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魔头,他叫大魔头,世人都这么叫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如何诞生,只晓得他在初有意识时,遇见过一个白衣神祇,给了他一滴血,让他顺利渡过化形时的天劫。
他出生在尸血山,一个血尸遍野的不毛之地,浮岛外是一片黑沉死海,飞鸟不渡,轻羽不浮。
他在尸血山生活很久,他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又该做些什么,他唯一能想起的只有那个给了他一滴血,那个他唯一见过的生命。
他开始等他的出现。
从黄昏等到晨曦,从春秋等到冬夏。
等啊等,却一直没等到他。
是一群闯入海岛的人惊醒了他,他初次知道,原来黑海之外,还有别的世界,还有别的生命。
他们渡过死亡黑海后,已伤痕累累,命不久矣。
那些人看见他,都很诧异。
明明快死了,吊着一口气,却激动问道:“你是如何渡过灌愁海,来到尸血山,还活着的?”
他愣了下,原来这座无人之岛叫尸血山,那鸿死亡之海叫灌愁海呀?
他不知怎么回答,只摇了摇头。
但那些人的问题好多。
“你看到天梯了吗?看到建木树了吗?你在这里多久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看起来像个小傻子。
只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些人,没有一个是那个人,他很失望。
这些人快死了,气息越来越弱,但话越来越多。
不甘心没找到建木树。
不甘心拼了命来到的尸血山是一片荒岛,除了尸体堆积的山,和鲜血染遍的土,什么都没有。
他们哭着哀嚎,说飞升只是骗局,说建木树根本不存在,天梯根本不存在,他们被神骗了。
他就安安静静地听着。
最后只用蹩脚的人类语言问了一句:“我…要找一个…人,”他扯着那些人的衣服,又指着落下的雪花,“这个…这个颜色的。”
“穿白衣?”
他茫然一瞬,原来这种颜色叫“白”。
他点头道:“嗯,白衣,很白很白,没有别的颜色。”
那些快死的人,在死前最后一刻,发善心为他指了一条路。
“你说的是神,只有祂们才穿着一点杂色都没有的白衣。”
如今的红尘,做不出雪白无暇的布料,只有神才配得上那洁白无垢。
“神纯洁无暇,尸血山的浊气会让祂们厌恶,祂们不会来这种肮脏地方,你怎么可能在这里找到祂们?”
他皱眉想了会儿,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他…来过。”
那些人快死了,懒得计较这个脑子看起来不怎么正常的人。
只知道一点:此人毫发无伤地来到尸血山,定能走出去,他们要他带消息出去,告诉自己的子孙后辈,尸血山没有天梯,传闻中顺着建木树攀上神界就是一场骗局。
他同意了。
他们中有人说:“你告诉他这个做什么,他真能离开这里吗?就凭他?”
“……人活着,就靠一口气,一个希望,在我咽气前,我不能放弃,万一呢?”
于是,他们告诉他:“凡尘中有神,但不多,你想找到祂们不应该在这里等,你要离开此处,渡过灌愁海,一路往西走,路过人间,攀过雪山,祂们或许在昆仑月。”
他听了消息,高高兴兴地要离开尸血山。
看着那些快要咽气的人,又瞧了瞧自己赤.裸的全身,面不改色地扒了那些人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
他们气得指着他:“你……你——!”
他天真地说:“你们快死了,用不上了。”
顺手,连带着他们的长剑,法器装备都拿走。
那几人真咽气了。
也不知是被他气的,还是本就时辰到了。
死前,指着他,惊恐地说:“魔…魔头!”
他有点困惑,并不能理解魔头是什么意思,只知他们目眦尽裂地盯着他手中挥舞的剑。
普通的长剑,在他手中溢散滚滚黑气,他轻轻松松一剑,便破开死亡黑海,斩出一条宽广大道。
那等力量,只有神才拥有!
