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逆光天堂,我会等你回来

如同需要空气和水,一直以来,都依靠着谎言生活。

明明能够坦言承认,却偏偏在诚实点头之前,习惯性地吐出更加光鲜漂亮的谎话。所有坦诚,都在出口之前,变成了中途夭折的断句。比如“我讨厌妈妈出差”,抑或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提线木偶般没有力量地悬浮在命运的罗盘之上,身不由己被谎言支配。

光不是光,是你的眼眸。

你不是你,是我的天堂。

    扑通。

硬纸卡片轻轻被放进箱口,满是铁锈的投稿箱被轻轻震动了一下,发出欲言又止一般的咔嚓声。

回荡在空空的走廊里。

林优受惊般左右看了一下,确定周围已经没有人了,才匆忙离开。她一步三跳地跑下楼,站在楼梯口往学校门口看去,稀稀落落的人流中,穿着玫红色T恤和校服短裙的少女鹤立鸡群般显眼,正站在门卫室旁边低着头修指甲。

林优快跑几步过去,笑嘻嘻地喊着好友:“景蔓,我来啦。”

景蔓抬头,看见林优就皱眉抱怨:“你好慢啊!”

林优抱歉地笑笑,半靠在景蔓身上,揽着她的肩膀一同往外走:“对不起啦。等会儿我请你吃冰呀。”

景蔓不客气地抬手戳她腰间痒肉:“好啊。”

林优被痒得大笑,脚下不停,又躲又跑。突然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一绊,她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尖叫还未出口,清凉的薄荷香气盈满鼻息,随后少年英俊却清冷的脸映入眼帘。

世界被暂停一秒钟,又被重新播放。盛大的绿荫潮汐般涌入眼眸,瞳孔里的剪影在当下占据全部视线。林优略有些晃神地站直身体。

陆泽微微皱眉,扶起突然撞进自己臂弯的女孩子,一双黑沉的眼睛就锁住了景蔓:“放学了还不回家?”

景蔓毫不示弱地瞪视对方:“我回不回家你会在乎吗?”话落,拉着林优就走。林优小跑跟着,留下了一句仓皇的“谢谢”。

跑了好远一段路,两个女孩子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继续沉默不语地走向不远处的冷饮店。林优帮景蔓点了一份蓝莓冰沙,自己则抱着香草冰淇淋戳,戳了几下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对面的美少女:“景小蔓,你跟陆泽学长……”

景蔓陶醉地含着一口最爱的冰沙,连头都没抬:“我上个月不是跟你说我妈改嫁了吗?我新爸就是陆泽的爸爸。”

林优忍不住张大嘴巴:“你竟然和郁林最优质的学长成为了兄妹!你竟然还不抱着大腿叫哥哥,还傲娇?”

景蔓扬眉笑了,眼底藏着浅浅的得意:“谁让他现在是我哥哥。”

身为独生女的景蔓,与大部分独生女一样,自小就愿望着能有一个哥哥。纵使爸爸很早就过世了,她还是梗着脖子对着妈妈嚷“你快给我生个哥哥”,被妈妈咬着牙咚咚拍打,却依旧梦想着能有一天,一个英俊高大的少年走到自己家里,说是家里失散多年的长子,是她的哥哥。

期待的事情突然成真,能傲娇、能欢喜、能坦言自己的喜悦,得意地对好朋友说:“谁让他现在是我哥哥?”不需要讨好谁的那种理直气壮。站在全世界的偏爱中间,被所有人无理由地钟爱着的少女,自然有傲娇的资本。

而与她完全相反的自己,内心深处藏着“其实不想扮演这样没心没肺的少女了”“其实不想参与什么七天恋人之类无聊的游戏了”的隐秘愿望。

却只能小心翼翼,佯装成别人喜爱的模样,全盘接受既定的游戏规则。所有的所有,都用与初衷相悖的方式表达着。

林优笑笑,挖起最后一口冰,送进嘴里含混地说:“等一下我们去买出游的零食啊。”

景蔓点点头,一脸兴高采烈的模样。

开学没几天就是郁林高中的开学游园会。学校会组织两天出行,所有学生都会参加,第一天是在晴帘市最大的游乐园游玩,第二天爬山看日出,下午坐车回校。游玩结束以后,将会进入紧张的学习,所以这短暂的放松,被所有学生称作“最后的晚餐”。

景蔓和林优都晕车,两个人便坐在了大巴的最前面。

漂亮又开朗的女孩子,总是会得到最好的座位。

两个人甜甜地道谢,让座的两个男生傻头傻脑地笑着往车厢后面走。林优把空调的温度调低,把宽大的学生服披在腿上,戴好眼罩,靠着景蔓准备入睡。

大巴稳稳开了出去,景蔓已经进入清甜的梦乡,头沉沉地靠着林优,而先靠过去的自己却一直意识清醒。眼罩是冰袋式的,半透明。这会儿映在眼皮上,明明灭灭全是细碎的光。林优正被扰得心烦,就感觉到大巴突然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一股热风立刻涌了进来。随后是教导主任的声音:“后面高三(1)班的车坏了,他们只有三十个学生,其中十几个上这个车吧。”

跟车老师连声应好。

林优听见很多脚步声有序地上了车,大概是因为车上很多同学在睡觉的缘故,并没有太重的声音。可还是有小声的抱怨轻轻响起:“啊,好讨厌,车坏掉了。”“这么热,要一直站到目的地吗?”“真倒霉啊。”

林优坐在过道这一侧,感觉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身边。一种熟悉的薄荷香气慢慢浮动过来。恰好遮住了光,投下大片安宁的阴影。

是谁呢?

