郑以翰的角度看下去,林优娇小得像一只猫。可抬起头的时候眼睛明亮又大,让他忍不住想要亲近。

伸出手,却顿住。停在了半路。

“陆泽呢?”他问。

林优闷闷地说:“不知道。大概快回来了吧。”话还没落,手机叮的一声关机了,她只得起身去充电。

郑以翰站在她身后,看了看手表:“走吧,先去吃饭。”

林优闷闷地应声。

过了下午三点,突然起了风。

林优正坐在房间里看书,窗前吹来一道凉风,还卷着沙土。林优被吓了一跳。抬头看了眼表,赫然发觉吃完饭已经两个小时了。

周畅从外面跑进门,一边关门一边抱怨:“真是要命了,你说这么坏的天气,陆泽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丢就丢了。”

林优猛地回头:“什么?”

周畅弯腰换鞋:“陆泽丢了,男生宿舍那边的同学说还没找到他。打电话还关机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老乡说马上就是雨,估计还是大雨。这要是堵在外头不知道……”周畅抬头的时候,才发现刚刚还在一边听得专注的林优,已经不见了。

山里突然起了风,哪怕是夏天也是沁凉沁凉的。

林优穿着短袖短裤,脚上还是拖鞋,就那样不管不顾地到处找:“陆泽!陆泽!”

每个兵荒马乱的时期,她从来想不起来该叫他学长。

她是林优,他是陆泽。

“陆泽……陆泽……”声音落在空旷的田地里,一点回响都没有。

附近一片平地,男生们应该早就找完了。陆泽有没有可能还在树林里……想到这里,林优心里一紧,然后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小树林,雨水几乎同时而至。

哪怕有了浓密的树顶,林优在树林里奔走,也很快浑身湿透。到处是滴滴答答的雨滴,她怕得不行,生怕哪滴雨,带下树上的虫子。

脚下满是泥泞,她一步深一步浅地走着。目光在林间搜寻,心里焦灼着,恍惚间像是错入另一个时空,对时间和方向完全失去了正确的感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连雨都渐渐停歇。

湿漉漉的衣服裹着瘦瘦的身体,一阵风过就带来一个冷战。林优抱紧双臂,忽然看到一棵树后,露出一抹深蓝色。

陆泽早晨就穿了一件深蓝色的T恤。林优一喜,快速跑过去。

彼时,陆泽看到的林优,浑身又湿又脏,衣角还滴答着水。脚上的拖鞋完全不能看了,小腿上除了泥泞还有划伤,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就那样锁住了自己。

而林优看到的陆泽,腿上有带血的伤,血色透过了牛仔裤,靠坐在大树下,一张脸苍白到透明,雨水顺着头发流过眉毛,再轻轻滑过眼角。

林优突然失去力气,跪坐在他面前,将脸抵在他的肩膀处。

如同那个细雨蒙蒙的清晨,他降临在自己面前。

陆泽极其努力才捕捉到她轻又破碎的泣音:“陆泽……陆泽……”她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

陆泽抬起手放在她的后背,手心里瞬间黏上惊人的凉。心里忍不住泛起疼惜:“我没事。别怕。”

陆泽在找她的路上不慎踩进了废弃的陷阱,腿受了伤,没办法走路。又遇到了雨。林优把陆泽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瘦小的身体撑起高自己一头的陆泽。

“谢谢你。”他的声音落在耳边。林优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林优撑着陆泽一步一步往前走,他方向感极好,一路引导着她的方向。

没走多远,前方已经出现几个人找了过来。无需靠近,便能分辨出来是同行的几个男生。而郑以翰眉头紧锁,走在最前面。

郑以翰一直有意讨好林优,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她,责备和担忧。另两个男生接过陆泽,林优从他的胳膊下面低头出来。乍然觉得冷。

陆泽的背影,陆泽的侧脸。陆泽头发微微湿润地蹭在衣领上。

林优忽然觉得那么冷,脑海里突然出现宋百味发来的短信。像是沉溺在深海却不会游泳的人,她下意识抓住了身边人的手。

郑以翰的眸光里盈满惊喜,反握住她的手,颇有爱惜的意味。他反手揽住她的肩膀,应该不冷了啊,可是林优瞬间觉得自己沉落海底,再无翻身的机会。

回程,林优理所应当地坐在了郑以翰身边。

前面却是陆泽。他扭头看向窗外,没有表情的时候显得有点冷漠。可林优知道他冷然的外表下藏着怎样温柔的心。

大巴启程,路边的景致或好或坏都往后奔跑延伸,如同生活。不管过去怎样令人眷恋、不舍。可终究不能回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