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叶卿并未开口叫那女子起身。

婢子引着她进屋, 摆了一方软椅让她坐下,又跪下身去帮她把拖曳极地的华服裙摆理顺。

叶卿单手撑着额, 神情颇有些慵懒,她扫了一眼叶尚书床榻前的狼藉,才把目光落到了那女子身上:“跪者何人?”

叶老太君身边的婢子闻言有几分尴尬, 不过想起叶卿入宫后就几乎没回过叶家,自然也不认得叶瑶,便解释道:“回皇后娘娘,这是府上的五小姐。”

叶卿挑了一下眉, 似有几分意外。

她还以为是个伺候不尽心的普通婢子。

叶瑶叩首, 额头抵着地面,是一个低到尘埃里去的姿态:“父亲患疾,母亲管理叶家上下, 已十分操劳, 我在父亲跟前伺候汤药, 尽一份孝心。”

“既是尽孝心,怎又弄成了这般?”叶卿桃花眼清冽逼人。

叶瑶好一会儿才哽咽出声:“都是我伺候得不尽心,笨手笨脚、打翻了粥碗。”

她若解释,还有几分狡辩的意味,但这般低声下气自领了罪责, 又哭得梨花带雨, 反倒叫人觉得是误会了她。

叶卿视线落到她那双有些粗糙的手上,富贵人家的小姐哪个不是把一双手养得白白嫩嫩的,叶瑶这模样, 看样子是吃了不少苦。

叶卿看了她一会儿,淡淡道:“父亲正在病中,你既这般冒失,还是寻个稳妥些的下人来伺候。”

听得这话,叶瑶赫然抬起头来,她眼中有惊惧也有惶然,忙给叶卿叩头:“娘娘,都是我的不是,我以后一定用十二分的心思照料父亲,求娘娘让我留下来照顾父亲吧!姨娘她做错了事,我心中有愧,恨不能做牛做马报答叶家的恩德。”

叶卿眉头不着痕迹蹙了蹙,她只是不让叶瑶照料叶尚书罢了,怎叶瑶就摆出了这幅仿佛要了她命的架势来?

文竹来给她添茶的时候,她就耳语吩咐了文竹两声,文竹点点头很快就退了出去。

叶卿这才看向叶瑶:“起来吧,都是自家姐妹,哭哭啼啼作甚,不知情的还以为本宫罚了你。”

叶瑶这才抽抽搭搭站起来。

她哭得叫叶卿心烦,叶卿也没了搭理她的意思。

叶尚书口不能言,见了她,咿呀比划半天,叶卿也没弄懂他想表达什么。

虽是父女,她不在叶家长大,这份亲情也淡泊得紧。叶卿说了些叫他好生休养的话,叶夫人那边就命人过来叫叶卿去前厅用饭。

起身离开前,叶卿命人找来一床薄被,亲手给叶尚书盖上。

叶尚书伸着脖子望着叶卿离去的身影,神色有些哀哀的。

“父亲,你想喝粥,叫女儿便是,明知够不着,还作甚去端那碗?弄成这般,是想叫你那当皇后的宝贝女儿罚我么?”屋内再无一个下人时,叶瑶半边脸背光,嘴角那个笑容堪称诡异。

洒在地上的粥已经凉了,她用手抓起一把便往叶尚书嘴中喂去:“你不是饿么?吃啊!吃啊!”

叶尚书不肯张嘴,她手上的粥糊了叶尚书满脸。

叶瑶眼中恨意彻骨:“你害了我娘,如今还害得我跟你这瘫子在这楼中受罪!你不是喜欢我娘么?怎么如今又让她进了大狱?亏得我娘还为你生下了我和哥哥!你对得起我娘吗?”