林优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类似的味道,可刚刚纷乱的情绪却悄悄平息下来,精神渐渐困顿,竟真的睡了过去。而再度睁开眼睛,是身边的景蔓在用低低的音量说话。

“你真的不要坐吗?”

少年招牌似的清冷声音从容回复:“我不坐了,很快就到了。”

从没试过好意被拒绝的景蔓狠狠哼了一声,重重地靠向椅背。林优被震了一下,顺势摘下眼罩,视线迷蒙着落在了前一排座椅的把手上,上面扶着一只手。手指干净修长,指甲修剪得很短。

顺着胳膊看上去,瘦瘦的小手臂,利落的手肘,白色短袖,肩膀,然后是少年安静的脸。是陆泽。少年看到林优迷糊的表情大概觉得好笑,点头弯唇,礼貌地打了招呼。

林优讷讷地低下头去,怎么会有人能把浅淡的招呼做得这样好看,没有丝毫勉强和疏离。

林优右边的胳膊贴着景蔓凉凉的肩膀,才发现她怄气似的把校服丢在一边,因为空调开得太大,她冷得发抖也不愿意再披上。大概是刚才要让陆泽坐下的时候丢在一边的吧。

林优叹了一口气:“景蔓,我们快到了吧。”说着话,靠过去,不留痕迹地把自己的校服盖过去一半。衣服下面林优轻轻握住她的手,察觉到对方蓦然放松下来的身体。

景蔓被抱得火气一软,无精打采地回复:“快了吧。”

“不舒服?”林优探头看她。

景蔓脸色发青:“有点晕车……”

是气的吧。林优心里偷偷想着,嘴上却说道:“靠着我再睡一会儿吧。”

景蔓难得听话地靠过来,却听见跟车老师突然说话了:“睡觉的同学醒醒吧,我们到了。”

林优伸长脖子往外看去,碧蓝色的天空下高高的摩天轮映入眼帘,彩色的气球挂在高处,米老鼠唐老鸭站在蓝黄相间的大门口,快乐地摆了一个欢迎的姿势。像是突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啊,到了呢。

原本安静的车厢内响起起起伏伏的声音,所有人都揉着蒙眬的睡眼一个一个下车。只有后来上车的十几个学长学姐揉着腿,满脸苦色。

“这是什么事儿啊,站了这么久,出来之前怎么不检查好车啊。”一个声音起来,就有很多声音附和。

陆泽正站在一个男生身边安抚他。

林优突然想到,他没有坐下是因为不想失去安抚大家的立场……吧。毕竟是班长,在这个时候只想到了要跟大家同甘共苦。

景蔓脸色更差,似乎身体不适,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原因。她紧紧闭着嘴没有说话。在一群喜气洋洋的表情中,她显得那样阴沉苍白。

“林优,你的包包好好看哦!”同班的同学这时才看到林优背着一个耐克的运动背包,笑嘻嘻地凑过来摸了摸。

林优谦虚地笑:“哪有,你的也很好看啊。我这个很旧了。”

为了出来玩,林优所有的东西都是新买的,包括这个求父亲从香港带来的最新款,却偏要说是旧的,很低调地表达自己的谦逊。与好友景蔓完全不同,景蔓是不管买了什么好东西,一定要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虽然大家都会赞扬,可背后却说她太炫耀。

这一切,林优都清楚地知道。

于是为了与大家更融洽地相处,无伤大雅的谎话几乎成了习惯。

“新款也不贵的啦,正好有打折卡,算下来也没有多少钱啊。”

“不是新买的啦,是我大伯家的姐姐买错号码的衣服啦。”

“哪有很聪明,就是恰好考试之前看到了这道题,侥幸考到了这个成绩,正在想下次可怎么办呢。”

无数的谎言在细枝末节中抽芽,缓慢生长,却最终参天。

她以此为生。

跟车老师去取票,要求大家原地等候。

林优站在景蔓身边,感觉到她不同寻常的安静。猜测她大概还是在生陆泽的气,便顺手从包包里掏出新买的薄荷糖递过去:“吃糖吗?”

景蔓信奉一定不能辜负好食物的信念。不管怎么生气难过,只要吃到美味的食物,瞬间就会放晴。

如果是平时,景蔓一定会扑过来抢走,然后雨过天晴。可这一次,她闻到平时最喜欢的薄荷味,突然脸色难看地弯下腰,哇的一声吐了一地。而站在她身边,被她拉住胳膊的林优,成为了唯一被波及的人。

才刚刚被夸奖过的书包,因为背在胸前,挡住了大部分秽物,而长裤下半部分,则情况惨烈。

天光蓦然变得炙热起来,浑身上下无一处皮肤不被炙烤得发疼。似乎有飞机自头顶轰鸣而去,说不出来的难堪席卷而来。

这样狼狈的场景,自林优记事以来从未有过。而往日里羡慕她赞美她的“朋友们”都躲得远远的,她不能推开景蔓的手,只能反手扶住她,让她这样吐完。

林优眼眶发热,没有任何应对措施,能够“漂亮”一点地对付眼前的状况。

第一时间赶到“灾区”的,是陆泽。

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景蔓,温柔地揽住她的肩膀:“蔓蔓,你怎么样?”

