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舒镜伤地很重,昨日那些被寒水泡地翻出白肉的伤口又洇出血,更别提幻境里经历的那些,哪怕一个划伤都止不住血,愈合不了,食指快要断掉,曲成歪扭的枯枝般。
夕影垂睫瞧着从自己心口位置挪开的手,在微颤。
苍舒镜的手其实很漂亮,指节颀长,骨骼俊秀,独独那根扭曲的手指,镇在这只手上,难看狰狞。
他也意识到了。
忙不迭抽回手,背到身后:“很难看吧?那就不要看。”
夕影没答,默了会儿:“不能自己治愈吗?”
“太耗灵力了。”苍舒镜摇头:“我如今灵脉还没长全,在幻境中又损耗那么多,还不知要在这秘境中待多久,浪费在疗愈上,不值得。”
左右伤再重也不影响他用灵力。
他很能忍疼,治不治的真无所谓。
但他话音刚落,身周忽地绕来一道光晕,温热舒适地像冰清泉水涤过全身,听见喀嚓声,他皱眉闷哼,那节要断不断的指骨被修正,溃烂的皮肉迅速生长,泛出痒意,如初春破土的嫩芽,连带着昨日的伤口,全部在瞬间修复。
苍舒镜蓦地抬眼,瞳孔微颤,双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终只能哑声道一句:“……谢谢。”
“没事。”夕影回道。
他们之间像两个相互寒暄,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夕影没看他,刚没入身躯的碎魂还未完全融合,却已经能感觉到一股不属于他的灵力。
那是苍舒镜的。
幻境之中,“夕影”吸收了他不少灵力,这些灵力都贮进碎魂之中。
没办法还给他,便将这一番治愈当作是感谢吧。
哪怕是个陌生人,夕影这么做也是没错的。
从莫大的喜悦中慢慢缓过来,苍舒镜脸上笑意顿僵,他刚刚的诚挚示爱,并没有发生过似的,或者说夕影选择忽略,不想听,不愿听。
他做什么都是徒劳。
爱一个人,是不期回报的。
可得不到回音,难免失落。
神力织就的天罗地网将那看不见的力量紧紧包裹,每一根丝线都附带着炙热的温度,燃烧成暖色,又渐变成青蓝色,温度还在持续升高,直到四周的空气都被热度扭曲变形,天网丝线化作纯白炽焰,被困在其中的东西才在痛苦哀嚎中显现出一团黑雾。
那便是祟气本源。
令人惊讶的是,那团东西的身形与玉挽非常相像。
可以确定,它就是从火珠中逃窜出的东西。
“玉挽的心魔?”
夕影想起来,他一开始碰见玉挽就觉得不对劲。
玉挽似乎有两副面孔,端坐在讲坛,手持经卷,面对天虞弟子时,玉挽无疑是清冷矜贵的仙尊,浸泡在血池中,引诱夕影与他双修时,瞧着像蛊惑人心的魔。
苍舒镜却皱眉道:“不太像。”
“我比你接触玉挽的机会要多,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在仙魔之战时,染上心魔,才会精神状态不稳定,我以为……他那是你,就想办法帮他,发现我的血能压制心魔后,便一直给他放血疗愈。”
夕影勾唇道:“你疗愈的恐怕不是玉挽,反倒是你的血滋补着这东西。”
“……”他惭愧垂首。
忽然脑袋一痛,他茫然抬眼,是夕影敲了他一下。
夕影瞪着他,翻了个白眼:“真是笨!”
“啧,想到用魔息养祟气,一养就是几十年,它还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自然,苍舒镜也不是那么好骗的。
为了向苍舒镜证明他的血能压制“心魔”,玉挽与它商量,每每需要血滋养时,就让它露面,展现出心魔炽盛的样子,以苍舒镜对神在乎的程度,哪怕是命,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给。
等苍舒镜放够了血,它就藏进玉挽心底,假装被压制住。
夕影眯眸,看那祟气在炙焰下,一点点烧成黑烟的模样。
他说:“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天虞的时候吗?”
苍舒镜皱眉急道:“别提以前了,都过去了。”
夕影笑了笑:“你以为我是在沉湎过去的伤痛?一个神在你眼底就那般脆弱?”