她端过放在矮几上的药碗,眼神阴恻恻道:“药也凉了,女儿这就伺候你喝,父亲这下可记得张嘴,不喝这药,您怕是一辈子都这么瘫着了。”

她站着,将药碗举得老高,直接对着叶尚书脸倒下去。

叶尚书大张着嘴,药没喝下几口,药汁又呛进鼻孔,他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鼻涕口水药汁全糊在脸上,衣襟也被药汁浸湿了大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中药味。

叶瑶放下碗,笑道:“父亲可真是不小心,每次喝药都弄洒这么多。”

她拿起自己方才擦地的抹布就往叶尚书脸上抹去,她手上力道极大,像是在发泄一般,叶尚书下巴那一片皮肤本就被他自己的口水泡烂了,被这么一搓,皮都裂开,疼痛让叶尚书发出惨然的叫声。

叶瑶却笑了起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叶尚书,看着瘆人得紧,她挖苦道:“外人看来,你对我一个庶女也宠爱无边,那是他们眼瞎没瞧见你那嫡女有多风光!你给我和我娘的那些,比起皇后的尊贵来,又算得了什么?”

抹布被她重重扔在地上,她冷笑道:“如今你那嫡子还威胁我,若是不在松鹤楼伺候你,就送我去庵里当姑子!”

她望着自己那双粗糙的手,自怜自艾起来:“我如今过得连个丫鬟都不如,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你这样活着让我受罪,还不如死了!”

*

叶卿知晓去前厅的路,便支开了带路的婢子,问文竹:“可知松鹤楼那边是怎么回事?”

文竹把自己刚刚打探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叶卿:“五姑娘的生母犯下盗窃大罪,原本伺候她们母女、受过她们恩惠的下人,都叫叶夫人打发出府去。五姑娘从牢里被接回来后,在府上自然不受待见。她如今寄养在府上的赵姨娘名下,赵姨娘也是个狠角儿,曾经在周姨娘手上吃过不少暗亏,如今周姨娘倒了,她自然得在五姑娘身上报复回来。”

“这五姑娘也是颇有城府的,用了些小伎俩,在老太君跟前搏了同情,老太君便想把五姑娘带在身边教养。正巧那日叶尚书跟叶夫人又因为五姑娘的婚事闹了起来,叶夫人负气不再管叶尚书。叶公子便提议五姑娘住松鹤楼去,为人子女,伺候汤药尽孝心,便是老太君也说不得什么。”

文竹眼珠子转了转,又添一句:“赵姨娘原本也不敢过分苛待五姑娘,府上庶出小姐该有的分例都拨给了她的,只不过五姑娘成日穿素净旧衣,发钗也用黑银的,瞧着比府上丫鬟还不如,惹得老太君很是一番心疼。大公子便发话,说五姑娘勤俭得很,那月钱份例也不用发了,还让她去厨房打下手。”

听得这些,叶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叶瑶如今的境遇都是她自己作出来的。

她对自己这个庶妹可没什么同情心,从松鹤楼出来了就没再过问叶尚书和叶瑶的事。

到了前厅,却听闻叶建南从军中赶了回来。

叶夫人住的明园可比松鹤楼热闹多了,丫鬟婆子簇拥着,个个喜笑颜开。

叶卿进了垂花门,绕过一道假山石林,再进一个三进的院子,便到了前厅。候在门外的丫鬟挑开珠帘让叶卿进去。

“我不管什么男儿志在四方,我只知晓叶家男丁单薄,如今嫡出的就你一脉,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若有个什么不测……”

方一进门就听见了叶老太君训话的声音。

叶卿翘首望去,圆桌上还未坐人,老太君坐在罗汉床上,叶夫人在旁边伺候着,脸色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下方跪着的那一身戎甲未退的清俊少年,赫然是叶建南。

见她过来,叶老太君才没再发作,揩了揩眼泪:“皇后娘娘过来了,落座开饭吧。”

叶建南给老太君磕了一个头才起身。

他冲着叶卿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都是自家人,大兄无需在意这些虚礼。”叶卿笑道。

去军中没多少时日,但叶建南明显瘦了些,脸也晒黑了好几度,身上那股慵懒劲儿倒是退了个干净,整个人瞧着更精神了些。

一家人都落了坐,席间不免唠嗑些家常的话题。

说着说着就绕到了子嗣上,叶夫人跟叶老太君同时又把矛头对准了叶建南。

“京城还没哪家公子哥儿过了二十还没娶上亲的。”

“你婶娘家的齐哥儿比你小三岁有余,如今孩子都好几个了。”