景蔓松开手,依赖地靠过去,难受地闭紧眼睛。

林优心里涌上一种难言的羡慕,这羡慕与狼狈的焦急熨烫在心头,一层凉一层热。这样的情绪那样罕见,让她觉得新鲜而深刻。羡慕景蔓突然有了一个优秀挺拔的哥哥,在她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赶到她身边,丝毫不嫌弃地照顾她。

把景蔓交给同学照看,陆泽抬头就看见一身狼藉的林优正举着手,一脸张皇地站在原地。他走过去,毫不嫌弃地扶住她的手臂:“先穿我的衣服吧。”

一贯负责的少年,第一时间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去承担责任,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提议是多么的……亲密。

而林优,只想脱困,在陆泽的帮助下迅速拿着男生的衣服上了车,关上了车门。

少年的白色T恤长到大腿一半,因为是运动裤,收紧腰带就可以了,裤腿却长,只能挽起裤腿。林优红着脸坐在大巴第一排的座位上,陆泽的衣服轻轻贴在自己的皮肤上。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每一处她都觉得清凉舒服,而心底却滚烫起来。

他走到自己身边那一刻,天光明亮,如同救赎。

脏了的鞋子被陆泽拿走,她只能坐在这里等。

先上车找来的,是景蔓。虽然她的脸色苍白,可到底精神好多了。

“你还好吗?”林优关心地问道。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林优一会儿,才说:“谢谢你没丢下我。”目光落在了林优身上,陆泽的衣服大得出奇,她扑哧一笑,“你完全可以先穿我带的衣服啊。”

林优呆呆地愣住了,可以说她完全没有想到吗?

景蔓坐在她对面:“我就说你傻嘛。”

这么说……自己刚刚的举动,其实是被陆泽学长的颜值迷惑了的结果吧。事实上,整个郁林高中,有谁能不对他言听计从……

车门再度被打开。

陆泽神色淡然地拎着一双已经被擦干净的皮质运动鞋走上梯阶。是林优的。

他将鞋子规矩地放在林优脚下,站起身来再次对她道谢:“对不起,谢谢。”

兄妹两个倒是突然达成了一致,林优笑:“谢谢学长。”跳下座位把鞋子穿好,仔细系好鞋带。

景蔓的声音轻轻飘荡在头顶上:“谢谢……哥哥……”轻不可闻的称谓,在少年“嗯”的回应里落在实处。

林优实实在在地笑了,羡慕着景蔓的那种情绪,转化成感同身受的快乐。

平时最喜欢拍照的林优,开始躲镜头了。

虽然穿着“世上最完美少年”陆泽学长的衣服,内心快乐得冒泡,可是毕竟到照片里面会丑丑的,于是景蔓在拍照的时候,她就站在一边看着。

“喂,你还敢嫌弃我哥哥的衣服哦?”景蔓瞪她。

林优笑嘻嘻地说:“哪有,我正在接受学长的开光。”看着景蔓似笑非笑的神情,又补充道,“啊呀你都有整个的一个哥哥了,我沾沾光怎么了嘛。”

景蔓扑哧笑了:“哼,那是。”得意的神情,一览无余。

说到陆泽,两个人的眼光就默契地在场地里寻找起来。因为是工作日,游乐场的人并不多,陆泽干净挺拔的身影在五彩缤纷的世界里格外突出。

她们对视一笑,悄悄走过去,打算从后面偷袭,吓他一跳。

景蔓躲到他背后的大树后面,林优则小心地藏在另一边。

刚要出去,却听见陆泽旁边的一个女生正问他:“高二的那个女生,是你亲戚吗?”大概是因为陆泽不避嫌地借出了自己的衣服,而他本人就是郁林高中有名的“天才完美少年”,刚刚的举动早就落在了别人眼里变成了巨大的问号。

景蔓停止动作,顿住脚步,林优也瞪大眼睛,站在一边看着她。

陆泽好脾气地回答:“是妹妹。”

景蔓笑了。

那女生又问:“啊,哪个是你妹妹哦?那个被吐了一身的吗?”

林优朝着景蔓做了一个夸张的鬼脸,景蔓扬着下巴不看她,手却攥紧了拳头。

“不是,”陆泽的声音永远慢条斯理,“是吐了别人一身的那个。”

林优面对景蔓笑嘻嘻地无声地重复“吐了的那个”,又夸张地捏着鼻子表示好臭。

景蔓气得挥了挥拳头。

“咦?”那女生讶异夸张地说道,“不像呢。”

少年的声音不带感情地响起:“不是亲生的妹妹。虽然很聪明,可是不太努力。”

原本可以理解成无奈但是包容的叹息,却因为景蔓性格里埋藏得太重的敏感被理解成嫌弃和疏离。

她低着头,快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林优急忙追了过去:“景蔓,你不要乱……”

“不要说了。”景蔓打断林优的话,她讨厌被安慰。好像被落实了不幸一般。

景蔓刚刚下定决心要走,又拉着林优往回跑去,炮弹一样,像是到了目的地就要爆炸。她直接冲到陆泽面前,在所有人“吓了一跳”的眼光中用特别认真的语气说:“我很聪明,也很努力!”

