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你存在过的踪迹都被藏匿。
所有关于你的故事都三缄其口。
我需要很用力地回忆,才能想起你挨着我的肩膀入睡时,那一点微薄的温度。你离开以后,我时常懊恼自己——能触碰到你的时候,为什么没能真心待你更好。
我承担着所有的负罪感,沉重得,连喘息都没有忘记你。
我终于能对全世界坦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林优开始喜欢一个人在学校的图书馆躲着。
三楼往上的科技类图书室常年空荡,里面除了一排一排墙壁一般的书架,没有任何人驻足。林优会从旁边的自习区拉一把椅子过来,躲在书架之间。一杯水,一本书,就过完一个又一个周末。
这段时间,她开始喜欢上一个叫作麦克尤恩的作家。麦克尤恩笔下常有冷静又残忍的东西,却总是轻描淡写地揭过。所有的毁灭都用一种举重若轻的方式处理,这种格外冷酷的残忍,让林优觉得内心安稳。
合上书,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林优这才发现已经七点多了。
然后下一个念头袭上心头,让她猛地一惊——周日图书馆六点半闭馆。她一般会设定一个六点的闹铃,今天闹铃没有响。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才发现屏幕黑漆漆的,已经自动关机了。
林优把自己的本子笔袋都装进书包,站起身,把书放好。她拉着椅子走向旁边的自习室,笨重的木头椅子划在水泥地面上,在走廊里发出刺耳的声音。
自习室已经落了锁。林优这才开始害怕。
值班老师是怎么错过了自己所在的图书室直接关掉了自习室的门的……明明还亮着灯啊……
林优匆忙跑到楼梯间,却发现楼梯的大门也上了锁。
这次真的死定了——这里是三楼。
林优慌乱地跑回刚刚出来的图书室,仿佛身后有人在追。站定在图书室的窗子前面,她犹豫地往下看了又看。太高了,不是自己能挑战的高度,哪怕换成年级里体育最最厉害的男生估计也是不能完成的任务。
蝉鸣声此起彼伏,大概已经是这个夏天最后的演奏。进入秋天以来,天幕一落,暮色四合。夜色浓重以后,凉意就抵抗不住地黏在皮肤上。
林优抱着肩膀搓了搓,又往身后看了看。
她能不能承认自己已经要把自己吓死了?往日看的所有恐怖故事都在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播放,楼梯间突然出现的绿光啊,门缝里伸出来的长指甲啊,窗子外面垂进来的长长的头发啦……
整个空间里,好像时间是凝固的、静止的。所有风吹草动都让她胆战心惊。
向着窗外,林优做了个深呼吸,说:“有……有人吗?”然后犹豫又颤抖的声音回荡在空荡的房间内。
不行了,要被吓死了。林优毅然地坐在窗沿上,这会儿她突然发现,图书馆一楼做过改建,自己所处的地方下面,正好是一个正方形的露台,大概两层楼的高度,如果落在露台上面,应该没有问题。
正犹豫间,却听见一个清冷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从地下响起的声音——
“你在那里做什么……”
“啊——”一声尖叫过后,砰的一声,毫无经验但是相当幸运的少女落在自己巨大的书包上。
随后,尖叫变成了惨叫。
空气里让自己窒息的恐惧消失了,转而是秋天里特有的寡淡气味、暮色里暖暖的余音、尘土的味道,所有的气味声响都让她觉得亲切多了。可膝盖不能幸免地擦掉了一大块皮,沾着土,疼得她哀哀惨叫。
然后刚刚吓得她跳楼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你在干什么?”却隐含着少年的怒火。
“咦?”林优迷茫着泪眼探出头看了一眼,委屈地哭得更惨了,“原来是学长你啊……”含混在哭声里,有一句生生吞咽下去的抱怨——我还以为是鬼。
终于意识到少女并不是自寻短见,多半是受到了惊吓,意外掉下来的。陆泽终于缓和了神情:“林优,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跟我解释下你在表演空中飞人还是受到强大的重力吸引自然坠落?”
林优打了个哭嗝,半个脑子被疼占据着,另外半个脑子却清醒地意识到他在讽刺自己胖。她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哭得更加响亮。
秋天的周末,空荡荡的校园,安静的图书馆前面。
巨大的浓密的树荫之后,少女正坐在露台上抱着膝盖惨痛地哭着,好像要借此发泄出来这段日子所有的委屈和难过。
一个少年搬来了学生会的公用梯子,靠在露台旁边,一步一步稳健地攀爬上去,露出头,无奈地看着少女。
林优看见眼前突然冒出来的脸,终于被他的英俊镇静了崩盘的情绪。打着嗝,林优不客气地问:“学长你有纸巾吗?”
陆泽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深蓝色的格子手帕,递到她手中。
手帕上隐隐有西柚的香味。林优的掌心被烫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狼狈,却突然又急得要哭:“我是要揩鼻涕……不是要包扎伤口……这个手帕……”
陆泽弯唇而笑:“没关系。”
林优犹豫半天,终于在将要控制不住的瞬间捂住了鼻子,用力擤了一下。响亮的声音过后,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感觉清爽多了:“学长,手帕你还要吗?”