……

不管叶夫人和叶老太君怎么唠叨,叶建南都充耳不闻,只管埋头扒饭,她们才动了几筷子菜,叶建南碗中饭都添了好几次。

叶老太君瞧着叶建南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只得搁下筷子,叹息一声:“我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还不能能熬到抱重孙的那一天。”

叶建南见此,只道:“祖母您得长命百岁,肯定能等到那一天的。”

说完他就扭头示意婢子再添饭,似乎嫌弃用饭的碗太小了,添饭麻烦,他直接道:“换个大碗来,就这小碗,喂猫呢!”

叶夫人斥道:“你这去军营一遭回来,都快成饭桶了!”

虽这般念叨着,但瞧着自己儿子瘦了不少,叶夫人还是把汤盅里那只猪蹄夹进叶建南碗里。

叶卿见叶老太君神色郁郁寡欢,劝说了几句,老太君才重新拿起筷子:“叶家祖上世代都是文人,你偏要去从军,从军有什么好的。”

叶建南神色间颇为无奈:“祖母,您也知晓,我就不是那块读书的料。”

老太君不高兴道:“都是你的托词罢了。如今家里成了这副光景,你倒是能狠得下这个心远走千里去关外。”

说着又掉下泪来。

叶建南放下碗筷,望着老太君恳切道:“祖母,孙儿此去,也是为了叶家。不管如何,你且让孙儿去闯一闯,搏一搏罢。”

老太君抿唇不语,片刻后答道:“你若执意从军,那就先给我娶个孙媳妇回来,等我抱上了小重孙再去。”

这次叶建南神色间多了几分自嘲:“祖母,我在京城内的名声,你是不知么?”

言罢起身告了礼,便退出房门。

老太君痛呼一声“作孽哦”,神色哀恸起来。

丫鬟仆妇又是给她抚胸口又是给她揉背的。

老太君神色间一片痛惜:“我前些年若是没有贪闲不管事,这些孩子也不至于到如今这步田地。”

叶夫人顿时有些讪讪的,老太君这么说,相当于变相的指责她这个当家主母没有做好。

叶卿拨弄着碗中米粒没有出声。

平心而论,叶夫人管家的确是管得失败,自己执掌中馈,还能在一个小妾手中吃那么多亏,甚至让自己的儿子在京城世家圈子里声名狼藉。

她咳嗽两声,正想说些别的转移两位长辈的注意力,但这可咳嗽声,却引得叶夫人和老太君都看了过来。

老太君忧心忡忡:“娘娘同陛下大婚都快两年了,这肚子都还没个动静,找太医看过了吗?”

叶夫人赶紧接过话头:“我手中有个偏方,我当年就是靠这个偏方养身子,这才一举怀上南哥儿的。”

“药方因人而异,还是请个大夫诊脉了对症下药妥当些。”老太君不放心,直接叫了贴身伺候自己的老嬷嬷:“宝仁堂的大夫医术高明,还是个妇科圣手,正巧娘娘今个儿回家省亲,红苋你去请宝仁堂的大夫来,就说是我身体不适。”

她望着叶卿和叶夫人道:“这样便瞒了过去,谁也传不出个闲话。”

大翰朝对女子虽不至于封建到苛刻,但若不能生育,还是为人所不齿的。

叶夫人一脸喜色,连连称是:“还是母亲想得周到。”

叶卿全程懵逼脸,直到现在才插上一句话:“那个……祖母、母亲,我身子挺利落的,宫里也有太医一直给我看诊,宫里的太医医术难道还比不上宫外的么?”

