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白鸽飞过的天空

但愿那个世界有不需要考试的学校,有看不完的新番,有心地善良的仙女能够给你剥一个橘子。

你是最英俊的那个天使。

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在天堂。

宋百味豪气万丈地带林优回到了自己家。

宋妈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开门声满眼泪水地转过头来。

林优被吓了一跳,宋百味理解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习惯就好。妈,我带林优回来住几天,你做饭了吗?我好饿。”

宋妈妈看到女儿身后的同学,不好意思地抽出纸巾擦了擦眼睛,鼻音还浓:“哎呀,真不好意思,百味之前都没有说,我这就去给你们端菜出来。”

林优好奇地探头过去,电视机上被暂停的画面,分明就是骨灰级动画片《花仙子》,如果不是小时候听妈妈说过,她根本不会知道这个片子。而宋妈妈刚才在看动画片的时候,感动得哭了?

林优突然不奇怪宋百味的逻辑了,完全可能是天生的。

宋百味热情地拉着林优进房间,慷慨地找自己的睡衣和备用的学生服出来给林优,甚至勤快地跑到自己哥哥房间里找他上大学新买的被子……

林优抱着新被子:“这样真的好吗?”

“没事啊。”宋百味无所谓地摆摆手,“反正不是我的。”

“……”

宋家养了一个大胃王,开饭早。

刚刚六点,一家人就围坐在饭桌旁。宋爸爸出差了,其实也就是宋妈妈和儿子女儿,如今多了一个林优。

宋妈妈一直喜欢林优这种瘦瘦的窈窕少女,奈何自己女儿只能称得上可爱,而一张圆嘟嘟的小脸,看不太出来五官的轮廓,也只能说清秀。

可瘦瘦的林优,连五官都是出了名的漂亮,一点瑕疵都挑不出来。

宋妈妈笑眯了眼睛,一直给林优夹菜。

“谢谢阿姨,我吃不下了。真的够了。”一度被宋百味养成“胖头陀”的林优,在经历了最近的一系列事情以后,终于又瘦了回去,看起来总有点弱不禁风的意味。

宋百安笑着制止自家热情过度的妈咪:“妈,你要把优优喂成猪猪侠了。”

宋百味在桌子底下敏捷地踹过去一脚,筷子不停地给自己加了一块翅中,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林优一时间难得轻松地笑眯了眼睛。

“就是啊,”宋妈妈也开心地说,“小姑娘家家的,不要总是心事重重的。笑笑多好看。”

林优感激地夹起一筷子蔬菜放在宋妈妈碟子里:“谢谢阿姨。”

晚上两个女孩子亲密地挨着头说话。

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宋百味突然说:“其实优优你弟弟也长得很可爱哎。眼睛大大的跟你一样哦。”

林优胸口像是有一把琴,被狠狠拨动了琴弦。她声音闷闷的:“是吗?”

迟钝如宋百味也终于察觉到了她语气里与方才迥然不同的低落:“优优,其实有弟弟很好啦。你看我有大恐龙,谁欺负我都不怕哦。大恐龙虽然对我很差,可是在外面还是很维护我的。等你弟弟长大了,也会保护你呀。”

这话根本不符合宋力士的风格。

林优静默半天,扭过头去,却发现女力士已经困得迷糊了,正边流口水边说梦话:“大恐龙……快请我吃必胜客……我没背错……”

突然就懂了的林优立时就气笑了。

宋力士竟然为了一顿必胜客就背好了说辞,来说服好朋友。

林优不爽地抽掉了女力士脖子下面的枕头,抱在了自己怀里,扭过头去。没过三分钟,女力士手脚同步砸在了自己身上。

裸露的皮肤相触,温暖得像一个拥抱。

林优眯了眯困倦的眼睛,在心里轻轻道谢:“百味,谢谢你。”

转天就是周一,全赖三好学生林优,宋百味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没能赖床到最后一分钟的清晨。

于是与好朋友同床共枕的快乐迅速转变成怨念:“优优你为什么残害祖国的花朵。你不知道祖国的花朵睡不足都要枯萎的吗?”