陆泽无奈地蹙眉,摇头道:“送你了。”
林优把手帕裹好放进书包侧兜,眼睛被泪水洗过显得格外明亮,哪怕背后就是沉暮星斗,也丝毫不逊色的明亮。
“好了,你可以搭救我了。”少女瞪着他,认真地说道。大概是哭得太专心,大脑缺氧,林优就这样对往日里最最不敢冒犯的学长发号施令。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柏油马路上,风凉凉地吹在脸侧。大概刚刚哭过的原因,她脸上干干的难受。
可身前的少年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子”,而且身受重伤。他一步一步匀速走着,没有照顾到自己。
林优一瘸一拐地跟着,膝盖火辣辣地疼,可也终究怕被丢下。
于是她敢怒不敢言地在心里戳小人:坏人、自私鬼、机器人……
被林优反复腹诽的少年突然回头,路边的暖色灯光落在他的脸上,立体分明地勾勒出漂亮的阴影。
林优被吓了一跳,脑子里闪过“他能听到我骂他吗”一行大字:“学长……怎,怎么了?”
陆泽看了看她还在流血的膝盖:“你在这里坐一下,我去买东西。”
林优轻轻呼出一口气,讷讷地点头,乖乖坐在路边的长椅上。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作暖灯。全城连锁。
不消片刻,陆泽就走了出来,拎着一个塑料袋。林优正坐在那里直着腿,弯着腰,伸手摸着流浪猫的头。
流浪猫很少与人亲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便利店前面,时常得到人们的食物,这只玳瑁三花的小猫,侧脸蹭在林优的手指上,露出说不出来的舒服神情。
陆泽站在林优身前,从袋子里一个一个往外掏东西。双氧水、棉签、创可贴、矿泉水、湿纸巾。
啊,是给自己买的。林优单手抱着不肯离去的小猫,一只手掏出湿纸巾,粗鲁地往膝盖捂去。陆泽单手制止她,头疼的情绪不加保留:“你在乱来什么啊。”
猫咪附和般的喵呜一声,似乎也在嘲笑她。
空气里突然有种清甜的味道。林优皱着鼻子嗅了嗅,才发现便利店旁边的垃圾桶旁边不知道谁遗落了一束鲜花,已经有点蔫了。
陆泽单膝跪地,用双氧水浸湿棉签,然后一点一点细心地清理伤口。
林优被激得一缩。
“很疼?”看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忍一忍吧,要清理干净。”
林优点头:“没事的。谢谢学长。”
少年眉目认真且温柔,继续说道:“湿巾用来擦脸,袋子里还有一包牛奶,你可以喝。”
林优掏出牛奶,自己却没有喝,而是一点一点倒在奶盖子里,喂给猫咪。猫咪喵呜一声蹭蹭她的手背,低头舔食起来。
察觉到了什么,林优的心头却隐隐痛了起来:“学长为什么照顾我?”如果说救了自己,看自己受伤送自己回家,都还是他身为一个好学长的本分。
那么照顾自己的情绪,亲手清理自己的伤口,已经不是他分内的责任。
少年拿着棉签的手,完美得如同神的杰作。暖灯的光轻轻覆盖住少年的表情,却依旧挡不住他苦涩的语气:“如果我能耐心一点,也许蔓蔓活着的时候,会更开心。”
景蔓。你看,没有人真的忘记你。虽然已经没有人再谈论你,可是每个人都在心里想念你。
看着懵懂着眼睛讨好地看着她的猫咪,林优弯唇,轻轻落下泪来。
秋天太短,眨眼便过。林优依旧沉默地接受着所有诘难,甚至有的时候连老师都看不过眼,明示暗示让她有事情不要憋着,可以跟老师说,都被她笑着道谢,搪塞过去。
但是没有一个人因此感到感激,反而觉得她一定是心虚才会这样委曲求全。于是,报复行为更加猖獗,甚至连偶尔两个为她说话的学生都会“遭遇不测”。时间久了,似乎大家也习惯了看到这样的林优。曾经的光鲜亮丽都像前世的故事一样。
转眼到了十二月底,郁林高中的红榜时间。全校每个年级按照学习成绩发布前百名的名单。在这个名单上的学生,大多能考取理想的大学。所以每次放榜,很多学生都会聚在这里看。
100、99、98……
从最后一名开始,电子屏幕落下来一个一个的名字。
4、郑书菡。
3、林优。
几乎同时,陈岚严厉的声音响起:“林优,你原本从来没有进过前五名,怎么可能一下冲到第三名?这次考试你挨着书菡吧,你一定抄袭了!书菡,你怎么能让她抄呢!”
书菡皱着清秀的眉,拉着陈岚的手:“优优是蔓蔓的朋友……”模棱两可的对话。很多人自然而然地认为郑书菡给林优抄了试卷。
林优站在原地,指尖发麻。
她没有吃早点就挤公交赶了过来,刚刚进入大厅就看到了自己的成绩,还没来得及开心就听到了这样的指责。她眼前的景象开始发黑,风从身后呼啸而过。
糟糕,低血糖。
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发作啊,像是逃兵一般狼狈。她记得身边不远就是大厅的圆柱,凭感觉走了两步,伸手摸了两下才摸到圆柱。站定,看向郑书菡的方向。她愿意接受惩罚,可不是这种方式。
“既然有同学对林优同学和郑书菡同学的成绩有所质疑,不如我们就打开试卷看一下吧。”
大家看向发声源,是陆泽。陆泽是校学生会主席,做出这样的提议也无可厚非。
“学长,不用麻烦了。优优是我们的朋友,我们谁考得好一点都是一样的。”郑书菡上前两步,脸上挂着一贯甜美的笑容。
陆泽推了推眼镜,淡漠地看向众人,继续说道:“试卷成绩是学生会录入的,如果发生偏差,作为学生会主席将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今天下午两点,学政大厅,开封试卷。各位如果有兴趣,都可以过来做个见证。结果我们将会张贴在公告栏。”
林优扶着圆柱,慢慢缓过来,出了一身冷汗。她听得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当她恢复视力看过去的时候,只能看到暖暖晨光中少年挺拔的身影。他坚定优秀,铿锵决断,不容任何人质疑。
谢谢……谢谢你。
陆泽走了,林优抿了抿嘴唇,也跟了过去。两个人一前一后,直到绕过了大半个校园,到了学生会办公室附近的花坛,陆泽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用征询的眼神。
林优欲言又止,却怕陆泽不耐烦,还是说:“为什么帮我?”