苍舒镜哑然。
夕影:“那时候,你第六次收到玉挽的飞信,让你速归霜华殿,他催的急,你不得不离开,你便让我同其他弟子一道上山,然后……”
他没继续说下去,倒不是因为难过,只是不重要的事,懒得讲了。
苍舒镜却心底阵痛,紧绷着身体,压制颤抖。
那是夕影那辈子最期待的一件事,他本以为入天虞,就能修仙,就能摆脱那些异样眼光,就能堵住嘲笑他废物的嘴。
这场美梦只做了六日。
他入天虞第一天,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丑,测灵石测不出他的修为,他毫无灵气,比之最普通的凡人都不如。
若只是个凡人也就算了,天赋也不是人人都有的,众人笑过也罢,不至于揪着他当话柄,茶余饭后当闷子逗乐。
偏偏,他是从苍舒山庄来的。
偏偏,他的双生兄长是天赋异禀的仙门骄傲。
几番衬托,便显得他无比废物。
那是他梦魇的开端,美梦做了六日就散了。
苍舒镜至今还记得,那六日,夕影在马车上一个劲地问他仙门的事,和他说笑,无比轻松,满怀憧憬。
那是他们几辈子来最开心的时光。
夕影的声将他拉回现实:“若我没猜错,那时候,应是你离开天虞太久,它和玉挽都急着要你的血,才那般催促你吧?”
苍舒镜点了点头,证实了夕影的猜测。
夕影抱臂靠着树干,仰头望着那团被灼烧到痛苦不堪的东西。
“你给他放完血,他就急着去测灵台,是为了见我吧?”
夕影笑容愈发讥诮,讽意浓深。
“他急着看看你给他叼回窝里的食物长什么模样?”
再强悍的人,承受阈值都是有限的,更何况被愧疚纠缠浓深的苍舒镜。
他几乎快撑不住了。
夕影终于放过他。
夕影对它说:“玉挽是你的主子?你逃离火珠时,怎么不将他的魂魄一起带走?”
“他也配?!”
它被炽火烧地痛苦不堪,嗓音像是烟熏过一般,难听刺耳。
夕影皱眉,揉了揉耳垂。
“那说说看,你真正的主子是谁?”
“……”
夕影双目渐渐浓深,暗紫流光缓动,一字一顿道:“是沈悬衣吗?”
“小心——!”
眼前一阵眩晕,炽热的光忽地膨胀开,灼焰烧焦衣缘,夕影被紧紧拥在怀中,胸膛贴着胸膛,后背是树干,他被困在他怀里。
苍舒镜唇角淌下一抹血,眸色深深。
护好夕影后,他转身便掣出一道灵气,隔绝热浪。
他背过去时,夕影才看到,苍舒镜后背已被神焰烧地血肉模糊。
再一抬首,空中的织网已经破开,它逃地无影无踪。
此处临近荒古秘境核心,它在秘境中留下太多祟气,这么多年,做些手脚是肯定的。
没想到,它在至圣的核心境台,也留有手段。
靠它自己是不可能破开天罗地网的,夕影织的网是神物,核心境台也是神造的,它利用两相对撞,让神物破开神物,从而逃出生天。
境台上留下一行血字
——神,我送你个礼物。
“礼物?”
夕影挥袖驱散失控的神网,周遭的灼热骤然敛去。
一切都暗如子夜后,境台依旧笼罩在一层圣光下。
夕影心跳怦怦,光擦亮他的眼,耳边的声都无限渺远,仿佛听见苍舒镜竭力地喊他“不要过去”,但不明晰,夕影耳畔只有树叶娑娑声,遥远的潺潺河流声,叶片舒展,嫩芽破土,蝴蝶振翅,声似来自远古。
他一步步朝光亮走去。
他看清了,境台上的碎光是他的魂魄啊!
不是凡尘十九载丢失的碎魂,是已经离开他千万年的魂魄!