林优笑嘻嘻地拉着她往地铁站走。

“优优!”方才还萎靡不振的宋百味突然力壮如牛,拉住林优不动了,“你快看酥皮煎饼!我要吃我要吃!”她快乐地指着马路对面的煎饼摊。

林优看了看好友誓死不屈的表情,想了想还是答应了她:“好吧。那坐公交去学校。”如果没睡饱也没给她饭吃,估计祖国的花朵会分分钟变异成食人花。

宋百味吃了一路煎饼,睡不足的怨念终于稍稍驱散了一点。

“啊,你们怎么来的啊?”一进教室,就有同学围上来问。

林优一头雾水地放下书包,答:“公交车啊,少女要吃煎饼,坐地铁不顺路。”

“幸好呢。”同学拍拍胸口,“今天地铁发生拥挤,有个我们的同学被挤下去了,据说地铁及时停车了,但是听说还是受了伤。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淡定如林优,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楼道里突然传来不同寻常的喧响,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看向门口。

林优却不知道怎么,感觉自己的心跳突然加速。

门口先是出现了一道暗影,然后跳入眼帘的,是一个消瘦的身影。

来人第一时间在教室里看到了林优,然后猛地跑过来抱住她,紧紧的。半天以后才发出后怕的呜咽声。

是尤梦。

尤梦身后跟着的,是满脸紧张的林正穹,也正温柔地看着林优。

“你没事就好……优优……你吓死妈妈了……”尤梦不自觉地颤抖,可这个拥抱,林优却觉得尤其温暖珍贵。

林优请了假,母女两个坐在车里,尤梦腿上披了一张薄毯。林正穹在车外抽烟。

林优别扭地低着头:“妈妈你不是还没出月子吗?这样瞎跑生病怎么办?”

尤梦伸手摸了摸林优的脸:“那天妈妈错怪你了,可你怎么就一声不吭地不回家了呢?你爸爸开车在外头兜了一晚上,生怕你没地方去。”

“妈……”林优想了半天,终于勇敢地抬起头,看着尤梦问,“你是不是怕我会伤害你的亲生孩子?”

虽然没有明说“我不是你亲生的”之类的话,可是隐含的意思已经并不亚于直接摊牌。

尤梦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你怎么知道的……”然后才意识到什么,轻轻苦笑:“你这孩子,亲生的也有大的看不上小的的,不能我一打你,你就上纲上线的啊。”

林优猛地抬头:“我不会害弟弟的。”

尤梦用力将女儿揽到怀里:“我知道。我还等着你帮我看孩子呢。”她轻轻拍哄着女儿,像她还小的时候那样,无比温柔和耐心,“是妈妈错了啊……”

林优将脸埋进妈妈的肩窝。

一直以来,轻轻地、慢慢地在心底渐渐升腾发胀的恐惧,伴随着她孩子般没有章法的号啕大哭,渐渐消融。

转眼年底。

春节这一天,林优约了宋百味去陈曦洋家里过年。陈曦洋因为表现好,获得了三天的“假释”,可以回家过年。

用陈曦洋自己的话说,经过了一段时间“吃睡交替”的养膘生活,他现在简直面色红润万人迷。与复习过度的林优和宋百味对比,还真的是像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两个人背着简单的行李到陈家的时候,陈少爷正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手里剥着一个橘子吃。两个少女瞬间一边一个坐在沙发上,抓过茶几上的薯片就吃。

啊,这种吃零食看电视的日子,美好得像上个世纪。

陈曦洋左右看看,啼笑皆非地说:“你俩咋瘦得跟丫鬟似的。”

林优幽怨地转过脸来看着他。

陈曦洋被看得一激灵,迅速把手里剥好的橘子递过去,姿态极其狗腿:“公主殿下,吃个橘子水灵下先。”

林优嗷呜一口咬了过去。

“我的手啊天……”陈曦洋抱着被咬红的手指嗷嗷叫唤。林优得意地拿起遥控器换台,宋百味拆开第三包零食……

陈曦洋的爸爸妈妈做了很多饭,大家一起守岁。

大约是第一次家里有三个孩子,陈妈妈买了很多巧克力和糖。宋百味一边摸着自己的肚子假惺惺地说好胖了啊,一边嗨皮地吃吃吃。

林优躲在客房打电话:“妈妈你知道吗?这个时候我觉得有弟弟好好哦,我可以在外面快乐地玩耍,弟弟可以在家忍受你跟爸爸的唠叨!”