陆泽诧异地扬眉:“你以为,因为是你我才说那些话?”
林优略有难堪地低下头,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
陆泽并没有让她难堪的意思:“不是为了帮你,不管当事人是谁,我都会这么建议。这是学生会的职责。但是……”看着眼前的少女脚尖在地上滑,背着手,一副无措的样子,陆泽放慢了语调,“我相信你不会抄袭。”
林优眸光一亮:“为什么?”
“你宁愿承受那么多,都要每天复习以确保成绩,怎么会抄袭?”陆泽依旧带着最严谨的逻辑,抛出最理性的结论。
林优却有些失望。
原来不是因为她是她,所以才相信她。
但,她凭什么去要求一个人,毫无理由地信任她呢?
“谢谢学长。”林优道谢,脸上是挂不住的郁郁寡欢。
陆泽叫住她,清冷的目光下藏着某种特别的怀念:“林优,多保重。”
话落,转身离开。
未给林优过多探询的机会。
学政大厅。高高的顶。阶梯式的座位,实木扶手,真皮靠垫。前面正中央是一个台子,台子上摆着长桌。两个学生处的老师,五个学生会的部长,都站在长桌一边,准备开启试卷。
两份试卷进行对比,一科一科的来。
高中部考试是英语、数学、语文、政治、历史、地理六科。不过半个小时就对比完全部试卷试题。
学生会的副会长拿着结果站在台子中央:“林优语文接近满分,这次考试唯一的满分作文也是她的。数学却将将及格。其他科目,林优和郑书菡两位同学成绩也不同,错的题与正确题目的解答方法也不一样。总分虽然只差了一个名次,可是林优同学比郑书菡同学高了将近二十分。详细情况稍后学生会会整理了贴在公告栏,也请质疑考试公正性的同学向林优同学道歉。希望大家继续努力学习,专心备考,在下次考试中取得优异成绩。”
林优站在门口,听着公布,下意识地回头找寻陆泽的身影,却未得。刚刚要走,就看到郑书菡站在一侧,目光嘲讽地看着她:“林优,你也太不要脸了。蔓蔓为你死了,你还要抢蔓蔓的哥哥吗?”留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就走了。
林优没有理会她,匆忙的脚步跑过校园的各个走廊复道,却终究没有找到陆泽的身影。她垂下眼睛,站在原地。心跳得又狠又快,不安的感觉从四面八方袭来。
她低下头,慢慢往回走去。她其实懂得他的移情,也是因为愧疚。像她一样因为背负愧疚所以愿意接受“惩罚”一样,陆泽将没能来得及付出的好,都在有机会的时候给了她。在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也在反复审问自己——为什么蔓蔓活着的时候,没能好好照顾她,更温柔一点,更耐心一点。
在这件事情上,他们两个人都为自己上了枷锁,成了囚徒。
红榜公布以后,要按照成绩落座听讲座。成绩好的在前面,也挨着。
林优按照自己的排名,坐在座位上,却发现身边的椅子空着,左右后面全是,都特别空了一个位子。原本应该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依次往后坐。满满当当的礼堂,只有林优一个人四周空旷。
竟然,所有人都在配合着这个莫名的游戏。
而林优无暇顾及,她心里忐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如果不是蔓蔓一直护着你,你早就是这样的下场了。”郑书菡的声音低低传来。林优不为所动。
然而,心头久久盘踞的不安变作现实,也不过短短几天,几乎每个人的手机上都收到一段视频。
低着头背着手,脚尖在地板上滑来滑去,看起来十分害羞的少女,站在一脸清冷的少年面前。
“为什么帮我?”略有盼望的语调。
“你以为,因为是你我才说那些话?”毫无感情的回答。
所有对话只留下这样两句循环播放。
叮咚!短信提示音。
林优打开手机,彩信自动播放视频。所有色彩变作黑白,所有光线迅速退却。四周原本聒噪成一片的声音变得清晰,汇成几天前响在耳边的指控——你也太不要脸了。蔓蔓为你死了,你还要抢蔓蔓的哥哥!