话落,她不理会陆泽好笑的神情,扭头对林优说:“我们走吧,去玩别的。”

这个“直肠癌”的天真妹,从来藏不住一点情绪。林优捂着额头,简直忍不住要叹气。陆泽学长的“虽然很聪明,可是不太努力”明显就是很亲昵的语气啊,可她完全只理解了“字面上的意思”。

可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原本开始破冰融洽的兄妹关系,就这样再度陷入冰点。

晚上,他们入住颇具特色的林间旅店。林优给妈妈打电话报平安,听着走廊里此起彼伏的撒娇声,只简短地说:“妈妈,我挺好的,不用担心。”

打完电话的都回屋子里去了,只有林优靠在墙壁上安静地站着。这家旅店的走廊安装的全部都是声控灯,光亮迅速地次第暗了下去。

林优站在黑暗里,想着,其实能有一个“哥哥”,哪怕是一直让自己生气,也是很好的啊。

“已经用得很旧”所以没有价值,实际上是昂贵的新款背包,被直接丢到了门口的垃圾桶里。林优心疼得难受,却没有理由去拿回来。

所有谎话,都最终戳向自己的心。已经不是第一次“自食恶果”了,却没有办法把每一次变成最后一次。

窗外浮动着青绿色的萤光,林优惊喜地跑到窗边,旅店的院子里,一个少年正安静地站在那里,抬头看向点点萤火。

林间大片的萤火虫中间,少年的侧脸英俊得不似凡人。

是陆泽,不过一眼就分辨出来了。

虽然是因为景蔓,却还是不能不感激他的救场。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少年蓦然回头,眸光准确地锁定在这一方小小的窗子上。林优迎着光的脸,顿时觉得尴尬。她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刚要说“回去就把衣服还给他”,就看见少年从容地收回目光,走进了旅店。

翌日,天光刚刚放亮,山风微凉,纵使还是盛夏,专属清晨的低温却还是让林优有点瑟瑟发抖。她披着找同学借来的外套,拉着景蔓的手,慢慢走在山间崎岖的路上。

她们起晚了,日出肯定看不到了,但是爬上去看看云海,依旧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不能在凌晨起床的同学不在少数,“云海观赏”小分队的规模委实不小。不知道是为了骗自己还是为了安慰同伴,每走一段路都会有人打气一样地说“凌晨很冷的,我们回去还要上课呢,感冒耽误学习啦。云海也很好看的啦……”之类的。

林优忍不住笑,经过一晚,景蔓的心情也变好很多。两个人边走边聊。

“据说市中心新开了一家书店。”

“嗯,我也听说了,回去我们去逛逛呀。”

“嗯。”景蔓的声音回应着,却蓦然停住。

林优顺着她不满的视线看过去。已经看完日出的,以陆泽为首的“日出观赏”小分队已经下山了。

他看到景蔓难看的脸色,也微微皱起了眉,完全不懂昨天还温和有礼貌的妹妹为什么一晚上的工夫就又竖起了浑身的利刺:“山上有点滑,注意安全。”

景蔓哼了一声快步越过陆泽。

林优看都不敢看陆泽,紧紧跟着。

而不管是云海还是日出,短暂的郊游都抵达尾声。留在林优记忆里的,也不过是鼻息间淡淡的薄荷香气。此外,就是陆泽和景蔓莫名其妙开始的冷战。

午间,校园广播响起。

主播陆泽的声音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间流淌开来。他的声音非常好听,带着一种同龄人没有的清冷和优雅。这也是他被无数声控少女爱戴敬仰的原因之一。

“今天神秘人又来跟我们分享她的心情了。我们一起来听听她最近的遭遇——最近总是下雨,夜很凉,考试在即,那么多模拟试题还没有写完,为什么还会有人组织聚会呢?我其实那么讨厌热闹,可我更害怕孤独。你能明白吗?那种吃到了好吃的无人分享、遇到了讨厌的人没地方抱怨的孤独……”

高二1)班教室,大部分同学都趴在桌子上午休,只有林优低着头看下午要考的化学公式。景蔓嘻嘻笑着跑进教室,带着一阵热气。

“外面好热,怎么还总在外面跑。你不怕中暑啊?”林优掏出湿纸巾给景蔓擦脸。

景蔓接过来,拿出镜子,细细地擦一遍晒得红红的地方:“讨厌啊,今年不会还脱皮吧。”她的皮肤很娇气,夏天晒伤了的话,就会脱皮。

“让你总往外面跑啊豌豆公主!”林优瞪她。

景蔓却瞥了一眼林优正在看的内容,切了一声:“待在教室里也很无聊啊。这些公式不是扫一眼就能记住了吗?你就是犯懒不想出去玩,总拿学习当借口!”

并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聪明,能用很多时间去玩,又能轻松地取得很好的成绩。林优笑:“多看两遍印象更深刻啊。”

“林优,你妈妈来了。”门口班长喊道。

林优讶异地瞪大眼睛,站了起来,快步朝外面走去。穿着一件浅灰色T恤,黑色棉绸长裤的妈妈,周身没有任何奢华的装饰,只戴了一条项链,上面缀着一颗珍珠。妈妈就那样随意地站在楼道里,清清静静的将满世界燥热的阳光都涤净了。

看见林优,她脸上就露出一个格外温柔的表情。林优的妈妈是晴帘市有名的舞蹈家尤梦,刚刚成名的时候,满城的报纸头条都是她穿着舞衣的样子,天鹅一样。

尤梦将手里的保温罐递过去:“我跟你爸爸这就走了,带了文阿姨做的绿豆沙给你。你注意点,不要中暑了。有事情给妈妈打电话好吗?”