“我哪有唠叨你。你要好好的啊,别贪凉,不许吃冰淇淋听到没……”电话那头传来温柔的、絮絮的嘱咐。

“哎!”林优打断自己老妈,“这还不叫唠叨嘛,弟弟哭了哭了,你快去看看。”

不由分说地挂掉了尤梦的电话,她看着手机里面的一张名片沉默下去。

这小半年的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了,这样拜年会不会显得太突兀了。

陆泽,你还好吗?

门外传来宋百味嘻嘻哈哈的声音,房间里的安静尤为凸显。正犹豫,原本沉默的名字突然跳跃起来。

林优紧张地划开屏幕,将听筒放在耳边,结结巴巴了半天:“喂……喂?”

电话那边,传来久违的声音:“林优。新年快乐。”

与此同时,大面的落地窗外映出巨大的烟火,整个晴帘市被绚烂的烟火点亮。如同漆黑的根蒂,绽放着流光溢彩的花朵。

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

林优静静听着,直到这一阵炮仗声过去,她握紧话筒:“陆泽学长,新年快乐。”

高三生寒假只有短短一周,连大人们都是初八上班,他们却初七就回到了学校。林优把一大盒雀巢往桌子里面一放,分明是不死不休的架势了。整个高三年级都进入了冲刺阶段。

尤梦每天熬汤给林优补身体,把一张清瘦清瘦的小脸生生补得圆乎乎的,而大抵是因为太过紧张,宋力士的饭量与日俱增。圆脸二人组每天给对方打气,一起面对做不完的习题册和仿真试题。

进入三月,春寒依旧料峭。同学们正一起背着“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班主任带着陈曦洋进来了。

陈曦洋穿着黑色耐克训练棉服,长度盖过膝盖。敞着衣襟,里面却能看到还穿着郁林高中秋季学生服。

他脸色苍白,金色的阳光铺满半张棱角分明的脸。

班主任拍了拍桌子,才说:“今天陈曦洋同学来看我们,他很快就要去国外治疗了。相信不管他去了什么地方,大家依旧可以彼此打气。”

陈曦洋轻轻笑了:“我会想你们。”

林优和宋百味坐在下面,握住了彼此的手。

陈曦洋又说:“老师,我可以再在班里上两节课吗?”

哎哟,夭寿啦。这么煽情。一向铁面无私的班主任忍不住也红着眼睛点头:“去啦去啦。”

陈曦洋一脸“好少年”的表情,走到自己空空的座位上,从包里拿出来一本书看,封面上印着“哈姆雷特”四个字。

林优原本感动的表情瞬间僵硬,她分明看到了打开的书页上,是满满的漫画……而陈曦洋侧脸温柔,抬头捕捉到林优的眼神,孩子气地笑了。

林优转过头去写试卷,心里突然涌上来轻轻的酸。

陈曦洋回学校道别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他性格好,一向人缘也好。晚自习前的大课间,各个班级都有同学跑来看他。

“林优。”伴随着清甜的声音,香奈儿邂逅的香味儿冲入鼻子。林优已经很久不用香水,几乎瞬间被卷回记忆里去。

林优抬头,一向甜美可爱的郑书菡似乎更加漂亮了:“书菡。”想到她大概也是来看陈曦洋的,侧头看去,陈曦洋的位子上挤满了一圈人,“你找陈曦洋?”

郑书菡只是默默看着她,林优语塞。经过去年那一遭辗转,两个人早就不是亲密无间的朋友,连相安无事都做不到。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郑书菡:“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过得这么好。”

“好?”林优扯了扯嘴角,全无辩解的欲望。

“不是吗?你有了新的朋友、新的生活。你早就忘了景蔓。”郑书菡不依不饶地说。

林优心口痛到麻木,反而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巨大的摩擦声,笑闹的同学们都静了下去。

林优直直地站着,瞳孔漆黑地盯着郑书菡:“你有什么资格为景蔓出头?景蔓最好的朋友,是我,不是你。”她的声音格外轻,可却让人忍不住想到即将倾盆的满天乌云,潮湿厚重的感情蕴藏在每一个音节里,“不管景蔓发生了什么,都是我陪伴在她身边。我对她的感情,难道还不如你……一个泛泛之交?”

从未想到林优会突然反抗,郑书菡愣着倒退一步:“你……”

“我什么?”林优嘴角勾起难过的笑容,“你一次又一次提起景蔓的名字,站在她的名义后面审判我。你凭什么?你为什么?你见过她佯装坚强扭头却痛哭的时候吗?见过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巷子里的样子吗?”