“我回来了。”林优的声音有气无力。她弯下腰解开鞋带,换上拖鞋,把钥匙丢进鞋柜上的瓷盘里。
尤梦正和林正穹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里面的舞蹈表演转播,看到林优回来,立马向她招手:“优优,快点过来。”却完全没有看到林优脸上颓废的表情。
林优应声走过来,站在沙发旁边,看电视里尤梦的片段。短短的一段,小到不能再小的配角。其实尤梦很多年来,都只能扮演配角,因为上了年纪,身体在慢慢退化,很难和那些长得美条件优秀、机遇又好的年轻人竞争。
可她到底不甘心这样谢幕,于是苦苦强撑着外人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一切。事实上传奇一般的尤梦,只存在在传奇里。
“快看你妈妈。”林正穹指着电视机里面人群中小小的点,告诉林优。林优脸上也摆出骄傲高兴的表情。
“看到了,妈妈好美。”林优配合地笑着说,事实上她连哪个是尤梦都没有看清楚。其实她很佩服爸爸,总是能在看起来差不多的人群里,找到哪个是妈妈。
尤梦完全不觉得,反而十分满足的样子,她侧头依靠在林正穹的肩膀上:“我们今天出去庆祝吧。”
林正穹爱妻如命,自然不会拒绝。林优也假装欢呼,回房间放书包去了。走进房间,林优靠在门上轻轻呼了口气,给自己打气,要加油啊林优!不能因为你的缘故,让爸爸妈妈都不开心。
一家人一同去附近新开的西餐厅吃饭。大概是周五的缘故,等位的人很多,林优一家等了大概半个小时才等到座位。然后点了比萨、牛排、意面、沙拉和各种小吃,围坐一团。
林正穹端起酒杯:“来,我们庆祝妈妈演出成功。”
尤梦和林优应景地端起酒杯,轻轻一碰。
“哟,这是谁啊?”身后响起不合时宜的惊叫,林优回头,正看见郑书菡揽着一个气质很好的女人,往里面的一处空桌走去。明明对上了林优的目光,还佯装不经意地转过头去跟母亲窃窃私语,“啊妈妈你知道吗,前几天我跟你说的那个,害死了好朋友还去跟好朋友的哥哥告白的女生……”
“这孩子,乱讲什么啊。”大概是郑妈妈,略有尴尬地轻声呵斥。
郑书菡不服气的声音稍微拔高:“我哪儿说错了?!”
好好的气氛,就这样沉寂下来。
大概是怕林优难过,尤梦微笑着拍拍林优的肩膀:“优优,吃东西吧。”什么都没问,抬头看去,林正穹也是一脸温和信任。
林优眼底一湿,低下头去吃东西。
虽然小小的插曲就这样过去,可是林优到底难安,仿佛做错了事。她总是想跟爸爸妈妈解释清楚,几次欲言又止,偏偏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躺在床上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还是辗转反侧,她抬头看看时钟,十二点多了,却依旧睡意全无。
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说话。林优立马心虚地认为是在谈论自己,便小心地起身,屏住呼吸,踮起脚尖轻轻靠近房门。
因是凌晨,所有细小的声音就那样清晰地传入耳中。
尤梦绝望的破碎的哭声,断断续续:“正穹,你不要管我,让我都吐出去。”
林优轻轻打开一条门缝,看出去。正对着洗手间的门,里面亮着昏黄的灯光,映着一高一低两个影子,瘦瘦的那个靠坐在地上,高高的则弯着腰,温柔地探视。
他们吵架了吗?林优担心地想着,忍不住倾了半个身子出去。他们说话的声音更清楚地传过来。
“不要吐了。你已经吐干净了,都是水了。你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办?”林正穹的声音焦急又无奈。
“可是我控制不了体重,我不能超过八十斤啊。”尤梦大哭起来,“我不想谢幕,不想……”
“梦梦。二十年了,你还是你。”沉默半天,林正穹的声音带着苦涩响起,“当年你怕身材走形,偷偷去堕胎的时候,我就尾随着你……”
大概是惊呆了,尤梦的哭声猝然中断。
“我想知道你会不会后悔。可是你没有,我看着你进了手术室,拿掉了孩子,后来我想出去走走,就骗你说是出差。我走了六个月你始终不曾跟我坦白,等我回来,你却抱着女儿说,你已经生了。”林正穹像是一下子就老了,还是壮年的他,却因为爱这个女人,透支了所有力量,“这么多年,我陪着你东奔西跑,求人让你登台。投资演出方让你跳主角,陪你演出,你开心就好。我也把优优当成亲生女儿照顾,可是我想让你活着……你要是这么把自己折腾死了,我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啊……”
半晌,尤梦的哭声才蓦然又起:“对不起正穹……对不起……”
贴着地面的脚底冰冷,林优用手紧紧捂住嘴,轻轻将门合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原来不是信赖和理解,而是不在乎无所谓。她……不是尤梦的亲生女儿,是为了维持身材堕胎后,挽留丈夫维持婚姻的道具。
一个最寻常的周六早晨,林优逃了学校的补课,一个人慢慢走在青河边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长堤被修建得很好,紧邻意式风情区,这附近保留了殖民时代的建筑,看起来华丽又复古。临近圣诞的缘故,很多商家挂出了一些节日宣传,长街被各种装饰渲染得喜气洋洋。
轻轻地背靠栏杆,抬头看高高的天空,那么远。
每年圣诞节爸爸妈妈都会送给自己礼物。慈爱能干的爸爸,温柔美丽的妈妈。这是最让她引以为傲的家。可是,这一切原来只是镜花水月,一碰就起波澜,变成碎影。
林优眼睛干干的,原本以为自己会哭,却并没有眼泪流下来。她只顾着想自己的心事,却没有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出河面。她只是很单纯地在想,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要坚持的。
她总觉得不会再有更坏的事情发生了,而命运总是喜欢和她开玩笑,用实际情况证明,其实还有更坏的事情。
“喂!”