林优害羞地拎着保温罐,眼睛亮晶晶的。妈妈是尤梦,这是她最最骄傲的秘密,现在以这样寻常的方式被全世界知道。虽然有点脸红,她到底还是蹭过去抱了抱妈妈的腰:“告诉爸爸不要喝酒哦。”

尤梦很快就走了,可是全校都在议论林优美丽的妈妈。就在下午的周会上,班主任还把尤梦成名的励志故事拿出来跟大家分享了一遍。

林优将妈妈带来的绿豆沙分成几份给平时玩的伙伴,自己只留了小小一杯。

可只有景蔓大大咧咧地吃掉自己那份冰沙,还意犹未尽地说:“我好羡慕你哦,你妈妈好漂亮呀。冰沙也好好吃,你每天吃冰沙看美人儿,多幸福啊。”

林优看着其他伙伴杯子里融化掉的绿色汤水,杯子外面是朦胧的雾气,可惜地叹了口气。平时玩得再好,这个时候却都对这个能让林优骄傲起来的话题避而不谈。

看着景蔓笑眯眯的脸,林优觉得虽然她嘴巴不饶人,心却坦诚——是她永远学不会的那种坦诚。

“我这里还有,你还吃不吃?”林优把自己杯子里的冰沙推过去。景蔓摸了摸自己腰腹间软软的肉,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大义凛然地揽了过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吃!”

林优失笑。

晚上,林优独自回到家,屋子里空荡荡的。

刚想说“我回来了”,就想起爸爸妈妈今天已经出国了,妈妈在法国有巡演,这次要走一个月。

半晌,忍不住低落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格外美丽动人的妈妈会让她觉得骄傲,可是正因为爸爸妈妈都是一样优秀的人,让她很难时常与他们相处。像寻常的家庭那样,每天回家可以跟爸爸妈妈一起吃饭,对林优来讲都是一种奢望。

她没有开灯,客厅的落地窗盈满不远处商场高楼的霓虹。斑斓闪耀,倒没有那样寂寞了。她就着微弱的光芒摸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两盘炒好的菜,用保鲜膜封着。

端出来关上冰箱门的时候才看到上面贴着的纸条,林优眯着眼看。是保姆文阿姨的留言:“抱歉啊优优,阿姨的儿子今天开家长会,得早点回去不能陪你了。阿姨明天做好吃的给你。”

林优笑笑,到底谁都有关爱自己的父母。

把盘子放进微波炉,她刚要掏出手机打电话,就想起来他们现在应该在飞机上,便又悻悻地挂断。

却不料手机自己响起,林优划开屏幕接听,景蔓的声音带着哽咽撞了进来:“优优,你能不能收留我?”

电话那边响起略耳熟的少年声音:“你不要闹……”

林优听着听筒里蓦然传来的嘟嘟声,关掉了微波炉,等景蔓。

果然,不过半个小时她就坐在了自家客厅抱着纸巾盒呜呜地哭。林优端着饭菜放在茶几上,坐在她对面安静地吃。

哭了半天,景蔓才红着眼睛抱怨:“你不会哄哄我吗?”

林优抬眼看她:“吃点东西吧。别哭了。”

景蔓恶作剧似的抽出一张纸巾盖住鼻子,超大声超用力地擤鼻涕。然后拎起筷子开始吃饭:“我跟你讲,陆泽就是个浑蛋,我妈跟陆叔叔去度蜜月了,他就欺负我。竟然不让我吃辣,不让我穿洗澡时候的拖鞋进客厅,不让我出去玩……什么都管我。我知道这些都只是表面现象,他就是看不起我。他上次还有讲说我不努力,你也听见啦!”

似乎并不需要林优的回应,景蔓继续控诉“step-brother”的种种恶行:“我跟他大吵一架就离家出走了。我要让他后悔后悔后悔!我就是不努力怎样?等会儿我就去游戏厅玩通宵,还要拍照给他看!”

林优皱眉,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下半句景蔓就说:“你会陪我去的哦?”

看着林优没有回应,景蔓把碗筷往茶几上一放:“你平时就不跟大家玩,都是我帮你担着哦。你这个时候要是没义气,以后不想要朋友了吗?”

林优胸口一窒,还是说了一声“好”。

饭后两个人一起出门,散步走向两条街外的游戏厅。

已经八点多,天边却还留着一道暖色的光晕。路灯亮起,两个人牵着手,不紧不慢地走在晚风清凉的马路上。

“优优,谢谢你。”不知道是不是被这陶陶微风打动,景蔓突然笑着道谢,神情里带着罕见的安静,“我知道我很任性。谢谢你。”

“你干吗啊!”林优不自在地扭过脸去,明明是勉强自己陪伴她,满心不耐,却被真心感谢,林优的心虚都写在脸上了。

“其实啊,你知道吗?我很高兴陆泽做我的哥哥。”景蔓继续说着。林优侧头看她,斑驳的树影映着细碎的暖黄灯光落在脸上,“他那么优秀!可是他不相信我其实也很努力啊,总是用那种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林优从没在景蔓脸上见到过这么难过的表情,在她眼里,景蔓从来都是不可能被打倒的元气少女:“景蔓……”