他们一开始恍然以为他是神祇,但转瞬便清醒,他身上的煞气很重,绝不是神,倒像是为祸人间的魔。
但他们如何想不重要。
他只喃喃念着“魔头”二字。
“这是你们给我取的名字吗?谢谢,我暂时用着吧,但我还是想见到他后,让他给我取名。”
“…………”
这些人死了。
魔头离开前,觉得尸血山好歹是自己的诞生之地,虽然早就尸骨成山,血流成海,但他不喜欢这些人慢慢在这里腐烂。
于是,他将这些人一并拖出灌愁海,丢在外界的海岸边。
至于他如何成为大魔头,被人喊打喊杀,这便是缘由了。
这些人都是仙门大能,他们的后代弟子见他们迟迟未归,定然会派人来找寻。
这一趟,直接在海岸边看见师长们残破的尸身,看见他们浑身被扒个精光,法器锦囊都被抢夺,简直奇耻大辱!
其中一具尸体,还在临死前于手臂刻下血字:魔头、人间、寻神。
种种迹象被解读一番后,得出结论:师长们是被魔头残害于此,这魔头去了人间,要为祸苍生,师长弥留之际藏下信息,让他们去寻神除魔!
能让修为高深的师长凄惨至此,恐惧如斯,这魔头是个旷古绝今的大魔头!!
消息不胫而走,在人间闹得沸沸扬扬。
其实,那人在手臂上留字时,他亲眼看到过,甚至见这人没什么力气了,好心地帮他写完最后两个字。
心想:这些人挺好的,不但给他指路,似乎还怕他忘了,又用这种方式多提醒他一遍。
踏上前往人间的旅途时,他甚至心底有些惴惴。
这些人这么好,给他指路,又给他衣服和法器,他是不是应该将他们的尸体送还给他们的后代子孙呀?
他还真就半途折返。
只是,回去一看,尸体都没了。
海浪一声一声拍打礁岸,天空盘旋的怪鸟叫声凄厉。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心想:要么是被秃鹫吃干净了,要么就是被海浪卷进黑海。
他叹了口气,没作他想,继续踏上他的旅途。
他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不知自己是谁,但总要找一个目标追寻,否则,他还会像一颗没意识的石头,一株没化形的草木一样,茫然生长。
找到那个给他一滴血,让他生出意识,化作人形的神,让祂给自己起个名字,就成此刻的愿望。
这便是缘始。
他一开始还以为“魔头”只是自己的名字,直到那些收敛了尸体的后辈,将这一解读后的讯息传遍整个人间,整个仙门,他忽然就成了众人口中为祸苍生的大魔。
一路被追杀堵截,也是因为那身扒下来的仙门衣裳,和那些他拿去用的法器。
他一开始有些想不明白。
人都死了,迟早化作一捧土,他拿走他们再也没必要穿的衣服,和再也用不上的法器,怎么了?
就为这个,对他穷追不舍,至于吗?
那些弟子干不掉他,只能远远地跟在后面,仇视着他,又畏惧他,老是念他的名字,一口一个“大魔头”,搞得他都开始厌恶这名字。
他不喜欢这个名字了。
他急着找到那个给他生命的神,让祂给自己起一个新的名字。
他想甩掉这些弟子,但想着答应带到的话,还没来得及说。
他非常诚实守信,答应过的事不可以不做到。
某一次被围堵时,他没急着离开,而是将他们的话一字不落地说给那些仙门弟子听。
但……没人信。
大魔头不想和这些人纠缠了,他有点烦躁。
直到,那些弟子兴奋地说:“已经发现神的踪迹,师长们很快就能请来神,诛杀这魔头了!”
神?
他们找到神了?!
大魔头兴奋起来,自己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他们竟然找到了!