林优被惊醒,侧头看去,少年英俊的眉目映入眼底。
“又在身体力行地验证地球引力吗?”陆泽的声音把她的身体拉直。
林优慌乱地起身,讷讷地叫了一声:“学长。”
陆泽正微笑地看着她,外表完全看不出来的腹黑男生,微笑着就把她反复羞辱了很多遍。这是在提醒自己上次从图书馆跳下来的事情吗?
林优抬头看去,才发现他身上穿着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没过膝盖。灰色的围巾围在脖子上。相比上次见面,他好像更加耀眼了。林优感觉他气色很好,精神也不错,似乎又变回了游乐园前面的他。被时光眷顾,回到了所有的痛苦发生之前的某个节点。
冬天让人难以忍受的漫长清晨已经过去,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河面上风来波转,满是细碎的光。
一向面容冷峻,略显严肃的陆泽,眼底竟然也浮现出一点暖意来:“今天没课?”
“嗯。”林优无措地应了一声,又在少年似乎洞悉了一切的眼神中溃败,“我……我逃课了。”然后羞愧地低下头。她见过陆泽是怎么训斥景蔓逃课的,那么毫不留情的指控,林优完全不想回忆起来。
意料中的训斥没有到来,陆泽甚至露出了罕见的,可以称得上是“和颜悦色”的笑容:“哦,那就一起走走吧。”
林优固然满腹心事,心里却浮现出“陆泽学长其实被外星人附体了吧?”的无厘头幻想。
看着已经走出几步的背影,林优跟了上去。即使被外星人附体了,陆泽学长依旧是“全宇宙最完美少年”,怎么能不言听计从……
一个人漫无目的的游荡,变成了两个人漫无目的的游荡。没有人说话,就这样沿着河边一直往前走,直到林优再度绷不住心虚地跑了两步,站在少年面前立定鞠躬:“学长我错了,我现在就回学校上课。”
陆泽却露出讶异的表情,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自己的无辜。他绕过林优,继续走:“不是说好走走么?”
真的是在邀请自己走走?
林优咬咬唇,还是倔强地跟了上去,侧头问他:“学长……不忙吗?”他的气色,已经好到天怒人怨的地步了,如果高三那群脸色能够媲美怨灵的学姐学长看到,一定会扑上来撕了他的。
陆泽挑眉:“我已经保送T大了。”
……这才是腹黑中的高手吧,之所以能无所事事地这样游荡,是因为已经得到了保送通知,而完全没有着落的自己,还好意思逃课,被无形中狠狠羞辱了一遍。林优结结巴巴地说:“恭喜……学长了。”
陆泽礼貌地回应:“谢谢。”
“那学长……是不是很清闲,要一直休息到大学开学么?将近一年的时间?”简直不敢相信有人能休息这么久,林优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酸里带着好奇,好奇里带着羡慕,“学长不会回学校了吗?”
陆泽站定,回答她:“明天我会飞泰国,参加一个孤儿支援项目。”然后挑眉而笑,“大概很忙,也休息不下来。”
于是,又被羞辱了一遍的感觉突如其来。刚刚还在思考人生价值,了无生趣,转眼间与自己差不多同龄的少年得到了名校保送,长长的假期,和做国际志愿者的机会。完全不是一个频道的人民嘛。
林优低着头,用手指圈着书包带打结,完全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半天她才说了句:“那……一路顺风。”
“作为预祝你考上心仪大学的礼物,我请你坐摩天轮吧。”
还没明白字面上的意思,林优已经随着陆泽的目光往上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霓虹之雪”的面前。这是世界上唯一一座建立在桥上面的摩天轮。林优跟随着陆泽的脚步,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高高的,缓慢地运转着的摩天轮。
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在心里慢慢破土而出——想要站在高高的地方,看一下。
窗外的景物逐渐变小,视界却在缓慢变大。
如同突然出现在雪地上的霓虹,所有的光景都变得格外动人心魄,这座摩天轮被称作“霓虹之雪”。听说在凌晨时分登上摩天轮的最高处,可以看到雪妖的眼睛。
林优的手指轻轻触在冰冷的玻璃上,呼吸间玻璃上蒙了一层水雾,她用力擦掉。
“很美吧,”陆泽坐在她对面,“哪怕最寻常的城市,从高处看去总是不同的。这是白天,晚上看与现在也不一样。”
林优的眼睛没有离开外面,随意地问他:“学长经常来吗?”
陆泽也轻松地回答:“嗯,我逃课的时候,就喜欢到这里来。”
“逃课?”林优扭过身子来看他,“你也会逃课?”