“我忍不住想做个坏孩子,哪怕他看不起我,不相信我……”景蔓的声音里带着委屈和顽皮,“只要能管着我,也行的。”尾音悄不可闻,轻轻地落在蝉鸣盛大的喧嚣中。

“没关系的,我会陪着你啦。”林优拍了拍景蔓的肩膀,立下豪言壮志。

可是刚刚放过话的林优,甫一走进游戏厅就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自从晴帘市学校禁止学生出入游戏厅以后,很少有学生在这里停留,所以放眼望去都是神情委顿的无业青年。他们叼着烟,手边是饮料、啤酒的空瓶。林优忍不住缩了缩肩膀,景蔓却毫不在意地到柜台前去换币。

她们只是防止被告状,换掉了印着“郁林高中”四个字的上衣,下身还穿着校服的裙子,而她们早就一起偷偷将裙子改短。有几个流里流气的男生看见两个女孩短裙下露出长长的腿,轻浮地吹了一声口哨。景蔓回以一脸冰霜。

两个人找了一个娃娃机,开始抓娃娃。这是来游戏厅必玩的项目,会花掉最多的币,可是箱子里面的娃娃仿佛有着不同寻常的魔力。

用景蔓的话说,自己抓到的娃娃,跟店里买来的,怎么可能一样呢?!自己抓来的多洋气啊!

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玩得正好,那几个流里流气的男生却好像生气景蔓傲慢的无视,又见她们无人陪同,便四五个人一起晃步过来,围在她们身后。

红头发靠在景蔓的娃娃机旁边,冲景蔓喷了一口烟:“妹妹,不给面子啊。”

景蔓其实是个纸老虎,看着活泼胆子大,其实还是个小女孩:“你干吗!”虽然在斥责,可是语气里的颤音怎么都隐瞒不了。

林优迅速伸手将景蔓拉到自己身边,半垂着脸说:“对不起。我们在这里等人的,哥哥们说等会儿过来。”

听说还有人要来,几个男生彼此使了个眼色,慢悠悠地晃到一边去了,可到底还是怀疑,不肯走远。

不能再等了,谁知道这些人会做出什么事来?林优攥着景蔓的手,手心析出细细的冷汗。趁着男生们不注意,她猛地拉起景蔓就跑。

“死丫头!骗老子!”红头发把香烟头狠狠丢在地上,“追!”

短短的走廊被拉得无限漫长,心跳的声音咚咚地响在耳边。林优紧紧攥着景蔓的手不敢稍稍放松,而身边一直骄傲的、活泼的少女一脸苍白,克服着身体止不住的打战,快速奔跑着,跟随着她的脚步。

林优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追上!她不敢想象会发生多可怕的事情。

“死丫头!给老子停下来!”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林优抬头看见绿色指示的图标“洗手间”。

“优……优……我,我跑不动了。”景蔓声音发抖,带着止不住的哽咽。

“我们去洗手间。”林优拉着景蔓转弯跑进洗手间,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上锁,“快,给你家人打电话,我没带手机。”

林优背靠木门,紧紧顶着。她也怕,可是所有的恐惧都变成了力气。身后追来的人已经开始咚咚地砸门,她不清楚这个锁能撑多久。

景蔓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给家里打电话。嘟嘟,无人接听。

“没有人……”她呜呜地哭了出来,又重新拨了一个电话,然后听到同样的嘟嘟声。她慌忙抬头看林优:“优优……我,我打不通家里和哥哥的电话……”

然后手机屏幕一黑,没电了,来不及报警了……景蔓无措地抬头,看见林优在这场慌乱中落下了第一滴眼泪。

林优伸手擦掉脸上的泪水,轻轻说:“我好怕……”她的家人,甚至全部不在晴帘市,而景蔓,除了那个“step-brother”也没有别人可以求救。

竟然在这样一个当下,她们一起变成了孤岛上的流民,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木门上的锁已经发出轻微的咔嚓声。林优却眼睛一亮,看到了厕所墙上的窗子,又看了一眼已经完全吓傻,只会呜呜哭的景蔓,她突然想起下午她们坐在一起,景蔓高兴地吃着绿豆沙,夸尤梦很美的时候,那个温暖纯粹的笑容。

“嘘!”她的声音响在空荡荡的洗手间里,外面的喧嚣喊骂突然变得遥远起来,坏掉的水龙头滴答滴答附和着哀鸣般的声音,“景蔓,别哭,你爬窗子跑出去,我顶门。”

景蔓打了一个哭嗝,怔愣着抬头看她:“那你呢?”

“你快跑出去报警,他们不敢怎么样我。我等你来救我。”林优的声音格外镇定。

已经不能思考的景蔓完全相信她的话,笨手笨脚地往窗子的方向跑:“优优……优优你等我,你顶住门,我很快就带警察过来。”

景蔓不知道在刚刚的逃亡中撞到了什么,一直闷声不吭,林优这会儿才看到她的小腿上拉了一个长长的口子,正流着血。再低头看看自己,也是一身狼狈,到处都是伤口。

身后的木门已经坚持不住了,林优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勇猛的意味,大喊:“快跑!”