没有……没有人见过狼狈的景蔓。景蔓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永远光鲜亮丽,活力十足。哪怕是欺负人,都是一副傲娇如猫的可爱模样。

郑书菡咬住下唇,被众人看过来的目光逼迫得脸红,破声喊道:“你竟然……你不自责就算了……你竟然这么理直气壮?”

林优轻笑:“我看不起你。”

“什么意思?”郑书菡一字一顿,问得胸口闷痛。

“你永远都在嫉妒我,嫉妒景蔓。蔓蔓走了以后,你将所有不满都对上了我,你真的伤心吗?”林优的声音越来越轻,“你如果真的伤心,蔓蔓走了一年多,你去看过她吗?”

最后,她补充:“景蔓是我林优最好的朋友,我会永远记得她。我会连同她那份一起努力生活。你呢?路人。”

林优一直站在众人的传说中,做一个毫不愧疚也毫不低头的少女。从未见她为自己辩解过什么。所有人都在这段话里,想起了曾经那么动人的景蔓。

“喂。”人群中心的陈曦洋突然张口。

人们看着他的目光所及,正是摇摇欲坠的郑书菡。

他口齿清楚,却冰冷无情:“你怎么这么久,还一点长进都没有,永远都在演习着欺负别人的小把戏。不觉得幼稚吗?”

如果是别人帮腔,大概不会带给郑书菡这么大的打击。可这个人不是别人,是她的好朋友陈曦洋,她一直自认为是自己阵营的陈曦洋!她特意跑下来看他,他却帮着林优!

郑书菡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离开。

林优失力般坐在了座位上。

宋百味旋风一样跑进教室,满怀食物,瞪圆了眼睛看着林优:“优优,谁欺负你了!刚有人跟我说你被欺负了,我马上就跑回来了。”

楼道里传来超市大妈的声音:“哎哟,同学,你还没给钱,你跑那么快干吗?”

宋百味突然脸红。

陈曦洋在一边哈哈大笑,极其仗义地出去结了账。

林优原本冰凉的指尖,渐渐回暖。是的,她有了新的朋友和生活,他们一起将如今脆弱不堪的她强撑起来。

“喏,百味,我想吃那个泡芙面包。”林优看着宋百味怀里的食物,点名宋百味最喜欢的一个。

宋力士抿着嘴犹豫了半天,大义凛然地抽出泡芙面包递了过去:“给你!”

林优笑嘻嘻地接过来,她不能再次被打倒。

放了学,林优把书包递给宋百味:“我去洗手间,车棚见啦。”

宋百味接过去:“不等陈曦洋啦?”

陈曦洋这次来学校还给老师们带了礼物,这会儿正在办公室。

“他一时半刻出不来啦。”林优嘀咕,以陈曦洋受喜欢的程度,怎么也要半个小时。

刚刚走出洗手间,就看见靠在墙边的郑书菡。

听到脚步声侧脸看过来,脸上露出一个称得上温和的笑容:“林优,谈谈吧。”

林优不理她,连脚步都未停。

郑书菡伸出手臂强势地挡住她:“嘿,剩下没多少的时间,你确定要在我的骚扰下度过?”

“这是威胁?”林优挑眉。

郑书菡笑了,经过两节课的调整,她又变回了那个盛气凌人的少女:“你觉得是就是。”

她坦诚,林优也笑了:“好啊。”

针锋相对,仿佛还是旧日时光,是锋芒相近的好友,也是对手。

郑书菡直接把林优带到了老音乐教室,她走上台,然后靠在钢琴上,看着林优。

此时已经将近八点,窗外照进来温暖昏黄的灯光。

教室里一片漆黑,长久没人光临,空气里是腐朽的木头味儿和浓浓的尘土气息。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你的吗?”郑书菡的声音轻轻的,落在空气里。

林优靠在钢琴的另一边,她没有带手机,不知道宋百味那个傻丫头找不到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着急了。

“我怎么知道?”她回应,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

“哈。”郑书菡嗤笑,“我就是讨厌你这副死样子,对陌生人永远一副圣母样,可一旦熟悉起来就各种别扭。你以为当年大家都想跟你做朋友吗?不过是景蔓一直护着你罢了。”

“我当然知道。”林优站起身,“你如果只是要说这些没营养的,我就不奉陪了。”