大魔头不嫌烦了,也不想离开。
甚至听着他们讨论关于神的话题时,再也不觉聒噪。
也得知了这个世界的现状。
如今的天地间灵气充沛,草木鸟兽,皆可修行,无论是人,还是妖,他们都渴望修行,直至飞升。
但没人能成功飞升。
这像是神明许诺的一场骗局。
但红尘中的生灵深信不疑,努力地修炼,不断地寻求机缘。
大多数的神不喜欢人间,祂们也不关注这个红尘,抛下一颗希望的种子,安抚红尘中人,给他们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至于这颗种子会不会发芽,神从不表态,保持着神秘感,与人拉开鸿沟般的距离,人才会继续信仰供奉他们。
人去不了九天,神却可以下凡尘。
通过昆仑月——这条只有神可以踏足的天梯。
此时,天上无月,夜里只有星辰。
昆仑月连接着神与人的世界,稳落于西方雪山间,夜夜皎洁,源源不断地引着九天上的灵气,灌入人间,供人修炼之用,也是神传达信息的桥梁。
但像夕影这样行走凡尘的神祇并不多。
祂们不喜欢人间,觉得浊气太重,影响神体的纯洁,人的贪婪与物欲,也让神厌恶。
灵气给予是施舍,也是换取供奉与信仰的交换。
夕影是涉足人间后,唯一一个常常来此走动的神祇。
他年龄小,才几万岁,搁在神界都没成年,很多事知道的并不全面。
比如说,第一次涉足凡尘,就走错了路。
他没从昆仑月那条天梯下来,而是去错了尸血山。
尸血山长出的那株建木树直通神界,他顺着往下走时,被荆棘划破手指,意外落下一滴血在那株树上。
夕影还未沾染红尘浊气时,神血纯粹,一滴便让那株树生出生命。
那建木树早不化形,晚不化形,偏偏在夕影走到一半倏然消失,化作尸血山上一团黑气。
摔下人间的夕影:“……”
要是让旁的神知道他这么下凡的,不得笑死他。
他狠狠瞪了一眼那笼在一片魔气中的黑团子,对方却兴奋地跳了跳,还要往他怀里蹦。
夕影吓得直往后退。
他起初,是没见过除神之外的生灵的,对人,他倒是有了解,和神的外形相差不大,但这玩意儿……是个什么东西?
他有点害怕,逃得更是排空驭气奔如电,让这玩意儿再离他远点。
尸血山是永远不会再去了。
后来他也找到了正常的下凡天梯——昆仑月,于是再没去过尸血山。
若大魔头一直留在尸血山,恐怕等到天荒地老都不会等到他。
缘始于此,缘聚则是由那些凡尘众人为引。
夕影被那些凡人认出真身,他们跪了一大片。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字字肺腑句句铿锵,将自家师长如何被魔头所害,如何凄惨至死,魔头又是如何为祸人间,如何残害生灵,讲得绘声绘色。
夕影听得有些入迷。
不由感叹,凡人的情感真丰富。
估摸着,他后来喜欢听说书先生讲故事,爱看话本,都缘由于此。
人,有一个很厉害的能力,是神无法企及的。
他们很会讲故事。
无论是古老的部落,靠着图腾信仰与荣耀故事而凝聚出的认同感,还是赚地好端端的人潸然泪下的恶俗桥段,都基于人类有着的丰富情感。
但此刻的夕影不一样。
他是神,他没有人的认同感,更没有七情六欲。
看着在他面前跪倒一片的人,他想了想,忽然来了句:“早死早超生,恭喜恭喜。”
众人:“…………”
“神尊,您…您在说什么啊?!”
“师长他们死了,是被魔头害死的,若放任那魔头为祸人间,红尘将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啊!”
夕影愣了下。
他说错了吗?
死与生,从来是相对的,相生的,人若不死何来生?
人不像神,神是天地之灵凝出的生命,数量有限,不会无休止地复刻繁衍。
人不一样,他们太能生孩子了,几十年便是一代人,若只生不死,这世界也装不下那么多人啊。
夕影将自己的困惑说出来,这群人哑口无言。
但都以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最终还是有人劝服了他,让他甘愿出手,去对付那魔头。
此人名唤沈悬衣。
他从跪成一片的人群中,站起身,直视夕影道:“神尊此言不妥。”
众人骇然,生怕他惹神生气。
但夕影是神,没有七情六欲,不会生气,甚至饶有兴趣地让他继续说。
沈悬衣道:“生死有常,生老病死,自然符合世界规则,维系生死平衡,但那魔头的行为会打破这种平衡,让更多的人死去,却没有足够的人诞生,岂不是乱了世间规则?”
“说的有道理。”
夕影撑着下颌想了想,瞧那神态,似松动了。
但众人还来不及欢喜,夕影忽然又道:“那你们为什么不抓紧时间生孩子?生的足够多,不就能平衡生死规律了?”