景蔓坐在窗口,往外看去,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想什么,然后扭头看着林优说:“优优,我一定会来救你。”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坚定。

林优笑了。

景蔓,你跑掉了,他们怎么会放过我?我很会撒谎吧,我说你去报警就会没事了,你就相信了。我对你撒过那么多次谎,你都相信我了。

笑着笑着,林优的眼睛里盈满泪水,撑不住纷纷流了满腮。

她放任身后涌来的力量将自己瘦小的身体猛地推倒——木门被彻底砸开。就当红头发一脸戾气地叫嚣着迈腿进来的时候,窗口传来尖叫,以及砰的一声巨响——

林优本来麻木绝望的心被蓦然一攥。她瞪着眼睛,不顾满身的疼,连跑带爬地冲到窗边,看到窗外长长的甬道里,景蔓小小的孤独的身体,在黑色的地面上,绽开一朵血红色的花朵。

“啊!”林优尖叫一声,她猛地闭上眼睛,指甲劈断在满是铁锈的窗框上。声音里是无法言喻的惨痛。

没有人能忘记那个晚上,听到的那声叫喊。

——景蔓,原来最后是你骗了我。

白色的帘幕铺满视线。

林优站在礼堂外面,看着通道尽头那个方方的棺木,不敢靠近分毫。

爱笑的、温暖的、活泼的、喜欢各种冰沙、对她的各种谎言深信不疑,永远在她身边维护着她的景蔓,变成了棺木里冷冰冰的没有表情的人。

“你怎么在这里?”少年的声音冰冷,带着指责,不留余地。再也没有往日的礼貌和温和。

林优抬头,是陆泽。她的眸光亦燃烧起不输陆泽的怒火。她依旧清晰地记得景蔓打不通他的电话,突然哭了出来的表情。失望又委屈,却没有怨恨。

眼前这个人,他没有接通电话。如果他接了,也许景蔓就不会死。可是……林优低下头,用力咬住唇,身侧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他是景蔓最最喜欢的哥哥,林优忘不了景蔓每次提起哥哥的表情,那么仰慕,眼睛里都装满了明亮的星星。

他知道了,就会内疚吧。

林优忍着眼里滚烫的泪意:“我这就走。”

“如果不是你,”陆泽却明显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他刚刚得到却马上失去的妹妹,让他心疼又难过,“如果不是你们这群人每天拉着景蔓出去玩,她就不会……”

林优脚步一顿,她也不想每天出去,她也撑得很辛苦。可这指控却如同箭矢,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一箭一箭射中她。

她知道,陆泽说得没错。如果她能坦诚一点,拒绝和景蔓出去。更早一点,就能不用谎言去勉强圆满每一次出游,也许悲剧也不会发生。

眼泪落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留下一个一个深色的湿点。

天空中突然落下细细的雨,没有丝毫预兆。林优站在原地,长长的头发贴在耳边,身上的学生服被一点一点淋湿,凉凉地贴在身上。

景蔓,以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了,可是我会替全世界记得你。

——这句不是谎话。

“嘿,你们知道吗?就是那个林优哦,跟景蔓一起出去玩的。结果景蔓死掉了,她毫发未伤呢!”“毫发未伤”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啊,她们不是朋友吗?难道是景蔓为了救她牺牲了自己?景蔓这个傻丫头呀。”

“是呢,不知道她是怎么有脸来上学的,好朋友可是为了她死掉了呢。”

林优突然觉得,今年的夏天格外热烈却短促,咻的一下就过去了。而人言比寒风更早一步抵达,让她冷得直打战。

她背着书包,低着头,手指紧紧抠着书包带,快步走向教学楼。

身前的路却被挡住。抬头看去,是平时玩得最好的五人团的另外两个人——除了林优自己和已经过世的景蔓、已经移民的丽婧——郑书菡和陈岚。

两人脸色一致的难看。陈岚抱臂而立:“你还敢来上学?”

林优不吭声,侧身想要绕过去,却被郑书菡挡住:“别走。不交代清楚别想离开。”

这么大张旗鼓地堵人,何况被堵截的还是身处风口浪尖的林优。

周围的人来去匆匆,可到底都支棱着耳朵,试图探听到什么。

林优抬头看着他们,虽然是五人团,可是有任何事情都是景蔓替自己担着,她们不喜欢自己,也并非一两日的缘由。

林优索性站住:“你们想干什么?”

陈岚一脸凶色,郑书菡却突然蹲在地上哭了出来:“你把蔓蔓还给我啊!”少女尖锐的哭声刺破耳膜。

林优心口一窒,猛地抬起头,却依旧来不及,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去。

半晌,她才深呼吸,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会给你们所有人一个交代。”

未等林优交代,责难先一步到来。

这天下午,林优被英语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她语感一向很好,有的时候不需要依靠语法就能选对正确的词填空。

有惊无险的点名提问,却在坐下的时候被身后的人浇了一身冷水。

林优只觉得后背一凉,要站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同桌的女生适时拉了她一把,还欲盖弥彰一般喊了一声:“你没事吧。”

几乎是被拉着坐下的林优,屁股下面自然也是一摊水。

冰凉的感觉透过骨头爬遍全身。

身后的男生慌乱地道歉:“对不起啊,我忘记扣盖子了。可放得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就倒了啊。”

英语老师一向喜欢好学生,也格外温和地问她:“林优,需要去收拾一下吗?”

林优的眼睛轻轻看着同桌,直到她避开,侧过脸去。

林优站起身来:“老师,我想去洗手间。”

英语老师放行:“好的,你去吧。”

林优却没有立刻就走,她站在同桌面前,轻轻说:“我说过会给交代,就是会给。不要急好吗?”