然而眼前忽然出现的,是一道耳光。几乎拼尽全力,将她掀翻在地。

而眼前一黑,耳朵却灵敏地捕捉到奔跑的脚步声。

大门被轰然关闭:“想出来?下辈子吧。再见了,林优。”

林优并没有急于起身,反而放松身体坐在了台子上。这里是他们刚来学校时候的音乐教室,当时的她、景蔓、郑书菡和陈岚,是年级小合唱队,课间时常一起跑到这边唱歌。陈岚会弹琴,弹什么他们就唱什么。

她永远挨着景蔓,一个肩膀靠着一个肩膀。温暖地轻轻触碰在一起。

而现在,她肩膀处是冷硬的钢琴腿。

她没有哭,而是第一次用这样温暖又怀念的心情想念起景蔓。时间真的是最伟大的治愈师。

不管是任性的景蔓,体贴的景蔓,使坏的景蔓,抱怨的景蔓,开心的景蔓,留在她记忆里的样子都那么鲜活。每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她喜欢的小说女主手系丝带,于是她也在手腕上系了一段深紫色的丝带。总是趁着教导主任不注意,把马尾放下来,披散着头发跑来跑去。

景蔓……

林优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久到在这黑暗里完全丢失了时间感。

像是落在深海里的鱼。

窗外斑驳的树影如同粼粼水光将她包裹。

她又想起了景蔓最爱的哥哥陆泽,她跳出图书馆的那一天,他带自己去包扎伤口。那天空气里的味道仿佛还在鼻尖。

冷得腿都发麻,才听到窗子处传来咔嚓声。

林优受惊般抬头望去,一个黑影晃晃悠悠地站在那里。

“谁!”林优直起上身,绷紧了神经。

对方用力拍了拍窗子,不耐烦地吼:“你傻了你,还不快来开窗子。”

陈曦洋!

林优猛地跳起来跑了过去,手指抠在满是铁锈的窗子上,一直发抖。她不顾劈坏的半个指甲,掰开窗子,吼回去:“你疯啦!这么高爬上来,这是三楼啊亲!”

陈曦洋看到林优好好地站在面前,松了一口气,怒极反笑:“你的智商都喂函数了吗?郑书菡带着你去哪里你就去哪里啊?你属什么的啊,给个骨头就跟着跑。”

林优这才看到他格外苍白的脸色,一把握住他的手:“你别闹了好不好。我们快点走。你得回医院休息。”陈曦洋的背后是格外高远静谧的夜幕,一轮明净的月亮轻轻挂在那里。

“你们别吵了,快点啊。我好饿。”宋百味在下面喊道,林优伸头去看,才发现宋百味正扶着梯子,皱着包子脸抱怨。

她抬头看过来,刚要说什么,却突然瞪大眼睛尖叫起来:“小心……”

林优还没来得及缩回头,就被身边人一把抱住。

砰——哗啦——

林优紧紧抱住瘫软在身上的少年。

月光如水,皎洁地映亮半面天空。她永远都记得,彼时彼刻的空气里,微亮的温度,和鼻尖蹭在他肩膀处,嗅到的一点洗衣液的香味儿。

年久失修的墙体,除了刚刚落下的碎砖,还在接连不断地掉落下来粉末碎石,林优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陈曦洋的腰,将他拖了进来。少年毫无意识地砸在她的身上。

侧脸安睡如同天使。

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参加葬礼。

林优站在黑白之外的门口,看着礼堂中央那张英俊而年轻的照片,腿像灌了铅水一样沉重,没有任何力气前进一步。

陈曦洋的妈妈抬头对宾客致意,看到了林优,刚要说话,林优扭头就跑。

那种仿佛已经退去的愧疚又一次席卷而来。

宋百味一直在掉眼泪,一边掉眼泪一边紧紧跟着林优。

林优一直跑一直跑,直直冲到了清河边上。初春的风拂过河面,又湿又冷地砸在身上。林优弯着腰大口喘气。

宋百味紧跟着她,却还是落下一截。看到林优停在了青河边上,猛地蹿过来紧紧抱住她的腰:“优优!你不要做傻事!”