陆泽轻笑:“这个城市大部分景点、博物馆、书店我都去过,近三年的歌剧话剧巡演也挑喜欢的都看了。”
上学根本不会有这个时间的。他真的逃课!林优颇有不服地问他:“那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跟景蔓……”
顺口说出去,才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叫过这个名字,连陆泽都有一刻钟的沉默。安静了很久,他才开口说道:“你们逃课去滑旱冰唱KTV听演唱会,都很吃力没办法兼顾学习。都是女孩子,又没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像是解释,又是陈述。
没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林优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抬头看去却愣住了。
含蓄了一早晨的阳光正在少年身后的天际线喷薄欲出,在接近中午的时刻里,它终于不吝啬给予这个世界无尽温暖和明亮。
心被什么打动了。
“学长,我也想考T大。”想去你的世界看看,尝试着,站在高处看看。
陆泽点头,唇角扯出一个真心的笑容:“那加油。”
与陆泽道别,看着他的身影安静沉稳地走远。林优打开手机,看到信号满格后蜂拥进来的短信和未接电话提示。
妈妈未接电话十九个,妈妈短信二十七个。
林优将电话打回去,慢悠悠地说:“对不起妈妈,我压力太大了出来走走。下午就回去上课了。嗯,不要担心。”
很多秘密,就让它永远都是秘密吧。
回到学校,正赶上课间。林优背着书包,一步一步走向教室。
这个时间才来上学,走廊里三三两两站着正聚在一起说话的学生,不免投来好奇的目光。郑书菡突然站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竟然敢回来。”一向温柔可爱的郑书菡,因为怀揣着对她的恨意,眼睛明亮得不像话,脸却苍白。
林优一直隐忍,以此作为减轻负罪感的方式,却忘了自己答应了陆泽,要连同景蔓那份一起努力一起活。一反之前的逆来顺受,林优抬起头,颇有点旧日的风采:“我为什么不敢来?”曾几何时她也是五人团的一员,就是对谁都这样厉害的。
郑书菡一愣,眼中燃烧起更热烈的火焰:“你……你还有脸……”
“景蔓是我的朋友。”林优一字一顿地打断她的话,“而我,也是景蔓最好的朋友,没有人比我在她心里更重。她为了救我……我的难过不会比你少半点。我会记住她,连带着她的梦想一起努力。只是从今天开始,你要打扰我,就作好心理准备。”
郑书菡高高扬起手掌,却被林优一把攥住手腕:“书菡,你知道你打不过我。”
自小跟妈妈一起练功的林优,身体素质不是一般的好,收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郑书菡自然不在话下。
郑书菡狠狠收回自己的手,重重地撞了林优的肩膀,一个人走了。
陈岚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她神色复杂,咬着下唇对林优说:“你很幸运。”
林优一头雾水,直到坐回座位,才听同学们说午间广播的时候,主播播放了陆泽给她的留言:“林优,加油。替蔓蔓好好去看这个世界。”
林优低下头,眼睛里酸酸热热的,手紧紧扣着新发的模拟试卷。
陆泽,谢谢你。
刚刚过完年,林优就把自己打包好,送进了郁林高中的冬季集训。
高三进入了最后的复习进入了最后的阶段,基本上没有课程安排,除了模拟考试,就是自习课程。郁林高中的高三复习是全封闭式的,而且开设了二十四小时自习室。
为了提前体验紧张的氛围,高二的同学也可以自愿参加。郁林是精英学校,除了三四个身体不好的同学,其余高二的学生全员报名参与。
于是原本走读的同学安排了住宿。高二下半学期一开始,日常课程和冬训的新课表就安排好了。下了课就转到图书馆自习区进行冬训,所有人像是轮轴一样转个不停,连喊累的时间都没有。
如果说不喜欢冷到底的冬天,乍暖还寒的春天似乎更不讨喜。
而林优的生日正是三月的一天,自从知道了自己是被抱养的秘密,生日之类的事情,林优也没有从前那样认真了。
这个日期,也没有办法验证真伪,郑重其事的庆祝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真正生了自己的那个人,大概是不欢迎自己的降生的。
林优抱着水壶走出自习室,深吸一口气,已经十一点了,外面早就黑透了。倒满一杯热水,她走到休息室,从柜子里拿出书包,掏出手机。
刚刚开机,尤梦的短信就跳了出来,有两条。林优一条一条点开。
“优优,生日快乐。注意身体,等这段时间的复习结束,妈妈跟爸爸去接你。到时候给妈妈电话,给你补过生日。”
“优优,等接到你,爸爸妈妈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林优咧嘴一笑,刚要回复短信,一条新的信息就跳了进来。
被绿叶遮蔽的背景,露出湛蓝的天空。陆泽年轻英俊的脸,身边挤着两个看起来大约十一二岁的泰国少年,一致的开朗笑容。陆泽穿着白色短袖T恤,似乎被晒黑了一点。惯有的冷淡好像也被泰国炙热的阳光融化了。
他好像黑了一点。
看看自己穿着厚毛衣还披着长到脚踝的羽绒服,林优苦笑。
往下拉,看到一行文字:泰国很好,我在加油,你呢?
我也是。
林优放下手机,小心地抿了一口热水,热气升腾上来遮住了眼睛的视线。休息室里有两三个女生窝在一起小憩。窗外的枝丫还干枯着,被晚风摇曳着,啪啦啪啦打在玻璃上。
大概是高三的学姐,高考这场战役,到现在,已经是黎明前的黑暗,她们都把弦绷得紧紧的。
或许曾经的她还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在努力。也许是为了站在众人的目光所在,保持着自己的光环,说很多的谎话去圆满上一个谎言。看似强大,内心却藏着一个怯懦的摇摇欲坠的自己。
而今,她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亲手摘下了头顶的光环,却能更加坦然地面对这个世界。原来我们都会长大。
“吱呀——”门被推开。
林优抬头看去。
一个戴着帽子的男生慌忙道歉:“啊,抱歉,太困了,没发现是女生休息室。”退得太急又砰的一声撞在了门板上。
林优的心绪被打断,看着他迷糊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男生原本窘迫的表情也松弛了下来,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咧咧嘴:“对不起。”
林优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咖啡,走到门口递过去:“给你这个。”
男生愣了一下,接过来,又笑:“我的存粮都被抢没了,真是及时雨。”意识到自己似乎接受得太急切了,又问,“那你还有吗?”