在呜咽着,呐喊着,哭泣着召唤他。
想重新回到他体内。
近在迟尺,他伸手去碰,却遭遇阻力。
苍舒镜踉跄跑来,扼住他手腕,对他皱眉摇头。
夕影怔忪一瞬,如魇般的记忆似潮水袭来。
——苍舒镜,帮我,灵珠就在那里,帮我拿到!
——小影,谢谢你……
——小影,有人比你更需要这个,我不能给你。
这双手拦住他,将他唾手可得的东西拿走过。
以前是灵珠,现在是……他的魂魄!
不能信!!
他看见苍舒镜染血的唇开开合合,在对他说话。
耳中涌入阵阵如琴弦断裂的刺剌声,夕影皱眉闭目,狠狠地揉了下额颞,幻音散开,苍舒镜反反复复说出的话清晰起来。
“小影,别碰,让我来,恐防有……呃——!”
诈字未说完,苍舒镜痛苦闷哼,看见自己胸口洇出一滩血。
他睫毛颤了下,簌簌抬起时,瞧见那只从雪白袖口伸出的玉指,沾着殷红的血。
叶片从他指尖飘落,锋利如刀的边缘还染着苍舒镜的血。
“……没人能拦住我。”
“……没人能夺走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他缓缓抬起杏眸,目光空凉,像是降过一场白皑皑的霜雪,暗紫流动的波光中,什么也映不进去,唯独境台上的光,那是正在召唤他,渴望被他拥入怀中的碎魂。
苍舒镜劝不了他,又担心境台有诈。
那毕竟是它故意留下的,会那么好心直接将魂魄还给夕影?
必然不可能!
他顾不上涌血的伤口,赶在夕影之前,去捕捉那抹魂魄。
“别动——!!别碰我的东西!”
他头一次听见夕影撕心裂肺,极怒极怨的喊叫声。
嗓音都要喊破了般。
苍舒镜耳蜗渗出血,他闭了闭眼,回眸看了眼夕影。
噩梦再现。
夕影看见苍舒镜亲手拢起那团魂魄。
神魂炽热,若非本人来取,它本能的抵抗能灼毁苍舒镜的手。
那团炽白的烈焰在烧,灼地手上皮肉融化成血水,露出骨骼。
苍舒镜咬着牙,不肯松手。
他站在境台上,愣是将那团魂魄完完全全收拢。
他看见夕影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昳丽的面容扭曲狰狞,像堕入黑渊的神。
夕影甚至想杀了他。
他在夕影眼神中看见了。
苍舒镜不敢再看,凝心聚魂,在夕影操控飞叶,要将他扎成刺猬的前一刻,他带着魂魄正欲走下境台,却发现双腿似被千钧重的山海拖着一般,寸步难移。
境台果然有问题!
在无数飞叶袭来的瞬间,他大喊一声:“夕影,接住!”
那团魂魄不偏不倚地投入夕影心口,夕影懵然一瞬,踉跄半步,他抬头看着望向他的苍舒镜,电光火石间,他仓促收回飞叶。
但已有一部分超出可控范围。
袭向境台,袭向苍舒镜。
苍舒镜站不稳,手掌撑着地面,半跪在境台上,血水淅淅沥沥地滴落,填入阴刻的境台印记中,像是一场献祭。
绝对安静下,还有他压制不住疼痛,急促粗重的喘息声。
那些如薄刃般的叶片,扎穿苍舒镜的手臂,划破他的肌肉,甚至有一片擦着脖颈掠过,切断一簇长发。
若再偏一点……
若是再偏一点,苍舒镜会死。
夕影骤然清醒,双目微渺,暗紫褪去,从涳濛中缓过来。
他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他们彼此都知道,夕影想要真正地信任苍舒镜很难的,他本能地还是不信任他,还是会勾勒起被苍舒镜夺走灵珠时的恐惧噩梦。
失去的东西,再买个一模一样的,也终究不是之前的那个了。
破碎的镜面,再修补地天衣无缝,裂痕依旧存在过。
他们都知道……
回不去的。
“你……”夕影往前走了半步。
苍舒镜蓦然喊道:“别过来!”
“怎么?”夕影话音刚落,倏地听见一道熟悉的声。
“……哥哥。”
有人在喊他?还是幻听?