众人再度:“…………”
沈悬衣也愕然一瞬,但他脑子转地极快,顺着夕影的思维,给出答案:“神尊,那也要有时间生啊,魔头若将人都杀了,人还怎么生孩子?况且,一个生命从诞生到能独自活下去,是需要时间的。”
“这样吗?”
夕影终于明白,人和神不一样,他们神从诞生之初便是如此形态,万万年不曾改变,仿佛时间在他们身上是凝固的。
人不一样,人有生老病死,轮回转世。
繁衍、轮回与永生,是不一样的。
夕影被说动了,他决定帮人类一次,将那魔头除了。
但他在路上,看见一只狼咬死了一只兔,心中一哽,皱眉盯着瞧了好久。
沈悬衣以为他于心不忍那只兔子的生命,便安慰一番:“神尊是觉得不忍?狼食兔,是天经地义,狼若不吃兔子,就会饿死,正如兔吃草,兔若不吃草,也会饿死,这是自然选择。”
人只会对自己的同胞感到不忍。
对于其他生物,他们觉得这种生死之事,稀疏平常。
夕影舔了舔嘴唇,有些馋了。
沈悬衣会意,也打了一只野兔烤给夕影吃。
夕影一边吃兔肉,一边问沈悬衣:“兔肉好吃吗?”
沈悬衣不明所以,只道:“尚可。”
夕影笑了下,撕下一块兔腿,捏在火上转了转,篝火暖光将他衬地眉眼侬艳,再也没有哪个凡尘中人能比得上他好看。
他说:“在你眼里,它只是一块肉,可以饱餐一顿,你们同那只狼并无区别,而在我们神眼里,凡尘中人与这兔子有何区别?”
他明明笑着说,声音温柔平淡,如述平常,却让沈悬衣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
夕影又道:“而现在,我就像那个要去狼嘴里抢走兔子的人,至于抢下来之后……”
他没继续说下去,小口地,斯文地咬下一块兔肉,慢条斯理地嚼着。
沈悬衣顿觉脑海嗡鸣。
恐惧、惶然、不安、焦躁……
焚着他的五脏六腑,明明春寒料峭,他却汗湿后背。
有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仿佛夕影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抓着一根柴枝,“咔嚓”一声,不慎捏碎,坠落火堆,将火焰烧地更旺了,将那架子上的兔肉炙烤地更焦脆,油声滋滋。
他慌了,害怕自己成为人族的罪人,引狼入室。
他想到人族是否是神豢养在羊圈的绵羊?
想到为何天梯从来是单向的?神能下界来,人却上不去。
人在感恩神祇的馈赠,渴望加入祂们,但没人想过狼会同意兔子与自己共享狼窝吗?看着兔子睡在自己窝里,真的能忍住不吃吗?现在不吃,或许是因为不饿吧?
兔子看见狼会跑。
人看见神却……迫不及待贴上去。
就像现在坐在夕影身边的自己……
夕影咽下兔肉后,却眉眼弯弯,笑着说:“但还是不一样的,草木走兽都是生灵,但人活着需要吃东西,人死了尸身滋润草木,也是一种回馈。”
就连他们这些寿数无限长的神,也不可避免殒落。
人死化泥,滋润方寸草木。
神殒化万物,创造一个世界。
本质上,是一样的。
这一番言论,是夕影和沈悬衣第一次观念的碰撞,也是神和人第一次交流万物观。
也奠定了沈悬衣后来必然选择的那条路。
他忌惮神,唯恐神会顺着天梯下来……屠羊。
可这个红尘需要神的庇护……
如何两全呢?
这时的沈悬衣,已开始琢磨这个所有人都意识不到的问题。
见到所谓的“大魔头”时,夕影自然不费吹灰之力降伏他。
夕影不记得大魔头饮过他的血,不记得他们早在尸血山就见过。
但大魔头记得夕影,他的身体里有夕影的一滴神血,永远不会忘记夕影的气息。
他找到他的神了!
虽然,他的神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还拿绳索捆绑他,但他在听到那句“老实点,跟我走”时,表现出比任何时候都要兴奋的模样。
神带走了魔,解除了一场只存在于人心中,从未发生过的危机。
魔头乖乖地束手就擒。
后来,他们从俘获的关系,变成了相伴红尘。
神有了七情六欲,是魔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