林优抱着水壶和刚找出来的真题册小心关门,带好门回头,才发现男生很高,大概比自己高一个头:“嗯。还有很多呢。”事实上尤梦给她准备了太多咖啡,她已经喝得恶心了。哪怕不送出去,放着也浪费了。
男生又道谢:“谢谢你。我叫陈曦洋,你叫什么名字,等我买了还给你。”
“林优。”林优往外走,却发现陈曦洋还跟在自己身边,“你不是去休息室吗?”
楼道的灯光昏黄,照亮陈曦洋的脸,是个五官很漂亮的男生。林优突然觉得有点熟悉,然后脑海中一亮,突然“啊”了一声:“你是郑书菡的搭档?”
陈曦洋一愣,随即想起来,也笑了:“你是林优。”
只是过去一年多的时间,两人都有点物是人非的感叹。
五人团最有名的游戏就是“七天恋人”,“七天恋人”是晴帘市大大小小的中学中风靡不断的游戏。一个男生跟一个女生,一起完成七个恋爱任务。并不是真的谈恋爱,只是受韩国偶像节目《我们恋爱吧》影响,多少也有炒作人气的嫌疑。
当时郑书菡的搭档,就是这个叫作“陈曦洋”的男生。那么多少女,只有五人团的女孩子够成绩,够漂亮,够聪明,够有关注度来玩这个游戏。
年少多荒诞,林优摇摇头。
陈曦洋主动接过林优怀里重重的热水瓶:“我帮你拿吧。既然有咖啡了,我想还是再回自习室看会儿书。”
林优看他脸色难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劝:“还是身体要紧。我们只是‘预备役’,你也别太夸张了啊。”
“谢谢你。”男生高高的身影站在身前,“我会注意的。”却还是坚定地走向自习室。
林优摇头,真是太拼了啊。
事实上她是看得到别人看不到自己,长久不照镜子,她完全看不到自己脸色有多苍白。
高二的“预备役”是上一周的课,跟一周的集训。
这周课程刚刚结束,林优就抱着书匆忙跑到自习室去,刚刚跑进大厅,就看到电梯正在缓缓合上。她脚下不停,嘴里喊着:“等等。”
本来都要合上的电梯门,竟然真的又缓缓打开了。
“谢谢。”林优气喘吁吁地跑进电梯,一照面,两人都笑了,是陈曦洋,“你也来集训?”
“嗯,备足了咖啡。”陈曦洋笑,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带卡布奇诺递给林优,“你看我还补充了新口味。”
林优失笑,接过来细看:“还真是新的。”
就在这时,电梯里面的灯,突然灭掉了。
林优的想象力瞬间爆棚,脑补身边的英俊少年突然五官里涌出黑气,一脸嗜血的笑容看着自己,如同看着食物……而真实情况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电梯的灯明灭了几下又亮了起来。已经被脑补成恶魔的少年正惴惴不安地牵着林优的衣角,忐忑紧张地看着头顶的灯。
原本的恐怖气氛突然就消散了。林优扑哧一声,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你不会是害怕吧?”
“你不怕吗?我刚明明听见你倒抽了一口冷气。”陈曦洋一字一顿地形容她的反应。
两个人干瞪眼看着对方,又都笑了。
林优收回视线,抱怨他:“幼稚。”伸手去按报警按钮。
沙沙的声音过后,很快就恢复了通讯,话筒里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不要担心,电梯坏了,我们正在修理。”
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于是席地而坐,开聊。林优这才知道为什么高一的时候一副大爷范儿的陈曦洋突然变成了发奋好少年。
陈曦洋的朋友们是富家圈子的贵少爷,大部分在开学之初就确定了要出国留学,最后拿个高中毕业证就可以了,陈曦洋却因为父亲生意失败,只能依靠自己考大学才能有书读。而林优,自从景蔓走后,就一直孤零零一个人走到现在。
两个人最后感叹一声,在工作人员打开电梯大门的时候,达成了共识,结成了冬训统一战线。
“我去帮你买饭,你去占座吧。”刚下课,陈曦洋就把书包丢给林优,自己去了食堂。
林优抱着两个人的书包,匆匆赶到自习室占座。
摆放好两个人的书,再抬头已经没有多少空桌了。陈曦洋正洋洋得意地穿过门口站着懊恼“没位子啦,没地方啦”的学生们走了过来。
两个人一人捧着一个饭盒坐在位子上吃饭。林优吃得急,没两口就呛住了,陈曦洋忙掏出纸巾给她。
她边咳嗽边用纸巾捂住嘴。
“小心点啊。”陈曦洋抱怨她,眸光却柔软地落在她的侧脸上,最近总是苍白着的脸,因为咳嗽终于浮上来一点红润。“你说我们每天这样抢占学长学姐们的资源,会不会被丢出去啊。”
林优刚刚好一点儿,就忍不住又笑,慌忙用纸巾捂住嘴:“这才是实……”
林优侧头看去,眼睛惊恐地瞪大了。
陈曦洋流了鼻血,瞳孔放大,撑着头的手无力地落下去。他倒下去的动作在林优的眼睛里被无限放慢。
“陈曦洋!”林优的惊叫打破了自习室凝固的安静。
值班老师很快赶来背走了陈曦洋。
消毒水的味道,一开始很刺鼻,闻得久了却觉得安心。
陈曦洋睁开眼睛的时候,满世界都是白色的,他以为自己到了医院,可是转转视线,才知道是校医务室,林优正坐在床边,抱着一本书看。
“林优……”他声音沙哑。
林优抬头,呼出一口气,唇边是释然的笑容:“你可算醒了。”她把书合好放下,去倒水给陈曦洋喝。她扶着他喝了一口,才不好意思地说:“借着照顾你的名义在这里上会儿自习——医务室真安静。”
“照顾我就是照顾我,要承认,有那么难吗?”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就那样安静地看着林优。
林优无措地后退一步,又顿住,然后轻轻笑了:“是啊,那你要请我吃饭吗?”