神魂在境台上留下的光愈发暗淡,终像烛火一般熄灭,黎明到来,星辰失色。
“……哥哥。”
这一声终于清晰,夕影和苍舒镜同时朝声源望去。
夕影瞳孔猝然紧缩。
所谓的礼物……是这个?!
诺大的境台上,与苍舒镜被困的位置遥遥相对,另一端吊挂着一个少年,双臂被带刺的藤蔓缠了一圈又一圈,渗出的血沿着身体流淌,从足尖一滴滴淌进阴刻印记中,汇成一道血溪。
他迷迷糊糊地醒来,兔耳耷拉着,紧贴脑袋,一双通红的眼不知哭过多少回,泪痕遍布在苍白的小脸上。
嗓音是哑的,他哭地哽咽:“哥哥,我……我见到你了,又是我的想象吧?”
“我……我好想你,你怎么不带我一起走啊,你……你不是说……不丢下我吗?”
“你又丢下我了,呜呜呜……哥哥你…你坏……”
小兔妖声音一贯软软糯糯的,如今却哑地不成样子。
双眼被泪水模糊,他看不清夕影的脸,他想擦擦眼睛,擦掉迷雾,想多看几眼夕影,可他的手被挂着倒刺的藤蔓缠绕束缚,他动弹不得。
一动,浑身更疼了。
他哭地更凶了。
“哥哥呜呜呜疼……疼啊,好疼……”
剧烈挣扎之下,他的身体在晃动,藤蔓的刺扎地更深。
也是这角度忽然转换之下,夕影蓦地看见极为狰狞的一幕。
小兔妖一侧的耳朵被切掉了。
他极爱护的,每天都要夕影帮梳三遍毛发的兔耳……没了。
夕影心脏一窒,喘不过气。
他冲向境台,同时操控叶刃去切那藤蔓。
苍舒镜朝他喊:“别过来!!夕影,别过来!”
夕影不听,也不管。
苍舒镜双腿坠着千钧山海的重量,扯拽到骨头都快断裂了,也脱离不得。
那些叶刃飞袭境台的同时,忽然被一层血光挡住,夕影踏不上境台,他同样被血光拦住。
而那些血光,是从台上阴刻的符咒间照出的。
是苍舒镜的血,是小兔妖的血……
夕影难以置信地盯着那血光,看着浮游其中的点点碎金光斑,他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能拦住天地间唯一的神,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
自然是……他自己的力量!
那些血液中,都蕴含着夕影的神力,甚至……甚至还有细微斑驳,如尘埃细小的……碎魂!
苍舒镜和小兔妖的血中,都有他的神力,有他的碎魂……
他被他自己拦住了。
血光屏障上缓缓浮出一行字。
——神,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夕影咬牙暗恨道:“你利用我的力量对付我,可我未必破不开!”
——对,你能破开,我知道,只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血都快流干了,苍舒镜淌的血甚至比小兔妖的还要多。
——还有惊喜,你看。
境台四周的碎石开始坍塌,一块块砸穿境台。
苍舒镜快扯断腿上血肉了,可没用,他被困在原地,离不开。
小兔妖被吊在半空,哭得愈发伤心,他疼到快昏厥过去了。
——看到那些血咒了吗?若没有血继续供给,境台会立刻坍塌,你要赌一赌,是你救走两个人速度快,还是坍塌的速度更快吗?
“哥哥……哥……哥哥呜呜好痛,好痛啊……”
——你看,那小兔妖好不可怜,一直在喊你呢,而且,你那么恨苍舒镜,他的命你又不在乎,继续让他留在境台上供血,给你提供充足的时间救下小兔妖不好吗?
——一个,是从未背叛过你,在你最为困苦难捱的岁月中,陪伴你的人。另一个,是伤你最深,你曾毫不犹豫地亲手处决过的人。以前可以做到,现在也可以,神,去吧,去恨他,去抛弃他,不用你亲手杀他,他也会死,只要你救那兔妖。
——二选一,一生一死,对你而言不难吧?
它自认为已将神玩弄于鼓掌间,兴奋地血字颤抖,扭曲成团。
——现在到了你做决定的时候了。