林优心里蓦然一暖,手上却用力推开了宋百味的拥抱。她大口吞吐着冰冷的空气,眉目冷然:“不要靠近我。”

宋百味一顿,撇撇嘴,鼻子一红似乎要哭出来。她死死咬牙忍着,最后还是带着哭音说:“那我先走。你……你给我打电话。”

林优看着对方兔子一样的眼睛,以及一副随时就要哭出来了的架势,还是点了点头。

宋百味走了,林优靠着桥栏杆,瘫软着腿,坐了下去。

空气中传来湿润的雨气。她坐了半天,才僵直着手指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缓慢地找到那个她忽然想见的人。

牵动着指尖的疼,她费力打字:“陆泽。救救我。”

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只为求救。

陆泽赶来的时候,雨已经开始下了。

又绵又细的雨,扑面而来,轻薄得像是某种冰凉的气体。

一双棕色的布洛克皮鞋映入眼帘,牛仔裤脚服帖地裹住小腿。林优怔然抬头,一件黑色的派克大衣落了下来,来自记忆里的温暖将她覆盖。

她拉下衣服,露出眼睛。头顶上是巨大的黑色伞面。

眼前是暌违已久的那个人,英俊的脸。

“陆泽。”林优讷讷道。

陆泽眸色安然,神情里已经褪去很多青涩。他将大衣裹在林优身上,自己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格子衬衫。还是从前一样的眉目温柔:“优优,好久不见。”长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的鼻尖,又放在她眼前让她看:“雨。”

林优的鼻子忽然酸了,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她抱着衣服,额头抵在他坚实的肩膀上,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来。然后哽咽不成声。

陆泽单膝跪地,安静地看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晴帘市的第一场春雨就这样停了。陆泽收起伞,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去喝点东西吧。”

林优身上还披着他的大衣,这才意识到他大概很冷。慌忙要将衣服扯下来:“对不起,还给……”

陆泽按住她的肩膀:“不急,去喝点东西吧。”然后松开手,独自走在前面。

他好像高了一点。林优的眼睛停留在他的发际线上,跟着他。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陆泽带她去的是一家咖啡厅,名字叫“花的经年礼”。两人刚刚进门,吧台后面就冒出来一句“欢迎光临”。

年轻的老板看到陆泽,眯着眼睛笑了:“哎,你来啦。还带着小女朋友?”

陆泽拿起吧台上的点单册丢在了对方的脸上:“不要对小女孩开玩笑好吗?”

轻车熟路地带着林优上了二楼,直接走向了靠窗的位置。

林优局促地站在一边。

陆泽挑眉:“怎么了?不喜欢这里?”

“我身上湿。”她看了一眼沙发座椅,有点沮丧,“会弄脏。”

“没事没事小妹妹,反正也要洗了,你快坐。”老板抱着点单册上来,热情地将她推坐在椅子上,将册子打开放在她面前,“快看看我家的新产品,这个冰沙口感超级好啊……”

“给她姜汁撞奶。”还未说完,就被对面的陆泽打断,“我要拿铁。”

老板咋舌:“这什么法西斯朋友啊……”

林优连忙说:“姜汁撞奶很好。”

姜汁撞奶有浓浓的香味,高高的玻璃杯,握在手里,温度迅速驱散冷意。林优呆呆地看着杯口上的腾腾热气。

“在想自己是不是很衰?”冷不丁,陆泽屈指弹在她额头。

林优回过神来,听明白他在说什么,眼睛里微弱的光,迅速熄灭下去。

陆泽靠在椅背上,长腿舒展地叠放在一边,单手支住侧脸:“让我猜猜。你觉得你害死了蔓蔓,也害死了陈曦洋?”

林优没有说话,可神态已经表达了一切。

“是你让他们去死的吗?”陆泽忽然坐直,倾身过来,带着咄咄逼人的意味,“或者,是你杀了他们?”

林优抬头,皱着眉,几乎要拧出一团阴雨。

“林优。不要把你自己当成世界的中心。”陆泽紧紧看着林优的眼睛,“景蔓跳窗,是为了报讯,可也是为了逃生。陈曦洋是为了救你,可他是男孩子,是你的朋友。只是爬个梯子救救朋友,他并没有要为你送死的觉悟。蔓蔓也没有。这是意外。”

林优紧紧握住杯身,艰难地说:“都是意外……”

陆泽点头:“都是。”

“于是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林优的眼睛通红,“朋友为了救我,哪怕是发生了意外,就跟我没有关系了吗?”

看到林优突然竖起的刺,陆泽讶异地愣了一下。然后失笑:“那又怎样?你要放任自己愧疚一生吗?”