两个人相视而笑。
“你也太夸张了,比正选选手还刻苦——晕倒的是个高二的,你让高三的怎么想?”笑着抱怨他,却多少放了心。
陈曦洋身体很健康,只是熬夜太多,又喝了太多咖啡。流鼻血和昏迷都是复习过度的后遗症。虽然没有大碍,可是还是有家长投诉,希望学校取消二十四小时自习室和冬季集训。然而,郁林高中“年少自应艰苦读书”的校训,从一开始到现在一年一年地传承,还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只是多安排了两名值班老师,又勒令所有学生必须睡足至少六个小时。
集训整体结束,已经是五月底了,林优强押着陈曦洋去吃他欠她的那顿饭。他们直接去了必胜客。点了两个大盘厚底比萨、意面、牛排等,除了陈曦洋一开始拿到的那一角以外,林优迅速扫荡完其他所有的食物。
填饱肚子的林优害羞地笑了笑,拎起纸巾擦了擦嘴:“终于吃到了属于人类的食物。”
陈曦洋嘴角抽搐地看着林优,然后认命地起身结账。还没等说话,林优留下一句“我妈还在等我,学校见”就溜得没影了。
尤梦见到林优的时候,林优刚刚给自己塞了两个比萨,笑得格外满足。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里面装着来不及洗的衣服和被单,还有这几天必须要看的备考目录。
瘦了一大圈的林优被尤梦紧紧揽着:“优优,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啊,怎么瘦了这么多?身体吃得消吗?下午先去医院做个体检吧。”满脸的不放心。
林优哭笑不得,钻进爸爸的汽车后座,笑嘻嘻地靠在尤梦身上:“啊呀我可是你的女儿,百毒不侵百无禁忌啦。”
林正穹坐在驾驶位爽朗地笑:“优优漂亮了。”
“咦!”林优故作惊喜地叫,“果然还是爸爸有眼光。”然后才注意到,爸爸妈妈的气氛,好像不太一样。固然他们从前就很恩爱,可是并没有现在这样轻松的氛围。
目光落在尤梦身上,林优突然知道为什么刚刚就觉得哪里不太对。
一向瘦到极致的尤梦,脸上似乎圆润了一些。
察觉到女儿的目光,尤梦怅然又幸福地笑了笑:“以后妈妈就守着你跟爸爸。不登台了。”
林优瞪大眼睛又看向林正穹,他眸光温柔,正从后视镜中与尤梦对视。
林优夸张地大笑惊呼:“太棒啦,以后妈妈就是我们的啦。爸爸!要庆祝!”
“是要庆祝。”林正穹的语气却有点意味深长,尤梦突然红了脸。怪异的气氛让林优迅速看向尤梦。
尤梦在女儿探查的视线下,将手放在了小腹的位置。虽然还平坦得看不出来什么,可是这个动作的意味……也太明显了……
“妈妈……妈……妈……”林优像是见到了外星人一样惊愕,自己不过参加了一次集训,妈妈就怀孕了?她是很羡慕景蔓有哥哥来着,可是没有盼望自己能有个弟弟啊。
尤梦笑着去戳女儿的额头。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让妈妈想通了,但那天晚上她伤心又绝望的哭声,让林优觉得,不管是什么理由,哪怕是她孕育一个自己的孩子,能让她幸福起来,她也能接受。
既然被爸爸妈妈养大,得到他们全无保留的爱,就真的忘掉那个秘密,安心做他们的女儿好了。
小心地避开肚子,林优靠在尤梦肩膀上:“妈妈,你要好好养身体,给我生一个帅得冒泡的弟弟。”
“要是妹妹呢?”尤梦逗她。
林优故作苦恼地想了半天:“妹妹的话,也好啦,以后说不好我会为爱走天涯。有了妹妹就不怕你们变成空巢老人哦。”
尤梦把女儿按在腿上狠狠呵痒。
林优笑着求饶:“爸爸救命啊。”
林正穹笑得一脸满足。
所有隐秘的不安,正蛰伏在血液中,伺机而动。林优靠在妈妈的腿上,轻轻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合上眼睛。大概以为她累了,爸爸妈妈也没有再交谈。
抚摸着自己的手那么温柔带着疼惜,而自己的耳边分明是另一个真实存在的生命。这才是与爸爸妈妈真正血脉相连的孩子。
等它出生,自己该去哪里呢?
光和影子,落在林优沉默的眼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