她跟萧珏虽然躺一张床上,但是拉拉小手都没有,这样她若能有身孕,只怕叶家才是大祸临头了。

在叶卿的严厉拒绝下,叶夫人和叶老太君才作罢了。

勉强逃过一劫的叶卿赶紧开溜。

前几日下雨,天刚凉爽了下来,今个儿秋老虎就发威了。

她穿的那一身宫装太过繁琐,裹在身上直接闷出了一身汗,好在老太君有先见之明,叫人提前在京城的锦云阁订做了衣衫。

下人找给她换的衣衫,叶卿挑来挑去只有一件正红色的衣角压着金丝褶的衣裙料子薄一些。她简单沐浴后换上那袭红裙浑身才舒坦了。

想起自己今日都没跟叶建南说上几句话,叶卿便问了下人叶建南现在何处,下人说叶建南去了松鹤楼。

叶卿让人过去传个话,言有事同叶建南商谈,自己则在水榭那边喂鱼等着。

在水榭呆了半响,叶建南还没过来,虽有婢子用团扇打着风,但叶卿还是觉着闷热得厉害。

水榭对岸是一排垂柳,荷塘里立着几株晚开的荷花,荷叶也碧绿惹人怜爱。

太阳透过垂柳的伞荫,洒落星星点点的光辉,已经淡去了热意,倒映在池塘上波光粼粼一片。

叶卿看得眼热,她知晓为了保障她的安全,宫人们定是把水榭所在的这片地儿严严实实围了起来的,闲杂人等不可能到这边来。

她顿时起了脱下鞋袜在荷塘里泡脚纳凉的想法。

当下弃了手中团扇,招呼着墨竹他们随自己去荷塘那边纳凉。

萧珏下朝后处理完公务,得知叶卿回家省亲去了,立马巴巴的跟了过来。

守在水榭外边的宫人不敢拦他,想要通报又被萧珏制止。

他走进园中一眼就望见了坐在柳荫下的少女,一艳丽的红衣似乎成了这天地间里唯一的亮色,远远望去,她像是荷塘里怒放的一支红莲。

那样浓烈的红,妖娆得像是在用生命绽放。

日光透过树缝在她身上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红衣,黑发,碧水,粉荷,这太过鲜明的色彩像是一幅出自名家圣手的丹青,叫人不敢轻易上前,就怕眼前的画面一碰就碎。

那双比昊雪还要白的玉足轻轻踏着荷塘里的水,溅起一片水珠,在日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影。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又踢踏了水面几脚,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恬静又美好。

萧珏眯起了眸子,只立在远处静静看着。

年前那五官还一团孩子气的人,现在已能用美艳来形容。

他的姑娘,长大了。

萧珏无声勾了勾唇角。

把脚丫子泡在水里,惬意地眯起眼享受的叶卿突然浑身一激灵,有如芒刺在背。

那种猎物一般被人盯上的感觉不太妙。

她回过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一片秋海棠下的萧珏。

他衣服似乎永远都是暗色的,今日也不例外。一袭广袖黑袍,衣襟袖口都用金线绣了祥云暗纹,在日光下烨烨生辉,衬得帝王愈发俊美冷冽。

一头墨发用白玉冠半束,眼神慵懒又凌厉。

尽管看过那张脸很多遍,可叶卿还是小小的被惊艳了一把。

她自知自己现在这幅样子有失皇后仪态,忙一骨碌爬起来,讪讪打了个招呼:“陛下怎来了。”

萧珏没有立即答话,而是不紧不慢的走过来,走至叶卿面前蹲下,抬起她踏在石板上的一双玉足。

她的脚很小,几乎只有他手掌长,他轻易就能完全把握在掌心。那双脚丫瞧着明明很瘦,可触手又肉嘟嘟的,柔软滑嫩得不可思议,萧珏顺从自己内心微微用力捏了一下,叶卿瞬间哆嗦了一下。

他唇角勾起的弧度深了几分,在叶卿懵圈和惊骇的目光中,用自己的袖子擦干她脚上的水珠,这才接过宫女递来的鞋袜帮她穿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凤眸微抬,望着她道:“来接皇后回宫。”

叶卿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酥酥的。

萧珏扫了一眼叶府的荷塘水榭,觉得以后夏日看她戏水也不乏为一桩趣事,便漫不经心开口:“你若喜欢戏水,朕给你建一座避暑的水上行宫如何?”

叶卿怔了一秒,毅然决然回绝道:“不要!”

真造出来了,她怕是就成了人人唾骂的祸国妖后,她一点也不想在小妖后的道上越走越远。

萧珏却因为她这干错利落的拒绝黑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