“陆泽,我背负不了别人的人生……”良久,林优才出声说道,“蔓蔓走后,你一直鼓励我,希望我连同她那份一起努力。可是我背负不了别人的人生,陈曦洋的,我更加背负不了。我想我是一个还不清欠债的人……”

眼前突然被递过来一张卡片。

白色的底,黑色的字:天空之上——为黑暗中艰难前行的人(晴帘市青年志愿者团体欢迎你的加入)。

未等林优发问,陆泽解释:“如果不清楚怎样还清欠债,就将‘债务’转让出去怎么样?”

林优低着头,将那张纸片紧紧握在手心:“我想再上一次霓虹之雪。”

陆泽笑:“好。”

夜晚十一点四十五分,开始凌晨时分的运行。

林优双手插在口袋里,抬着头看向摩天轮,夜晚的霓虹之雪美得不可思议,边上有一道金色的细碎光晕,在缠绵不止的雨气中格外朦胧,春雨又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

“到我们了。”陆泽拉着林优的手臂,登上了轿厢。

躲在摩天轮里面,没有了风,暖和不少。林优摘下帽子,远远看去,一片流光溢彩的灯火。

“美吗?”陆泽坐在她对面问。

林优点头。

陈曦洋生前最后一个愿望,来看霓虹之雪。

她只能替他来。摩天轮运行到最高处,零点整。

林优双手摸在冰冷的玻璃上,雾气被化开,像一张泪水斑驳的脸。她知道自己也在掉眼泪,却不想回过头去,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哪怕是陆泽。

陈曦洋,我替你来看霓虹之雪了,凌晨时分在最高处,我并没有看到雪妖的眼睛,我只知道你已经身在天堂。

陆泽送林优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两点。

黑漆漆的小区里面寂静无人,连平时四窜的野猫都不知道躲去哪里取暖了。

林优看着陆泽的脸,突然意识到他已经长大了,而自己还是个孩子:“今天谢谢你。”

陆泽摇头:“优优,我不该让你去背负蔓蔓的人生。你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不要想太多,去过你想过的生活。”他爱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对妹妹最后的眷恋。

林优低头躲过他的手指:“知道了。”

第二天,林优就带着尤梦熬好的汤去了陈曦洋家里。陈妈妈正安静地坐在客厅,眼睛盯着根本没有打开的电视。陈爸爸给林优开了门,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孩子啊,一个个的,都高三了,不着急复习啊。”

宋百味从厨房里露出一个脸:“优优。”

“百味……”林优难得羞愧,宋百味比她好太多。她只知道沉浸在难过中,百味却已经开始安慰陈曦洋的爸爸妈妈。她对宋百味点头,嘴角却扯不出来笑意,“等会儿我们一起走吧。”

宋百味点点头,眼睛里透出点点欢喜。

林优拎着汤走到客厅,坐在陈妈妈身边,伸手覆住她的手背:“阿姨。”

陈妈妈抬头看见林优,忍不住又掉下来眼泪。

林优伸手帮她擦:“阿姨,陈曦洋总是跟我们说‘我妈妈可漂亮啦,尤其脾气好不揍我的时候’。他有多爱您,您一定知道的。”

陈妈妈捂住嘴,呜呜哭了出来。

“阿姨,陈曦洋会是天堂里最帅的那个,也会是最开心的那个。您要让他开心的,对不对?”

陈妈妈蓦然抱住林优瘦瘦的身体,号啕大哭起来。

林优反手拍着她的背,安静地掉眼泪,声音里却奇异地安静,没有一点哽咽:“总有一天会见到他的……”

陈曦洋,天堂再见。

陈曦洋的离开,在各方的有意隐瞒下,并没有在学校里引起太大的波澜。高三这个关键的冲刺阶段,谁也损失不起一分一秒的时间。

林优在走廊里遇到一脸苍白的郑书菡,她站在窗边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林优半句话都没有说,从她身边走过。她已经忍不住要开始怨恨郑书菡,如果不是她的恶作剧,陈曦洋不会死。她不是罪魁祸首,却也责无旁贷。

宋百味在洗手间门口等着林优:“优优,快点啦。我们下节课要测试单词啦。”

林优小跑两步过去。

我们最爱的人离开了,可生活还要继续。这是林优十八岁之前,学到的最后一个道理。

在最后的战役中,她如愿考中了第一志愿T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