然后转身离开。

裙子湿了一半,凉凉的水顺着大腿往下流。那么狼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敢嘲笑她。

林优并没有去洗手间,她就站在楼道里面,过堂风打在腿上,冷冰冰的难受。她就那样撑着,笔直地站着,直到裙子干透,才回到教室。她的神情带着一种决绝的淡漠,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林优所说的交代,第一个看到听到的,并不是郑书菡,也不是陈岚。而是陆泽。

陆泽坐在广播室,手里的白纸卡片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这个“神秘人”时常来信分享心情,却从来没有写过这么大篇的。

“陆泽,开始吗?”一同广播的同学问他。

陆泽点点头,对着话筒调整了下角度:“大家好,我是陆泽。今天又收到了神秘人的来信,这么久以来,这封信可是最长的,我们一起来分享。”

“一直以来,我都依靠谎言生活着。

“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时常要出差,我想要他们喜欢我,就用讨好的谎言对他们说:‘我会乖,爸爸妈妈要加油,我自己也可以很好。’

“那大概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谎言。我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坦白自己的心情,一直隐忍、压抑地生活着。也因此,我得到了很多朋友和羡慕的眼光。

“我和这个学校里面最耀眼的女孩子们一起玩,我的成绩在红榜的前十位。我的名字,很多陌生人提起都能说很多八卦。我是……”

陆泽微微一顿,话筒发出轻微的嗡鸣。他握住话筒,继续读道:“我是林优。”

校园里大多数学生都在这一刻愣住了,然后抬起身子专注地听着广播里持续的声音。在郁林高中,没有人不知道五人团,没有人不知道那个爱笑又总是很温柔的少女林优。

“我其实并不喜欢每天出去玩,也不喜欢在校园里嬉笑,尖叫着跑过楼道,让所有人都认识我,认为我是一个很开朗很活泼的女孩,没有任何阴暗的一面。我一次又一次地说谎。说了‘今天玩得很开心’以后,我要复习到凌晨两三点才能保证第二天的考试不考砸;说了‘下次也要叫我一起哦’以后就得准备好随时被叫出去,每天准备好出行的衣服。我并不是天生的长袖善舞,能让我一次一次地撒谎撑过去,是因为有景蔓的存在。

“她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如果她知道我是这样的撒谎精,还愿意和我做朋友的话。

“那天我们一起去游戏厅,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在洗手间,她说跳出窗子,就会找人来救我。我让她去了,懦弱地等着她的救援。却没有想到,窗子那边那么高,而景蔓她……”真挚却自嘲的开篇,潦草却忏悔的结尾。这就是林优所说的交代。陆泽的声音变得虚弱,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爱笑的妹妹,难得坚毅的表情,“就那么勇敢地跳下去了。”

“对,我是个对朋友不坦诚的撒谎精,我害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我是林优。”

陆泽摘下耳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是他做过的最艰难的播报。手指灵活地插播歌曲,《Knockin' On Heaven's Door》的旋律缓缓流淌在校园中。

林优一个人坐在僻静的楼梯间,听着熟悉又忧伤的旋律,将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间。

呵,还是在撒谎。

没有人知道,让景蔓跳窗只是想让她活着。没有人知道,当时的自己已经作好了最坏的准备。没有人知道……被那扇门掀开的时候,那种冰冷绝望的感觉……既然没有人知道,也就算了吧。

“喂。”简洁的单音,响在空荡荡的楼梯间。

林优受惊般抬头,大概是充血的缘故,有刹那间的模糊。光亮的视线里,有一个利落的剪影。林优已经能够识别出来人是谁。

“什么事?”林优坐在原地,又倔强地低下头去。

陆泽在她身边坐下,问:“不累吗?”看着少女懵懂的眼神,又补充,“说谎。不累吗?”

林优脸上浮起一个自嘲的笑意:“累啊。”

“那为什么,最后也在说谎?”陆泽的眸光清清亮亮,就那样沉静地看着她。没等到回答,陆泽却继续说,“如果你真的害怕,跳下去的人,应该是你吧。”

不给林优反驳的机会,他眼神灼灼地锁定她:“你想让蔓蔓逃跑,是吗?”

林优漏洞百出的交代,反而让这个思维严谨的少年理清楚了事情的真相。不顾她几近呆愣的表情,陆泽站起身,轻轻对她说:“蔓蔓自己也很胡闹,我不能全怪你。以后更努力地生活吧,连同她那份儿。”他永远不能忘记的场景是炎炎日光下,游乐园门前,被吐了一身的女孩子没顾得上自己,却满眼关心地看着身边的好友。

眼神是不能作假的。

陆泽走了,林优却埋起头,紧紧环抱住自己。

半晌,发出连绵的哽咽声。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下巴,然后坠落在地板上:“谢谢……谢谢……”

在没有人听见的地方,说着破碎的感谢。

仿佛卸下了重担,林优在“交代”了以后,虽然依旧生活在众人怪异的眼神里,连老师偶尔都会侧目看一下这个坦白着“一直以来,我一直依靠谎言生活”的少女。仿佛是看什么外星人,与寻常的生活场景格格不入。

所有人的责难,林优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可依旧有人不肯放过她。郑书菡走到她的书桌前,说:“蔓蔓是为你而死。我不会放过你。”像复仇女神一样。陈岚站在她身后,表示着一样的决心。

林优垂眸不语,这样也好,我们都不会忘了景蔓。

曾经林优是五人团中的一个,不管是“七天恋人游戏”还是“惩罚不识趣的女生”,她都因为有着景蔓的庇护,站在高处。

而现在,她变成了那个被惩罚的对象。

周记本被丢在垃圾堆、书包莫名其妙地消失、自行车胎被放气、笔袋里出现不明生物。她都隐忍着,因为——在被惩罚的时候,内心会有短暂的轻松。

不必背负着沉重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